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眸怔怔看她,這一刻,石傳玨心中隻餘恍惚,往事曆曆,仿佛徐徐展開的泛黃畫軸,一一重現了在了眼前,讓他一時心神飄忽,似重回幼年。


    先帝景軒子嗣甚茂,最多時,曾有十一子十三女。而他石傳玨,卻是這十一名皇子中,生母最為低賤的一個。他的母親王美人,隻是昔日頤華宮偏殿劉嬪身邊的一名宮女。


    一次奉茶之時,當時身為宮女的王美人竟得景軒帝青眼,得以侍寢。可惜王美人卻是個無福的,春風一度之後,固然珠胎暗結,十月小心,卻終究敵不過天命無情。她產下一名男嬰,自己卻也因之香消玉殞。南越宮中慣例,嬪位以上方能撫育皇子公主。王美人難產而亡後,石傳玨便也理所當然的被托於劉嬪名下撫育。


    劉嬪膝下並無子女,得他為子,自是欣喜如狂,待他也是如珠如寶一般。劉嬪雖算不得有寵,但畢竟也是一名正正經經的妃嬪,他本可以在劉嬪膝下安然成長,可惜這樣的日子隻維持了五年。五年後,越宮忽現巫蠱,頤華宮諸妃皆涉身其中,聖命白綾了結殘生。


    非止宮中遭到清洗,便是朝中,有涉巫蠱的朝臣也是滿門抄斬,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劉嬪的父親,當時身居四品的鴻臚寺卿劉文正一家上下人等。


    沒了依托的石傳玨從此孤零零的住在頤華宮的偏殿內,所有與他熟悉的宮人太監都因巫蠱案被清洗一空,他的身邊,也隻剩下了巫蠱案後,被重新差來伏侍他的宮人、太監。


    這些於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宮人太監又怎會對他這個身後全無依侍的皇子盡心盡力。他就那麽默默無聞的活在宮中,他的父皇仿佛全不記得他,他身邊的人,也早不當他是主子。


    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像他這樣的皇子,誰又會去注意。也許正是這種不在意,讓他淡出了所有人的視線,反令他安安然然的活了下來,與他年紀相仿的五皇子、九皇子卻都早早夭折了。那時候,他甚至以為,自己隻能這麽活下去,直到被別人想起。


    可是沒有!


    他是有運道的!他遇到了她。那一年,他八歲,與她恰是同年。那一天,正是三月三,桃李盛開、杏花如雪。他在頤華宮內的那株老杏樹下午憩,花落如雨,灑了他一身。


    許是夢見養母劉嬪的緣故,那一天,他睡的很熟。至今,他都還清楚的記得那個夢。夢裏,劉嬪命人做了許許多多他愛吃的菜肴點心來,她甚至還親手掰下一隻油汪汪的雞腿遞給他。然而就在他接過那隻色澤金黃、香氣撲鼻的雞腿時,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


    他於是醒了,而他的肚子正在咕嚕咕嚕的叫著。他很餓,伏侍他的那個太監剛領了本月的用度,也不知跑去哪兒賭錢去了,卻是足有一整日沒有出現在他眼前了。


    於是他憤恨的抬起眼來,衝著她就吼了一聲:“賠我雞腿來!”然後猛地撲了上去。


    她仿佛很詫異,似乎想躲,卻沒躲過去。他就那麽重重的壓在了她的身上,直愣愣的看進她的雙眼。那是一雙明淨剔透眸,甚至比最為純淨的黑水晶還要純淨透亮。她的身子很軟,身上的味道也極好聞。最重要的是,她看著他時,眼中有詫異、吃驚,更多的卻還是笑意。


    她在笑,不是尋常宮人看到他時的嘲笑眼神,而是純然的好笑,笑他的莽撞,笑他的狼狽,卻沒有絲毫嘲笑他的身份的意思。他就那麽愣愣的看著她,腦子裏全是空白。


    他看到她皺了皺俏挺的小鼻子,然後伸出手來,將他推到一邊:“我搶你雞腿了嗎?”她反問,聲音清淩淩、脆生生的,像是頤華宮簷角上懸掛著的那幾隻銅鈴被風吹動一樣。


    愣了一愣後,他才囁嚅的道:“我正要吃雞腿,你卻把我推醒了!”若是眼前換了別人,這話他一定會說的理直氣壯,然而沒來由的,在那雙明澈雙眸的注視下,他的聲音卻陡然的低了下來,以至於這話說的全無氣勢,反顯得畏畏縮縮、有氣無力。


    她於是“噗哧”一聲笑了,春陽溫熙,透過疏密有間的杏花疏影落在她的麵上,她的發間尤且沾著幾片潔白如雪的杏花瓣,她說:“好,我賠你雞腿!”笑容俏皮一似春風。


    他又愣住了,隻管呆呆的看她。直到五髒廟再次傳來抗議聲,他才陡然驚醒,臉上也莫名的有些發紅。那個聲音傳進她的耳朵裏,她就又“格格”的笑起來。


    “你是不是餓了?”她問,似水明眸撲閃撲閃的,長而卷翹的睫毛好看極了。


    他想點頭,可又覺得,在她麵前說自己餓,似乎很傻,但他又真的很餓。於是他搖頭之後又再點頭,便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表達些什麽意思。


    她也不在意,隻是笑,笑容純粹而明淨。然後,她伸出手,取下掛在身上的一隻小小荷包:“這是我自己做的點心,本來是要帶給大哥的,不過現在,就先給你吃吧!”


