記憶就像一張掛滿風鈴的卷簾,一旦觸碰,所有的神經都會跟著“鈴鈴”作響,牽動不止。無論它是好的,還是壞的,無論它是你願意在腦海保留的,還是努力想要屏蔽的,都會一絲絲、一段段地闖到你的眼前,令你措手不及。


    無法藏匿,亦無法遮掩。


    故而,十幾年未見的兄妹二人,此時此刻,思潮翻滾,過去的一切種種,就如衝破了河壩的洪水,記憶的閘口,無論如何也將止不住。


    雖然二人麵對眼前一切,早已是今非昔比,物也非,人也非,幾乎是事事非。但是,一旦說起了從前的事,就像是有人遞上去一根竹竿一般,二人順著竹竿爬了過去,爬出了好多的眼淚,也爬出了好多的辛酸。


    是啊,不過區區兩個時辰,又如何能道盡數十年別離後的各自辛苦。


    別離後,兄妹二人沿著各自的生活軌道,各自走著。隻有心中的牽掛與想念,卻從不曾有任何交集。段新民曾經以為,他這輩子都見不到這個唯一的妹妹了。哪曾想到,此時此刻,她就這般活生生的站在自己的眼前。


    著實不能不令人感歎世事萬端,奇妙莫測,僅這一番小小的人事滄桑,便足夠耐人尋味了。


    二人說得越久,段氏的眼淚越多,到了最後,她已經泣不成聲,哭成了淚人,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抽抽噎噎地問道:“哥,咱爹他還好嗎?”


    段新民一怔,沉默了良久,才搖了搖頭,緩緩說道:“香瑤,咱爹他,他已經不在了。”


    “啊!不在了?”段氏愣怔了一下,忽地又大哭起來,嘶聲喊道:“爹!”


    “香瑤,”段新民有些詫異地說道:“咱爹當年那麽對你,你難道不恨他嗎?”


    “恨過。”段氏抽抽搭搭地說道,“哥,咱娘就是被他氣死的,你說我能不恨他嗎?後來他又娶了那個女人進門,那女人對咱們兄妹又是如何苛刻的,他不是不知道,但卻裝做不知道一樣全然不管。再到後來,那女人要將我許配給屠夫孔二刀做繼室,他也不出來攔一下,那時候我已經恨極了他。可是,”她頓了頓,又道:“可是他畢竟是咱爹,我有千萬個理由恨他,可還有一樣必須要感激他,那就是,是他將我帶到這個世上來的,是他將我養大的。而且自從我生養了幾個孩子以後,越發知道了對父母感恩,所以這麽多年過去了,那恨就淡了許多了……”


    “唉!”段新民歎了一聲,仰頭說道:“你離開家三年之後,那位知縣因為政務有錯卸任歸田了。之後朝中安排的知縣就沒有再重用過咱爹。所以自那以後咱爹也就一直閑置在家,靠著以前的積蓄和一些薄產過日子。但是繼母生的孩子,是一個浪蕩子,很快就敗光了家財,所以咱爹的晚景也是很淒涼的。”


    段新民繼續道:“三年前繼母走了之後,爹就經常提起你,還說他近兩年常常會夢到你。後來他就差人出來四處尋你,但是由於當時你和逸之走得匆忙,並沒有告訴我逸之的家住在哪裏?十裏八村的尋了若幹個地方,也沒有尋到。後來我還以為你和逸之搬到別的地方去了。直到一年前爹也走了,他臨終時千叮嚀萬囑咐地叫我一定要尋到你。一直到去年秋天,我被即將卸任的知縣大人提為了典獄長一職,這才求人查了縣中曆年秀才的履曆,故而才找到了你家的住處。”


    “哥,這些年你這般苦苦的尋我,也真是為難你了。”段氏極為感慨地說道。


    段新民點了點頭,歎道:“隻能說好事多磨吧!一路走來雖然不太平坦,但終是老天沒有負我,讓我把你們尋到了,也算了了我一樁極大的心願。”他笑了笑,說道:“這下好了,我們兄妹二人團聚了,娘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說得正是,說得正是。”段氏將臉上的淚抹了幹淨,笑著道:“哥,我去廚房煮飯,你和逸之先聊著。家裏還有豬頭肉,還有雞子,這都是哥愛吃的。”


    “好!”段新民也不推辭,笑著說道:“吃了飯,你們一家人就隨我回去住幾天,你嫂子惦著你呢!再者也算是認認門,日後若是有什麽事,差孩子去找我就可。”


    裴逸之忙道:“哥和香瑤十幾年未見,這兄妹是該好好聚一聚。香瑤帶著孩子去,我就不去了。一則這麽一群人去了,哥家裏恐怕也要擠,再者我這家中還養著羊和雞,得有人在家給它們喂食才行啊!”


