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的時候,丞相府的仆役們便紛紛忙碌起來了。顧明珩躺在床上,因為昨夜滿是紛亂的夢境,沒怎麽睡好,精神有些倦怠。他嗅著空氣中的安神香,微微皺了皺眉,一手探出簾外,輕敲了床邊放置著的玉磬,有清脆的聲響發出。


    門外立刻就傳來了阿徵和阿羽的聲音,“公子安好,鄙下進來了。”之後便傳來了輕輕的開門聲,透過屏風可以很清晰地看見魚貫而入的侍童侍女在阿徵阿羽的帶領下緩步無聲地走了進來。


    “把香熄了。”顧明珩靠坐在床上吩咐道,聲音帶著倦意與不悅。說完便有一個小婢戰戰兢兢地去到香爐邊熄掉了香,退回隊伍最後的時候有些小心地看了一眼阿羽。


    阿羽餘光掃了她一眼,隨即說道,“公子可是不喜歡這安神香的味道?”他上前一邊扶著顧明珩,幫他拿來了衣衫,一邊隨意地問道。


    “以後都不要用安神香了,以後我的臥房,不準再用任何的香爐。”說著起身坐到了銅鏡前,用翡翠缸中放置著的鹽潔了牙之後便閉上了雙眼。


    現在仔細回想起來,當初在東宮的時候,太子的寢宮內每日都燃著香。醫書上所記載的令人身體有所損害的香並不少,這可是內宅中並不鮮見的手段。


    或許隻是沒有人會想到,這樣的手段會出現在東宮之中,用以謀害一國儲君。


    顧明珩嘴角勾起冷淡的笑意,看來這一世,自己要防的,還有很多。尚未入宮,這一小段時間足夠讓他理清自己的思緒了。自己到底應該重用哪些人,應當防備哪些人。


    有如執子廝殺,若不想好下一步棋,甚至數十步之後的棋路,終會因為疏忽甚至小小的意外而導致全軍潰敗。


    敗軍之將,他可不是。


    阿徵和阿羽在他的身後對視一眼,都知道今日公子的心情很是不好,但該說的還是得說。阿徵朝著阿羽點了點頭,隨後緩聲說道,“宮裏已經將喜服送了過來。”說完便站在一邊沒有開口。


    良久,顧明珩睜開眼睛,這才注意到屏風旁低垂著頭的侍人手中捧著的鮮紅的喜服。


    “現在,什麽時候了?”他的眉眼微動,卻是任誰也看不出他此時的心緒。上位者最為不可之處,便是讓人看出心緒,如此尚未行事,便已讓對方看出了端倪。遇上強勁的對手,便是已敗了一半。


    “已是巳時。”阿羽在一邊輕聲答道。


    “日已要過中天了啊。”顧明珩突然意味不明地說了句,隨後站起身,“沐浴吧。”


    原本早已備好了沐浴所需,隻是擔心顧明珩心生不悅,因此才一直沒有開口提及。如今他主動提出沐浴,仆役紛紛舒了口氣,而門口自有候著的人前去安排。


    轉過屏風走到門口,顧明珩突然停下腳步,他轉身看著高高捧著喜服的侍人,“將喜服全都展開。”隨後,大片的紅色便出現在了他的麵前,如此濃烈的顏色有些刺眼,如同突然燃起的連片火焰。


    顧明珩定定地看著這一片紅色,視線落在某一點時眼神漸漸出現了涼意,問站在一邊的阿徵和阿羽,“陛下聖旨中對於喜服,是怎麽說的?”他的眼神掃過去,已經有幾個小婢的手臂顫抖起來,臉也有些煞白。


    “陛下聖旨中提及,公子禮服依親王製。”阿徵說著將頭深深地埋了下去,話音剛落,滿屋的侍女侍童紛紛跪倒在地,門外候著的仆役聽見響動也迅速屈膝,匍匐在地的身體有些顫抖。


