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伴讀二字,顧明珩的神色瞬間慎重起來,“先生,可有風聲,陛下中意哪家公子?”


    太子伴讀需要兩人,右相謝行止便是當年陛下還是皇子時候的伴讀之一,一路追隨陛下從一個皇子登基為帝,這從龍之功與昔日情分,讓他年紀尚輕便官至右相,至今仍深受信任。


    因此,太子的伴讀人選說來很簡單,但卻是影響至深之事。


    顧明珩早些時候便已經在想這件事情,但是沒想到的是,陛下會突然就想要為陸承寧選伴讀。右相謝行止必定是經陛下授意才會突然上書,而自己的父親應該是見及形勢直接附議吧?


    “這個倒還沒有,不過有年齡相仿的嫡係公子,也就那幾家。從最近陛下的態度來看,依然是反對廢太子的,因此伴讀之事,定會尤其斟酌慎重。”鄭儒遠見顧明珩的神色便知他了解這其中的重要性,不由地撫著胡須笑了起來,滿眼欣慰。


    這顧家的九公子當真是讓自己好奇,不知是顧相教導的好,還是天生聰敏異於旁人,竟能夠如此迅速地看清這裏麵的利益關係。


    顧明珩在心裏將年紀與門庭相適宜的人選劃出來,發現裏麵並沒有主張廢太子的安國公、寧國公、衛國公三家的公子,心裏略鬆了一口氣。


    雖天下人都在傳言說太子是癡人,可實際上見過太子的人並不多,太子第一次在群臣前露麵便是三月前的大婚。但是那時的情形並不足以讓群臣知曉清楚太子的狀況,可是,若有三公的嫡係進入東宮成為伴讀,與太子朝夕相處,那就是不一樣的情形了。


    顧明珩看了看正在一旁習字的陸承寧,心裏有些不安,阿寧,你真的能在冠禮之前好起來嗎?我或許隻能護你到那個時候了。


    顧府。


    顧季彥下了朝,便聽書房候著的仆從說蕭芷蔚找自己有事相商,想了想停下腳步,轉身往渡芳齋走去。他的神色並不那麽好,讓跟在他身後的仆從都有些噤若寒蟬。


    自顧明珩進宮,他在朝中受到了明顯的打壓,雖然心知這是陛下為了平勢力,但是一件件糟心事想起來心中還是有些煩躁。


    他是濮陽顧氏的嫡子,同胞大哥繼承了族長之位,二哥顧仲豫又官拜鎮南大將軍,因此就算是入了朝,也是順風順水。何時受到過這般的對待?


    剛走到渡芳齋的門口,就看見紅藥候在門邊,見他到了趕緊迎上來,“大人安好。”她的聲音很是惹人憐惜,但顧季彥卻無心去關注這些,直接大步進了寢房,腳上的雪渣沾染到了幹燥的地板上,留下一個個帶水的腳印。


    褪去厚厚的鬥篷,接下熱茶,顧季彥去了去寒氣,眉眼淡漠地問道,“何事?”


    蕭芷蔚見他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有些不忿,但是想想自己有求於他,還是放軟了聲音,“陛下可是要為太子選伴讀了?”她一麵說著,一邊將事先備好的點心遞過去,都是顧季彥平日愛吃的。


    今日她仔細裝扮過,本來姿色就不錯,此時更是美貌非常,但奈何顧季彥卻不願多看她一眼,她這般的特意也是白費了。


    “是又如何?”顧季彥看了看盤中精致的吃食,沒有動,放下茶杯直視蕭芷蔚,“想說什麽就說吧,不要欲言又止的。”他的語氣不怎麽好,果然一說完,蕭芷蔚便變了神色。


    “大哥前日著人帶了口信過來。”蕭芷蔚深吸了一口氣勉強笑道,“想讓大人您幫幫忙,看能不能……”


    “大哥?”顧季彥直接打斷她的話,看著她的神色帶著嘲諷,“怎麽,他想把他的長子送到東宮?”他的目光很是尖銳,像是能夠直接看進蕭芷蔚的心底,讓她甚至是她身後的人的算計藏無可藏。


    “是的,大哥就是這個意思。”見顧季彥的嘴角嘲笑之意更深,蕭芷蔚心中不免有些惱火。但是想到大哥信中所說,這件事一定要辦成,若是成了,他們三房在大房麵前才能說上話,不然蘭陵蕭氏三房永遠隻能被大房壓在下麵。


    “區區蕭氏三房之子,也敢稱為我顧季彥的兄長?”顧季彥慢悠悠地說道,一雙桃花眼看著蕭芷蔚,說不出的尖利與冷意,“再說,就憑他兒子的德行,也能入宮當太子伴讀?”


