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堪回首,唯明月依舊。


    竹林裏朱八太爺斷斷的敘述著三十幾年前的往事。


    那時,他還是正值壯年的朱八爺。


    那一年,蘇州河的水依然清亮,河畔的朱府像水墨畫裏的美人。衣袂帶風,婉約娉婷。


    這一年,朱府第九代傳人朱九華考取了進士功名。


    商賈世家再有錢,也處於仕農工商的最末位。有錢又如何?見了縣上的主薄,最小的九品芝麻官,也要上拜見,喊一聲老爺!


    朱府九代單傳,府中少爺能博得進士,就能入仕為官。江南朱府就不再是見官就拜的商賈人家了。


    朱八爺樂得合不攏嘴,包下了蘇州府最大的酒樓大開三天流水席。


    蘇州府的人都說朱家祖墳上冒青煙了。也有人嘀咕一句,天底下的好事都被朱府占盡了。


    說這話的人或豔羨,或嫉妒。種種複雜心態不一二論。


    早春三月。江南雜樹生花,柳鶯嬌啼,碧綠的長草如煙如夢。朱府靜美的庭園裏傳出陣陣笑聲。


    容貌清秀如院後青竹的朱九華打開案頭的檀木盒子,眉梢眼底都帶著濃濃的笑意。他高興的不僅僅是考取了進士功名,而是再過幾日,他就要過十七歲的生辰了。


    “海叔,你看這個如何?”他興奮的從盒子裏拿出了一隻金攢絲蝴蝶簪。


    拔得極絲的金絲精巧的纏出一隻蝶,羽翅上鑲著米粒大的綠寶石,翩翩欲飛。


    海伯微笑的回答:“很美。”


    “妹妹一定喜歡。”朱九華壓低了聲音說到。


    聲音極低,像在保護著天大的秘密。


    主仆二人相視一笑,再過幾日,小姐過了十七歲生辰,那個祖上傳來的約定就不作數了。


    江南朱府世代經商,朱府的第七代繼承人朱七少爺犯了一個錯。砸了一筆大生意並且鬧出了人命。照當時的大魏國律法,最輕也該流放北地為囚。


    朱府向來人丁單薄,朱六爺膝下就這麽一個兒子。北地狄人時常騷擾邊境,流放的囚徒十個有九個回不來,有的甚至還沒有到達北地就病死在了路上。朱府的小少爺自然吃不了這種苦。朱七要是死了,朱府就絕了後。


    所以朱六爺寧肯散盡家財也要平息這件事情,保住兒子。


    當時的朱府還不是江南的首富。隻是蘇州城裏經營絲綢茶葉的一個大富人家。對頭知道留下朱府血脈,難保朱府沒有再翻身的時候。所以舉了竹篙擺出痛打落水狗的架式。心知隻要朱七喜一流放,朱府就完了。這等關健時刻,斷無收手的道理。直把朱家逼到了牆角沒了退路。


    蘇州府知府大人兩邊收銀,公堂之上仍鐵麵無私。


    朱六爺塞銀子塞得手軟仍保不出兒子,病倒在榻前。他悲憤的說:“若有人肯替朱府化解此事,老夫願以全部家產相送。”


    這是自朱府建府以來遇到的最大危機。


    然而,就在大家等著少爺流放北地為囚,朱六爺病重氣死的時候,事情有了轉機。


    蘇州府的知府大人的眼睛突然變得明亮,頭腦變得清楚,斷案變得英明果斷了。在短短三天之內就查出這件事情不是朱家的錯。朱七少爺是遭人陷害了,人命自然也與七少爺無關。州府捕快雷霆出擊,索拿了一幹人犯,當夜就取得了簽字畫押的供狀,還了朱府清白。知府大人用自己的轎子送七少爺回了朱府。


    從這件事之後,朱府走上了金光大道光明坦途。做生意一帆風順,做什麽賺什麽。漸漸的,在朱八爺接手時,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江南第一富商。朱家的家業比朱六爺在時翻了近三倍。


