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梢不期然的微微一挑,金後冷淡的掃一眼才剛說話的那名女官:“放肆!這裏何時竟有了你說話的餘地,還不快滾!”那女官麵上一白,倒也並不敢多說什麽,低頭退了下去。


    遠黛倒也並不理睬,隻徑自的揚聲對著猶且跪在院內的繪春一行喝道:“繪春,你們幾個還愣著作甚?皇後娘娘來了,還不快些沏上茶來!”


    二人早非第一遭見麵,對彼此的手腕也都清楚的很,才剛金後名為嗬斥身邊女官,令其滾下去,實則卻是不想她被遠黛言語拿住,反要跪地求饒。而這會兒遠黛則借著命繪春等人沏茶,將她們喚了起來,免得幾人跪在院內受苦。這一來二去的,便算是打了個平手。


    冷睨遠黛,金後淡漠道:“幾年不見妹妹,妹妹鋒芒倒是不曾稍弱!”言下卻不無譏嘲,顯是指遠黛早前倚靠廣逸王,如今又扯了百裏肇的大旗。


    遠黛也不怒,隻笑道:“姐姐數年不見,威風卻是更甚往昔!不過我如今卻有一事不明,不知姐姐可願賜教一二?”


    她這一番言語,說的雖是風輕雲淡,然聽在金後耳中,卻是另一番滋味。自她與遠黛相識以來,十停裏頭倒有八停都是吃虧的,剩下的二停,也多是借了旁人的勢,而她如今自覺占了上風,又哪裏肯順著遠黛的話,卻往坑裏跳。嘴角不經意的一揚,她環顧一下四周,輕描淡寫的道:“即算我是個不速之客,妹妹也不能連個座也不讓吧?”


    遠黛揚眉,卻自輕飄飄道:“呀!這個卻是妹妹粗心了,不意數年不見,姐姐竟變得這般生疏、客套,竟連座也須人讓了!”早些年,金後曾在廣逸王府為客過一段時日,因她一直存心與遠黛競個高低,所以一貫與遠黛互不相讓,似讓座這等衝突更是時時發生。


    金後在言語上頗碰過幾次釘子後,也便再也不提這些,見了遠黛,便索性反客為主,心中也常以為得意,卻不料幾年之後,竟又被遠黛嘲諷了去。


    眸光冷然的掃向遠黛,她也不言語,便在一邊坐了。如此一來,二人卻是主客分明,反顯得遠黛要高了一分,好在遠黛雖是不肯示弱於她,但也無意在郢都太煞了她的威風,見她坐下後,她便也起了身,在金後對麵的椅上坐了,算是各讓一步。


    見她如此,金後原本陰冷的麵色便也微微緩和了一些,仍自端正坐著,並不言語。


    這當兒,繪春也已沏了茶送來。侯她上過了茶,遠黛這才開口道:“繪春,你在外頭守著,我與皇後娘娘數年不見,正欲好好敘舊一番!”繪春聞聲,少不得抬了眼去看遠黛,眼中隱約的有些擔憂。遠黛見狀,少不得衝她輕輕搖頭,示意她不必擔心。


    及至繪春去後,坐於遠黛對麵的金後忽而發出了一聲長歎:“不想今生還能再見到你?”這話此刻從她口中說出,無由的竟帶了軟弱與傷懷,才剛咄咄逼人的氣勢一時無存。


    遠黛為之默然。她與金後之間,說到底,也不過是當年兩個都被寵壞了少女之間的一些小小別扭,大不了再摻雜一些少男少女間的青澀情意,至於長輩們的恩怨情仇,對於她們而言,雖是存在,也不過是隔靴搔癢,並無切膚之痛。至於石傳鈺,從她選擇了百裏肇的第一天起,她便再沒有立場去爭什麽,更遑論如今她已徹底放下。


    語氣陡然一鬆,她輕輕的歎了一聲,徐徐的道:“你知道的,我已嫁了人了!”她心中雖仍是不願在金後麵前稍退半步,但這一句話,卻已表明了她無意相爭的立場。至於金後信與不信,那便是金後的事,與她無涉,她也不屑於再去多說什麽。


    “我聽說了!”金後應著,看向遠黛的視線卻是複雜異常:“我隻想知道,你為何還要回來?”畢竟是自小相識的,遠黛的性子,她又怎會全無了解。她隻是不明白,不明白遠黛為何要在這個關鍵的時候回來。四年,她熬了整整四年,眼看著前方已現曙光,卻因著她的回來,陡然變回了原先的模樣——了無希望,不見五指的深黑。


    淡淡看她,遠黛麵上無喜無怒:“我為什麽回來?你不知道嗎?”正如金後對她熟悉一樣,她對金後也是了解的。金後雖非善與之人,卻也並不莽撞。她既來了,又知道了自己如今的身份,自然不會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個時候回來。


