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說到多久,嬴渠梁直奔主題,對甘龍道:“上大夫有禮!”甘龍道:“臣不敢!”嬴渠梁笑著道:“不知上大夫齋戒沐浴,這招賢令可出來了?”


    甘龍笑道:“不負君恩。”說著從袖口抽出竹簡,交由內史盛上。


    內史小著心,轉內侍送到了秦公嬴渠梁的手上,那秦公嬴渠梁展開來看,隻一會兒,也不見他的喜色,卻是一收,伸出去,對內史公孫賈道:“念出來。”


    這公孫賈是個知機的,立時知道這是嬴渠梁不滿意這篇時文,當下也不多說,用一口既定的雅言陳述道:“……興國之首,在於舉才用才,堯舉舜,舜舉禹,文王訪呂尚,桓公得管仲,穆公得百裏,皆聖王明君舉才用才之楷模,今我秦國當興,國君明銳,期盼列國名士入秦,共成大業……”


    當這一篇華文念完了,公孫賈心裏也是有點鬱悶,從這文筆上說,雖有老舊,但這篇文章從旁引證,道古論今,述前明後,知前斷非。可以說算得上是一篇不錯的文章了,就算是嬴渠梁不滿意其中一點點,可是也可以改改再用呀,至少這篇文章是可以堪用的。


    一片沉靜之後,嬴渠梁抬起頭,直視其下,道:“各位感覺如何?”


    “精彩,絕妙!”杜摯站出來道:“老師華文一篇,可以讓那齊國的稷下學宮都黯然失色,當叫他們那些個人看看,什麽顯學大儒,真正的飽學之士,在這兒!”甘龍卻沒有笑出來,他看著嬴渠梁的臉色,可以知道,嬴渠梁並不滿意!


    與其讓別人道明,還不如自己直接承認,甘龍道:“老臣老啦,腦筋是不行了,君上,是不是老臣寫的有什麽不對之處,還請君上指出來!”


    嬴渠梁沒和他客氣,直接道:“聽著不實!”公孫賈道:“請問君上,上大夫之文還算中可,不知哪裏不實了?”嬴渠梁道:“我們秦國的實情大家不是不知道,我們雖然度過了滅國之危,但說起來,就國力而言,還是二流之國,我們沒有富足的銅鐵,沒有暖身的絲麻,沒有足夠的糧草,軍隊是得到了回複,可還是和從前一樣,大軍出動,騎兵雖可野戰,卻不能攻城,而步軍老弱,百姓傷疲。在這種情況下,我秦國是又窮又弱,現在是我們向外招賢,是我們求人家,可不是人家上趕著求我們,說得好像我們恩賜一樣,這樣下去,文章是美了,可是誰會來我們秦國?六國卑秦也不是一二日了,六國士子幾乎從不入秦,這樣的時文發出去,是你,你會來嗎?”


    甘龍黯然道:“君上說的是,是老臣想錯了!”杜摯也在一邊蔫了。


    公孫賈道:“不知君上的意思,是要如何寫就?”嬴渠梁道:“當要紮實,求實!”


    甘龍道:“那,如何個紮實法兒呀!”眾臣聽他一說,都知道這位老臣也心生了怨懟,給嬴渠梁這樣的駁回了麵子,以他的這張老臉,還真不好說。這卻是一個無奈的地方。畢竟,這樣的大事是一定要和甘龍照麵的,因為他是柱國大臣,而他辦的不合君意,這又不免傷了甘龍的自尊。想他甘龍是什麽人?此人至秦之後,由於捧著秦獻公上位,一直是秦國政壇的大佬,就算是現在是嬴渠梁當國,可甘龍是三世老臣,這一點是不能小視的,似嬴渠梁這樣年青君主,那可是絕對不能對甘龍下手的。


    “求實,不要那些華麗的文藻,隻說事實,來我秦國,但是有才,就給官做,給權利,放其施展,任由揮發,隻要可以強我老秦,壯我秦國,嬴渠梁願與之共治天下!”


    眾臣都給震動了,嬴渠梁這句話中最震動人心的就是那句“共治天下”。這話立時惹得那些秦國老臣們眼睛亂轉。怎麽可能,怎麽會這樣?與其說是驚於嬴渠梁的這句話,不如說是驚於嬴渠梁對國內不滿的雄心。事實上,雖然現在的秦國窮弱,但秦國的臣子卻是不想要變,這種變可能會影響到他們的地位。誰會想秦國的廟堂上多一位和眾臣搶奪權利的。嬴渠梁雖說是與之共治天下,那意思是說要把自己的權利分出去,這等於就是在眾臣的頭上給再加上一座大山!