    這一切,都源自一個神秘人的幫助。


    他不僅幫助朱府解除了斷子絕孫的危機,同時還給了朱六爺一大筆銀子周轉。


    朱六爺心甘情願親筆寫下了字據。他簽字畫押時心情很愉快。因為對方提出的要求實在很小。


    對方挽救了大廈將傾的朱府,提供了一大筆銀子,並在一段時間內暗中指點並出手讓元氣大傷的朱府重振雄威。他的要求卻簡單得不值一提。


    神秘人道,將來他若有了兒子,要娶朱府的一個女兒。他會在朱家小姐十七歲生辰時送來聘禮,十八歲時抬花橋來接人。但是如果朱府毀約背信,他給的那一大筆銀子就要連本帶息的還給他。


    朱六爺根本就沒想過他會毀約。


    朱六爺為救兒子已將朱府的產業變賣了五成。如果沒有神秘人的大筆銀子,朱家七少爺哪怕無恙,朱府也隻能由大富淪為小富,沒準兒就沒落了。


    神秘人雪中送炭,當時他哪怕要朱六爺用性命還他的人情,朱六爺也會給的。更何況神秘人隻是想要他的兒子娶一個朱家女兒作媳婦罷了。


    從另外一角度考慮,能攀上神秘人這個親家,朱府的女兒也算是有福之人。如果沒有女兒,連本帶息還錢也是理所當然


    。


    無論怎麽想怎麽看,這筆交易都對朱府有利。朱六爺他對神秘人的感激之情猶如濤濤之蘇州河水。


    朱六爺把那張字據當成遺囑傳了下來,令後人不得有違。七少爺接管朱府成了朱七爺,他也同樣感激救了朱府救了他的神秘人。


    朱七爺活著的時候足足生了十個女兒。他牢牢記著這個約定,每個女兒都在過了十七歲生辰後才定親出嫁。可惜他等了一輩子也沒有等到恩人的兒子前來下聘。臨終前,朱七爺把這張字據傳給了朱八爺。


    然而,朱八爺接掌朱府後,情況就有些不妙了。


    朱八爺的夫人是蘇州府的第一美女。朱八爺與夫人感情深厚,身邊一房小妾都沒有。朱夫人嫁來過一年後懷了身孕。生產時朱夫人是難產。好不容易為朱八爺生下一對孿生兒女後朱夫人便奄奄一息。


    朱家傳下來的字據朱夫人是知道的。她在臨終前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那個神秘人如果有兒子的話,年紀應該和朱八爺差不多,或者還更老一些。朱夫人看了看繈褓中粉嘟嘟的女兒,驚恐不己。難道,自己的女兒在十七年後有可能會嫁給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兒?她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哀求朱八爺,求他無論如何也要阻止這件事。


    朱八爺也是一驚。


    這是背信棄義。


    但是他的確舍不得。


    夫人難產,朱八爺已是心神大亂。產房之中隻有侍候朱夫人的貼頭大丫頭和穩婆。大丫頭是朱夫人的陪嫁丫頭,跟著朱夫人一起求他,斷不會說出去。穩婆是宮裏出來的老宮女,一生沒有成親,孤身一人。


    朱八爺當即做出了一個決定,穩婆接到了朱府的莊子裏生活。許諾替她養老送終,封了嘴。並讓大丫頭抱了女兒連夜趕往西州府的薛家莊,托付給薛莊主撫養。對外宣稱夫人生了一個兒子。


    朱八爺當時覺得神秘人的兒子沒有娶他的姐妹,也許不會再出現。但是,事情隻怕萬一。


    沒過幾年,接生的穩婆年邁過世,朱八爺替她辦了後事。他曾對薛莊主有恩,女兒薛菲成了薛莊主的掌上明珠。


    女兒漸漸長大,朱八爺也漸漸放了心。隻等著薛菲過了十七歲就接回朱府來。再替她找門好親事。


    對神秘人的負疚,對父親和祖爺的愧疚讓朱八爺潛意識裏還是不想早早把女兒嫁了。怎麽也要等到十七歲,等那個沒有出現的萬分之一可能。


    朱九華很懂事,很孝順。朱八爺沒有瞞過他。他帶著兒子以行商為名每年都會悄悄地西州府見女兒。


    薛菲一天比一天酷似朱夫人。冰雪可愛,懂事孝順。她理解父親送她走的苦心,並無一句怨言。


    朱八爺覺得自己做對了。如花美麗的女兒怎麽能嫁給一個糟老頭兒?