    段新民見他說得有道理,便也就沒再強求,點了點頭道:“也好,也好!那逸之就辛苦一點,先留在家中照看著,香瑤帶著幾個孩子隨我回去見你嫂子去。”


    “嫂子定是要見的,還有哥哥的那幾個孩子,除了婉秀,我這個做姑母的還都沒見著呢。”那邊段氏接話道:“但是幾天就不住了,子洋還太小,到外麵去住怕是不慣,也怕太給嫂子找麻煩。咱們今兒吃了飯,我就帶著幾個孩子隨哥回去看嫂子,待明日一早我就回來。”


    段新民眉頭一蹙,道:“明日怎能回來,既然去了何不多住上幾天?再說一家人哪有什麽麻煩不麻煩的,你能去,你嫂子高興還來不及呢,何來麻煩之說。”


    “哥,咱們不急在這一時,現在來往方便了,日後常來常往的日子定是多的。”段氏笑道:“而且我自從和逸之成親以來,就從沒離開過這個家,雖然這破家破院的沒什麽值錢的東西,但走出去總歸是放不下的。”


    “好吧!”段新民見她態度堅定,也就沒有再說什麽。


    晌午時分,一家人就匆匆用過了午飯。


    段氏又給每個孩子都收拾了一下,幸好過年時,孩子們每人都有一身新衣賞,所以領出門去,也不會太失了顏麵。一般村裏的孩子,對穿戴上沒什麽講究,隻要衣服上沒有補丁,清爽整潔,就算是比較好的了。


    相比幾個孩子,倒是段氏顯得有些寒酸了。


    雖然她不想讓段新民看到自己過得不好,但是翻來翻去,也就那麽兩件可以穿得出手的衣服。最終她還是將那套半新不舊的亮藍色夾襖和夾褲找了出來穿在身上。也不知道這是多少年前的衣服了,顯然是壓在箱子底下沒怎麽舍得拿出來穿過的,但是即便是不穿,在那個織布和染色還都不是很發達的年代裏,那衣服也會放得失去了光鮮,那顏色就有點不明不暗的模糊。


    準備停當之後,段氏抱著包了一層薄棉被的裴子洋,領著裴子慧,三人上了前麵帶篷的馬車。裴子墨和裴子唐想上後麵那輛已經將貨卸掉的沒篷的馬車,但是段新民說帶篷的馬車坐得下,何況大家在一起擠著也熱鬧不說,路上也不會太冷。


    於是大家就統統擠進了帶篷的馬車裏。而楚牧則堅持要留下來陪著裴逸之,還要照顧大黃和小白,見他堅持不去,所以幾個大人也就沒有勉強。


    雖然他喚段新民也為舅舅,但畢竟沒有半點血緣關係,和裴子唐幾人相比起來,難免有些生疏和尷尬。


    裴逸之明白他的意思,就摟著他的肩膀說,“好,牧子在家陪我,你們去就是。”


    裴子唐在馬車上伸出腦袋對楚牧道:“牧子哥,你在家等我,明兒我就回來。”


    “好,我等你。”


    這是自從楚牧來到裴家後,與形影不離的裴子唐初次的分離。


    第一次坐這種帶篷的馬車,倒是令幾個孩子好一陣興奮。大冬天的坐在裏麵不但不會感覺到冷,而且裏麵那軟軟的墊子,馬上走動起來那搖搖晃晃的,幾乎有些妙不可言的感覺,完全與坐耕地用的牛車是兩回事。


    裴子唐興奮地拍著馬車壁,“嘿!這車真好,裏麵就像房子似的。”


    段新民看著裴子唐笑了笑,摸著他的腦袋說道:“子唐,這世上還有很多好東西是你沒有見過的。就為這兒,你要好好讀書才是,書讀好了,考了功名,將來為官為宦,不但可以光宗耀祖,還可以坐更好的馬車,住更大的房子。”


    “大舅。”裴子唐仰臉望著段新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不知道,我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以前爹爹常常拿著書讀,他自己讀得津津有味,我大哥和妹妹也聽得很是入迷,唯有我,聽了就犯困,直打嗑睡。”


    他這話倒是把段新民逗笑了,“噢?那你有什麽誌向嗎?以後想做點什麽?”


    裴子唐抓了抓後腦勺,臉色微微發紅,忸怩了半天才說道:“我,我也沒想過要做什麽。我就是想多掙錢,讓我爹娘都吃上這世上最好的東西,讓我妹妹穿上這世上最漂亮的衣服,還有我大哥他最喜歡讀書了,我就把全天下最好的書都給他買來。然後就是牧子哥,他從小沒爹沒娘,可憐得很。我就想著我掙了錢,就早早給他討一房媳婦,讓他也有個自己的家。”


    雖然他的一番話隻是對未來的一個設想,但卻無意中觸到了每個人心中那塊最柔軟的地方。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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