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功宴設於皇宮南側偏西的禦樂宮,偏東宮甚遠,不過,禦樂宮本也時常用於擺宴設席,故也未覺突兀,隻是落於各人眼中,又暗生出何種心思,便不得而知了。


    夜色漸起,華燈初上,禦樂宮自宮門起,宮燈高懸,彩綢高掛,便是足下亦鋪陳著色澤豔麗,花紋繁瑣精致的毾鄧,直蔓延至燈火通明,朱甍碧瓦的大殿門前。


    寬敞明亮的大殿內,設左右兩側共百席,朝中百官悉數接旨赴宴,此時尚未開宴,席間錯錯落落,已是坐了不下半數,且隨著守在宮門前的宦者唱聲,餘下之人接踵而至。


    殿中隨處可見三三兩兩談笑風生的身影,每當宦者的唱聲傳入殿內,眾人不約而同抬眼望向敞開的殿門,若是入門乃是相熟之人,自是含笑招呼,反之雖也頷首至禮,神情卻是冷淡許多。


    士族與寒門交鋒已到水火不容之地,從席間涇渭分明之景便可觀出一二,不少人心知肚明,今夜這場慶功宴,隻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蜀王到——”


    而今,仍掌監國的二皇子劉冀,已被孝明帝封為蜀王,唱聲入殿,大半寒門亦或者投入劉冀羽下的臣子皆急急起身恭迎,而少數仍保士族風骨,不願與寒門同流的王謝等世家臣子,雖也站起身,可卻比寒門等人略顯溫吞,且麵容平靜,並無一絲熱切之意。


    隻是百官剛站起身,尚未見劉冀的身影入門,又聽一聲唱音傳來:


    “太子殿下到——”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兩道唱聲,一起一伏,乍聽下,竟似蜀王攜太子前來一般,引得殿內寒門乍喜,世家暗怒,而傳唱的宦者也驚覺不對,以至於往後幾聲,均是戰戰兢兢,顫顫巍巍,不似先前悠揚高昂了。


    “見過太子。”劉冀刻意候在殿門不遠處,又一路看著來人緩步慢行,為的便是先聲奪人,先壓下劉珩一籌,口中也不似以往那般以兄弟相稱,而是直截了當的喚了太子二字。


    橫豎在他眼中,今夜大局已定。


    劉珩瞥了眼劉冀眉宇間的洋洋得色,不甚在意,淡淡頷首,道:“蜀王免禮。”說罷也不欲停留,徑直朝殿門行去。


    這般無謂的神情舉止,令劉冀仿若一拳打在水中,心中極為憋屈,可一見劉珩離去,也就顧不上隨在劉珩身後一同入宮的蕭謹等人,轉身快步追上前,竟是比劉珩快上半步踏入殿內。


    此情此景,使得大殿內的百官神情各異,不過仍紛紛離席行禮:


    “見過太子殿下,見過蜀王。”


    即便寒門再如何得勢,劉珩仍是太子之尊,一國儲君,該遵的禮節不可少,畢竟,並非人人都似蜀王那般膽大包天。


    “免禮。”劉珩袖角輕揚,也未與王煥等人多言,孤身一人行向正堂二尺玉階下左側首席落座,而玉階之上擺放的長幾與錦席,乃是孝明帝的之位。


    原本,蜀王之位應設在太子下首,然則劉冀仗著監國之職,又不願屈居劉珩之下,便在殷貴妃安排之下,坐於與劉珩相對,同為玉階下右側首席,算起來,那本該是王煥之位。


    至於蕭謹薑柏等人,則是按官職高低,自尋置有名牌的幾席,薑柏不偏不倚恰好位於殿中,而蕭謹由於官職最低,墜在席尾處。


    按理而言,立下大功,前程似錦的蕭謹,再不濟也應與薑柏一般,不應落在席尾,可今夜著手布置慶功宴之人,正是殷貴妃,她既知曉蕭謹與太子的幹係,又怎願意讓蕭謹出頭?若非孝明帝欽點,殷貴妃連蕭謹之位都未必會設。


