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把賈母一行人送走,賈敬坐在花廳裏半日不說話。賈珍在旁小心翼翼道:“老爺,您可是也乏了?”賈敬歎道:“人心似水,不堪回首啊。”說罷,又對賈珍道:“書堂裏的孩子們個個倒是好的,雖然天資不同,但都是用了功的,尤其是其中一個叫做陳頤梁的,文章思路極好,將來必成大器,蓉哥兒該多跟著他學習。”賈珍忙應了是。賈敬停了一會兒,又道:“你吩咐備車吧,我回觀裏去。”賈珍急道:“老爺難得回來一趟,倒不多住幾天。”賈敬見兒子不是假著急,便笑道:“我是要回觀裏把東西收拾了,從今兒以後還是搬回府裏來住。”賈珍聽了,頓時一喜。賈敬心中感慨,所謂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世,小隱隱於野,以往竟是自己錯了。經此一事方知道自己糊塗,史氏是個不省心的,仗著在族裏輩分高,竟是這樣明晃晃欺上門來,如今兒子孫子都有出息,自己必要回府好好坐旗兒,方能保得住萬代長青。


    賈母一行回了榮國府,王夫人因今日平白無故多了一萬兩銀票,雖不是什麽大錢,但是有總比沒有要好,心情就極佳,覺得自己沒白跑一趟。鳳姐兒見賈母臉色不好,走路也踉蹌,忙攙著往正房裏送,探春也要跟著,賈母慈愛的望了她一眼,說道:“我這個三丫頭是個好的,罷了,你也乏了,回屋子裏歇著吧。”探春聽了,知道是支開自己,忙應了一聲是就走了。王夫人跟在後頭進來,見賈母還是悶悶不樂的,便道:“老太太,四姑娘不回來倒也罷了,敬大老爺說得也在理,人家骨肉也要團圓……”雖然惜春回去了,一年少了五千兩銀子的進項,但是說不得再過幾年就要找婆家了,倒是不必讓家裏再出嫁妝不是?又給了一萬兩銀子,王夫人心裏很滿意了。


    鳳姐兒見賈母臉色發白,便知道是被姑媽氣的,鴛鴦在旁進了茶來,鳳姐兒便捧著侍候。因賈母在東府裏也顧不上吃茶,後來跟著珍哥兒媳婦兩個人說話倒弄得口幹舌燥,如今先不理會兒媳婦,細細吃了半盞茶,然後緩了緩氣道:“去找幾個妥當人來,把你四姑娘的屋子裏的東西好生收拾了,裝了包袱一一送過那府裏去,說話要客氣些。”鳳姐兒忙道:“是。”賈母想了想,又道:“去庫房裏再取些好的字畫古董,挑名貴的,一並給送過去。”王夫人便是不解:“老太太,這麽多年咱們家養著四姑娘……”賈母隻恨不得能拿拐杖敲這個蠢媳婦一頓,當著鳳姐兒也不給她留麵子了,厲聲道:“我今兒給你使的眼色你沒瞧著麽?誰讓你接了那一萬兩的銀票?拿出來給鳳丫頭,跟著一塊送回去!”王夫人卻是心疼,猶豫著不肯,鳳姐兒見勢不好,連忙道:“我出去布置人手去。”就跑了躲是非了。


    屋內無人,賈母歎道:“我說你是木訥人,東府裏今非昔比,你倒是瞧不出來?為什麽要把四丫頭接回去,倒是想跟咱們不認親呢!巴巴給了一萬兩銀子就是謝了咱們養育四丫頭的恩,你就接過來,這樣輕飄飄的就讓他們還了人情去?哪裏有這樣簡單的事!”王夫人說道:“老太太您也是多想了,東府裏珍哥兒那樣子的能有什麽大出息的?”賈珍不過襲了一個三品威烈將軍而已,她娘家哥哥王子騰是當今重臣,九省統製,何等富貴,王夫人向來自覺高人一等,瞧不起一般人的。