    顧明珩收回視線,沒有理會旁人,“阿徵,看著他們將喜服上的花紋改好,不然,全部杖斃。”他的聲音很輕,雙唇合閉間,卻是令空氣都凝滯了的冷意。說完便抬步跨過門檻,往浴房走去。


    他緩步走在長長的長廊上,廊沿上懸掛著紅色的燈籠,在風中輕輕搖曳。長長的青色衣擺逶迤在身後,像是盛放的青蓮,香氣襲人,卻寒涼淩厲。


    轉彎處,顧明珩突然停下腳步,看著庭院角落的一叢翠竹,眼神有著絲毫出神,隨後變成了毫不隱藏的尖銳,“你去告訴父親,若是不想在太子大婚上出現任何的差錯,就讓他管好自己的夫人。”


    阿羽下意識躬下身子,心中震驚於顧明珩的氣勢,想著謹慎地應道,“是。”說完躬身退後了幾步,之後才轉身往主院走去。


    不過夫人這一次真的是過分了,公子雖是元夫人的嫡子,但是如今進入東宮可是大事,怎可違背聖旨悄然將親王製的禮服降低一級改為郡王製禮服,是以為公子不敢在婚儀上直接指出她的手段,還是以為她背後有蘭陵蕭氏的支撐,顧家不敢撕破臉?


    阿羽的眼中浮起了諷刺的笑意,加快了去往主院的腳步。果然是,愚人娛眾。


    渡芳齋。


    紅藥跪在地上將腰上長長的錦帶束上,之後躬身站起,退到了一旁。


    “今日這妝,可是太豔了?”蕭芷蔚對著侍女跪捧著的銅鏡,側著臉打量著鏡中的自己,一邊輕問道。她一身一品國夫人命婦禮服,冠花釵九樹、兩博鬢、九鈿,長長的佩綬沒入裙擺之中,正式有餘,卻少了這個年紀應有的嬌美。


    “夫人正值芳華。”紅藥笑著開口,“今日本是九公子大喜,鮮豔一些也好。”蕭芷蔚年方二十五,確實當得起芳華二字。


    “大喜?婉菱婚禮之時,才是大喜。”說著隨意地掃了一眼銅鏡中的人影,意興闌珊一般轉身坐到了鏡前,漫不經心地擺弄著一根南海金絲珍珠釵。


    紅藥住了口,安靜地候在一邊,頭低垂著。


    這時,門外傳來了小婢的聲音,“丞相大人到了。”就見蕭芷蔚正擺弄著珍珠釵的手一頓,隨即站起身麵向門口,麵色沉靜,卻無喜色,也無恭迎。


    顧季彥進了房間,就看見蕭芷蔚安靜地站在那裏,麵無表情的模樣讓他心裏不禁有些惱怒,麵色也不怎麽好。


    “大人不在前院招呼各位大人,卻是來了我渡芳齋,這是為何?”她見顧季彥的神色,也沒有了好語氣,直接坐到了椅上,看著顧季彥慢慢地說道。她一雙杏眼,又添了許多的脂粉,看起來稍盛氣淩人了些。


    “夫人做的好事還需要我明說?”顧季彥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語氣也悠哉起來。他乃世家公子,論養氣,可不是蕭芷蔚能比得上的。雖然濮陽顧氏與蘭陵蕭氏都是世家大族,但是這大族之間,也是有高低之分。而各族嫡係,也有正統嫡脈與旁支的區別。


    “好事?”蕭芷蔚笑盈盈地看著顧季彥,並無半分異色。


    顧季彥放下茶杯,看著她的模樣沒有再開口,定定地看著她勾勒的細長的眉眼,嘴角也浮起了笑意,“明珩雖是你姐姐的兒子,但是他是我顧家的嫡子,你姐姐雖是去了,族譜上元配的位子永遠是她的名字。


    婉菱的年齡雖然與太子相當,但是她的的身份,不管如何,都是入不了東宮的,再說,明珩入宮是神官的意思,所以,別再在旁人眼裏落了笑柄,不然我濮陽顧氏和你蘭陵蕭氏,可捧不住這臉麵。”


