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的月色很美。


    雪積在青鬆的蓬蓬鬆針上,像晶瑩的花朵。


    在她的記憶中,這是生平頭一回覺得雪景漂亮。對於窮人來說,大雪帶來的不是美景,是寒冷。


    前世她五六歲時,抱著玫瑰花在淩晨一點的冬夜裏售賣。粘著一對對經過她身邊的紅男綠女,求他們花一元錢買下一枝。寒冬臘月凍得直吸鼻涕,隻希望能早點被接回租住的平房裏,可以煮上一碗熱湯麵吃。


    這一世五六歲時,看到花九在大雪夜裏慢慢的沒有生氣。鎮上人家關門閉戶,她已經想不起是怎麽從狗洞爬進了阿黃的狗窩。隻記得那晚的風吹得四肢不聽使喚,身上的血液在一寸寸的結冰。


    沒有感受過冬天的寒冷,是不會在披著狐裘烤著火爐時感覺幸福的。不棄用不著回頭就清楚的知道,她身後坐著喝茶的林老爺臉上會是什麽表情。這隻老狐狸吃定她了。驀然知道與一個顯赫的皇親有關係,任哪個乞丐哪個低賤的丫頭都會驚喜交加。


    林老爺既直接又隱晦的說:“幹爹見你與畫中夫人神情相似,想起不棄也是被花九撿來的棄嬰。如若王府認定是你,不棄便有福了,藥靈莊收養你多年也足感欣慰。”


    如若王府認定不是呢?她會不會被砍頭?


    林老爺又說了:“西州府的州府縣衙,世家富紳都將陸續接到這幅畫像。僅憑畫像尋人,年紀相仿,或神態或相貌與之相似的又何止不棄一人。為七王效力,想必到時薦上去的少女也不少。”


    隻是相似,不是也沒有什麽大不了。不棄突然想到了被凍死的花九,眼裏漸漸浮起悲傷來。和花九在一起五年多,他肮髒麵容裏那抹嗬護是世間最純真的情感。可惜他等不到今天了。


    不棄的手指繞住了一絡頭發。發絲黑亮有墜感,輕輕一鬆,就像頑皮的孩子飛快的從她指間滑跑。


    芳華用篦子一遍遍替她梳理過,用手指一根根翻找過。最終確認沒有虱子,林丹沙這才笑咪咪讚了聲頭發真好,親自替她用緞帶束在了腦後。


    衣裙也是林丹沙新縫的,一天也沒有穿過。上等錦緞繡小碎花的短襖,粉色的湘裙。腰間束著寬約十寸的深綠色綢帶。清新柔美得讓她想起菏塘裏雨後初開的曉荷,。


    她摸了摸衣裙,心裏湧出一種對金銀的熱愛。


    新縫製的裙子,林丹沙眉頭不皺就拿了出來。同時主動說每天都給她配藥材泡藥浴,讓她被陽光曬黑的肌膚變得柔嫩白皙,把她被勞作弄粗的雙手養得生蔥般嬌美。


    她又摸了摸碗間的翠玉鐲。通體碧綠,水潤剔透。林老夫人戴了幾十年,隨手一抹就套進了自己的手腕,道是送給新認幹孫女的見麵禮。眼紅得大少奶奶一個勁說這隻鐲價值百兩銀子。


    這般大手筆把山雞毛染成鳳凰羽……不棄的目光從青鬆上的雪花團上收回來,她帶著林老爺所希望看到的神色轉過了身來。


    她認真的又看了遍畫像,將那個美麗無比的女人模樣記在了心頭。輕歎了口氣說:“可惜不棄沒有這般的花容月貌,怕是幹爹認錯了呢?”


    林老爺一直坐在太師椅上喝茶,微笑地觀察著她。再一次打消了不棄的疑慮:“不棄是沒有繼承到這位夫人的美貌。不過,此時再看不棄,你笑起來的樣子與這位夫人卻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我接到畫像,不費吹灰之力就想起了你來。這神態,越看越像。”


    是嗎?不棄眼裏迅速閃過譏誚的神色,微微笑了。


    林老爺接著又語重心長地說道:“不棄,老太太喜愛你,老夫收你為義女,隻為了你能在老太太膝下承歡。誰知望京送來了這卷畫像,老夫原本躊躇,怕不棄以為老夫是因此而收你為女。左思右想,老夫實不願讓明珠遺落山野。”


    不棄心裏暗罵,收她為義女,不就衝著她的神態與畫像中的夫人長得像嗎?還非要說得這般理直氣壯。


    可是,她好象沒有拒絕的必要。似乎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接下來就很簡單了。一個慈愛的喊乖女兒,一個感動得兩眼泛淚哽著聲音叫幹爹。當然,林老爺絕對想不到,不棄喊這麽親熱,是因為她想起了狗娘養的這句話。


    你唱一段我演一段。事情就這麽定下來了。


    不棄回到房中拿出隻錦盒來。她原來所有的衣物都被林丹沙吩咐芳華拿去燒了,真正屬於她的東


    西隻有這隻陶缽。


    “靠你還是靠自己?”不棄輕輕撫摸著陶缽。


    陶缽並不十分的圓,是花九挖來陶土自己捏的土坯,搭了堆柴火燒了幾天幾夜半燒半烤而成。表麵有的地方燒出了層淺薄明亮的釉色,有的地方還是粗糙一片,隻是用得時間長,磨得光滑了。


    花九用它討來米湯一口口喂大了她。她吃飽了衝花九笑,花九肮髒的臉上也跟著露出欣喜。不棄惆悵的想,九叔,你為什麽不能長命百歲?


