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早已得知崔莞會來尋她一般,岑娘並未到劉珩屋中服侍,而是靜靜的坐在榻上,垂頭沉思。


    聞及門閂動響,她方抬頭循聲望去,目及緩緩自耳房中走出的身影,岑娘雙眼微微一亮,即便她常年隨侍在容貌俊美無雙的劉珩身旁,乍一見到崔莞這個羸弱貴氣的“美少年”,眼底仍舊止不住閃過一絲驚豔。


    但那一絲微光又立即黯下,快到令人根本無從察覺。


    崔莞自踏入耳房的刹那,目光便緊緊盯在岑娘冷淡的麵容上,想從中尋出一縷蛛絲馬跡,不過,她失望了。


    斂下剛剛泛起的挫敗,崔莞抬眼在屋中略略一掃,卻未發現筆墨紙硯的蹤跡,她失了聲,若想與岑娘交談,唯有依靠書寫一法了。


    可惜,這是間偏屋,曆來便是予服侍貴人的仆從所居住,怎可能備下紙墨筆硯?


    尋不到,崔莞也未焦慮,墨玉一般清潤的眸子微動,便一臉平靜的走到岑娘身旁,與她隔幾相坐。


    這擺在木榻上的矮幾,擱著一壺,兩盞。其中一盞置於岑娘麵前,盞中盛有清茶,仍冒著微微熱霧。


    崔莞掃了一眼,一手執壺一手取盞,涓涓清茶入盞,茶香嫋嫋,一室恬寧。


    她斟茶,並非為了品飲,小心的試了試水溫,雖溫熱卻不算燙手,又幹脆的探出宛若蔥白的纖纖食指,浸入茶盞中,而後挪到平整的幾麵上,輕逸遊走。


    少頃,一行以幾麵為紙,茶水為墨的娟秀小楷躍入岑娘眼中。她盯著那幾麵上的字跡看了片刻,又移眼望向一臉平靜淡漠的崔莞,慢慢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箋,擱置在幾上,繼而輕輕一推,緊貼字跡邊緣擦過,推到了與自己隔幾相望的崔莞身前。


    沒有遲疑,也無一絲焦躁,崔莞從容的拾起信箋,慢慢展開。


    起初,她仍是一臉平靜,漸漸的,隨著信箋上的內容落入眼中,那雙清澈的眸子緩緩浮起一絲凝色。


    慢慢的,慢慢的,最後一個字看完,崔莞的臉上已然沉凝似水。


    她從未想過,事實真相竟會是如此。


    當日在郡守府,她為救秦四郎而胡謅的一番話,誤打誤撞戳中了張顯心底的詭計,亦引起了劉珩的警醒。


    即便劉珩心機不俗,卻也料不到被安插至齊郡的心腹會被人收買策反。


    若非崔莞的出現,隻怕再讓張顯多靠近半分,劉珩危矣!


    不過,以張顯睚眥之怨必報的為人,崔莞壞他好事,又豈會輕易抬手揭過?為向新主推脫失職之責,張顯便將一切均推至崔莞頭上,甚至還曾附上密箋,箋上言辭錚錚,稱崔莞乃是難得一見的絕世美人。


    這便讓那名為遊山玩水,實則搜尋美人的二皇子劉冀上了心。


    而今寒門漸起,士族衰退,加之君上甚喜美色,為諂主獻媚,不少寒門之人行走於各大城池中,專為尋美而來。


    士族世家的女郎尚好,有家世族人為靠山,寒門自是不敢輕舉妄動。然而如崔莞這般出身低微的庶民姑子,空有絕美之貌,便是一場災禍,若不是被送入宮中廝殺爭寵,便是淪為貴人的玩物,橫豎皆是一粒美人棋。


    尤其崔莞還曾被劉珩當眾宣稱為姬,素來與他麵和心惡的二皇子,又豈會輕易放過此次難得的抨擊機會?


