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風靜,六月頭上的悶熱粘滯住了整個翠微宮,唯獨淩波殿是個涼爽所在,全得益於從淩波殿外穿流而過的那條大河。


    河水淌得緩慢,夜風幾乎全無,整個淩波殿便沉寂在這樣一片無風無波的暗夜中。


    風靈從牆上取下一把琵琶,許久未彈過,音色本是有偏差的,可她早在入夜前便已低低地調弄了弦絲。


    寂寥沉悶的夜色中,突響起了“錚”的一聲弦音,借著淩波殿外的河水,刹那劃破夜空,向翠微宮四處擴散出去。


    風靈擺弄琵琶算不得好,本是跟著索良音學來頑的,她渾不在意那技藝指法究竟如何,隻求鏗鏘的弦音能借著淩波殿臨水的地勢,盡量地傳將出去。故手中撥弄的那曲南調《木蘭辭》越奏越是鏗鏘生硬。


    這曲子果然不負所望,穿透了翠微宮的靜夜,回旋飄蕩出去,聽到此曲的人當真是不少。


    有知曉些舊事的老宮人,驚惶起來,暗地裏相互傳告,皆道英華夫人奏著舊曲,親來接引聖人。更有人信誓旦旦地稱自己親眼瞧見了朱紅戎袍,白磷細甲的英華夫人跨著白蹄烏飛馳而來,一時傳得惶惶然。


    竹影館中住著的阿史那彌射亦將這一曲聽了去,他初聽隻覺耳熟,恍惚在什麽地方聽過,卻隻當做是宮人隨手撥弄,並未在意。後又忽覺不對勁,國喪中怎有人如此大膽,敢在翠微宮弄弦作樂,他不禁留意細聽了一陣。


    彌射粗通音律,猶喜琵琶,一聽之下,不由嗤笑弄弦之人技法粗陋。可這曲調他卻是愈聽愈納罕,分明是在何處聽過。這調子特別,必定不是宴飲歡娛之時聽的。


    夏夜懊熱,彌射又閑著無事,一時興起,便循著琵琶聲,信步一點點找了過去,直至淩波殿院外,教兩名戍衛攔擋了下來。


    “裏頭住著宮眷,已是夜間,外男不便入內,還請縣伯見諒。”戍守的武侯一名抱拳致歉,一名已探手將彌射向外請。


    琵琶聲戛然而止,彌射多少有些掃興,既是女眷居所,自然也好造次,他轉身欲走。


    “阿尕……阿尕!”殿內突然傳出幾聲急促的叫喚,因隔得略有些距離,聽不真切。彌射不禁站住了腳,屏息去聽。


    “阿尕,是我,依勒!”裏頭又傳來迫急的幾聲。


    彌射倏地瞪大了眼,他聽得出那是風靈的聲音,將才那曲子,昔年她充作侍婢,隨拂耽延送他西歸時,在路上為替他解悶奏過幾回,怨不得聽著熟稔。


    此時風靈明知他來,卻在裏頭不迎出來,已很是蹊蹺,偏她又刻意說了突厥話,連自己的名字也隻拿突厥話來說,且聽她的喚聲急切慌張,這裏頭的不尋常已是昭然。


    彌射旋即轉過身,向那兩名戍衛道:“那裏頭住著的是宮眷?如何我聽著卻像是我突厥女子?莫不是有甚隱晦之事……”


    戍衛慌忙躬身抱拳:“豈敢豈敢,縣伯多慮了,當真是為宮眷。”


    “既有說鄉語之人相邀,不理不睬卻非我突厥習俗。二位若覺著不便,我也不進那正殿,隻在殿外說上兩句。”說罷彌射也不顧那二人的半推半就的阻攔,大步踏入淩波殿院中。


    兩名戍衛很是為難,既怕開罪平壤縣伯,又恐他就此放了裏頭關著的緊要人物。二人互望了一眼,隻得緊跟上前。


    彌射到了門前,也不好口稱風靈的名字,便隨了她自己的稱法,喚了兩聲“依勒”。


    門內的風靈猶如大沙磧中將幹渴致死的人突遇了水源一般,撲到門邊,依舊說著突厥話,急急道:“阿兄,阿兄,快救我一救!”


    彌射大驚,“果真是你!一年多之前,已故老焉耆王的王女自長安來尋我,她與我說你同延將軍成了婚,我還想著來長安時,必定要討回你們欠著的頓酒,可如今這境地……”他撥弄了幾下門上的大鎖,“你怎教人鎖在了這行宮中?”


    “阿兄,你可知延將軍如今何在?”風靈扒著門框,從門縫中望出去,正望見彌射滿臉的驚愕。


    彌射借著院內的石燈,瞥了那兩名戍衛一眼,見他們神色惘然,料想他們聽不懂突厥話,便放心道:“賀魯那賊,聽聞太宗薨逝,起兵脫唐,在庭州邊界屢次犯事,蠢蠢欲動。新帝遣了延將軍去庭州震懾,已走了有些日子,腳程急些,大約已將抵庭州。”


    杏葉在門內低低“哎”了一聲,湊近風靈小聲道:“我道延將軍怎遲遲不來,原是離京討逆去了。”


    她說得雖輕聲,彌射卻聽得清楚,心下暗暗一算日子,驚道:“你這是教人鎖了多少時日,竟不知延將軍奉旨離京平叛的事?究竟是哪一個,阿兄替你討個說法去!”


    風靈透過門縫朝那兩名戍衛一望,向彌射請道:“阿兄近前說話。”


    彌射依言靠近門邊,戍衛隨之警惕起來,四目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此事說來話長,待日後得脫身,再與阿兄細說,眼下緊要的是求阿兄救風靈逃出生天。”她向戍衛一瞥,見他們那架勢,仿佛隨時要將彌射請離,遂急匆匆道:“待阿兄見著新帝,向他求個恩典,將風靈討了出去,侍婢也好,姬妾也好,阿兄瞧著拿捏。目下賀魯不安生,尚需阿兄鉗製他於西疆,新帝初初登基便遇上了這一樁,正是要用人之際,斷不會拒了阿兄的討要。”


    彌射沉吟不語,風靈怕他不肯應,切切求道:“阿延眼下不在京中,此事阿兄若是不援手,風靈的性命大約留不到阿延歸來。求阿兄瞧在與阿延同袍一場,同風靈又有歃血之誼的份上,莫要推辭才好。”


    “這也不是什麽難事,隻是……”彌射麵露了歉疚,“少不得又要委屈你,再充一回侍婢了。況且,你如今既與延將軍做了夫婦,這名節上……”


    “阿兄何時比風靈還扭捏了?”風靈爽快道:“風靈當年在沙州行商,壞名節之事還嫌少了不成?事急從權,阿延自不會計較這些。”


    彌射一頓首,不再猶豫:“好,阿兄應了你便是。你再撐持幾日,等我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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