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阿寧想聽什麽?”顧明珩手隨意地撥弄著琴弦問道。他的指節纖長,放在琴弦之上若有玉石光澤一般,因為常年撫琴,指尖有著薄薄的一層繭。


    陸承寧聽了他的話沒有開口,沉默了良久,突然將手放到了琴弦上彈奏起來。十指紛飛,琴弦顫動,漸有樂音傾瀉而出。他視線落在虛空之處,像是沉浸在了樂音中一般。


    顧明珩在聽到第一個樂音的時候,臉上便浮現出震驚的神色。隨著曲調的漸起,他看著神色認真地彈奏著“含章”的陸承寧,雙眼微睜,表情是那樣的難以置信。


    阿寧他竟然彈奏出了高山流水的完整曲子,甚至停頓的節點都和自己都一模一樣!


    陸承寧的手下沒有一點的遲疑與停頓,就像是彈奏過無數遍,這首曲子已經爛熟於心一般。可是實際上,他隻聽顧明珩奏起過一遍。


    顧明珩看向窗外,午後的秋陽光影流轉,讓整個世界都顯得明亮起來。阿寧,你總是帶給我驚喜。我突然很想知道,日後你到底會成長為何等的模樣。一時間,像是萬千日光落在了他的眼中,雲層浮動,霎時燦爛千陽。


    阿寧,我相信你必定不會教我失望。


    東宮的梅園雪海盈香的時候已是深冬了,天亮的很晚,清晨的時候在屋內也能夠聽見窗外呼嘯的寒風席卷,房簷上積雪砸落在地,或是枝椏受不住積雪的重量被壓斷的“劈啪”聲。


    顧明珩尚有些迷糊,一睜眼就對上了陸承寧睜得大大的眼睛。他蹲在臥榻邊上,雙手撐著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身上隻著了一件白色裏衣,顯得有些瘦小。


    顧明珩籠著被子坐起身,掩著唇打了個哈欠,接著低頭笑意溫和地問道,“阿寧睡得好嗎?”他的聲音帶著淡淡的沙啞,聽在耳裏卻有著別樣的韻味。


    陸承寧見他和自己說話,很是開心地眯著眼笑起來,之後站起身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示意要顧明珩幫他穿。


    “那阿寧去把衣服拿過來,阿珩幫阿寧穿好不好?”顧明珩踩著木屐站起身,長長的墨發柔順地沿著背脊披散開來。寢殿內燃著暖爐,隻著了裏衣也不覺寒冷。


    陸承寧聽了,思索了一會兒便跑去自己的床邊將一堆折疊整齊的衣服抱了過來,放到顧明珩的臥榻上。他人還小,繁多的衣服抱起來像是要把他整個人都遮住一般,遠遠看去像一隻小蝸牛。


    將衣服整整齊齊地擺放好,他站在顧明珩的身前抬起手臂,十分乖巧的模樣。


    “卯時(5-7)阿寧和阿珩一起吃早食,辰時(7-9)到巳時(9-11)在崇文館和鄭老一起寫字。”顧明珩一邊給他穿著外套,一邊將這一天的安排告訴給他聽,讓他在心裏將“時刻表”排列出來,知道什麽時候做怎樣的事情,不至於混亂而情緒失控。


    將層數繁多的太子服穿好,最後把暖爐放到他的懷裏讓他抱著,顧明珩起身,帶著商量的口吻,“現在阿珩要更衣了,好不好?”


    陸承寧退到一邊,看看自己已經穿著整齊的衣裳,想了想把手裏的暖爐放下,跑到一邊去將顧明珩的衣服全抱了過來,站在他麵前遞給他,一雙眼亮晶晶的。


    “阿寧乖。”顧明珩彎下腰,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陸承寧的鼻尖,語氣帶著親昵與誇讚。隨後接下了衣服,自己一件件穿戴起來。


    兩人的服飾穿戴都十分的複雜,但是顧明珩為了讓陸承寧逐漸地熟悉自己,接受自己的存在,便讓所有的宮侍在沒有吩咐之前俱不能進入寢殿。


    這樣,每日清晨都是屬於兩人的獨處時間了。


    如今看來效果還是很明顯的,至少陸承寧已經絲毫不排斥顧明珩的觸碰,也能對顧明珩說的話大部分都有所反應。雖然近三個月才有了這樣的效果,但是顧明珩已經很滿足了。


    至少自己已經逐漸接近他了。


    輕敲玉磬,聽見召喚的薑柏與阿徵便領著宮侍數人推開門走了進來。門外寒風呼嘯,有風卷著雪花吹進屋內,在地板上落下點點雪花。


    在宮侍的服侍下洗漱完畢,進了早食,顧明珩站在門口為陸承寧披上了狐白裘,他的下巴陷在柔軟的白色皮毛中,顯得整張臉清秀而精致。


    “現在阿寧要和阿珩一起去崇文館找鄭老。”陸承寧聽了點點頭,隨即便往屋外走去。


    剛踏出門檻,便看見吳嬤嬤候在那裏,氣色並不是很好。看見太子先一步出門來,她眼睛一瞬見亮起,隨後又有些擔心地搜尋著顧明珩的身影。這三個月她是明白了,這個新來的太子妃單單針對著自己,不願讓自己接近太子半步。