    太子與蜀王入席,這宴便算開一半,大殿西北角中編鍾編磬,箜篌琴瑟,悠揚齊鳴,不知是聲樂之故,還是另有別因,大殿中沉悶的氣氛逐漸舒緩,今日北征歸來的將領不少,四下裏恭賀之聲此起彼伏,王煥等世家朝臣,也向劉珩道了幾聲喜。


    劉冀橫眼瞥了下被眾人擁簇在中間的劉珩,昂首一口抿盡玉樽中的佳釀,又命一旁服侍的宮婢斟滿,方端著酒樽起身朝劉珩走去。


    “北征大捷,全憑太子調兵遣將,率領得度,父皇指崔氏次女為太子妃,聽聞崔氏之女,容貌端莊絕美,乃是不可多得的佳人,太子而今真是雙喜臨門啊!”


    陰陽怪氣的聲音一起,圍繞在劉珩身旁的朝臣麵色齊唰唰一變:蜀王之言,句句誅心,先是欲挑撥太子與眾將領心生嫌隙,又牽扯至待嫁的太子妃……


    朝臣們紛紛錯眼看向穩坐在席上的劉珩,豈料他仿若對這番挑釁之語恍若未聞,雙眸抬也未抬,更別言那始終不變的淡然神色。


    見此,王煥等人心中暗暗讚譽,太子心性沉穩,遠非蜀王可比,便是立在一旁的楚廣,也不由暗歎,若蜀王能得太子一半的脾性,寒門也不至於拖到此時方得勢。


    劉珩的漠然與四下那一道道晦澀的目光,令劉冀頓覺又忿又怒,無比難堪,他張口欲再言,卻不想就在此時,一道尖細的喝聲陡然自殿門外傳來:“陛下駕到——”


    唰的一下,大殿內的文武百官不約而同起身離席,俯身候駕。


    孝明帝乃是被一頂鎏金八扛輿抬入禦樂宮中,頭頂冕旒,垂落的明珠,襯得孝明帝枯黃的麵色略顯精神幾分,陪在孝明帝身旁一同入殿之人,便是一襲盛裝,華光四射的殷貴妃。


    “兒臣拜見陛下。”


    “臣拜見陛下。”


    響亮的呼聲陣陣回蕩在大殿內,孝明帝渾濁的眼瞳中閃過一縷乘心之色,置在身前的手略微一動,緊隨在一旁服侍的中年宦者心神領會,揚聲喝道:“免禮。”


    孝明帝如今口齒已清晰不少,乏力的四肢也恢複了幾分力氣,不過仍是被人攙扶著,方能下輿入席。


    帝至宴開,衣著整潔,容貌娟麗的宮婢手持銀盤,魚貫而入,穿梭在百席之間,長幾之上,美酒佳肴,無一不足。而大殿中間的空敞處,一群身姿妙曼的舞姬,踏著絲竹聲樂,水袖輕揚。


    席間過籌交錯,言笑晏晏,熱鬧非凡,絲毫不見方才開宴前的沉悶。


    待一曲落下,孝明帝執起酒樽先是瞟了眼左側的劉珩,方看向殿內眾臣,道:“魏人犯我大晉疆域,慘毒行於民,大惡逼於天,幸而我大晉兒郎,不畏生死,陷陣克敵,驅魏守疆,朕心感甚慰,此酒,一敬為大晉捐軀的將士。”


    孝明帝竭力穩住發顫的手,將酒樽往身旁光可鑒人的白玉石板上一傾,眾臣也隨即傾之。


    一時間,陣陣酒香撲鼻。


    待宮婢斟滿酒,孝明帝舉樽再道:“再敬諸位凱旋的將士。”


    孝明帝抿了一口酒,百官方飲。


    此舉過後,眾臣還席,孝明帝的目光,終於是徹底的落在劉珩身上,“今三軍大捷還朝,疆域布防難免有所不及,明日早朝犒賞後,各軍仍回原處,鎮守疆域。”


    “臣等遵旨。”


    薑柏等人出席叩首領旨,孝明帝卻是看也未看,一瞬不瞬的盯著坐在席間的劉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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