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餘匍匐著跪在地上,額頭觸地,連綿不絕的涼意緩緩傳入他的身體,逐漸浸入血脈。他清晰地聽見茶杯輕輕落在幾上的聲音,以及皇後沉沉行來的腳步聲。這樣的氣氛讓他覺得呼吸都快要凍結了。


    “薑餘。”皇後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帶著高高在上的威儀。眼前能夠看見繡著金色鳳紋的袍角搖晃不止,落下層層陰影。


    “奴才在。”薑餘恭敬地應道。他的身形和他的聲音一樣很穩,跪了良久依然紋絲不動。


    “你為什麽忠於本宮?”許琦梧看著薑餘的脊背,這個身影是她所熟悉的。在她嫁入晉王府的時候,他就已經跟隨在陸澤章的身後了。陸澤章登基,他便成為了內廷大總管,一直以來都深受信任。


    “因為您值得奴才跟隨。”薑餘沒有絲毫的遲疑,他很是慎重地回道,“更因為奴才想要在這個宮廷更好、更長久地活下去。”他沒有提及任何多餘的理由,活在這個宮中的人都知道,唯有利益,才是人與人之間最為堅固的聯係。


    即使,這也是無數人背叛的緣由。


    “那迦葉呢?”許琦梧繼續問道。她突然發現,原來到了此時,她也能如此平淡地開口說出這個名字。即使這個名字令她長夜不得安寢,恨入骨髓。


    “他作為祈天宮的神官,永遠不可能出現在陛下的身側。”薑餘緩緩地抬起頭,直視著許琦梧。他的眼珠泛著深灰色,顯得有些詭異。但是這句話卻讓許琦梧笑了起來,她並沒有覺得薑餘的行為對她有所冒犯。


    “起來回話吧。”說著轉身坐到了鳳榻上,長長的鳳袍逶迤在地,上麵的金鳳圖案灼人雙目,精致的雙鳳銜珠金翅步搖珠玉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薑餘應聲站了起來,低頭垂首,神色鎮靜,似乎跪著與站著對他並沒有什麽影響。


    “你自陛下少時便追隨左右,今日本宮想要問你。”她雙眸直直地看著薑餘,語氣帶上了自己都沒有察覺的不安,“你認為,迦葉在陛下的心中,有多重?”


    薑餘沉默了些許時候,才開口回道,“在陛下心中,迦葉公子與江山同重。”這句話像是冰雪一般,令得整個殿內瞬間都冷寂下來。隨後,他聽見了茶盞翻倒在地的聲音。


    “是嗎?”許琦梧低低地問道,自言自語一般。明明就知道,自己在他的心中根本就不值一提,為何卻又想要在別人的口中得到證實?甚至心中還對他抱有奢望……


    可笑!


    她看著地上翻倒的茶盞,一時嘴角盡是苦澀。他在你的心中重如江山,那我呢?


    沉默了良久,空曠的大殿中才響起許琦梧略顯疲憊的聲音,“將近七日陛下的行蹤告訴本宮。”候在角落的阿靜聞言端著漆木托盤走了出來,上麵放著紙筆。


    薑餘看了麵色沉然的阿靜姑姑一眼,隨後沒有絲毫遲疑地提起了筆。不管在何時,皇上的行蹤都是絕密的,若是泄露,便是重罪。但是薑餘並沒有絲毫的猶豫,就像是他對皇後說的那樣,他忠於她。


    放下筆,皇後朝著他擺了擺手,“你先下去吧。”薑餘聞言行了禮,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大殿。


    阿靜將托盤放到了榻前的案上,有些擔憂地小聲開口道,“娘娘,他可信嗎?”她看著麵色有些蒼白的皇後,眼神帶著關切。


    許琦梧將盤中的宣紙拿了起來,腕上戴著的碩大東珠金飾尤為奪目。目光一點一點掠過行行墨字,她掃了一眼身側的阿靜,緩緩道,“自然是不可信。”說著放下紙,“不過他是聰明人,若是讓他謀害太子他定會拒絕,但是有些不重要的小事,他會很樂意為本宮效勞。”


    說著很是閑逸地站起身,纖長的手指執起一塊沉香木,細細地切開,放入鏤空鳳紋的香爐中,喃喃如自語,“在這個宮裏活下去,可不是那麽的簡單。”


    沉香屑被火星點燃,漸漸化為了灰燼。


    崇文館。


    “阿珩,大哥來了消息,你上次提到的那個寧無懌在西涼國的附近出現過,但是又消失了蹤影。”穆寒江進了崇文館便找到了顧明珩。


    前些日子太子“偶感風寒”休養數日,東宮便停了崇文館的學業,如今太子痊愈了,他和謝昀泓兩人才進得宮來。


    不過偶爾想起當日太子近乎癲狂的模樣,仍是有些難以置信。


    “那就是說沒有死?”顧明珩聞言放下手中的書,再次確認到。他神色帶著欣喜之意,一時沒有發現身旁坐著的陸承寧正眉眼幽深地看著他。


    “嗯,原本都以為他已經死了,但是細細查訪後真的發現他尚且活在世間。阿珩,你是怎麽知道他的?又怎麽確定他一定沒有死……”說著說著,穆寒江的聲音漸漸低下來,他不經意地對上陸承寧盯著自己的雙眸,心下猛然一緊,下意識地停了話頭。


    怎麽覺得,殿下今日有些不同?