    需知,太子身旁可從未有過什麽美人啊!


    故而為救崔莞,劉珩隻能兵行險招。


    假死,失聲,換顏,往後世間再無太子之姬,有的僅是一名俊美侍從。


    當然,劉珩費心相救一事,崔莞並未知曉,她手中的信箋隻言明了張顯的所作所為。不過,得知了此事,以崔莞的心智,又豈會猜不出其中的曲折?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崔莞感到四肢百骸俱竄起一股寒涼,她當真是從未想過,此事竟與自己有這般駭人的牽扯!


    若當時真選了郡守府,隻怕一死了之都將成為求而難得的最好歸宿了罷。


    崔莞心中顫了兩顫,慢慢的放下了手中的信箋。


    岑娘瞥了一眼她蒼白的麵色,暗歎:到底還是個年幼的姑子,主子一計落於她身上,也不知可行不可行。


    兩人皆是靜靜坐著,若有所思,隨著盞中茶水漸漸涼下,崔莞方慢慢回了神,她咬了咬唇,忽的又抬起手,沾上些許茶水,繼續在已然幹透,不留一絲痕跡的平整幾麵上滑動。


    “為何是我?為何事先不與我明說?還有……秦四郎君現下何處?”


    雍城時,劉珩曾讓人送來一盒凝雪霜,正是用完這盒凝雪霜,她的容貌才得以完全複原,若不然,臉頰上多少會遺下幾分淺痕,也就不至於會遭人算計了。


    除此之外,還有這身儒袍,衣料談不上精貴,卻也非尋常成衣鋪子所能購置,再且,儒袍穿在身上,剪裁極為合體,一看便知是特意為她而製。


    由此可見,即便張顯一事令劉珩始料未及,可與她有關的一切,早已在暗中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岑娘掃過幾麵上的字跡,並未出言,而是收起崔莞身前的信箋,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起身下榻,無聲無息的出了屋。


    崔莞不甘,卻又無可奈何,岑娘能將信箋交予她過目,定然是受了劉珩之命,至於旁的,以岑娘的身份,絕不會胡亂張口。


    這些她全都知曉,但還是忍不住寫下了詢問之言。


    而今,岑娘避而不答,她也不敢尋上劉珩追問,看來,唯有往後徐徐圖之,以解心中所惑。


    偏屋的燈火,直直燃到彎月漸隱,方熄滅。


    不多時,晨光熹微,東方一縷朝暉若隱若現,天地萬物仍舊沉寂在薄薄的晨霧之中,歇入驛站不足二個時辰的車隊,踏著晨霧,再次啟程南下。


    這一次,崔莞沒有與岑娘同車,而是被喚到了劉珩車中。


    瞥了一眼半倚在軟榻上,墨眸半闔,眉宇間好似永遠染著一層慵懶之色的男子,崔莞靜靜的坐在角落裏,離他莫約有一臂遠。


    幽然的目光掠過正襟危坐,眉目低垂的少年臉龐,劉珩略微狹長的眸子裏璨芒流轉,仿若帶著一絲笑意。


    “斟茶。”


    磁沉的嗓音響起,崔莞微怔了怔,順從地挪到雕花長幾前,執壺斟茶。


    飲過茶,劉珩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合上雙眸,閉目養神。


    崔莞的心始終提著,生怕一不小心,又成了劉珩消遣的玩物。


    不過,此次她的擔憂顯然是多餘。


    這一路上,劉珩極為安靜,並未多加刁難,但瑣碎之事,盡數壓於崔莞身上。


    斟茶倒酒,焚香添炭,研磨潤筆,馬車中能行之事,她均一一經了手。


    這一日,就在崔莞靜靜跪坐在一旁,挽袖研磨之時,前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那是劉珩差遣出的探子。


    “主子,前方不足五十裏,便是臨淄城。”


    聞言,崔莞研磨的手不由微微一顫,臨淄,終於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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