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役來報太子儀仗已經到達顧府門口的時候,顧明珩正在整理古琴“含章”,他站在窗邊的琴架前,層層疊疊的紅色禮服逶迤在地,繞成了一個弧形,映著日光讓人心悸。


    “到了?”顧明珩低喃道,正在輕撫琴弦的手微微一頓,他有些不明白自己如今是怎樣的心情,但是十分確定的是,從現在開始,他即將麵對著一個更加慘烈的戰場了。


    這個戰場,不是登上至高的位置,便是被人踩在腳下,碾入塵埃。


    “把‘含章’包好,之後親自送進東宮的寢房。”顧明珩理了理廣袖站起身來,對一邊站著的阿羽說道。


    阿羽應下後,角落候著的兩個侍童快步上前托起顧明珩紅色的大幅衣擺,跟隨著他的步子緩緩往臥房的大門走去。


    不管我日後將要麵對的是什麽,都不會改變我的主意。自古成王敗寇,上一世我死在陰暗的角落,這一世,我未曾想過成皇,卻必定會讓陸承寧坐上那個至高的位置。


    秋日的風吹起他的衣袍,上麵用銀線繡著的紋路在陽光下熠熠閃耀,可見禮服上鳳鳥展翅,翼翼其羽。他的一雙眼睛如秋日的淺水,清明無垢,卻又沁涼。一步一步地邁向門口,顧明珩每一步都走得堅定。


    踏出院門高高的門檻,他在台階上站定,注視著不遠處長長的拱橋,那裏是陸承寧來此接他進宮的必經之地。


    一麵有風吹來,夾雜著雨後尚未消失的水汽,還隱約有著泥土的氣味。


    他將手籠在袖中,出神地看著蓄滿水的荷塘。夏日已過,若要殘荷聽雨,也得到明年吧?不過明年的此時,自己也當在東宮了。


    良久,顧明珩聽見聲響,將視線從荷塘之上收了回來,一眼,便看見一身明黃的小小身影正朝著自己的方向行來。


    他穿著太子禮服,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在隊伍的最前端,每一步都走得很穩,步子像是經過丈量一般,不差分毫。身後有人舉著繡著四爪金龍的大旗,那是未來天子的標誌。


    顧明珩微微揚著下巴,看著那個比印象中小很多的陸承寧,突然覺得心中酸澀難耐,眼裏也有了濕意。


    前世之事,譬如一夢,那些事情埋在心裏永遠不會消去,他再也回不了十一歲,再也回不了最初的模樣了。


    而陸承寧卻依然保留著孩童的心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自己,真的要固執地將他自那個安寧的淨土拉出來,與自己一同跳入這個權力的泥潭嗎?


    他一直睜著眼睛,緩緩將濕意逼了回去,心裏一字一頓地默念道,不,顧明珩,如今已經容不得你猶豫了。權利的頂峰充滿了爭鬥與廝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心懷不忍,隻會死的更快。若不想落得上一世那樣的結局,那就揮劍!


    想著,他的眸中迸射中冷光,一時氣勢已然劇變,如鞘中冷劍,韜光養晦,即將暗露鋒芒。


    幾息的時間,他的表情已經沉靜起來,這樣的時候,除了喜悅之外他不能流露任何的情緒,否則,會被無數的人延伸出全然不同的意義。


    不過,陸承寧,真的沒有想得,我竟然還能再見到你。


    顧明珩緩緩笑了起來,隻是嘴角很是淺淡的笑意,卻讓他的神色瞬間柔和起來,如日光灑落山間,映照著清澈的溪水,有著澄澈的暖意。


    隊伍緩緩前行著,卻突然在白玉橋上停了下來。


    弓著腰跟在太子身旁的指路人有些焦急地看了一眼遠處一身正紅的九公子,又看了看明顯被什麽吸引了注意力而停止了腳步的太子,在心裏叫苦,這般情況可如何是好?若因此兩個正主這般僵直下去,最後沒命的還不是自己這些底下人。


    可是此時太子盯著水麵目不轉睛,顯然已經把迎親的事情拋到腦後了,他一個侍人,怎敢開口?


    看太子的模樣,不知在日落之前能否進入宮中。


    顧明珩等了一會兒,見隊伍絲毫沒有移動,而陸承寧正盯著水麵不知道在想什麽的模樣,就知道怕是一幹人都要著急了,陸承寧每每專注於什麽事,便是任何的人事都屏蔽在外。


    沒有遲疑,顧明珩向前跨出了步子,他下頜微揚,亦然一身世家公子的傲然,雙眼注視著漢白玉橋上停駐的明黃色身影,攏了袍袖,陸承寧,你不來到我的麵前,那這次,就換我來找你。


    阿徵與阿羽看著顧明珩的背影驚訝地對視了一眼,隨即快步跟了上去,眼神疑惑,公子這是……妥協了嗎?