    賈母知道她心中所想,可不就是仗著娘家那點子威望,婦人之見。於是冷冷道:“你自己也知道東府給林姑爺送大夫的事,珍哥兒這份心計實在難得。將來林姑爺起複回京,若是在皇上麵前能說得上一半句話,還能少的了東府的好處?如今又是開私塾又是請先生,幹得可不是有出息的事,族裏鬧騰得大了!一個好漢三個幫,眼見東府裏逐漸興旺了,倒是能讓他們遠著咱們的?平心而論,咱們這幾年待四姑娘也是平平,難怪東府裏不高興,你還拿著他們一萬兩銀子,可燙手不燙?”見王夫人還是不服,賈母苦口婆心道:“我平日總是說,你眼界需放得長遠,你大老爺隻是襲祖宗爵,連實缺兒都沒有,政兒得蒙皇上青眼,才是一個工部員外郎。原先有珠兒倒也罷了……咱們家寶玉等著大些也送去念書,如今年紀小,倒怕是熬煎壞了。我再與你說句話,林姑爺這次既然養好了病,回京也就是近在眼前的事,將來也隻盼著能給咱們寶玉也帶來些福氣罷了。”王夫人聽了,知道賈母警告自己不能怠慢林黛玉,隻好忍氣吞聲說了一句是,回頭又拋在腦後。


    因王夫人終未將一萬兩銀票拿出來,賈母心裏也知道兒媳婦攢的錢將來都是寶玉的,於是也不計較,從自己私房裏拿了一萬兩銀子給了鳳姐兒,囑咐跟著惜春的舊物一同送往東府裏去。鳳姐兒應了,盯著人收拾好了,又帶著入畫一同送了回去。尤瀟瀟自然滿麵笑容說不敢勞煩嬸子雲雲,然後就毫不客氣全盤接收,鳳姐兒現今知道她厲害,也不敢多呆就指著府裏有事便急匆匆走了。慢慢的,闔府諸人都知道四姑娘忽然一下子搬回東府去,無不心裏納罕。


    卻說過幾日正是賈政生日,因著賈母疼寵,王夫人當家,自然是大張旗鼓的操辦,請柬也送到東府來,賈珍便拿著給賈敬去看,討個主意。賈敬當時正在書堂裏教孩子們念書,指導文章,聽了賈珍的話,便說道:“既然送來了,該去還是去,好歹算是你的長輩,如今朝廷上的禦史竟是專盯著這些事由,咱們別落了口舌,讓你媳婦帶著惜春,你也帶著蓉兒去,磕個頭回來就是了。”賈珍聽了,便應了,回屋裏跟著尤瀟瀟商議備些什麽禮才好。


    尤瀟瀟聽了,知道是元春封妃的事要出了。而今惜春已經接了回來,萬事也無掣肘,心情很愉悅。聽了賈珍問話,知道賈政平時最愛風雅,便道:“二老爺平素裏不是最喜歡古董字畫麽?出去書坊裏淘一套絕版書給他,定是清雅,順他心意的。”賈珍聽了,說道:“也有理,隻是沒有幾日了,怕是來不及,也罷了,去年給了一套汝窯瓷器,聽著倒是喜歡的。”對於賈政(假正經)那個假道學,尤瀟瀟當然也不想多費心思,看賈珍也是應付了事的樣子,便懶懶道:“罷了,我去庫房翻翻看吧。”賈珍知道她行事一向妥帖,便自有她辦了。


    到了那日便是一起去了西府,尤瀟瀟帶著惜春進了內眷的屋子,賈珍與賈蓉在外廳。見了她們姑嫂進來,迎春先迎過來,拉著惜春的手笑。再抬眼望去,正座上賈母鬢邊簪了一朵紅絨花,寶玉坐在身邊,旁邊還有一個小姑娘,穿著大紅衣裳,戴著金麒麟,笑的花枝亂顫的,惜春見了便是撇撇嘴,對著尤瀟瀟道:“嫂子,你瞧瞧史姐姐那輕浮樣子。”惜春在府裏小真空多年,瞧著這些得寵的姑娘心裏自然是不平的。尤瀟瀟一見那文采章章的麒麟便知道是史湘雲了,微笑道:“倒不是她輕浮,老人家上了年紀最喜歡性子活潑的姑娘,能逗人開心的,你璉二嫂子不也是麽?”惜春知道嫂子是借機給她講道理,心裏還是不服:“她來了就知道找寶玉的,我不喜歡。”這是嫌棄她勢利,尤瀟瀟摸了摸惜春的腦袋,沒說話。再瞧一旁王夫人鳳姐兒也滿臉喜色,忙著張羅其他女眷客人。尤瀟瀟跟惜春便先去給賈母請安。