    而東宮上下都知道她入不了太子妃的眼,已經很久無法近太子的身伺候了。最重要的是太子對太子妃的做法也沒有什麽反對。


    想到這裏她心裏有些恨恨,太子能對太子妃的做法會有異議?不過一個傻子,又能知道什麽?又想到昨日去鳳儀宮拜見皇後娘娘時,阿靜姑姑一張冷臉對著自己,看來自己在東宮失寵的事情已經被皇後娘娘知道了。


    想到這裏,吳嬤嬤眼神沉了下來,不管如何,必須得盡快挽回太子對她的信賴才行,否則,這皇宮怎再能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殿下安好。”吳嬤嬤看著陸承寧的眼神很是慈愛,手裏拿著一個暖爐遞過去,不過在看見陸承寧手裏抱著一個雕龍的雲紋暖爐時,眼神有一瞬間的晦暗。


    此時收也不是,遞也不是,她拿著暖爐的手就那麽僵硬在了半空。


    “阿寧,走吧。”顧明珩跨出門檻就看見了這一幕,他沒有理會吳嬤嬤,隻是神色淡然地牽起陸承寧的手。隨後阿徵和阿羽一左一右地為兩個人撐起了傘,遮擋風雪。


    浩浩蕩蕩的宮侍跟在兩人的身後,慢慢的融入漫天飛雪之中,有深淺不一的腳印落在雪地上,蜿蜒而去。吳嬤嬤看著逐漸消失的背影,神色逐漸變得焦急而怨毒起來。


    連續幾日的大雪,整座皇城都被掩映在了冰雪之中,雕欄畫棟上都掛上了冰棱,琉璃瓦上鋪滿了白色的雪,踩在雪地上能夠聽見細微的聲音。道路兩旁許多的宮侍正在掃著雪,看著太子一行遠遠走來,便垂首站在一邊行禮。


    冰冷的空氣中夾雜著鬱鬱的梅香,每每聞到讓人心神舒暢。


    “阿寧喜歡雪嗎?”顧明珩一手牽著陸承寧緩慢地走著,看著紛飛的大雪說道。他穿著一件火紅羽紗麵白狐裏的鶴氅,長發用帛帶束著,上麵沾染著細小的雪粒。此時正眉眼溫和地注視著陸承寧,如冬日的暖陽。


    陸承寧披著厚厚的狐白裘,小臉被攏在細軟的絨毛裏,腳踩一雙掐金挖雲羊皮小靴,一手裏抱著香爐穩穩地走在顧明珩身邊。他沒有理會顧明珩的詢問,正轉著腦袋四處打量,一雙眼如黑色的珍珠。


    又走了兩步,陸承寧像是看見什麽了一般,突然掙開了被牽著的手,一路向著梅林跑去。


    “還不快跟上去?”見顧明珩追著太子去了,阿徵看著還沒有反應過來的宮侍低喝了一聲,先一步跟了上去。


    怪不得公子不放心將太子殿下交給東宮的侍從照料,如此漫不經心,怎可能照顧得周全?


    顧明珩跑了一會兒就停了下來,呼出的白氣在空中彌漫開來,襯得他的眉眼朦朧。他看著離自己數步遠陸承寧蹲下身子,狐白裘掃過白雪,劃出淺淡的痕跡。


    沒一會兒,他轉過身看向自己,朝著自己揚了揚手裏的花枝,那是一枝從梢頭跌落在地的梅花,上麵還有綻放的白梅幾朵,花瓣沒有一點損傷。


    顧明珩看著花枝後他眉眼清淨的模樣,緩緩笑開來,走過去接過那枝梅花,“阿寧是要送給阿珩嗎?”他握著枝椏的底端,手指似乎還能夠感受到屬於陸承寧的體溫。


    陸承寧點點頭,想了想拍了拍顧明珩的手,隨後又跑回了路上,很是歡快的模樣。他站在道路中央看著顧明珩,等著他走過來。


    顧明珩看著手中的白梅,突然覺得,這是自己收到過的最好的禮物。


    走到崇文館的時候,鄭儒遠已經到了。顧明珩將手裏拿著的白梅遞給陸承寧拿著,之後將身上厚厚的鶴氅解下遞給阿徵,又俯下身幫陸承寧脫下狐白裘。


    “殿下今日心情頗好啊。”鄭儒遠撫著灰白的胡子,另一隻手上兩指夾著一顆棋子,看著陸承寧笑嗬嗬地說道,“殿下手中的白梅可是送給老夫的?”


