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女真人與胡裏改人相比,一直是處於弱勢地位的。大概從兩三代人之前,才逐漸地分庭抗禮。而現在,女真人已經把胡裏改人遠遠地拋在了後麵。


    按照沃淩地說法——盆奴裏的愛族教育也是從娃娃抓起——在完顏部崛起的過程中,很不太光彩地占了胡裏改人的大便宜,甚至恩將仇報之類的。具體的情形,於艮也沒腦補明白。


    想來也可以理解。一個民族之崛起,哪有一帆風順的?在吞並和整合的過程中,出點陰謀詭計啥的,也是與堂堂之師相表裏。


    就算你想和平崛起,鄰居們也得答應啊!結果就是開打,打贏了就崛起了,打輸了就趴下了……


    這次女真人使的計謀,其實一點都不複雜——調虎離山,以逸待勞。


    沿著鬆花江逆流而上,離盆奴裏大約六十公裏,有個地方叫“越裏吉”——反正就是個音譯,聽上去和“沃淩”也有點類似——據說是波紋,漣漪,浪花,諸如此類的意思吧。可能得名於鬆花江在此處有較大的波浪。


    越裏吉是胡裏改人的傳統勢力範圍,也是對抗女真人的前沿陣地。


    越裏吉既是地名,又是部落聯盟名稱,和盆奴裏一樣。但越裏吉酋長,是聽命於盆奴裏酋長的。也就是說,聯盟之上,還有聯盟,德敦就是胡裏改人大聯盟的大酋長。


    昨天一早,越裏吉酋長派人前來求援。說女真人突然圍困越裏吉,敵強我弱,危在旦夕。倘若救之來遲,闔族滅矣。


    盆奴裏本部集中居住的人口,不過兩千出頭。另有十餘處散居的小氏族——反正比沃淩的十個手指頭還多——每處大概三五百人不等。於艮估計,盆奴裏治下的總人口應該是六七千到一萬的樣子吧。


    胡裏改人是漁獵之族,沿著鬆花江兩岸及周邊森林討生活的。成年男子都是天然的戰士,盆奴裏舉族可動員三千勇武之士。


    但越裏吉催得很急,德敦也就走得很急。直接命胡沙虎點起本部精銳六百人,打馬直奔越裏吉。


    女真人對越裏吉的圍困,貌似並不密實。德敦老當益壯,胡沙虎又是新生代的卓絕勇士,遠近聞名的。長途奔襲,很快就殺透了女真人的重圍,衝到了越裏吉城頭之下——估計也是個山寨……


    沒承想,城頭上卻是一陣梆子響,亂箭攢射。


    越裏吉酋長排眾而出,誠意勸諫——德敦大哥,女真人和胡裏改人,本來就是一家人。今完顏部英雄不世出,乃天命之所歸,勸大哥從龍要趁早,同創千秋大業,共享富貴榮華……


    呀呀呸!你個不仁不義的胡奸……越裏吉酋長一番話,惱了德敦身後一名小英雄,正是盆奴裏少主胡沙虎。隻見胡沙虎彎弓搭箭,“嗖”地一聲,差了一絲絲沒射中——好吧,這段是評書……


    花開兩朵,各表一支。卻說德敦離寨未久,大隊女真人馬突然出現!


    二少主溫迪罕也是了得,緊急動員召集,好歹湊齊四百餘人馬迎戰。馬匹不缺,武器不缺,缺的是鐵甲裝具。連溫迪罕也隻有皮甲護身。


    雙方馬打盤旋,戰到了一處。溫迪罕功夫了得,獨力斬殺十餘辮子兵。四百餘人馬為保全族性命,也是拚殺不畏死。但實力的差距,還是決定了勝負。危急存亡之刻,阿布卡赫赫橫空出世,按下不表。