    他同兒子和女兒一起,都興奮的等待著那一天早早過去。


    這一天,朱府張燈結彩,廣迎四方賓客。


    朱家九少爺取得秀才功名,又過十七歲生辰,可謂雙喜臨門。


    蘇州府很多人家上門道賀,還存了結親的心思。自家女兒能嫁給有財有才有貌有前途的朱家九少爺,這門親太讓人期待。


    車如流水馬如龍。


    誰也不知道九少爺溫文爾雅笑容背後的另一重興奮。誰也沒看出朱八爺滿麵紅光下的另一種高興。


    時光飛逝,日影偏西,這一天就將在朱家父子的興奮中過去。


    觥籌交錯間,年少的大總管朱福沉穩的走到了朱八爺身邊,輕輕耳語:“來了個怪人,送了很貴重的禮。他說,送的是聘禮。”


    朱八爺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杯中酒輕灑在衣襟上,看上去頗像淒苦的淚。朱福小心扶住他輕聲道:“我已引他到了書房。沒有人看見。”言下之意,實在不行,就一條胡同走到度,滅口算了。


    朱八爺強定心神,讓八麵玲瓏的朱福招待客人,自己借口換衣裳,搖搖晃晃退出了大堂。


    對於一家之主來說,書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朱八爺的書房其實是座院子。他住的地方是座兩進的院子。繞過側麵的小門,整座後院都是書房。朱福是從自己幾位總管慣走的後門將來人引進書房裏的。


    八扇雕花木門大開著,陪著來人的是總管中以心思慎密著稱的二總管朱祿和算盡江南無敵手的朱喜。見朱八太爺臉色不大好的走進門來,朱祿朱喜躬身一禮,退到了門外。眼裏不自覺的掠過一絲黯然。


    朱八爺堆起了滿麵笑容,抱拳說道:“敢問您是?”


    此時暮色掩映,院子裏一片金輝,房裏沒有點燈。來人坐在朱八爺常坐的寬大紫檀木椅裏,整個人處於書房的陰影中,渾身溢出陰寒之氣。


    見朱八太爺進來,來人緩緩站起了身,往前走得兩步。朱八太爺瞧了個清清楚楚,心頓時抽緊。


    這人比他的年紀還大,眼角已有了不淺的皺紋,白麵無須。像


    極了放眼蘇州府大街上一提一大串的落弟老書生。他的眼睛不帶絲毫情感,冰涼得像夏天地窖裏的藏冰。穿著一件翠綠色的衣袍,這種嬌嫩如初柳的顏色穿在個老男人身上,頓時讓朱八太爺起了厭惡之心。


    “我為履約而來。”來人的聲音很淡,手推過一張字據。


    這張放在紫檀木書桌上的字據成色很新,仿佛新寫的一樣。朱八爺瞳孔驟然收縮,心跳加快。他一眼就認出這是祖爺的親筆。字據一式兩份,來人拿出的這張字據和父親傳至他手裏的那份一模一樣。


    看著下方那枚鮮紅的手指印和祖父的鈐印,朱八爺顫抖了,笑容變得哭也似的難看:“我,我沒有女兒。我還銀。”


    來人眼中充滿譏誚之意。手指輕敲著紫檀木桌,聲聲如擂鼓:“江北西州府,薛家莊。明年這個時候,我會來接小姐。”


    似乎覺察到他麵前呆若木雞的朱八爺將成為他的嶽丈,他應該保持一點尊敬。來人並沒有指責朱八爺試圖背信棄義的想法。隻是用冰涼的聲音無情的戳穿了這個秘密。


    他怎麽會知道藏了十七年的秘密?自己煞費苦心的將女兒遠送至江北西州府,忍了十七年不見,居然就這樣,就這樣被識破了?朱八爺心痛如絞。


    花一樣的嬌懶的女兒,怎麽能嫁一個比自己看上去還老的男人?