    說著斂了笑容,轉身向門外走去,寬袖博帶間摩擦聲很是刺耳。


    蕭芷蔚在他出門後,笑容慢慢淡了下去。拿著手裏的茶杯重重地落向桌麵,卻在最後一寸猛地放輕了力道,茶杯與桌麵之間隻有幾不可聞的聲響。


    房中侍女像是沉默的石像,安靜地近乎詭異。


    “紅藥,手指的丹蔻,再濃些。”


    顧明珩穿著白色的中衣閑適地坐在椅上,他方十一歲,卻是身量修長,身後一個小婢正在為他熏發,動作很是小心。如今已過了兩個時辰,連臥房之中都能夠聽見遠遠傳來的喧鬧聲。


    顧家嫡係入了東宮,朝野上下又是一番勢力分割。朝野上下每個人都清楚,隻需十年,顧氏就有很大可能站到大雍的頂峰,而顧明珩,極有可能就是未來的攝政皇後。


    “公子,改好了。”阿徵進屋來說道,他的身後跪著一排高舉著托盤的女婢,上麵是折疊整齊的禮服。顧明珩“嗯”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此時他的心緒有些淩亂,想著今晚子時之前便要入宮,隻覺呼吸都要急促起來。他仔細回想著上一世大婚時的場景,那時太子陸承寧情緒突然失控可是嚇到了無數的人,連皇上都驚地直接從禦座之上站了起來。若是沒有誰在背後鼓動謀劃,顧明珩可不相信。


    前世與陸承寧相處了十數年,他雖不聽不言,卻是極為安靜的一個人,盯著一朵花便可度過半日,連腳步都不移動一寸。為何就在大婚上鬧出了此等事情?


    “公子。”耳邊傳來阿羽的聲音,顧明珩將視線移到他的身上,就聽他道,“太子已出了承天門。”


    太子兩個字落在耳裏,顧明珩本想問可有什麽狀況,但是話到嘴邊又止住了,轉而平淡地答了句“知道了”。過了承天門,便是已經離開了宮廷,到了朱雀大街了。太子他素來不喜喧鬧的氣氛,怕是現在已經很不耐了吧?


    想到這裏,顧明珩突然有些怔愣,自己這是怎麽了,雖說已經決定要幫這個傻太子保住皇位,但是何時自己開始關心他的情緒了?


    想著搖了搖頭,又吩咐道,“把禮服拿過來吧。”聞言候在一邊的侍童們便安靜迅速地展開紅色禮服,很是精細地為顧明珩穿戴起來。禮服極為複雜,單是中衣便有三層,更別說外袍以及各配飾。


    顧明珩的皮膚如瓷白,眉眼濃淡相宜,濮陽顧氏本是近千年的世家大族,數百年前便有“桃花公子,俱出濮陽”之語,這“桃花”二字,便是說的濮陽顧氏嫡係公子所具有的桃花眼,形狀似桃花花瓣,眼尾細長,笑而沉醉,不笑涼薄。


    顧明珩尚未加冠,一雙眼卻已是神形兼備,不笑時有如寒星點綴,愉悅時雙眼含笑,有如十裏桃花讓人迷離。


    因為尚未加冠,因此顧明珩並沒有戴上玉冠,而是用繡著暗色銀線的黑色發帶將頭發束起。展了展長袖,顧明珩轉身看著一旁已經看呆了的阿徵和阿羽淡聲問,“怎麽?”


    “公子俊美。”阿羽先回過神來,開口就來了一句,隨即發現自己有些失言,但眼中驚豔之色猶在。平日公子多著青衣,有如高山之雪,仰而望之。而現在一身紅衣的公子,真真讓人見之不忘。


    顧明珩看了他一眼,“你們兩個可是要跟著我進宮的,謹言慎行。”說完見阿徵與阿羽紛紛躬下身,也沒有再開口,他明白他們的心性。


    “準備吧,沒多久太子就應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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