    “奕兒他哪裏不好了?”蕭芷蔚快速地反駁道,對顧季彥的語氣有些不悅。奕兒便是指的蕭氏三房長子蕭如琿的長子蕭文奕,她的親侄。


    顧季彥搖了搖頭,不欲與她再說下去,直接站了起來準備離開,門口候著的親隨見他起身,便取下了鬥篷拿在手裏。


    “等等!”蕭芷蔚看著他要走,有些著急地站起來,“大哥這件事不成也就算了,我自給他說,那上次你提及的讓婉菱入東宮的事……”


    顧季彥回過身,麵色冰冷地看著她,連嘴角一貫掛著的笑都消失了。


    看著如此模樣的顧季彥,蕭芷蔚不由自主地便停下了話,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腿的後側直接碰到了椅子,椅子摩擦著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音,在安靜的房中很是突兀。


    在她的印象裏,作為顧家嫡子的顧季彥一直都是溫和的世家公子模樣,修養極好,就算生氣,也不過諷刺幾句,何曾見過這般的神色。她想著,不覺手抓著袖口,有些緊張忐忑。


    “愚婦!”顧季彥狠狠地吐出兩個字,帶著厭惡,隨後一甩廣袖轉身朝著門外走去。


    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背對著蕭芷蔚厲聲說道,“今日我就給你說清楚,明珩入了東宮,那麽之後任何一個入東宮的女子,下場都是一個死字。再者,你真以為陛下會容許顧氏獨霸東宮?或者,再讓蕭氏也來分一杯羹?可笑!若要我再聽到任何關於婉菱要入東宮的消息從你這兒流出來,你就直接回蘭陵吧。”


    說完,像是失望又像是憎惡,顧季彥直接走了出去。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門外,門扇輕微地晃蕩著,有風雪相夾著自外麵吹進來,帶著寒意。


    蕭芷蔚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放在桌上的手緊緊地握成拳,塗著鮮豔丹蔻的長指甲直接刺破皮膚,鮮血溢了出來。她的神色可堪瘋狂,帶著難以抑製的恨意,蕭芷悠已經死了!憑什麽她的兒子可以入東宮,她的兄長能夠得到顧季彥的尊重?


    “砰”的一聲,蕭芷蔚眼神沉黯的直接將手邊的茶杯掃落在地,茶盞碎成了殘片,泛著熱氣的茶水灑了一地。一時間,滿室沉寂。


    東宮。


    顧明珩用溫熱的棉布將陸承寧沾著墨痕的手細細擦幹淨,他寫字總是不小心會沾染到墨汁,偏他又有潔癖,若是不將墨跡擦淨,便會鬧一下午的情緒。


    陸承寧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發現已經變得幹幹淨淨的了,於是很是開心的在顧明珩的身前揚了揚,隨後又轉身跑到書案前去了,一手捏著毛筆不知道在畫著什麽,神色極為認真。


    顧明珩見他自己去玩了,便起身走到了窗下,那裏鄭老已經擺好了棋局。


    “顧家阿九,煮壺茶吧。”鄭老撚著胡子笑了起來,“可是早有耳聞,顧家九公子琴畫雙絕,又習得一手好茶道,今日老夫可是一飽口福了!”他說著還朝著顧明珩眨了眨眼睛,這表情一下子就把顧明珩逗笑了。


    “這是學生的過失,沒在初次見麵之時便讓先生嚐嚐學生的手藝。”顧明珩說著頓了頓,望了望外邊的天色,“其實如今也不晚,烹雪煮茶正是時候。”


    接著緩聲念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紅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又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可惜外麵已在飄雪了。”


    說完吩咐阿徵和阿羽去將雪水和一應器具拿過來。


    “這麽連日下雪,邊關的將士又要受苦了!”沉默了一會兒,鄭儒遠看著窗外飄飛的雪花,有些擔憂地說道。他以為年紀已老,皮膚有些鬆弛,但是眼中的憂慮卻是那般沉重。


    “先生憂國憂民。”顧明珩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聽見他的感歎說道。


    鄭儒遠輕笑了一聲,“談不上憂國憂民,隻是這大雪久日未停,西狄必將再犯邊疆,搶奪糧食,又是鮮血染地,隻苦了邊境的百姓。這燕雲六州,還要靠著顧家支撐啊。”


    顧明珩沒有接話,恍惚看見了馬背上的西狄軍士高高地揚起了長刀,寒光凜人。


    燕雲六州。


    穆寒江騎著黑馬一路闖進將軍府的時候,四下的仆役都已經習慣了,隻看了一眼便繼續做著自己的事。


    黑馬前蹄高高躍起,長嘶聲傳了很遠,熱氣蒸騰起薄霧。穆寒江身形利落地翻身下馬,快步往著廳內走去,一邊走一邊喊,“大哥!二哥!小爺我剛宰了兩個西狄蠻子,算是通過考驗了吧?你們可是說好了要叫我攻城的那一招的!”


