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昀泓手執一把竹骨雲緞折扇下了馬車,手指輕動展開折扇,問身旁肅著一張臉的阿除,“你知道本公子今日扇麵未繪就帶出來了,這是為什麽嗎?”他的眼中帶著笑意,問地卻很是認真。


    阿除臉上表情絲毫未動,他深知自家公子的本性,必是又想逗自己了。


    “不知。”阿除很是實誠地說道。


    “本公子是想著,若是打聽到哪家有與你相適宜的女子,便將名字記下,改日你可以去探訪探訪。”說完見阿除的耳朵都紅了,很是歡愉地笑起來,搖著未曾著墨的扇子上了山路。


    一路上遇見數名往著半山而去的文士,眾人見謝昀泓年紀尚小卻姿容出眾,水色衣衫溫潤流光,此等必是大家公子,便有些卻步。


    謝昀泓一路賞著山光水色,沒工夫理會旁人的打量,很是自得其樂地往上攀爬。到了半山的空地時,便發現溪流旁已經擺放好了精致的酒盞,而眾人均是三四好友相聚一處,或在亭中,或在岩旁。


    謝昀泓一個人站在山崖邊,沒有絲毫的不自在,看著雲霧繚繞的景色,他用折扇輕敲著自己的手心,“阿除,這北方的風景確實是要比南麵的更為曠博。南麵山水秀致,山歌漁唱,平添雅興,公子我卻突然發現,這登高望遠,感慨天地博大,覽九州之勝,方是我輩心之所在。”


    阿除聽著他慷慨激昂的語調,心知自家公子終於難得正常一次了,站在一邊也沒有答話。謝昀泓說完,也沒有期忘得到阿除的回答,獨自一人站在山崖邊,看著雲霧掩映下的森森古木,一時已是怔了。


    不多時,突然聽見身後人群聚集處一陣喧鬧,謝昀泓回過神來,轉身朝喧鬧處看去,眼神便是微微一凝。他並沒有看走在最前麵的那個老者,視線直直地落在了跟在老者身旁著竹青衣裳的少年身上。


    他上前一步,眼睛緊緊注視著那個少年一邊問阿除,“那是誰?”他的聲音難得的透露出興味。


    阿除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若公子問的是那位老者,他便是鄭老,此次曲水流觴文會的倡議人,兩代太子太傅。若是問鄭老身後的少年,想來在場有人知道,但阿除不知。”


    謝昀泓注目著那個少年,他安靜地跟在鄭老的身後,神色淡泊,一身簡單的竹青衣衫竟被穿出了難以言說的風華。


    謝昀泓微微一笑,“阿除跟著公子我,去看看那俊秀少年。”說著便朝著鄭老所在的方向走去。


    顧明珩跟在鄭老的後麵,神思卻不在這裏,總有些擔心陸承寧。


    “明珩,殿下他畢竟是儲君,你也該學會放手才行,他需要的是獨立,你可以輔佐,卻不能控製。”鄭老餘光見他神思不屬的模樣,有些歎息地低聲勸慰道。


    他知道顧明珩對陸承寧的關心掛念,但是他更加清楚,陸承寧是大雍儲君這個事實。


    不耐應對那些“熱情”的文士,鄭儒遠直接帶著顧明珩上了高台,坐進了一個竹亭中。上有蘭草蜿蜒垂落而下,隱約還能聽見遠處瀑布激流水聲。


    此處角度極佳,幾乎能將平地上所有人事風物收進眼底。


    鄭儒遠遠望山嵐古木,眼中若有雲湧,“明珩,今日帶你出來,可不是讓你來一門心思擔憂殿下的。真正的大家,須知學識之無涯與天地之高遠,困守一方天地,最後隻會限製了自己的眼光。你不應當將自己的視野阻滯在一方天地,你的心中,應當有更多的溝壑與風雷。如此,當不負這萬裏江山與乾坤朗朗。”


    顧明珩知道鄭老這是在提點自己,遂站起身來,深深作揖,“學生著相了。”他確實將自己的視野局限在了宮廷,局限在了那個王座,而忘卻了天地間其餘的風物。


    如此,今後定會將自己逼入一個絕境。自重生以來,他時時用前世之事鞭策著自己,不斷告誡自己要奪得皇位。可是現在想來,確是汲汲營營了。


    “起來吧,為師者不就是要提點學生嗎?若是你一點都不需要提點,實在是會讓老夫這個為師者很是煩憂啊。”鄭儒遠撚著胡子,頗為憂愁地說道。說著見顧明珩的眉宇間少了鬱色,多了豁然通達,心情一下就好了起來,心裏歎息這不明珩果然是美玉資質啊!


