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精盤。”


    這日陽光正好,院裏的石榴花將要開盡,子歌跟著幾個姐姐到院裏收拾落花。路過主廂房的時候,正巧遇到娘帶著幾個歌女在練聲。娘拿著紅板,不緊不慢地敲打著節奏,李義山的詩被唱得空靈而婉約。


    這組詞所述情事幽密,借了道教的名頭做幌子,吟詠的卻是兒女情事。子歌愛詩,一向喜歡義山華麗而含蓄的風格,但對這一闕,她卻始終難以參透,索性在門廊邊坐下,等候著娘的講解。


    一曲唱罷,娘卻輕輕歎了口氣,將曲譜徑直地翻了過去。姐姐們見她麵色憂鬱,都沒再出聲。子歌想起昨夜娘寫的字,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時,筆鋒裏早已失了力度,變得柔弱而哀怨。近日舊疾複發,恐怕也是愁思過多所致。


    “歌兒,怎麽在這裏坐著發呆?被你娘罰了嗎?”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趙姨娘爽朗潑辣的笑聲隔著房門都能聽見。她身著大紅鏤金挑線紗裙,風塵仆仆地走來。


    “姨娘早。姐姐們的歌聲太過美妙,我一時出了神,便坐了下來。”子歌找了個借口,想蒙混過關,姨娘卻一把拉住她,往大堂走去。


    “紅裳的驚鴻舞開牌,你為她譜了曲,索性也為她吹笛吧。”


    趙姨娘麵含笑意,語氣卻是不容推辭。子歌隻得答應。回望廂房,歌女們已開始唱《水調歌頭》,娘看著窗外春光,隻留下一個單薄的背影。


    大堂裏座無虛席。每逢六月清涼祭,樂坊裏的歌舞姬們總會使出渾身解數,撐起一台演述答謝恩客,遠近雅士閑人都會前來觀看。


    今日,紅裳似乎是誌在頭彩。她身著碧綠舞衣,裙裾曳地,顧盼生姿。長鬢如雲衣似霧,錦茵羅薦承輕步。子歌拿著一支白玉笛,站在簾幕後不動聲色地窺望著。


    吵雜的人群隨著她的登台而漸漸安靜下來。她站在台中央,微側著臉,半是倨傲,半是淡漠地睥睨著眾生。


    “南國有佳人,輕盈綠腰舞。華筵九秋暮,飛袂拂雲雨。”


    柳腰輕擺,她隨著笛音緩緩起舞,裙裾搖曳,美不勝收。


    “翩如蘭苕翠,婉如遊龍舉。越豔罷前溪,吳姬停白紵。”


    水袖翻動,她翩然點動著足尖,如鴻雁在空中翱翔。


    “慢態不能窮,繁姿曲向終。低回蓮破浪,淩亂雪縈風。”


    回眸凝望,她的神色若即若離,唇角那抹捉摸不透的淺淡笑意,勾人心弦。


    “墜珥時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飛去逐驚鴻。”


    她的舞步隨著曲調漸入佳境,台下一眾看客如癡如醉,有人竟把杯中殘酒盡數灑在了衣服上。子歌強忍笑意,將一曲吹完。紅裳謝幕時,滿堂喝彩聲蓋過了街上吵雜的叫喊,她似乎一時還沒從角色中抽離出來,表情仍是淡淡的,趙姨娘卻已忍不住喜上眉梢。不出片刻,就有三四個小廝過來與姨娘耳語,想必是在詢問紅裳的行情。


    卻見其中一個小廝抬起手,指了指子歌的方向,又望向二樓正中的廂房。趙姨娘皺了皺眉,似乎是禁不住他手中沉甸甸的銀兩誘惑,她撥開人群,扶風擺柳地走來。


    “歌兒,樓上玉蓮間有位雅客,想請紅裳跳支舞。”她頓了頓,又為難地說,“但他希望你能繼續吹笛伴奏。”


    “是不是我,又有何區別?蘭溪姐姐的玉笛也是頗有名氣的。”念及娘多年的告誡,子歌婉言相拒。


    趙姨娘正要再說些什麽,紅裳突然出現了,她已換去洛神的衣衫,妝容未卸,看起來依舊清麗脫俗。


    “姨娘,你若直言那是趙公子,想必她也不會同意去的。”她冷冷地說道。


    子歌對上她的眼神,頓時明白自己心中所想屬實。翠翹離開時滿心歡喜的笑容依然在目,而今才不過幾月,夫婿便另覓新顏。都說戲子無義,那些看戲的人,又何嚐傾注過感情呢?


    子歌雖心下了然,麵上卻不露聲色:“我娘近來身體有恙,子歌今日想去給她開幾服藥,姨娘請另尋他人吧。”


    趙姨娘見被戳穿了心事,有些羞惱:“人要識得抬舉,百兩贖身,戲子變媵妾,是如何修來的福分!”


