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一連兩日,行船在渭水中走得頗為一帆風順,崔莞的日子也過得十分悠閑,每日不是在船尾賞景吹風,便是倚在榻上翻閱自秦四郎處借來的典冊。


    上一世在春風樓,她廢寢忘食,勤學苦練的,是雲瑤所傳授的琴技,至於詩詞一物,根本無暇顧及,直至跟在曾信身旁,才慢慢有了接觸。


    曾信雖出身寒門,卻偏偏喜好附庸風雅,時不時便要府中姬妾陪著花前月下,吟詩作對一番。


    為此,她曾吃過幾次暗虧,往後便幹脆纏著曾信教她讀書識字。


    本以為那令大儒畢生研習也不敢輕言精通的詩詞,定然是晦澀難懂的,不想翻開一看,這整整齊齊排序在書卷上的字跡,竟讓她生出一股莫名的熟諳,略略幾眼,便好似刻入心中一般,過目不忘。


    崔莞曾起疑,這等令人詫異之事,應該與她丟失的往昔,甚至是身世有關。


    然而,當時她已在離雍城千裏之遙的建康,路途遙遠,加之戰火延綿,雍城被魏國所破,就再也尋不出半點線索了。


    久而久之,崔莞便歇了心思。


    反倒是曾信見她學得極快,驚詫之餘不免又有些得意洋洋,自認乃是他教誨有方之故。


    故而,待她愈來愈與眾不同……


    “啪”的一聲,崔莞心煩意亂的將手中書冊用力合上,每每憶及前世,憶及曾信,她的心便忍不住跌宕起伏,難以自持。


    這對她來說,太過不利了,若是哪天提前碰見曾信,豈不是……


    崔莞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起身走到半開的窗欞旁,靜靜的望向窗外不斷往後退去的山巒。


    她要走的路,太遠,太艱,所遇之人,善惡無常,可信的實在太少,唯有喜怒不形於言,不動於色,方能最大度的護己周全。


    眼下來看,還不夠,她的心緒波動還遠遠不足以做到無形無色!


    崔莞闔上眼,靜靜地感受拂麵而來的涼風,兩耳中潺潺流動的水聲仿佛淌入心中,慢慢的,一點一點的將那顆沉浸在仇恨中心澆熄,泌涼。


    良久,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緊闔的眼睫慢慢睜開,墨玉般清潤的眸子澄澈透亮,再不見一絲一毫的紊亂。


    攏了攏額前被風吹得略微散亂的發絲,崔莞返身上榻,重新捧起擱下的書冊,靜心凝神,細細研讀。


    又過了一日,金烏西沉,船終於行至渭南,此乃八百裏秦川最寬闊的地帶,再往前,便是有禁溝深穀之險,三秦鎮鑰,四鎮咽喉之稱的潼關。


    潼關為渭水轉入黃河之口,河水湍急,洶湧澎湃,故而船隻一般在渭南修整後才重新上路,直入黃河向東行。


    因此,渭南渡口大大小小的商船客船往來不息,繁華喧囂之景,比起雍城的水運碼頭,有過而無不及。


    崔莞所乘的這艘三桅朱漆大舸,也無意外地停靠在了渭南渡口的一處碼頭旁,船主率領手底下的夥計上上下下的忙碌,增添各種所需的補給,一些在船上呆得乏味了的公子或是女郎,也紛紛裝扮一番,帶著侍婢家仆下船散心。


    一連拘在船中數日,難得有機會上岸,腳踏實地的走動一番,崔莞心中倒頗為意動,隻是這道念頭剛浮起,便被她揮手拂去。


    眼下還是安心呆著好,以免沾染上煩雜瑣事,她可不曾忘記那一夜周薇的舉動。


    不過,即便下不了船,她也未打算一直將自己拘在艙房中,此時同船的世家子弟十之八九已經上岸遊玩,留在甲板上之人定然寥寥無幾,她大可前一觀。


    想到此,崔莞幹脆合上窗子,便要外出,隻是打開艙門時,一道蘭芝玉樹般的月白身影霎時撞入了她眼中。


    “……秦四郎君。”


    雖說崔莞的艙房臨近出入的木梯,但秦四郎顯然也不曾想到會如此巧合,他正自她門前行過,偏偏緊閉的門扉卻在這時砰然大開,那道纖細窈窕的身姿,再現眼前。


    秦四郎心中陡然泛起一絲令人難以察覺的雀躍,他頓住腳,彎起薄唇,溫和的笑道:“阿挽,可要隨我一同上岸走動一番?”


    這句話一出,非但崔莞怔在原地,便是秦四郎自身,也不由呆了呆。


    他竟邀了她一同?


    他竟邀她一同?


    崔莞心中不由浮起一個與秦四郎一模一樣的念頭,隻是她眨了眨眼,臉上刹時恢複了平靜,淡淡笑了笑,道:“不了,在船上甚好。”


    仿若玉石般清冽的嗓音,喚醒了微微失神的秦四郎,他垂眸斂下目光,輕輕點頭道:“說得也是。”


    輕柔的語氣,隱隱含著一絲微不可查的失望。


    但他極快便恢複了原本的溫雅,淡淡道了一句:“如此,止桑失陪。”說罷,緩步踏下木梯。


    秦四郎身後的觀棠與弄梅,也對崔莞輕輕頷首見禮,而後快步也隨他離去。


    崔莞望著慢慢下了木梯,正往過道走去的人影,心中略略一思,亦快步跟上。


    甲板上還是會有些許與她一樣不願下船的人,她若和秦四郎一齊出現,或多或少能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秦四郎是何等人,思緒稍稍一轉,便明白了崔莞的打算,但他並未阻攔,反而不自覺的放慢了腳步。


    一行人走出艙樓,落入眾人眼中的,便是這樣一幅光景:秦四郎一襲白衣飄飄,俊顏含笑,仿空中皎月,光華熠熠,而他身後半步緊跟著一名身著茶青綢袍的少年。


    這少年容貌乍看雖平凡普通,但嵌在臉上的一雙墨眸如玉,極清,極潤,還有那比尋常少年倍加纖弱的腰肢,從容閑逸的神情,竟不比秦四郎遜色幾分。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著,也未見交談,但,凡是親眼目睹之人均能察覺,兩人的關係好似非比尋常啊!


    “四郎!”


    眼看著秦四郎就要走到下船的踏板前,一道略微高昂的聲音遽然傳來,隨後便是一道聘婷的倩影急急奔到兩人麵前,“四郎,你,你要去哪?”


    清脆的嗓音,含著少女獨有的嬌軟與羞澀,琳琅入耳,情意綿綿。


    崔莞抬眸一看,攔在秦四郎麵前的,正是數日不見的周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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