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二十二年,初夏,綾羅城。


    “月出東方,照我玉堂。路見佳人,竟日難忘。”有歌姬執紅牙板,輕聲慢調地唱著。路上偶有行人駐足聆聽,清音悅耳,如風中柳絮般,不經意間便飄入了人心間。


    正是五月人倍忙的耕種時節,春風十裏樂坊顯得有些冷清。近年皇上厲行節儉,打壓朝中的奢靡之風,不少貴族們亦因此疏了管弦之樂。


    子歌站在後台,側耳傾聽,麵露微笑。娘不允她拋頭露麵,她便扮作一副侍女模樣,隻是縱粗麻布裙亦難掩麗質。


    翠翹剛唱罷一曲,便有客人點名要她到包廂中獻聲。趙姨娘眉開眼笑地應了,指使雜役將她的瑤琴搬上去。子歌衝她鼓勵地一笑,翠翹的臉色微紅,親昵地捏了捏子歌纖細的手。


    “子歌,謝謝你譜的曲子。”她低聲說道,神情有些緊張。


    “好好把握機會,覓得佳婿。”


    子歌目送她步態生姿地上樓去。翠翹是子歌的娘林宛在樂坊中最早收的一批徒弟,如今已二十有餘。近年生意不濟,歌姬們紛紛另尋恩主,期望嫁入大戶家中為妾。趙姨娘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娘更是樂見其成。子歌雖然對這些一起長大的姐姐們心有不舍,但也更希望她們能早日脫離煙柳之地,過上平靜生活。


    大事已成,子歌滿意地拍了拍手,轉身想回後院,卻在走廊裏迎麵遇上了一個麵如冠玉的少年,他手執紙扇,嘴角銜著一抹霽月清風般的微笑。


    “書生,你來啦!”


    子歌笑著招手,領他往後堂的廂房走去。他是私塾先生的獨子謝邈,頗有幾分才氣,謝伯伯與娘親交好,常攜他來樂坊為歌姬寫詞,與子歌自小認識。因他家教優良,總是白衣布冠,說話文質彬彬地,子歌頑皮地喚他作書生。


    “我來聽聽新寫的詞被你改成了什麽樣子。”


    子歌選了間素雅清淨的小間,屋裏隻安置了兩席,一把精美的瑤琴放在桌上。兩人也不謙讓,隨意選了位置坐下。


    “剛剛那首《佳人曲》如何?趙家公子可是聽得目不轉睛呢。”


    “我進門的時候翠翹已經唱到最後一疊了,不如你再為我奏一曲。”


    子歌也不推辭,將曲子彈了一遍,謝邈撫掌擊節,麵露讚許之色。


    “其律悠揚,如行雲流水,意境倒是比詞更為深遠。”


    子歌不好意思地坦白道:“其實娘親還是指點了一二的,還是你的詞寫的好。”


    他笑了笑,從懷裏拿出一隻竹鳥,神色溫柔。


    “這回算你贏了,鳥兒給你。在下聽憑吩咐。”


    子歌看著那隻用竹皮編製的鳥兒,心裏湧起了一陣複雜的情緒。幾年前的生辰之日,她在橋上撞見奇人,贈她讖言,驚魂未定時遇到了這個呆子書生,拾到了她遺落的玩物。後來兩人又因長輩的關係在樂坊中重見,自此結下友誼。他善填詞,子歌愛譜曲,兩人便常常以此互相出題考驗,而這隻竹鳥,便成了他們的賭注。


    一晃數年,光陰如兒戲。


    子歌和書生初遇之日,亦是娘親第一次向她點明出身不同常人的那夜。子歌雖不明自己身世細節,但娘那慘白的臉色依然讓她心驚。因而,她逐漸學會了謹言慎行。如今在這樂坊中,她的造詣並不低於一同學習的姐姐們,隻是娘親再三叮囑、不可強出風頭,她便安居幕後,為她們作嫁衣裳。隻是,午夜夢回,那句尖銳喑啞的“高山月出,江山易主”,及那日被觸發的詭譎回憶,往往會將她驚醒,其中奧秘,她始終無法參透。


    想到此處,子歌微微皺眉,下意識地撫著右手腕上那個淡紅色的印記。


    “子歌,怎麽了?”謝邈望著她,眼中帶著關懷。


    “沒什麽,許是昨晚沒睡好。”子歌接過鳥兒,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紅裳姐姐最近正在練淩波舞,我給她寫了一支曲子,你替我填上詞可好?”


    他看了看子歌遞過去的琴譜,臉上露出幾分饒有興致的笑意。


    “這音律倒是特別。我得回去再推敲推敲。”


    子歌挑眉輕笑,忍不住有些得意,“我也是看姐姐春寒料峭依然赤足在後院練舞,一時有感而作。”


    “好,不出三日,我便給你回複。”謝邈將琴譜折起,收入囊中。他今日又是一襲白衣,隻袖上用墨綠絲線繡了些暗紋,頭戴布巾,幹淨而清朗。子歌托腮笑盈盈地望著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書生,你都老大不小了,怎麽甘心做這‘奉旨填詞柳三變’,終日跟我們這些人為伍?”


    他的笑容依舊和煦,“哪有像你這般自我貶低的,每日填詞作曲,又有何不好?”


