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崔莞心中泛起一絲冷笑,清秀的臉上卻浮現出一絲窘迫與慌亂,雙手一攏,作揖告罪,“小人不知,來的竟是周氏女郎。”


    見到剛才還言語錚錚的人在自己麵前俯首做小,蘭紫二色衣裳的女子與仍坐在地上的少女,臉上均流露出果真如此的得意神色,落在崔莞身上的目光愈發顯得輕蔑鄙夷。


    周薇雖仍是一副溫柔似水的模樣,但明晃晃的笑意蔓延在那雙漆黑的眸子裏,不加絲毫掩飾,她朱唇輕啟,正要出聲,卻不想崔莞話鋒一轉,又慢慢的添了一句。


    “不過,周氏女郎素來溫婉嫻雅,善名在外,小人心想,女郎定然是胸襟寬廣,可攬明月入懷,非一般姑子可比。”


    她緩緩的抬起頭,經過修飾後並不出彩的臉上如繁花初綻,迸出一抹光華奪目的笑容,“如此,女郎應該不會與小人計較才是。”


    這抹笑容來的突兀,又轉瞬即逝,好似一陣輕風,了過無痕。


    饒是如此,也晃得眾女神色怔怔,下頜不由自主輕輕一點。


    片刻後,待周薇緩過神來再仔細一看,此時的崔莞膚色灰暗,神情鬱鬱,無論怎麽看都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少年,這等姿容,連甲板上最末等的世家公子都不如,哪有半點可觀之處?


    想到此,她心中一片羞惱可又發作不得。


    畢竟方才不知不覺中,她已經頷首應承了那人的話,而且就算不曾應承,她亦不好過於追究,否則豈不是顯得她與尋常姑子一般,心胸狹窄,小肚雞腸?


    這於一向注重名譽的周薇來說,是萬萬行不得的事。


    思來想去,她心中愈來愈惱怒,唰的一下,幹脆將隱隱含怒的目光瞟向地上的少女,清脆地叱道:“吳汐,我不過讓你前來尋這位郎君打探一下四郎的去處,你怎可對郎君如此無禮?”


    不得不說,周薇無愧是名門世家出身的女郎,一出口,不但堵住了所有可能後發之招,更將所有事情推脫得一幹二淨。


    她雖承認吳汐找上崔莞乃是受自己指使,卻隻是為尋人問話,至於吳汐的所作所為,均與她無關。


    如此,就算事情張揚出去,她亦不會有絲毫損傷。


    除非吳汐有拚得魚死網破的膽量,硬生生攀扯上周薇。


    顯然,她不敢。


    麵對周薇的叱責,吳汐原本發白的麵容愈發白了幾分,望著周薇的目光中含著一絲難以置信,一絲驚慌。


    她張了張口,卻吐不出半個字。


    恍惚中,吳汐好似聽見一道低低的淺笑,無由來的,她猛然想起方才崔莞說的那句話——


    “小姑子,你被人戲耍了呢。”


    被人戲耍了。


    被人戲耍了,原來如此。


    吳汐怔怔的望著周薇美麗的臉孔,她自幼便與周薇相識,即便吳氏在雍城隻是一個不入流的小族,可憑借著與周薇的交情,無論走到哪裏,都不曾有人敢低看她一眼,而吳氏也因此得以慢慢壯大,族中長輩對她也盡是巴結奉承。


    她對周薇,心中盛滿了感激,故而這些年,隻要是周薇不屑做的事,均會由她來執行。


    就好比踏青時,阮氏姑子墜馬;遊湖時李氏女郎落水;賞梅宴中,程氏落井;還有江氏腹瀉,常氏汙衣……


    樁樁件件,數不勝數。


    今日一事也是如此,分明是周薇不知從何處聽聞秦四郎君不好女色,反好男風之事,又在碼頭上看見秦四郎君竟帶著一名清秀少年登船,還許那少年同居在一層艙房中,便暗中向她流露出收拾這少年的心思。


    可眼下,事情敗露了,周薇非但不施與援手,反而為保住自己的聲譽,將一幹事宜盡數推到她身上……


    昏暗的燭光下,吳汐微不可查的打了一個寒顫,以往每當事成後的數日內,周薇總會待她更加親密,而今想來,是未曾東窗事發之故罷?


    原來,她隻是一枚可有可無的棋子。


    可笑可笑,她一直以為,周薇待她是不同的。


    果真是“不同”啊!


    “吳汐,你看著我做甚麽?”周薇見吳汐竟不似以往,急匆匆挺身而出將事情攬去,反而癡癡呆呆的盯著她,心中頓時浮起一絲不虞,語氣愈發清冷,“還不快向郎君賠罪!”


    邊說,她邊瞥了一眼靜靜站在一旁,神情淡然無瀾的崔莞,即便她心中甚是不願這般輕易放過這個礙眼的賤民,可方才那番錚錚之言,不但牽扯到四郎,還涉及雍城所有世家女郎的清譽,尤其是她的。


    因此,隻能暫時放這賤民一馬了。


    吳汐垂下一張蒼白的小臉,心中慘然一笑,是了,她怎會忘記,周薇無論何時,均會表露出一副溫婉心善的模樣,而其身後的侍婢與林氏三姑子,更不會在此時違逆周薇,出言相幫。


    她慢慢的抬起頭看向崔莞,原本一雙傲然得意的眼眸黯淡無光,塗著嫣紅胭脂的嘴唇顫了顫,低低說道:“阿汐無禮,還望郎君大人有大量,莫要與阿汐計較。”


    認錯是小,能登這艘船的人,非富即貴,一旦此事傳出去,她將來再想尋一門好親,怕是不能了,而且說不定還會累及家中。


    做下這麽多惡事的吳汐,終於明白何為懼怕了,她眼巴巴的望著崔莞,淚珠在眼眶中來回打轉兒。


    崔莞淡淡的掃了她一眼,繼而抬眸看著始終儀態端莊的周薇,勾了勾唇角,輕輕笑道:“小人豈敢與姑子計較?此處涼風習習,月華皎皎,景色甚好,不敢擾了姑子賞玩,告辭。”說罷她轉身就走。


    不敢計較,可並非是不會計較。


    看著漸漸沒入陰影中的崔莞,周薇臉上的溫婉霎時斂下,她看也未看垂首坐在地上的吳汐,與崔莞一樣,轉身就走。


    跟在周薇身後的侍婢緊隨其後,倒是那位紫衣女郎,猶豫片刻,輕聲道了一句“我去尋人來扶你”,也隨之離去。


    聽著耳旁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和船頭遠遠傳來的歡聲笑語,吳汐眼中的淚水終於破眶而出,她捂臉細細的哽咽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抽泣的聲音慢慢止住,等不到人來的吳汐,最終隻好咬牙挪著已是又紅又腫,稍稍一動便鑽心劇痛的腳,一步一步慢慢挪回了艙房。


    待吳汐走後,船尾左側的拐角處,一道人影也悄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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