    陸承寧這句話一下就聽懂了,十分迅速地將花枝背到背後,眼珠子左看右看,就是不看鄭儒遠。


    “先生可別逗阿寧了,那是他跑去雪地裏撿來送給我的。”顧明珩在一邊說道,聲音裏帶著笑意。相處三月,他也摸清了鄭老的性格,做學問時很是嚴謹專注,但是平日卻是極好相處的,性子像個孩子一般。說著將花枝拿來過來,讓阿羽去一邊拿一個小青瓷瓶養著,放在了自己的書案邊。


    陸承寧一直跟在他旁邊,眼睛緊緊盯著梅花枝,時不時看看鄭儒遠,像是擔心他會突然過來搶走梅花一般。顧明珩看著他像一隻小狼一樣,警惕地防著別人侵入自己的領地,眉眼都是笑意。


    這樣的阿寧,真的很好。


    把硯中的墨磨好,顧明珩將宣紙鋪陳開來,又拿了毛筆遞給陸承寧,“阿寧習字可好?”這兩個月來,顧明珩一直在教他千字文。他注意力集中的時候一下午便能夠學會十多二十字,若是情緒不好,便不理會顧明珩,自己對著崇文館的書冊發呆,如此便是一天。


    今天他的情緒不錯,很是配合地接過筆,一筆一劃地寫了起來。顧明珩在一邊看了一會兒,見他神情寧靜,這才放心地坐回自己的書案。


    “公子辛苦了。”鄭儒遠一直在一邊看著他們二人的相處模樣,有些歎息地說了一句。他雖知道太子聰穎,但是也沒有那樣的耐心日日教導太子。顧明珩能夠在麵對配合或情緒抵觸的太子時都那樣的不怒不躁,可見其心性堅韌。


    “阿寧他其實很是乖巧,不過偶爾會心情不好而已。”顧明珩簡單地說道,餘光掃過正在臨字的陸承寧,覺得心中安寧。


    “老夫突然想到一件事,令尊近日可有與你聯係?”鄭儒遠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開口道。一麵將手中的黑子叩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可是前朝發生了什麽事?”顧明珩自入宮起,便很少能夠得到朝中的消息。或許顧家也在避諱,並沒有遞消息進宮來。因此顧明珩的消息大多來自於鄭儒遠。


    鄭老雖已退出朝野,但是朝中他的門生眾多,消息渠道很是廣闊,甚至知道許多私密之事。再者鄭老為官多年,很是善於揣測帝王心思,時時讓顧明珩茅塞頓開,如醍醐灌頂。


    而鄭老他麵對著顧明珩也大多沒有保留遮掩,很是坦然地拿出來商議探討。他很清楚地明白,在太子尚未明白世事之前,很多事情都需要顧明珩獨自去麵對。


    “陛下準備加封穆家穆德鈞為護國公。”鄭儒遠手指摩擦著棋子光滑的表麵,有些玩味地說道。


    “穆將軍不是已經是一等大將軍了嗎?”他一邊問道,一邊和前世的記憶對應起來,上一世,加封護國公都是太子加冠之後的事情了。這一次加封之事提前了,又是因為什麽?


    穆家自開國起便駐守燕雲六州,“燕雲穆氏”的威名數百年來一直使西狄聞風喪膽,而君主穩坐雍京,便是因為有穆家這道屏障守護著邊疆。因此曆代在位君王對穆家多有加封。


    今上繼位第一年,便封穆家穆德鈞為兵馬大元帥,領正一品大將軍銜。


    若是真的要加封為護國公,那穆家必定會回京謝恩。顧明珩想到這裏,眼神帶上了沉思。


    “最近朝中的風向可是飄忽不定啊。”鄭老看著顧明珩的眼神顯得精明,“咱們陛下是想著要殺殺顧氏的氣焰,你父親近日怕是事事不順。不過許氏作為太子母族,可是一直安安穩穩的,這樣看來陛下還是護著殿下的儲君之位。但是以三公為首的一群,又開始上書陛下請求廢太子了。”


    他的話音一頓,慢悠悠而意味深長地說道,“你的父親和右相謝行止兩人同時上書,提醒陛下是時候選太子伴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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