    顧明珩有些不解的看著他,“阿木你怎麽了?”


    “沒什麽……”穆寒江僵硬地笑了笑,又有些緊張地搖搖頭,“師尊布置的策論我還沒有寫好,我先過去了,改日將大哥的信拿給你看。”說完就迅速跑開了,像是身後有猛獸追趕一般。


    顧明珩有些奇怪地看著穆寒江的背影,今日木頭是怎麽了?


    這時,顧明珩突然感覺到身邊的陸承寧拉了拉自己的袖子,偏頭便看見他正專注地看著自己,一雙眼如墨渲染。


    “阿寧?”他不自覺地柔和了笑意,聲音如弦歌清越。自那日情緒失控之後,醒來後的陸承寧就一直很黏他,甚至這幾日兩人都是同床而眠,幾乎到了寸步不離的地步。顧明珩想著那日他應該是受了驚嚇,心中不安,便隨了他。


    “寧無懌是誰?”陸承寧咬字清晰地問道。


    顧明珩一愣,沒有反應過來——阿寧他怎麽知道“寧無懌”這個名字?又想起自己剛才和穆寒江的對話,有些驚訝地問,“阿寧剛剛聽了阿珩和阿木說的話嗎?”他的聲音含著驚喜。要知道,以前阿寧從來都會下意識地拒絕聽到外界的聲音。


    陸承寧點了點頭,又問了一次,“寧無懌是誰?”他能夠感覺得到阿珩對這個叫做“寧無懌”的人很是在意,這讓他心中微微有些不悅。


    至於是為什麽,他尚不明白。但是他不喜歡阿珩忽視自己,去關注其他的人。


    “寧無懌是阿寧不認識的人,但是他能夠給阿寧帶來很大的幫助。”顧明珩耐心地解釋道。若是寧無懌沒有死,那他沒有記錯的話,寧無懌三年之內應該會來到京城一帶。


    陸承寧聽了點點頭,又回身專心臨起字來,如今他的筆法已是初具風骨。


    顧明珩看著他眉眼沉靜的側臉,有些怔愣地想,阿寧剛才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不少?


    午後。


    “你今日怎麽如此奇怪?”謝昀泓執著折扇用扇柄敲了敲穆寒江的肩膀,眉眼帶著些許關切。兩人一同步出東宮朱紅的大門,朝著宮門走去。阿除跟在他們後麵,捧著書冊。


    “阿泓,難道你沒發現,今日殿下才是奇怪嗎?”穆寒江濃黑的眉目帶著沉思,“我總覺得今日的殿下和往常很不一樣,不管是神態還是說話的語氣,都讓我覺得——殿下不是以前的那個殿下了。”


    謝昀泓聽了他的話,搖著扇子的手一頓,想了想說道,“今日我比你晚到幾步,在崇文館外碰到了阿徵。”謝昀泓沒有回答他的疑問,而是說起了其它。


    穆寒江停下腳步,看向謝昀泓。他的五官與眼神並不如京中權貴公子那般,而是帶著一種完全不同的粗獷與不被拘束的野性。


    “我向他詢問殿下近日可好些了,你猜他是如何回答的?”不等穆寒江回答,他神情微肅道,“他說,殿下已是痊愈,卻與往日有些不一樣了。”


    “不一樣?”穆寒江低低地重複道,隨後抬眼看著謝昀泓,“若是我感覺沒有錯,我覺得現今的殿下,更像是我大雍的儲君。”


    想了想,接著肯定地說道,“殿下他讓我感覺到了一種威壓,一種來自於上位者的威壓。雖然在和阿珩說話的時候那種感覺就消失了,但是殿下看著我的時候,我確確實實地感覺到了。”


    謝昀泓沒有接話,眉眼陷入沉沉思緒中。


    “阿泓,隻希望殿下的變化都是好的。”雙眼看向遠處無數層疊的宮室,穆寒江神色複雜,“你我都知道,若是殿下遲遲不好,一直都如從前的模樣,那等待著殿下和阿珩的,甚至是你我的,到底會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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