    踏上漢白玉橋的邊緣,顧明珩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稍稍抬起的步子放回了原處,沒有再上前,此時他莫名的心裏有些遲疑。仔細地看著離自己幾步之遙的陸承寧,眼神複雜。


    太子身後的侍從見顧明珩親自走了過來,無不退後兩步弓下了腰,不敢直視。此時,便隻有陸承寧站在原地,保持著最初的姿勢,對周圍的人事不聞不問。


    “阿寧。”顧明珩突然喊道,許久之後也沒有任何的回應。陸承寧旁若無人一般注視著水麵,在場的仆役們頭垂地更低了。未來的太子妃喚太子的名諱卻未得到任何的回應,如此落臉的情況,怕是不能掩過去了。


    像是在意料之中一般,顧明珩神色沒有什麽變化,自己現在對陸承寧來說,就是完全的陌生人。相處九年的人尚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更何況自己?


    想著他朝著陸承寧走去,走到他的身前時,一手牽住了他的手。陸承寧沒有掙紮,甚至連眼神都沒有波動,他望著湖麵,兀自發神。衣袍色彩刺眼,襯得他的表情太過沉靜。


    顧明珩循著他的視線望去,推測著這湖中到底有什麽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知道,若要扶持陸承寧上位,首要的便是讓他相信自己,甚至是依賴自己。而對於陸承寧,最好的便是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


    上一世顧明珩和陸承寧並不親近,但是他作為東宮太子妃,與陸承寧相處了十數年,也了解了他許多不為人知或是被忽略了的方麵。


    如自幼時便被稱為“大庸太子”的陸承寧並不是一個傻子,隻是他不能理解別人的想法,而旁人亦無法了解他眼中的世界如何。似乎在他的眼中,世間萬物都是另一種風貌,那是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所不能理解的。


    不過現在,顧明珩牽著陸承寧的手,看著他沉靜的雙眸,心理道,“陸承寧,如今,我進來你的世界,可好?”


    兩人站在橋上足有半個時辰,天色將暗,候在一邊的仆役都很是惶急,若是錯過了良辰,怕是他們在場的所有人都會有性命之憂。但是看著太子與顧九公子紋絲不動的模樣,也沒有人敢移動半步。


    顧明珩一直握著陸承寧的手,他的手很小,一直冷冷的,到現在才有了些微的暖意。看了看天色,若是再陪著他看下去會誤了時辰吧?顧明珩在心中苦笑,看來想要理解他的世界分毫,也有很長的路要走。


    這時,一直安靜站著的陸承寧突然動了動,他轉頭看了看自己被牽著的手,像是有些疑惑一般。顧明珩一下子笑了出來——阿寧這是,回神了?


    想到這裏,顧明珩彎下腰,雙眼直視著陸承寧,又叫了一句“阿寧”,語氣帶著分明的笑意。


    陸承寧看了他一眼隨後就移開了視線,抬步往著顧明珩的院子走去。這一次顧明珩真的無奈了,阿寧這是想起自己的任務了?可是他都已經在他麵前了。


    於是顧明珩緊了緊他的手,“阿寧,我在這裏。”


    這次奇異的,陸承寧像是聽懂了一般停了下來,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顧明珩也耐心,看著他的背影也沒有催促。


    良久,陸承寧轉過身,走了兩步,又停住了。他遲疑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應該走往哪個方向。


    見顧明珩都太子都動了,候著的仆從有序地自中間讓出了一條路來,靜默無聲,卻明顯鬆了口氣。


    “我們走吧,阿寧。”顧明珩看著他迷茫的樣子有些難受,一手握著陸承寧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陸承寧任他牽著,雙眸漆黑,神色不動。


    阿寧,以後的路,我都陪你走,不用再擔心,找不到路了。


    走到前院的時候,顧明珩放開手,蹲下身仰頭看著陸承寧的眼睛,“阿寧走前麵,我,阿珩走阿寧的後麵。”說著握了握他的手又很快鬆開,隨即起身退後半步。


    陸承寧沒有理他,照著來時的路往大門走去,顧明珩跟在他的身後,一身紅衣,風姿卓然。


    在陸承寧的世界裏,“我”或是“你”,都沒有特定的對象或人物,因此,顧明珩會漸漸讓他熟悉,在他的身邊,有“阿珩”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雖然花去的時間會很多,但是顧明珩並沒有打算要放棄。


    兩人帶著浩浩蕩蕩的仆役走到前院的時候,就看見顧季彥和蕭芷蔚等在那裏,兩人都看著太子和顧明珩的方向。想來他們都知道剛才發生的事了,此時見兩人過來表情一下子鬆了下來。


    作為顧明珩的父母,他們是來送嫁的,等顧明珩與太子一同上車之後他們就會趕往宮中,參加夜宴。


    顧明珩在司禮官高聲頌詞之後,對著他們行了大禮,緩緩下拜,紅衣鋪地,神色平和,沒有絲毫可挑剔。行禮之後,他沒有多說什麽,轉身執起陸承寧的手,“阿寧,走吧。”說著便越過眾人往太子儀仗的方位走去。


    他雖知道父親一向將家族利益至於所有之上,上一世太子被廢,自己已是棄子,自然不需要耗費顧氏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營救,甚至因此得罪儲君。


    那時候,顧氏一族需要向未來的君王表示自己的立場——已經和前太子沒有任何的關係了,當然,也不會和前太子妃有任何的牽連。


    但是,人總是會寒心的。當初將自己送入東宮,便阻止了自己其它任何的可能性與選擇,自己注定一輩子的命運都將會和太子聯係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可惜當時的自己,沒有認清。


    從今日起,他是大雍的太子妃,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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