    事實上,在遠黛而言,她是不願這個時候回來的。在她原先的打算中,她是要再過數年回來的。她其實並不喜歡打無把握之仗,尤其是如今她手中也有足夠的籌碼。


    然而石傳玨的出現,卻讓她知道,若不想連累百裏肇,她就得回來。這一生,她沒拖累過人,到如今,自然也不會。所以,她毫不猶豫的主動向百裏肇提出回來的請求。


    隻因為她知道,若是她不提,百裏肇就不會點頭,不管南越方麵提出怎樣的條件。然而結局不會變,早早晚晚,她總是要回郢都一趟的。也許她可以等,等到有一天,再拖不下去,再委委屈屈的走。但她不想,與其拖泥帶水,不幹不脆,倒不如爽爽快快的來走一遭。


    她不喜歡瞻前顧後,斟酌局勢,那樣會讓她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塊籌碼。於她而言,籌碼這樣的身份就是一種侮辱,不管這塊籌碼有多麽的重,也隻是一塊籌碼而已。


    隻是這些話,她自然是不可能對金後說起的。


    良久的沉默著,最終,金後慢慢的道:“你可是想告訴我,你仍是我最大的敵人?”她的語氣複又變得冷沉,看向遠黛的眸中已現出了冷冷的寒光,淩人的氣勢幾乎令人窒息。


    然而這一套,顯然是無法嚇住遠黛的。若無其事的一笑,她淡然的道:“你我之間,是敵是友,隻在你一念!若為友,我會盡為友之道;若為敵,我也不憚!”她的語調柔和平淡,神情恬淡自如,說出的言語,卻似出鞘的利劍一般,寒芒四射。


    “不憚?”金後忽而“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若在四年前,你說出這話,也還罷了,但四年後,石青螺,你不覺得,這話從你口中說出,有些太可笑了嗎?”


    四年前,廣逸王石廣逸猶在人世,他這一生,交遊廣闊,幾乎可稱得是恩澤南越,他的影響力之大,在整個郢都,無人敢於忽視。然而四年了,石廣逸已過世四年,人走茶涼,原就是世之常情,無人可以輕忽之,所以金後才覺得遠黛這話委實是可笑至極。


    遠黛也不惱,微微一笑之後,她一翻手,取出一支短笛來。笛子極短,僅有尋常笛子的二分之一長,笛聲殷紅似血,卻有一條碧線橫亙笛聲,碧色極翠,與那一抹殷紅相襯,卻顯得殷紅愈紅,深碧尤翠,莫名的給人一種妖異之感。


    遠黛纖長如玉一般的手指輕輕撫過笛身,她的手法輕柔如飛絮點水,仿佛稍稍用力,便會毀了這根笛子一般:“這枝笛子,你可還有印象?”她問,聲音卻自平和安定。


    “驅蛇笛!”金後蹙眉的看向遠黛掌中短笛,麵色雖有些難看,嘴角笑意卻仍冰冷倨傲,言語譏嘲:“東西雖好,隻可惜,這裏是郢都,即便你吹響了它,又能招來幾條蛇?”


    遠黛的神色鎮定如亙,言語更是若有所指:“姐姐錯了!這裏……應該是廣逸王府才對!”


    “廣逸王府”四字乍然傳入金後耳中,卻讓她不自覺的輕顫了一下:“你是說……”隻是片刻,她的麵色卻已慘白得全沒有了血色。天下女子,十有八九均懼蛇蟲,金後也不例外。


    凝眸靜靜看她,良久,遠黛才自一笑:“姐姐身為苗女,又生在土司府中,卻這般懼怕蛇蟲,若被先人所知,也不知要如何氣惱!”苗女擅蠱,天下皆知,當年南越太祖征戰天下,其時身為弄蛇人的金家先祖便在軍中。贇城之戰時,金家先祖以一支驅蛇笛,驅動數萬蛇蟲,橫掃一城,從此名震天下。太祖定鼎郢都,論功行賞,便封了他為苗疆土司。


    苗疆土司府由此傳承至今。


    金後的麵色,卻仍一片慘白。她雖是苗人,但卻生在郢都,長在郢都,早與尋常漢人並無區別。何況她的母親,也非是苗人。事實上,因她母親自幼最怕蛇蟲等物的緣故,她這一生,甚至從未有半步踏上苗疆的土地,得母親影響,她最怕的,也正是這些東西。


    見她如此,倒讓遠黛沒了繼續嚇唬她的興致,挑一挑眉後,她簡單道:“姐姐若再沒有別的話,那便請回吧!我想,四哥若知道你私自出宮,隻怕不會高興呢!”


    她原本倒是想與金後好好的敘敘舊,不過如今看來,這舊不敘也還罷了。


    深吸一口氣,金後竭力的控製住自己心中的懼怕:“我若真要動你,你也仍是逃不過去!”她色厲內荏的道。


    衝她一笑,遠黛懶懶的又補一句:“皇後娘娘,請容我提醒一句,你隻是皇後!”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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