    賈母見了她們姑嫂來,反比以前客氣好幾倍,忙道:“珍哥兒媳婦來了,快去跟珠兒媳婦一同坐著,四丫頭,你過來。”惜春望了尤瀟瀟一眼,得了鼓勵便往前走,站在賈母跟前。“來,老婆子倒是很久沒見我們四丫頭了,乖,今兒個隨著我坐在這裏。”賈母拉著手說話,然後又指了指身邊的一席,惜春便是受寵若驚,往年隻有林黛玉、賈寶玉跟史湘雲才有的特權,何時能輪到自己了?尤瀟瀟想這才是老狐狸了,知道把事辦的圓滑,既然願意給這個麵子,自己不妨也受著,就笑道:“既然老祖宗這樣疼你,妹妹還不快坐下!”惜春依言坐了。寶玉眼裏一向沒有惜春的,但是見她坐在眼前,也就得說句話:“妹妹怎麽搬回去了?咱們在一起說說笑笑可是不好?”惜春聽了這種不知人間疾苦的蠢話,隻好扭頭裝作沒聽到。


    李紈見了尤瀟瀟來,忙站起來拉她入席,然後笑道:“你可成了大忙人,平日見不著麵。”尤瀟瀟坐下來,吃了盅茶,又見賈蘭不在,便問道:“蘭哥兒呢?怎麽不見?”李紈臉上露出不忿的表情:“也沒個帖子請的,他說不來。”尤瀟瀟聽她說話賭氣,便道:“你這是何苦來,孩子小不懂事,又要強,你還這樣慣著的,你瞧,連環兒都來了,他一個正經嫡長孫倒是不來,講不通道理。”李紈被她說得心酸:“好妹妹,你不想想,她們眼裏哪裏有蘭兒?不就是欺負他是沒爹的孩子……”說著就要流淚,尤瀟瀟忙道:“這大喜的日子,你若哭了,你婆婆心裏還不知道怎麽膈應呢。你瞧你,我說話的意思是蘭兒還小,男孩子該是脾氣寬博些,你平時隻該勸的,哪裏能火上澆油,快叫你們素月去把蘭兒叫來。”李紈聽她說得有理,背過臉去偷偷擦了淚,叫過素月囑咐了幾句話。


    那邊迎春跟著邢夫人坐席,探春坐在王夫人的席麵上,尤瀟瀟瞧了一圈,發現沒看到薛姨媽與薛寶釵,便道:“薛家的人今兒沒來?”李紈搖頭道:“去找什麽賈雨村撕擄官司去了,你也知道薛蟠那會子的事,聽說打死的那一家子又有人追進京裏告狀來了,正好被賈雨村給攔了,薛家上下忙著打點呢,哪裏還有這個閑情兒。”過了一會兒賈蘭來了,還是滿臉不高興,尤瀟瀟便拿著席上的點心哄他說話,再一抬眼,隻見賈琮被招到邢夫人席上去了,迎春笑著遞給弟弟葡萄。可憐賈環原本跟著賈琮坐著的,他們年紀小,為了不顯得寶玉突兀,便是一同留在內室,隻是賈琮也被叫走了,他一個人留在那一桌上就是格外孤零。尤瀟瀟見探春在王夫人那桌上,故意躲著弟弟的目光,心裏隻歎了一口氣,正要去喊,卻見迎春也起身了,把賈環帶到了自己那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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