    朱八爺哆嗦著嘴唇又說一遍:“我還銀!”


    那人眼睛驀的張開,冷冷說:“你還不起。”。


    朱八爺求救似的望向門口背立站著的朱喜。朱喜不忍的輕輕搖了搖頭。很顯然,朱喜早就算過了這筆還銀的數目。


    當年的一大筆銀子,在幾十年後本金加利息已翻到了一個令人咋舌的數字。]


    朱八爺再一次認真打量來人,顫抖的說:“你,你今年貴庚?府上所居何地?府中尚,尚有何人?”


    來人一默,淡淡答道:“江北荊州,家中尚有一妻一妾。小姐過門後,每年會讓她返家一次探親。”


    朱八爺怒了:“你竟然連姓名都吝於告之,如何讓我放心嫁女?”


    來人並不生氣,目光掃過書桌上的字據淡淡說道:“當年家爺有言在先,絕不泄露身份。朱六爺早已應允。一切以字據為憑。明年此時,花橋來接人。”


    他向向朱八爺一揖,飄然離開。


    朱八爺絕望地喊了聲:“我現在還不起,我兒子再還可否?”


    來人冷笑:“當年我父親給朱家銀子時可沒有分成幾次給。朱八爺,我原諒你隱瞞女兒的消息,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他望了望院子的天空,夕陽早落,天際間呈現出橙色血紅的色澤。幾隻晚歸燕子的自空中掠過,安靜的傍晚,閑人不得進的書房院子飄蕩著不安的氣息。那人瞟了眼後窗麵帶譏誚:“二十張弩弓,三十名好手真能擋得住我?弩箭一發,我就打斷朱九華的五肢當利息。再告上蘇州府討要朱府全部財產。”


    換句話說,如果朱府不嫁女兒,來人就要告上官府讓世人皆知朱家背信棄義,同時沒收財產,還要讓朱家絕後。


    朱八爺軟軟的滑落到地上,眼睜睜看著來人收了那張字據離開。


    在席間瞧出父親臉色不對的朱九華尾隨而至,伏在後窗下聽到了全部的對話。


    天文數字的銀兩,今天過十七歲生日的妹妹。前者朱府還不起,後者不肯給。至於他的五肢,舍得給也隻是利息。


    朱九華怔怔的靠坐在後窗下,想起了遠在薛家莊裏的妹妹。


    神秘男子神通廣大的知曉了朱府隱藏十七年的秘密。朱府的舉動像一個笑話。


    “接小姐回府待嫁吧。”朱八太爺瞬間變得蒼老,無力的吐出一句話來。


    朱祿和朱喜垂下頭,替那個離家十七年寄人蘺下的小姐感到悲哀。


    沉浸在震驚與悲傷中的朱九華被父親這句話驚愣了。正值青春年少的他熱血沸騰,衝進書房大吼道:“妹妹才十七歲,離家這麽多年,憑什麽要嫁給一個年紀比父親還大的老男人?!還是作妾?!你忘了母親臨終前的懇求嗎?妹妹如果嫁給那人,她在泉下也不得安寧!”


    朱八爺的淚點點落下,困難無比的說道:“沒有那家人,就沒有今天的朱府。爹無能,掙不夠銀子,害了菲兒!”


    滿室淒淒。


    前堂眾人熙熙,酣飲不知醉。後堂眾人戚戚,今夜夜如年。


    夜寂靜,父子倆愁對一燈昏。


    青春熱血的朱九華比誰都心疼一直放在府外長大,隻能偷偷的去見上一麵的妹妹。


    薛菲繼承了朱夫人的美貌,一雙眼睛幹淨得不染塵埃。讓她嫁給那個比父親年長,滿身陰寒氣,家有妻妾的男人。一個連姓甚名誰都不知道的男人?朱九華心如刀割。


    他大叫一聲,衝出了書房。


    當晚,九少爺獨自離開了蘇州府,直奔西州府薛家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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