    他身上穿著一件有些破的棉襖,隨意地紮著一根腰帶,外麵不倫不類地罩了件獸皮縫製的夾襖,上麵還沾著血跡。雖然皮膚有些黑,但眼睛卻是極為明亮的,此時一邊喊一邊往屋裏走,腳下的鹿皮靴踩地“蹬蹬”地響。


    推開門,就看見穆寒瑛和穆寒逸兩人麵前擺著一張地圖,正在商討著什麽。他們均年長穆寒江很多,一個十九,一個十五,已經是跟著父親穆德鈞上過戰場的人。因此見年僅十歲的幼弟甩著馬鞭風風火火地進來的時候,兩人眼裏都有些無奈。


    “喲,阿江,竟然都沒有被西狄蠻子抓走讓我去贖回?真是可喜可賀啊!”二哥穆寒逸將地圖一卷,塞到了桌案下麵,笑眯眯地說道。


    果然就看見大咧咧斜坐在椅上的穆寒江得意洋洋地揚了揚下巴,“沒看看小爺我是誰,這燕雲六州誰沒有聽過小爺我的名字?”


    說著一下子躍起來,馬鞭隨意地丟在一邊的桌上,有些焦急地湊過去問道,“大哥二哥,你們什麽時候教我攻城術啊?再過些日子你們都要走了,爹又不住我到處跑,那時候我去哪裏找你們?”


    因為穆寒江才十歲,性子又野,因此穆將軍從來沒批準過他上戰場,就怕他一個衝動就出了岔子。


    “又沒說不教你,急個什麽?”穆寒逸提著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直接踹了穆寒江一腳。常年習武讓他的身形很是魁梧,一雙眼似笑非笑地看著上竄下跳的弟弟,“離隊伍開拔尚有幾日,這幾日夠了,就你那水平,給你點淺顯的你就得想大半年。”


    這次穆寒江沒有反駁二哥的話,笑嘻嘻地湊過去,“二哥,要不你去給爹說說,你們這次走也帶上我唄?”見穆寒逸端著茶杯不理他,就又蹭到大哥穆寒瑛的邊上,眼神亮亮的帶著討好。


    “我說穆寒江,你是傻了吧?別人是怕上戰場,你倒是好,趕著去送死是吧?”說著一個茶杯給穆寒江掄過去。


    穆寒江眼疾手快地接住,搖了搖被子,依然笑嘻嘻的模樣,“二哥你怎麽這麽說話啊?我這是繼承了我們穆家的血性,血性你懂嗎?當年我們穆家……”


    “別鬧了。”穆寒瑛淡淡開口,兩個小的就都同時住了嘴。從小穆寒瑛這個兄長便積威甚重,除了老子穆德鈞,走遍燕雲都不怕的穆寒江怕的就隻有大哥了。


    “寒逸還是跟著我去邊境,寒江不能去。”說著不等穆寒江開口反抗,直接說道,“消息來了,陛下準備加封父帥為一等護國公,等來年春父帥必定會回京謝恩,那時候。”


    說著看向站在一邊的幼弟,眼神有些擔憂,“那時候寒江你必定是要跟著回去的。”


    “大哥,你說的真的?”穆寒江還沒有說話,穆寒逸先吼了出來,一手指著穆寒江,“就他那塞了大把的沙子的腦子,跟著父帥回京了,不會被榨的隻剩下骨頭吧?”


    在他眼裏,自家弟弟真是又蠢又笨又衝動,去了京城那滿是人精的地兒,怕是不被弄死!


    “我不去京城好不好?大哥你給爹說說,我想跟著你們去邊境。”雖然京城繁華,但是他更喜歡燕雲六州,這裏無拘無束,可以跑馬可以挽弓,還可以殺西狄蠻子,比京城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這可不是你我或者是父帥能夠決定的。”穆寒瑛淡淡地說道,“這是陛下的意思,讓父親回京的時候帶上寒江。”


    他也知道,從小在燕雲長大的寒江肯定不能適應京城的生活,但是這又有什麽辦法?如今穆家勢大,又加了恩封一等國公,這般的榮寵與權勢,若是不放一個嫡子到京裏,禦座之上的皇帝怎能放心?


    想到這裏,穆寒瑛的神色有些怔忪。


    見穆寒瑛的神色,穆寒逸和穆寒江對視一眼,眼裏有些擔憂。大哥總是思慮過重,想穆家,想戰事,還要擔心兩個弟弟,明明才加冠不久,但眉間都有了痕跡。


    穆寒江挪過去,拽住大哥的袖子,“大哥,你就別擔心了,我去京城了大不了就窩在將軍府不出去就是了,不會闖禍的。”


    聽見穆寒江的話,穆寒瑛淡淡地笑了出來,心中有些苦澀。


    我也希望你回去了一趟,就又好好地跟著父帥回來,這裏畢竟有父帥和我護著你,但是陛下應該不會那樣輕易地讓你回來吧?看著穆寒江單純卻又錚亮逼人的眼睛,心中驀地有些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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