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大殿中的聲樂不知何時已止,舞姬也早已退下,劉珩的薄唇微微抿起,墨眸中閃爍旁人無從窺覺的冷意與譏諷。


    方才的大義凜然,無非是為此刻罷了。


    慢慢地擱下手中酒樽,劉珩自袖中取出隨身攜帶的帥印兵符,巴掌大的錦匣中,玉印銅符,皆為臥虎狀,栩栩如生,“兒臣奉命北征,終不辱大晉國威,驅魏於北疆,今三軍凱旋,止戈之期,四海平生,印符也自當重歸高閣。”


    磁沉平靜的話音在殿內流淌,寒門者皆神色發亮,暗自歡喜,王煥等人則目露凝色,心生灰冷。


    北征大捷,太子尚未獲封,先解兵權,任三歲稚兒都能看出,陛下偏心過甚,何況是王煥這等身居高堂,老謀深算的朝臣。


    高高在上的孝明帝,一眼掠過大殿內神色各異的眾臣,方望向麵色始終沉著,無喜無悲,無怒無怨的劉珩,渾濁的眸底閃過一絲滿意,又透出一縷愧意。


    對長子,他到底仍是覺得愧疚,可這一縷渺然的愧意又豈能抵過帝心中的萬裏河山。


    “海壽。”


    孝明帝垂眸喚了一聲,立在他身後的中年宦者上前一禮,便下玉台,躬身接過劉珩手中的錦匣,呈至孝明帝身前的幾案上。


    白玉溫潤,青銅厚重,昂首張開血盆大口,似虎嘯山,孝明帝打量數眼,便讓海獸將錦匣收好,微懸的心也緩緩落穩,然而,孝明帝卻未察覺,就在他打量錦匣時,坐在他身側的殷貴妃與右下手的劉冀,不著痕跡的對了一道眼神。


    中斷的宴席複續,絲竹聲樂再起,美人輕歌曼舞,一曲接一曲,飄飛的水袖,不知染了何種香料,一來一回間,香風陣陣,不多時便彌漫了整座大殿。


    香氣混著酒氣,出奇的未讓人覺得難聞,反倒有一股不同尋常的馥鬱,即便未引幾樽酒的王煥,此時也不禁麵露醺意。


    “砰”的一聲悶響,於悠揚的聲樂中,本難引人矚目,可偏偏倒地的是一名大殿中間婀娜多姿的舞姬!


    砰砰砰,帝王臣子皆在驚愕之際,揮袖扭腰的舞姬仿若枝頭上初綻的春花,被一陣狂風席卷而過,接連倒下,便是離舞姬最近的朝臣,也紛紛跌倒在地,失了知覺,便是蕭謹與薑柏等人,也相繼伏在幾上,一動不動。


    “來人!”


    隨殿中聲樂戛然而止,朝臣一個接一個倒地,麵色已然鐵青的孝明帝怒吼道,可敞開的殿門外,卻無一人影,孝明帝的心,沉入穀底,他渾濁的眼眸閃著擇人而噬的利芒,掃向下首的兩名兒子。


    “說罷,是誰設了今夜之局。”


    帝王冷厲的質問,劉珩恍若未聞,靜靜地端坐於位,仿佛一座巧奪天工的精美木雕,低垂的墨眸,凝視著樽中的酒液,不言不語。


    “父皇熄怒。”劉冀慢慢站起身,昂首飲盡樽中佳釀,邊把玩手中精致的酒樽,邊抬起已是含滿得色的眼眸,瞟了眼尚未倒下的劉珩,轉頭對上怒意滔天的孝明帝,咧嘴笑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兒臣也是為了大晉江山,想必父皇定不會怪罪兒臣。”


    “是你?”孝明帝又驚又怒,他原以為今夜是劉珩所為,卻未料到竟是自己寵溺了十數年的劉冀!


    是了,今夜慶功宴,乃是殷貴妃一手布置,自當是……孝明帝猛然抬手抓向身旁的殷貴妃——


    噗的一聲,利刃刺入血肉中的輕響,孝明帝自覺心中一涼,後背陡然竄起一陣的劇痛,他雙目圓瞪,緩緩回頭,不敢置信的看向原本立在身後的海壽。


    “你……背、背叛朕。”


    海壽麵無表情,他自幼服侍在孝明帝身旁,至今已有三十餘載,於孝明帝眼中,他是忠心不二的心腹,可誰又曾知,一向效死輸忠的麵容下,卻隱著一顆深仇重怨的心。


    “陛下。”殷貴妃優雅從容的站起身,向來溫婉嬌媚的容顏上,堂而皇之的流露出一抹嗤嘲笑意,她緩緩踏下玉座,行到劉冀身旁,方轉身望向孝明帝不知是因憤怒,還是因劇痛而扭曲猙獰的麵容,輕輕笑道:“您用海壽這麽些年,從未覺得他的容貌肖似一人?”


    孝明帝渾濁的眼瞳映入一張漸漸褪去奉承諂媚的臉,那眉,那眼……孝明帝渾身輕顫,口角張了張,卻言不出半個字,唯有喉嚨中不斷發出呼呼的喘息。


    海壽冷冷的看著孝明帝慘白的麵容,他知孝明帝心中已有定論,仍是冷笑道:“想必,皇叔未曾料到,我劉鄴,仍活在這世間,活在皇叔眼皮底下罷?”


    劉鄴,孝明帝長兄,亦為前太子劉昶之子,當年孝明帝之所以榮登大寶,乃是因太子犯上作亂,被先帝廢棄,幽禁津州,而後死於民亂。


    隻是世人不知,劉昶“謀反”,身死,皆是孝明帝一手所為,當年津州之亂,雖不必此次魏人進犯,卻也死傷無數,其中以廢太子劉昶一脈為甚,盡數死於民亂中,府邸也被付之一炬,大火連燒一天一夜,熄滅時,隻剩一片殘岩斷壁,以及二十餘具幾乎燒成焦炭的屍骨。


    先帝大怒,當時仍為皇子的孝明帝請命出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鎮壓暴動,平定津州之亂,也正是因此,孝明帝方得以入先帝之眼,繼而於八年之後登位。


    然而,誰也沒想到,本該死於民亂中的劉鄴,竟被忠心的乳嬤以年歲相仿的自身血骨替代,又讓他口銜通心草莖,藏身九曲橋下的湖水下,逃過一劫。


    更令人料不到的,是數年後,劉鄴竟隱姓埋名,扮作逃荒的乞兒,設法混入宮中為宦者,更是機緣巧合之下,被送至孝明帝身旁。因劉昶被廢時,劉鄴剛出生不足十月,而津州之亂,又堪滿五歲,加之深處簡出,故世人根本不知其容貌,便是孝明帝,也不得而知。


    “事不宜遲,還是盡早動手為好。”楚廣皺起眉,目光在劉珩身上來回打轉。


    劉鄴雖不滿楚廣的自作主張,卻也知夜長夢多,他對孝明帝冷笑一聲,陰柔的嗓音慢慢說道:“吾父已在地下等候陛下多時,黃泉路上,還望陛下腳程快一些!”話畢,他猛地抽出那把沒入孝明帝後背的匕首!


    鮮血飛濺,孝明帝倒地身亡,殷紅的血噴了劉鄴一臉,卻遮不住那股酐暢淋漓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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