    按照齷齪的補充,越裏吉其實早已棄暗投明歸順了女真人。女真人由此定出一條妙計,打算一舉幹翻又硬又臭的盆奴裏。


    調出德敦父子及盆奴裏主力後,齷齪一行的任務是,消滅盆奴裏的留守力量,然後圍而不攻。期間要有盆奴裏勇士潰圍而出,找到德敦父子報信。


    然後,在湯旺河東岸設伏,待德敦率疲憊之師倉惶回顧之時,河半渡而擊之。


    當然,齷齪雖然有份參與機宜,卻從頭到尾都是個打醬油的。


    當然,齷齪同學沒有泄露這點小事,說得就跟大隊人馬由他親領似的……


    “阿布卡赫赫之意外降臨,這才徹底改變了戰局,可能是天不滅盆奴裏吧。否則,你們已經被消滅在湯旺河邊上了。青壯盡歿,婦孺為奴,哪裏還有機會朝我瞪眼!”


    齷齪脖子上青筋爆出,口沫橫飛,幹果水果都不要吃了。還好,這些話完全是朝著沃淩噴的,否則於艮的後背也得濕。


    沃淩滿滿地不服氣,卻是無從反駁。給於艮大體翻譯之後,也隻能回噴一句,“阿布卡赫赫怎麽不護佑女真人呢?昨天是誰狼狽逃竄,又是誰跪地求饒的?”


    “我才沒有跪地求饒!”齷齪果然被帶到溝裏去了。口舌之利,齷齪不如沃淩。但事情遠不是口舌之利能夠解決的。


    於艮默然不語。德敦和溫迪罕,卻也沒臉麵跟沃淩一樣搶白齷齪,隻好不跟一個小孩子計較什麽。


    雖然齷齪之言,實在是沒給德敦和溫迪罕留下臉麵。或者這小子跟沃淩對噴得急眼了,自己也沒意識到這點。但說完之後總該意識到了吧?也沒見他慚愧。


    事實上,德敦和溫迪罕,心裏都是陣陣的寒意。溫迪罕確實向德敦派出了信使,德敦也確實收到了,並且潑命地回防。一路上多次擊退女真人的追擊騷擾,全軍疲憊不堪。要是女真人果然在湯旺河設伏,還真是個全軍覆沒的下場……


    事後回看,調虎離山的過程很簡單。但即使再回放一遍,盆奴裏又能如何應對?


    這就不是個陰謀,這就是一個光明正大的陽謀!完顏部,有能人啊……


    不救越裏吉,大聯盟將分崩離析,女真人正好各個擊破。大聯盟的其它小夥伴,並不會知道越裏吉早就叛盟投了女真人,並且為虎作倀。


    救之,盆奴裏勇士就會被消滅在來回奔波中,女真人隻需要付出極小的代價。


    隻差了一點點,女真人就會畢其功於一役。而這“一點點”,卻非人力所能及。身為這“一點點”的於艮,至今也是迷茫中。


    溫迪罕所能想到的辦法,也不過是集齊聯盟大軍,然後再去救越裏吉吧。事實上他也是這麽做的,派出去了大量信使。但沒個十天八天的,大軍哪裏湊得齊?屆時黃花菜都涼了,和不救越裏吉的效果相同。


    還有一些事情,是德敦無法告訴於艮的。


    這次點兵出征,完全是胡沙虎做主操作的,這也是胡沙虎第一次承擔重任。德敦畢竟老了,早晚要交給下一代,無論責任還是權力。德敦本來就想以這次出征作為最後一戰,把胡沙虎扶上馬,送一程,此後就安心養老。


    血氣方剛的胡沙虎,則盡點了年輕驍勇之士,把看不慣久矣的老油條,完全排除在外——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德敦默認了胡沙虎的做法。權力傳承,首先要整合精銳力量。畢竟老兵頭們更加信服德敦。


    而女真人對越裏吉的侵襲,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胡裏改人何曾怕過?長途增援,年輕人還是有優勢的。六百人馬,也足夠對付女真人了。