    第二天一早,不棄坐著轎子帶著林府配給她的丫頭紅兒綠兒和四個小廝上了亂墳崗。


    昨夜雪下得大,亂墳崗像一抽剛出籠的雪白饅頭,高高低低的座落在山坡上


    綠兒嗬了嗬手道:“呀,都被雪埋了沒影了。小姐能找著麽?”


    雪沒膝深,往山坡上走便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墳前有的立著石碑,有的便與山野溶為了一體。紅兒綠兒一直生活在藥靈莊內宅內,幾時來過這等淒清地方。隻希望不棄能快一點燒完紙錢,打道回府。


    “九叔的墳就在那兒。你們走路小心一點,當心踩在枯骨上了。窮人沒錢,草席一卷扔這兒任老鴰吃了,剩些骨頭扔得滿坡都是。”


    紅兒綠兒的臉色頓時變得像她們的名字一樣。一人驚恐得漲紅了臉,一人駭得臉色青中帶綠。


    不棄笑道:“算了,你倆就留在這裏吧。我自己去就行。”她伸手從紅兒手裏接過竹籃。見紅兒似有些擔心,便指著不遠處山坡上說,“瞧得見我的,就在那棵樹下。”


    獨自往上走,不棄嘴角慢慢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她故意嚇嚇紅兒綠兒,就是不想讓她們跟著。她知道從現在起到離開藥靈鎮去望京,她沒有多少機會再來看花九。心裏有些話總是想單獨對他說說。


    山坡一棵枯樹下有座淺淺的墳包。藥靈莊收留不棄,林老夫人把好事做到底,掏了二兩銀子請人替花九挖了個坑埋了,免得他遺屍曠野。花九墳前斜插了塊木板做的碑,幾經風雨,已成朽木。


    不棄站在墳前回頭,對山坡下的紅兒綠兒揮了揮手,這才從竹籃裏拿出香燭紙線祭品。她一邊燒著紙線一邊笑著說:“九叔,瞧見沒?不棄現在是小姐了。今天是坐著轎子帶著丫頭來的。林家希望我忘了你,真把自個兒當小姐看。我這次回林府恐怕是不能再來看你了。阿黃就埋在你身邊,有它陪你,你也不會寂寞。”


    風刮過,花九墳旁樹上的一隻老鴰突然叫了起來。不棄抬頭笑罵道:“我又不懂鳥語,叫它托話我也聽不懂。不過,你說的話不棄從來沒有忘過。今天來還想告訴你一件事,有位莫公子提醒我,捧著金飯碗乞討會很威風。將來不棄一定打隻鑲寶石的金飯碗送你,讓你在黃泉討飯也討得風風光光。林府收留了我多年,不管他們是何居心,總要報答的。相信你也會同意。”


    不棄靜靜的站起身再看了眼那處小小的墳塋。轉身下了山坡。


    “小姐,你怎麽呆那麽久?犯得著嗎?一個乞丐罷了。”


    不棄聽了這話不免心頭火起。瞧不起乞丐,我還瞧不起勢力的林府呢!她瞟了二人一眼似笑非笑的說道:“凍著了?怎麽不先上轎暖和著?”


    紅兒綠兒對視了一眼齊聲道:“奴婢不敢!”


    不棄淡淡的說道:“我以後再不會來了,我也不再是從前的乞丐丫頭打雜丫頭了。不想侍候我的話,我就去回了奶奶。”


    二婢雖得林老夫人親自吩咐來侍候不棄,也知道這位新小姐是有來頭的。但心裏總存了輕視之心。一則因為不棄的出身,二則總看她年紀尚小。沒想到在這亂墳崗前不棄不軟不硬的擺了威風。


    她倆如何敢讓不棄去回林老夫人,嚇得往雪地上一跪道:“奴婢知錯。”


    不棄看著她倆緩緩說道:“既然是要跟著我去望京的人,我現在把話說明白了。現在你倆是林府的丫頭,是奶奶和幹爹放在我身邊助我一臂之力的人,我沒有選擇,你們也沒有選擇。隻不過,現在我是小姐,你們是丫頭,各盡本分好了。回府。”


    紅兒綠兒忙不迭的從雪地上起來,麵麵相覷。


    當天林老夫人和林老爺便知道了亂墳崗前主仆三人的對話。


    林老爺哼了聲道:“這丫頭才當一天小姐尾巴就翹上了天。將來若得富貴怕是老夫都要對她行禮請安了!”


