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名戍衛按捺不住,上前向彌射抱了抱拳:“縣伯還請體諒,此地確不宜縣伯久留。既已敘過,便請回罷。”


    彌射轉身欲走,風靈又喚住他問:“聖人……可安葬昭陵了?”


    “尚未遷入昭陵,梓宮在宗廟內停著,廟號太宗,諡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彌射離開前匆匆告知。


    風靈在門後黯然吐了口氣,自覺生身之恩也算得還報了。她將自踏入長安城行至今日的始末回想了一遍,越想越是通透,果不就是應了那因果業報麽?縱然她與太宗遠隔了萬水千山,兜兜轉轉也未得脫開幹係。而今可好,這一世,這一段,算是了清了。


    這一夜注定多事,這邊廂隔著淩波殿的殿門和大鎖,謀劃鋪排好了出宮去的路。風靈與杏葉二人在忐忑與高興兩重心思的交替下,一夜不曾睡好。


    殊不知,大興宮的立政殿內,亦是徹夜亮著燈,王氏與假作內監的索良音,懷著各自的私心,輾轉反側至天明。


    白日裏,王氏請了舅父柳奭與表兄柳爽進宮吃茶,就宮規禮數來說,外男進入內苑總不合規矩,但新帝李治繼位尚不足一月,內憂外患之下,頭風之疾大作,藥石金針盡數用上了,皆無力。


    王氏孤立無援,隻得求助舅家。


    朝堂之事她一介內婦原不該插手,且朝上諸位重臣皆有進諫,也輪不上她動心思。但她存了私心,倘若她與舅父能將內憂外患中的一樁替新帝料理了,便是不可估量的首功。於舅父,站定朝堂,重權在握;於她,即便無嗣無聖恩,也有個賢後的好名頭在,後位穩固。


    柳奭在立政殿坐了半晌,尊榮的外甥女在他跟前毫不掩飾她的無助,她眼眶微紅,不知是因求功的迫切,還是為了頭疾大作,痛得麵無人色的李治。


    內憂尚還算穩得住,可這外患,柳奭亦無十分的把握。阿史那賀魯狠毒狡詐,朝內皆知,舉動大多出乎常理,與之交過手的郎將幾乎都吃過他的暗虧。唯獨拂耽延一人,在西疆軍府與之對峙斡旋兩三年,屢次交手,算是摸過他幾回路數。


    賀魯實屬反複小人,昔日歸唐原是經不住拂耽延的窮追猛打,為了休養兵馬,現今太宗故去,豈有不造事的道理,雖已遣了拂耽延奔赴安西都護府,領兵鎮壓,可終究是新朝,最忌大肆用兵。


    邊疆用兵,長安難免空虛,外患未必能除,內憂必定四起。


    這些牽扯柳奭前後思來想去,裹足不前,終是不能定下個主意。故王氏的求助,他許久未能答複。


    王氏眼見著舅父也未必能指望得上,恰又逢內監來報,稱聖人頭風愈烈,一度不能視物。王氏心裏焦急打怵,手上跟著發顫,一手未能將宮人遞來的茶盞接穩,滾燙的茶水潑灑了一地,幾點滾燙的水星子濺到她手上,立時見了紅印。


    王氏急怒攻心,反手一推,剩下的半盞滾熱的茶湯悉數潑到了煮茶宮人胸前。宮人素來知道王氏的利害,死命咬住嘴唇,不敢呼痛,趴伏在地下連連後退。


    她身側的內監慌忙將一方絹帕丟進茶爐一旁的平底瓷罐中,隨即撈起,略擠去些水,敷貼在王氏的手背上。瓷罐中儲著煮茶用的冰冷山泉,涼意即刻將王氏手背上那幾點紅印壓了下去。


    那內監開口柔聲道:“殿下莫要動怒,急也急不出個法子。左右有雲麾將軍往安西都護府暫且拖住那突厥人,為今之計,還是先請柳中書拿定主意,究竟是戰還是和。”


    柳奭眉毛暗挑,掀起眼皮朝那內監瞥了一眼,麵上無改,心底讚許地連連點頭。


    自己尚未開口,柳爽也緊鎖眉頭不敢胡亂開言,王氏遑急了隻知衝著宮人泄鬱火,一殿中,惟有這胡女將他的心思一把握準。眼下這境地,若能講和,施以安撫,再略作敲打,確是好過開戰。


    他記得這假充內監進宮幫襯王氏的胡女,原是他妹婿索慎進的妾室所出,柳爽將她帶回時,他尚且惱怒柳爽羈絆於豔色,未能將索氏一門清理徹底。可日子久了,樁樁件件中,他便覺出這胡女的玲瓏心思來,把穩細致、審時度勢,樣樣皆勝過他嫡子柳爽,更是不必說是王氏了。


    這胡女出身低微,無依無靠,又肯去王氏身邊替自己掙一份體麵來,當初在自己跟前苦求時,柳奭便覺她是個能成事的,如今看來,果不其然。輔佐王氏,舍她其誰,虧得當年未將這塊璞玉與木石之流一同處置了。


    柳爽鎖著眉,向內監裝扮的索良音瞪了一眼:“你莫要裹亂。”


    索良音垂頭欠了欠身,又迅速地朝柳奭投去一望,一雙棕褐明眸裏滿是欲言又未敢的小心。


    “無妨。”柳奭擺手製住柳爽的低斥,溫言向索良音道:“你要說甚,直管說來,不論對錯。”


    索良音從王氏身邊走下來,立到殿中,向王氏、柳奭、柳爽各行了一禮,道:“音娘鬥膽,不敢妄議政事,不過是想起了從前的一樁舊事。”


    她轉向柳爽問道:“那位顧娘子,可還在翠微宮拘著?”


    柳爽疑惑地點頭:“確還在翠微宮淩波殿中。”


    “大郎可還記得,那顧風靈同賀魯有何瓜葛?”索良音提示道,不待柳爽追憶,她又道:“我自幼同她熟稔,尚在沙州時,我記得她有一支鹿形金簪,那支金簪,便正是賀魯所贈。後來她連同延都尉作局,以那金簪騙了我長兄,使他枉死在了軍府大牢內。”


    柳爽神情複雜地瞧了瞧她,索庭之死,他略微有些虧虛,不耐煩地打斷索良音:“你要說什麽,徑直說,莫繞彎。”


    索良音抿唇淡淡一笑:“賀魯傾慕顧風靈許久,屢次輾轉,求之不得。若能將她送去庭州,遠勝過調遣了千軍萬馬去呢。”


    “這不可。”王氏立時便反對道:“太宗在時,親口許諾了她縣主之封,許予雲麾將軍,連鴻臚寺也有備在案,不過因太宗病重,尚未來得及過奠雁禮。而今雲麾將軍赴庭州鎮壓賀魯,朝廷又在此時將他尚未過門的妻室遣出去與賀魯和親,他豈不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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