    小小的荷包,本也裝不了幾塊點心。剛才偏又被他撲了一下,包在油紙包裏的點心更早壓得扁了,然而即使如此,他卻仍然覺得好吃,甚至到了今日,他都覺得,自己再沒吃過那樣好吃的點心。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她便又笑起來,輕輕脆脆的笑聲。


    “慢點吃!可別噎著!你若是愛吃,日後我做了,也讓大哥帶些給你!”她笑嘻嘻的說著,然後才忽然想起什麽一樣的問道:“對了,你叫什麽呀?”


    他抬頭,很想回她一句:“我才不會被這幾塊點心噎到……”


    可是才剛說了一個“我”字出來,他卻忽然發現,他居然真的被噎到了。


    她於是笑的更開心,可是一麵笑著,她卻又很體貼的伸出手來替他拍著背部。沒有料到她會這麽做,他反而愣住了,呆呆看她,就連噎在嗓子眼裏的那口點心也給忘記了。


    他早都不記得,什麽時候,曾有人對他這麽好過——這是一種讓他心酸眼澀的感覺。


    他那麽愣愣的看她,甚至都沒聽到她關切的問話。然而這個時候,一個略有些尖嘶、沙啞的聲音卻已響了起來:“青螺,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聲音裏頭帶著隱隱的焦灼。


    這個聲音,將他從自己的幻夢中驚醒,他吃驚的抬起眼來,看向那個正急急忙忙跑了過來的十三四歲的、身著大紅團龍袍子的少年。隻是一眼,他便又呆住了。


    這個少年,他認得。他知道,他是他的大哥,也是最得他父皇寵愛的一個兒子。他是先皇後所出,先後薨逝後,便被養在如今宮中位分最高的德妃宮中。


    他呆呆的坐在那裏,看著她站起身來,迎上去,笑容剔透如水晶,陽光下愈顯璀璨:“大哥,你又忘了我父王的交待了,他讓你最近不要大聲說話!”言語中略帶埋怨。


    後來他才知道,那個時候,正值石傳瑉的變聲期,所以他的聲音才會那麽尖嘶而沙啞,甚至不能大聲說話。不過當時,他卻隻能站在旁邊看著他們說話。


    聽她埋怨,石傳瑉便笑起來,笑容溫和如春風:“我這不是擔心你嗎?”一麵說著,他已自然的轉過頭來,目光微帶不悅的看向了他:“你是誰?”他問,其時他的年紀還並不大,但卻已有了一份獨屬於皇室的雍貴與頤指氣使的氣度。縱不疾言厲色,也自攝人。


    這種氣度甚至讓他都覺不敢仰望,下意識的垂下頭,他低聲的道:“我叫石傳玨!”


    後來他才忽然發現,那個下午,改變了他的一生。她賠給他的雞腿,足夠他吃上十輩子。因為她,他得到了他該有地位,甚至遠超於他應有的地位。


    因石傳瑉乃先後所出,更是嫡出,故而雖被養於德妃宮中,卻並沒被記在德妃名下。


    所以,曾有一子卻因故夭折的德妃最終收了他為養子,他從此成了名副其實的大越皇朝七皇子,身後,更有了德妃家族的傾力支持。越宮,從此再無人敢小覷於他。


    他一直以為,若是沒有她,或許他早就死了。畢竟,在宮中,一個被遺忘的皇子的地位,甚至不如那些有幾分顏麵的太監、宮女。而等他被人想起的那一刻,也許就是他的死期。


    所以,對石傳瑉,他一直心存感激,對她,這份感情也許更要複雜得多。


    無聲的立在原地,這一刻,石傳玨心緒恍惚。從前三月杏花天下的那個澄清如水、通透如水晶的小小少女與眼前這個安靜寧然、靜泊如蓮的女子形象在此刻緩緩交融,再不分彼此。


    原來,我們都已長大了。


    你已不是從前的你,我也不再是從前的我。他……更是早已不在……


    癡癡而立,許久許久,石傳玨才輕輕的歎了口氣:“青螺,你還記得當年宮中初見時的情景嗎?”他慢慢的,一字一句的問著,心中似存希冀,卻又隱隱隻覺失落。


    然後,他看到她淡淡一笑,言語卻是平淡如風:“大哥已死了,該忘的,就忘了吧!”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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