    老弱兵頭,缺了體能,缺了悍勇,也就缺了持久戰力。而強壯後生,缺了戰場經驗,單憑血氣之勇,其實也不見得持久。


    結果是殘酷的。老兵們臨時組織起來,在缺乏裝備的條件下,打了一場完全沒有退路的持久戰。長途奔襲的年輕後生,卻要不斷地應付各種襲擾,打了一場差一點回不了家的持久戰。


    好吧,阿布卡赫赫護佑,盆奴裏暫時保住了。三百餘老弱兵頭,近兩百驍勇戰士,卻是再也活不過來了。多災多難的盆奴裏一族,還能經得起幾次折騰?


    也就是說,此役就算是盆奴裏勝出了吧,但女真人根骨未動,盆奴裏卻失去了本部戰力的半數。


    戰爭的勝負,最終還是要歸結到雙方實力的對比上。麵對咄咄逼人的女真人,盆奴裏將何去何從……


    “沃淩,沃淩!”


    正在這時,一個灰頭土臉的小家夥,畏畏縮縮地探進頭來。貌似有事又不敢說話,隻好小聲地召喚沃淩。好在地窖子官邸並沒有層層門禁,隻蓋著一扇木框蒙皮的大門。


    “胡沙虎要殺掉昨天的俘虜,甚至可能殺掉薩滿……”


    沃淩和小家夥交流了一番,不敢隱瞞,趕緊向德敦報告。更重要的是向阿布卡赫赫報告。沃淩說話時有點忐忑不安。從現場偷偷趕過來的小家夥,是薩滿的一個小徒弟,薩滿預備役,穿得怪模怪樣的。


    從沃淩嘴裏聽到“薩滿”一詞,於艮就很有畫麵感,毫無隔閡。這個少數民族語譯詞,早已加入了漢語的詞匯。


    德敦畢竟老謀深算,於艮不動如山,他也不動聲色。溫迪罕卻是臉色煞白,有點坐立不安。而反應最強烈的當然是齷齪。


    不過此時齷齪已恢複神智,知道逞口舌之利毫無益處,也知道自己毫無話語權。即使事後把盆奴裏夷為平地,也救不回斷腿大漢及其他族人。更何況把盆奴裏夷為平地之前,自己早已墳頭長草。如果管殺的人還管著埋的話。


    “阿布卡赫赫!”


    齷齪做出了最恰當的反應——“騰”地跳起來,“噗通”一聲跪倒在阿布卡赫赫身邊,屁股撅得老高,說不起來就不起來……


    於艮臉色不稍動。薩滿殺了就殺了吧,哥不認識。斷腿大漢等人卻是殺不得。哥會很沒麵子的!在自己的小弟麵前丟份兒。


    不知不覺中,於艮已經把齷齪當成了小弟。齷齪貌似也是甘之如飴。總之是一副除了阿布卡赫赫誰都不鳥的樣子。


    那麽,這一出,德敦是早已知曉,甚至親自安排?還是胡沙虎任性妄為,眼裏容不得沙子?溫迪罕又是為什麽臉色煞白?


    小小一個山寨,貌似有點複雜的。


    不過,處理人際關係才是縣長之所長。掛職副縣長也是副縣長,副縣長也是縣長。


    於艮臉上淡笑,慢慢騰騰地站起來,下炕穿鞋。齷齪早已跳了下去,自己光著腳,先捧起於艮的鞋子。沃淩也沒空征求誰的意見,似乎和齷齪一樣,隻認了阿布卡赫赫。


    身後,德敦和溫迪罕父子對視了一眼。彼此都沒有看到什麽,相繼默默地起身下炕。


    備注——


    曆史上,胡裏改人被完顏部收複,編入謀克猛安南征北戰,徹底融入了女真民族。少量胡裏改人留在極寒地區,成為滿族人的祖先。於艮參與的這一戰,改變了胡裏改的曆史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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