    林老夫人念了句阿彌陀佛道:“不棄小時候住了幾日劉三嬸家的狗窩就知道挑水報恩。”


    隻這一句,林老爺的臉色就緩和下來,笑道:“母親說的是。不棄是個懂得知恩圖報的好孩子。小姐就該有小姐的模樣。春節之前,望京城就會有消息傳來。等到元宵之後起行,也就兩三月時日。明日起就叫丹沙一一提點於她。”


    林老夫人微閉著眼歎了口氣道:“能教多少是多少。有些習慣改不了也沒關係。畢竟全鎮的人都知道她跟著花九討了五六年的飯。咱們是盡力為王府辦事,又不是替王府調教小姐。”


    “母親說的極是。”


    “這是她飛上枝頭的唯一機會,用不著擔心。那丫頭機靈著呢。”


    也正是林老夫人房中的這段對話,讓不棄過上了連林丹沙都沒有過的好日子。


    林老爺特意從望京城多寶閣請來了大廚滿大師給不棄做菜吃。務必讓她熟悉京城的口味。


    林丹沙再受寵愛,也絕不會今天宵夜用完整的燕盞,明日宵夜喝乳鴿湯。每日菜式絕不重複,單看菜品的工藝擺盤就知廚子在用心料理。


    她看著眼熱本來也不服氣,心裏不知道罵了多少次。林丹沙深知舍不著孩子套不到狼的道理。她冷笑著想,今日花費在花不棄身上的,將來七王爺會十倍奉還藥靈莊。想起王爺世子,林丹沙咬牙切齒下足了工夫和不棄培養感情。從早到晚和不棄膩在一處,將閨閣女兒家的喜好,衣裳流行款式如數家珍道來。


    關於讀書識字,不棄很好學。繁體字她漸漸的便認識了,也習慣了沒有標點符號,從左到右的豎版至於寫她就不行了。總是繁簡雜白,不過,她在這上麵花的時間最長。


    讓林丹沙好奇的是,不棄對於四書五經女訓女誡等書不感興趣。對詩文也不愛。她隻是執著於認字寫字。


    “女子無才便是德,能識字寫字就行了。姐姐覺得不棄應該奔著考狀元的路子去?時間不多,姐姐不如多教不棄一些禮節吧!”不棄一句話就打消了林丹沙的疑慮。


    林丹沙覺得不棄的話很對。女子最怕就是失禮。緊接著教不棄待人接物種種合符身份的應對。隻教過一遍不棄便記住了。


    在不棄看來,不外就是說話斯文點,聲音小一點。最好少說話裝啞巴,就是坐著不動的現成閨秀。


    人說三代出貴族,骨子裏的優雅是在財富積澱到一定時候之後慢慢花銀子培養出來的。那種舉手投足間露出的氣質風度要讓不棄在短時間內學會,隻應了一句話,畫虎不成反類貓。隻不過,裝裝紙老虎的水平,不棄還是有的。


    莫若菲帶著劍聲住進了藥靈莊西院裏的客房。


    他坐在書桌前正在看一幅畫像。畫中明月高懸,丹桂飄香,一美貌女子抬頭望月微笑。畫筆傳神,美人裙袂被晚風帶起,似嫦娥欲奔月而去。與禦史陳大人快馬送至藥靈莊的畫像一模一樣。


    明亮的天光從糊了白色棉紙的窗戶上映在他臉上,膚色晶瑩,人如玉雕一般。


    緣份這個詞很奇妙。


    莫若菲腦子裏閃過了這句話。


    他回想遇到花不棄的那一晚她的神態言行,驀得嗬嗬笑了起來。


    劍聲不解的問道:“公子為何這般高興?”


    莫若菲點了點畫像道:“你沒聽到府裏的丫頭們私下議論麽?林老爺新收了一個小丫頭做義女。那日天色太暗沒瞧得清楚,白天她臉上還圍著布巾,滿是泥汙煙墨,我便沒往這處想。如今細想來,花不棄有時的神態還真的與夫人相似。”


    劍聲大喜道:“公子是說林莊主新收的義女,五小姐便是咱們要找的人?”


    莫若菲胸有成竹的笑道:“七王爺在西州府尋人的事已經傳揚開來。一個收留了七年的菜園打雜丫頭會突然被林莊主收她為義女,這事本身透著蹊蹺。劍聲,你執了名刺親去,否則林莊主不會見咱們。記得莫提畫像之事。”


    “劍聲明白。”劍聲應下匆匆出了房門。


    莫若菲微笑著看著畫像,突然起在藥靈莊大門口花不棄的話來。他眼裏透出濃濃的興趣,喃喃說道:“要是在肚子裏罵我是禽獸,你就是狗娘養的!真真狡猾的丫頭,以為本公子是白被罵的麽?!”


    名刺長三寸寬一寸,雪白的邊子上燙有銀線。正中印有一枚朱紅方圓錢幣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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