    “走走走,陪老夫去看看我大雍的濟濟人才!”說著先一步走下了台階。顧明珩看著鄭老精神抖擻的模樣,應了聲“自當從命”,便跟著下去了。


    曲水流觴文會一直以來便分三部分,上午眾學子各自交流;正午時曲水流觴,吟詩作賦;而午後便是比畫賽詩,最後由文會倡議者評定一名魁首。


    而此時,相熟或是陌生的文士學子已是相談甚歡。鄭儒遠一路行去,路過的學子紛紛停下交談作揖問好。鄭儒遠為天下士林領袖,聲望崇高,幾乎所有的學子都稱他一聲“師尊”。


    “你還記得當初老夫為你上第一堂課時,所告訴你的第一句話嗎?”鄭儒遠一路行去,最後在較為空曠的地方停下來,轉身問一直跟在身後的顧明珩。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開盛世之太平。”顧明珩字字句句念誦而出,聲音有如冰敲玉打,清越無比。


    “做得到嗎?”鄭儒遠突然斂了笑容,神色是少有的嚴肅莊重。他看著站在身前的少年,厲聲又問了一遍,“告訴老夫,做得到嗎?”他的聲音中包含著憂國憂民,已經閱盡浮沉的滄桑。


    他突然對自一直所堅持的產生了動搖。若太子一直不曾清醒,那麽把持朝政的必定會是如今身為太子妃的顧明珩。那麽,他所堅持的,會不會葬送大雍萬裏江山?


    這也是他甚至是許多人所一直擔憂的。


    “做得到!”顧明珩猛地抬頭眼神灼灼地看著鄭儒遠,話語如同誓言,“吾窮盡此生,必當做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開盛世之太平!”他字字鏗鏘,麵若平湖,卻意有驚雷。


    鄭儒遠聽罷,歎了一口氣,撚著胡須微微一笑,像是得到他的承諾了一般。接著看向一邊,微微提了聲音,“跟著老夫二人這麽久,還不出來?”


    顧明珩平複下心中激蕩的情緒,再轉身時依然是滿麵淡然。


    謝昀泓見躲不下去了,便搖著折扇走了出來,尚有七步遠便長身作揖,“學生謝昀泓,見過師尊。”他的聲音帶著恭敬,聽鄭老叫起了才直起了身形。


    “謝家的小子?”鄭儒遠一下就反應過來,笑道,“當年你爹見老夫時還沒有你恭敬,這一點你比他強。”鄭老兩代太子太傅,當年謝行止入宮伴讀時,鄭儒遠便是教導眾皇子的老師之一。因此算起來,謝丞相也是他的學生。


    “家父時常憶起當年您對他的教導,說若沒有您,他必定不會官拜丞相。”謝昀泓餘光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顧明珩,見他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身份而有什麽神色變化,心裏有了計較。


    “胡說八道!”鄭老笑著喝道,“謝行止他能這麽對你說?那才是天都要塌了。謝家小兒,你爹他對你說的應該是當年他《尚書》背不下來,老夫打了他三十戒尺,還罰抄《尚書》二十遍吧?”


    謝昀泓故作不好意思地輕咳了一聲,“師尊英明。”


    “這有什麽英明不英明的。”鄭儒遠擺了擺手,“你比你爹看著討喜多了,看著他老夫就生氣,你啊,雖然知道你是在套近乎,但還是讓老夫心裏很高興。”


    說著對一邊的顧明珩說道,“你們也認識認識,你們的父親都官至丞相,也是緣分不是?”


    謝昀泓聽見“丞相”二字,眼神一頓,瞬間便明白過來這竹青衣裳的少年是哪家公子了。


    隻愣了一瞬,謝昀泓便一展折扇,“可不止這一點緣分,‘南謝北顧’,說的不就是我們兩人?”他微微向上的眼角帶著笑意,一雙眼看著顧明珩。


    顧明珩點了點頭,“早有耳聞,謝家公子。”說著點頭致意。他也對這一身水色衣衫的謝昀泓心生好感,兩人第一次見麵,竟有了惺惺相惜的意味。


    “好了,別寒暄了,以後有的是寒暄的機會。”鄭老打斷他們的交談,“走走走,跟著老夫去看看那邊的撫琴台。”說著便走了過去,顧明珩和謝昀泓對視一眼,連忙跟了上去。


    撫琴台上,幾名學子正在比試琴藝,一旁的人俱在評論。幾人比試完了,一旁技癢的學子又上去了。來參加這曲水流觴文會可都不是來藏拙的,他們誌向高遠,善於抓住機會,以博取名聲,得到他人的賞識。況且,在文會上博得好名聲評價,對日後的仕途文路俱是有好處的。