    “書到用時方恨少。”子歌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說道,“人生在世,當有一番作為才是。”


    謝邈眸色幽深,定定地看著她,正欲說話,廂房的門忽然被推開了,紅裳手裏端著楠木盤,步履輕盈地走了進來。


    “謝公子來了,你也不知道看茶,就知道說話。”她擱下盤子,瞥了子歌一眼,語氣中有責備,神情卻是淡淡的。子歌吐了吐舌頭,起身給她讓了座,自己則坐在中間斟茶。


    “紅裳姑娘,元日時來看你跳了霓裳曲,驚豔不已。”謝邈抿了一口普洱,不動聲色地誇讚道。紅裳雖是冷淡清高的性子,卻也微微紅了臉。


    “公子謬讚。紅裳隻是個癡迷舞蹈之人。”她低聲答道。


    子歌想起五年前初見紅裳時,她形容枯槁,衣衫不整,坐在柴房的角落裏一言不發。趙姨娘好話說盡,依然沒能勸得她吃東西,急得大喊虧本買賣。是娘溫言相勸,曉之以理,她才重新振作起來。後來她師從娘,一心習舞,每日苦練,絕無停歇,終於在兩年前的拜月會上一舞成名,如今還一直是樂坊的頭牌。


    “姐姐,你什麽時候會再登台呢?”子歌笑問。


    “我自有打算。”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紅裳又不疾不徐地補上一句,“到時候我會告知林師傅。”


    子歌衝她眨眨眼,表示明白了。


    三人又聊了聊詞曲。謝邈家中有事,需要早點回去。子歌便送他到門口。


    他站在堆煙楊柳下凝望著子歌,風乍起,吹皺一溪春水。


    “七月我在家中宗祠行冠禮,邀你來觀禮可好?”


    他的目光灼灼。子歌點頭,嘴角揚起淡淡笑意,“書生也成年了,我該給你備一份大禮才是。”


    “你來了,便好。”他微微一笑,告辭離去,白衣翩然,如風中柳絮。


    是夜,聽完滿麵紅光的翠翹分享她與趙公子的情事後,子歌回到後院。娘正在屋中寫字,她習得一手顏體,落筆遒勁鬱勃,頗具大家風範,子歌苦學多年依然難得其神韻,因而常常好奇地問她,是從哪裏學來如此精妙的才藝,她往往笑而不語,神情卻有些落寞。


    子歌踮著腳走近,發現她正在寫納蘭容若的《虞美人》。


    “銀床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采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她放下筆,咳了幾句。子歌心疼地拿出大氅為她披上,近日天氣漸熱,娘的舊疾卻有些複發,屋內還放了炭盆取暖。


    “娘,注意身體,早點休息吧。”


    她溫柔地看著子歌,點點頭,子歌便將筆墨紙硯收了,那副字卻悄悄地留了起來。


    “聽紅裳說,剛剛邈兒過來了?”她在床沿坐下,身影單薄而柔弱。


    “嗯,他來給我送點東西,說改日再來拜訪娘。”


    子歌像兒時一樣,將頭輕輕枕在母親膝上,任她的手撫弄著烏黑濃密的發絲。


    “不知不覺,歌兒也長大了。”娘低語道,“你可怨娘一直以來對你如此嚴苛?”


    子歌搖搖頭,“歌兒不怕苦,隻怕……讓娘失望。”


    八年,整整過去了八年。那一夜娘說的話,曆曆如昨。


    “歌兒,娘是京城中一樁冤案的逃犯,當年拚死方救得你一同離京。”


    “娘的一生,從無寧日。娘不希望你步我的後塵。”


    “過去的陳年舊事,是娘這一輩人的不幸。娘隻希望你能平安喜樂,一生安康。”


    娘的手裏,拿著一支華美雍容的金步搖,赫然是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


    “鳳凰於飛,翽翽其羽。歌兒,娘希望你能記住這點,謹言慎行,方有安寧之日。”


    年幼的自己雖不明世事,卻已隱隱感到娘的良苦用心。


    陽春樹下繪飛花,炎夏江邊踏歌行,立秋中庭拜月舞,寒冬梅前湧泉劍。娘將一身才藝教給子歌,卻又要她低調行事,不能在人前露才。閑暇之時,娘還請了謝伯伯到院中教她讀書,隻是這倒成了自己和謝邈玩鬧的契機,對此,一向嚴厲的娘卻並不多說什麽。


    “傳你才藝,是娘的執念,但你將來的路,娘希望你自己選擇。”


    娘柔聲說著。子歌輕輕攬住她,撒嬌道:“子歌就想跟娘呆在一起,在樂坊裏平靜地生活。”


    娘撫著她的手,望著窗外月色,良久沉默。子歌怕她久思傷神,連忙轉移話題。


    “子歌作了新曲兒,彈給娘聽聽。”


    子歌拿出瑤琴,撥動琴弦,彈的是白日的《佳人曲》。


    “月出東方,照我玉堂。路見佳人,竟日難忘……”


    子歌悠悠地唱著,娘的臉上露出淡淡笑意。


    月色空明如水,籠罩中庭。不知今夜,曲中的佳人又在何處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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