    紅裳臉色蒼白,倔強地抿著雙唇,“紅裳寧可老死樂坊,也不委身無情之人。”


    趙姨娘冷哼一聲,正要發怒,門口一隊疾馳而過的官兵轉移了她的注意力,為首的幾個人大聲吆喝著什麽,引得不安的客人紛紛起身離席。子歌隨著人流向外走去,發現街上的集市早已滿地狼藉,不遠處隱約能看見幾道黑煙,順著風向西擴散。


    “走水了!走水了!”有打更老漢,在街上徘徊,梆子聲聽著驚心動魄。


    趙家公子的馬受了驚,將他甩了下地。又羞又怕的他,連鞋都顧不上穿,就連滾帶爬地往外跑去。姨娘在前院裏叫苦不迭,今天的貴客全都走得一幹二淨。


    火……


    子歌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畫麵:巍巍宮牆前,火海滔天,有人尖叫,有人奔走相告,她站在娘的身後,驚恐地看著淚流滿麵的娘端正地向著宮牆磕了三個頭。


    “姐姐多年恩情,宛兒無以為報,願能保楊家血脈不斷,姐姐泉下有知,當能走好。”


    “娘……?”


    子歌喃喃道,麵露驚疑之色,人潮洶湧,謝邈卻逆流而行,來到她麵前。


    “城樓走水,火勢蔓延到了西街。”他簡潔地答道。


    西街?那離樂坊不過幾幢樓之隔,難怪附近聲音如此喧鬧。子歌轉身回後院,想找娘問清楚此事。謝邈緊跟在身側,為她擋開驚慌的行人。


    出乎意料的是,屋裏並沒有娘的身影,她的刺繡靜靜地倚在床沿,繡的是鳧水鴛鴦,但另一隻隻勾了身子,還未著色。大麾也落在了床上。


    “別擔心,林師傅可能到院裏散步了。”許是看出了子歌的緊張,謝邈安撫道。她拿了大麾,回到院子裏,開始沿著圍牆邊的石榴花樹找尋。


    娘一向有惜花之心,到了這五月石榴將黃花欲落的時候,她總會將殘花細細拾了,晾幹做貼身香袋。如今她常常咳嗽,愈發瘦弱,兩頰微紅,既有傾國傾城之貌,無奈卻攤上了多愁多病的身。


    屋後的竹林裏有一池碧綠的泉水,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長鳴,讓人渾然忘世。娘站在泉邊,淡淡地凝望著泉眼處的上下浮動的遊魚。她身著淺藍色襦裙,身形纖細單薄,如臨江仙子,謝伯伯站在她身側,目光沉沉地注視著她。


    子歌和謝邈略一對視,皆放慢了腳步,靜靜地看著兩人如畫般的背影。


    這些年來,幸有謝伯伯照拂,家中一切安好。他待子歌一向親切,在子歌的心裏,他是如叔父般的存在,娘也敬他如長兄。但子歌知道,他看娘的眼神裏,總有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二十多年了,當初姐姐調你離京,你可曾有怨?”


    娘的聲音幽幽響起,伴著幾聲輕咳。


    “允無怨。”


    謝伯伯輕聲答道。允是他的字。


    “幾經沙場變朝堂,如今還有多少人能記得那些前塵舊事呢……”


    娘回眸望向他,眼裏瑩瑩有淚光。


    謝伯伯上前一步,堅定地說道:“允不悔。提攜之恩,沒齒難忘,我隻恨當初沒能救得……”


    “別再說了。”


    娘有些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似乎被觸動了心事,她的咳嗽更加劇烈了。


    子歌瞥了身旁的謝邈一眼,卻見他銜著一抹不明意味的微笑,看著她。就像小時候,每當謝伯伯跟娘獨處時被玩鬧的他們撞見,子歌總會頑皮地拉謝邈在一旁屏息偷看,隻是他們所言之事,子歌往往不明白。


    今日,子歌雖然滿腹疑惑,但見娘如此疲倦,她便不願再問。


    “娘。”


    子歌適時地上前,將大麾披在娘的肩上,她的臉色慘白,手心冰涼。謝伯伯的臉上也閃過一絲痛心的神色。


    “林師傅,我送你回屋吧。”


    謝邈不著痕跡地化解了尷尬,娘衝他微微一笑:“有勞邈兒。”


    將娘安頓好之後,子歌送謝伯伯和謝邈出了門。回來時路過紅裳屋前,見她的屋門依舊半掩著,燭火微亮。透過門縫,子歌隱約看見紅裳倚窗而立,紅板之聲回蕩在寂靜的夜裏,她的神色也是寂寂的。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精盤。”


    很少聽她唱曲,子歌一直以為是她的音色不佳。沒有想到,這曲中的跌宕起伏,經她略帶沙啞的嗓音唱出,平添了幾分情韻。


    唱到曲終,子歌正要喝彩,卻見她將紅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雙手捂臉,細細的抽噎聲從指縫間逸出。她仍穿著那身石榴襦裙,燭光搖曳下,顏色紅得觸目驚心。


    子歌默默掩了門,轉身離去。


    這春風十裏平日熱熱鬧鬧,人往人來,一朝有難,大家便是作鳥雀散。人前笑意盈盈,曲終人散,卻是各自有心事牽腸掛肚。想來世間哪有李義山所描繪的仙境,不過是世人借著冠冕堂皇的幌子,行那不堪入目的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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