    撫琴台上一曲罷了,謝昀泓嘩地打開折扇,一雙眼波光瀲灩地看著顧明珩,“早聞明珩琴藝卓絕,不上去麽?”他聲音裏帶著純粹的欣賞之意。


    “也是,明珩,上去奏一曲來聽吧。”鄭儒遠也轉過頭來說道,“你濮陽顧氏九公子的名聲,老夫也是早有耳聞啊。”鄭老也摻和著笑道。他為顧明珩的老師,顧明珩琴藝如何他心中比誰都明白。這是故意想讓他上去一展琴藝。


    顧明珩溫和地笑著點了點頭,也沒有推脫,分開人群走上了撫琴台。


    站在琴台邊,顧明珩抱拳微微躬身,聲音清越,“濮陽顧氏,顧九。”在場有認識他的人,一時有些驚訝於他竟會出現在這裏。


    但是又想到此次倡議人乃是鄭儒遠,而鄭老任太子太傅,便也反應過來。


    而不認識他的人,見他的氣質姿容,也對接下來的琴曲心有期冀。


    顧明珩坐下來,石凳有些涼意,卻也讓心智清明。他將手放到弦上,一片樂聲緩緩響起,眾人一聽,竟是廣陵散。


    人群逐漸褪去喧囂,紛紛注目著琴台上的青衣少年。他修長的十指輕勾緩弦,有如鬆竹瀟簌,又如明月徐來,極盡清華。


    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琴自三皇時期便是世間雅音,其音清正淡雅,是為君子之風。修身、養性,君子鼓琴。


    一時間,琴音漸變,有如風起鬆濤,雲海翻卷,陡升博大之象。謝昀泓眼神微變,神色已是不掩震驚。如此琴藝意境,竟是出自一少年之手!


    此時顧明珩的神色清澈高遠,似已醉心琴中。周遭驚豔的神色眼光,都已經被他所忽略。


    人群中已有人在猜測這“濮陽顧九”是否就是京城中流傳已久的顧九公子顧明珩。此般才華,實為難尋。


    一曲終了,顧明珩起身致謝,隨後淡然地走下琴台。但眾人看他的神色已變。


    他一路走到鄭老身後,一身青衣的他平靜安然,不驚不喜,不悲不怒。


    謝昀泓看著顧明珩,突然退後一步,水色長袖一展便是一揖,“如此風姿,令昀泓見之難忘。如此琴音,足以三日繞梁!”


    他眼中沒有豔羨嫉妒,亦無自我菲薄,而是如顧明珩一般的淡然,清澈坦然。


    顧明珩亦是微笑,將他扶起,“薄藝而已。”二人相視一笑,一如知己。


    鄭儒遠見二人形貌,撚須大笑道,“今日文會,你‘南謝北顧’二人,可真是恰逢其會!”他看著兩人的眼中俱是期望與欣慰。


    旁人聽見“南謝北顧”四字,也反應過來,撫琴的青衣少年是為濮陽顧氏九公子,那麽那水色衣衫的少年,便是江南謝氏七公子了。沒想到此次文會,兩人俱出現在此。


    兩人均是少時成名,顧明珩一琴一畫,已是卓絕難以逾越,而謝昀泓一手書法,令無數大家歎為觀止。他二人出生門閥世家,形質高華,品性才華難出其右。是為有了“南謝北顧”之稱。


    “好了好了,不要再惺惺相惜的模樣了,陪著老夫走走吧,身子骨都老朽了。”鄭儒遠對著兩人說道,接著便往林間走去。


    而直到曲水流觴文會結束,再無一人登臨琴台,掠動琴弦。


    那裏坐著一個青衣的影子,已是無人可去逾越。


    “昀泓……”


    “明珩……”兩人同時開口,卻在聽到對方的聲音時同時住口,最後相視一笑。


    “你們兩人啊,真是應該早早認識的。”鄭儒遠看著他二人的模樣笑道。這時,一直候在不遠處的阿羽突然快步走了過來。


    他看了一眼謝昀泓,見顧明珩點了頭才焦急地說道,“阿徵找人來報,說殿下陷入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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