    對於秦國的官員來說,他們要的是現在的這種平穩,可嬴渠梁不要,他要的是雄心壯誌!這是現在的秦國所不能滿足他的。在此,秦國的新君和他朝下的臣子們開始了第一次的對麵碰撞!


    本來嬴渠梁發了話,在這時要站出來的當是內史,可是公孫賈卻是不發一言,隻是在一邊站著,甘龍沒做成的事,他可是不敢接手,他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地位,可不想真的得罪滿朝眾臣之首的甘龍。


    “在座,誰願意重寫這份令文?”嬴渠梁發問了。他看的是公孫賈,除了老甘龍,在這個朝堂上,就學問來說,就屬他公孫賈了。但公孫賈卻是道:“臣文筆粗疏,此文既出上大夫之手,那就請上大夫繼續修改好了!”


    “君上說的是重寫,這重寫啊,還是你寫好了!老夫可是寫不了了!”甘龍既然失了一次麵子,那是怎都不肯再寫的,當下推了開來。同時,他也可以向嬴渠梁表示自己的不滿。


    此時,景監行禮道:“臣才疏學淺,恨不能替君上分憂!”其實景監不是沒有才,可要他寫一篇這種文章,卻是不行,他學的是實學,可不是這種文章的功夫。寫一篇文章,不是一般人可不敢下筆,那是要丟麵子的。


    眼見無人分憂,嬴渠梁微怒,他輕哼了一聲,忽然從案邊拿起一卷空白的竹簡,隨手一挑就攤了開來,隻見嬴渠梁拿起一支楚國筆,就了墨水,在竹簡上自行寫了起來。既然臣下無人做,嬴渠梁自己寫,不求別人了。這種作派,弄得堂下群臣瞠目結舌。一般來說,君上做事隻是批令,這種行文斷然不會由一國之君書寫,不然的話,國君天知道要寫多少東西,可是現在,嬴渠梁不顧體麵,自己書寫,可以見出,他的這種決心已經到了何種的地步。


    不旋即,嬴渠梁寫得都掉下了淚來。在嬴渠梁的身後,有兩個內侍,一個是老內侍黑伯,他是目不斜視,隻看前方。另一個卻是小妹熒玉,她可是大膽子的,在一邊看著,上麵的字字句句她都是第一個知道的。隻見這熒玉也是張大了嘴巴,可見嬴渠梁寫的有多震憾。


    好一個大秦國君,一筆揮就,把文章利利落落的寫完,這本就是壓在他心裏的心底話,所以一下子就全說出來了。這也是他內心的一個表達。放下了筆,嬴渠梁淡看一眼,對內使道:“念!”內史公孫賈上前拿過,墨跡未幹。他本待要念著的,可是一看,卻是猶豫了,忽然,他退開一步,轉給景監,景監的官位也是內史,是公孫賈的副手,公孫賈假著嗓子道:“我方才念的時候岔了氣,你來念!”


    景監拿過在手,看了之後心罵公孫賈是小人!自己不敢念,卻來給我!不過景監是景監,他可不在乎,反正這也不是他寫的,當下道:“招賢令國人列國賢士賓客: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間,修德行武,東平晉亂,以河為界,西霸戎翟,廣地千裏,天子致伯,諸侯畢賀,為後世開業,甚光美。會往者厲、躁、簡公、出子之不寧,國家內憂,未遑外事,河西失地,函關易守,諸侯卑秦,醜莫大焉。獻公即位,鎮撫邊境,徙治櫟陽,且欲東伐,複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於心。國人賓客賢士群臣,有能出長策奇計強秦興秦者,吾且尊官,領國政,持權柄,與寡人共治秦國。”


    景監念完,不由熱淚盈眶,便如一口老秦酒直入胸腹,讓他回腸蕩氣不能自己。


    眾臣子卻是沉寂了。好一會,左庶長道:“這算什麽,君上,您招賢是招賢,也不能數落自己祖上麽!天下哪有這樣的招賢令?”


    嬴渠梁搖頭道:“為什麽不能數落先祖,祖上做得不對,還怕人說?我們不說,別人就不說不知道嗎?本公今書此令,隻求訪到真才,興我秦國,其餘一律不論!”緩了一緩,嬴渠梁道:“在坐諸公,除左庶長外,還有其它的建議嗎?”


    明明嬴虔是發牢騷,說的是意見。可在嬴渠梁的嘴裏,卻成了建議,也就是說,嬴虔不是反對嬴渠梁的手書詔令,而是建議!嬴虔一想,得了,都這樣了,他也就沒有再說話了。


    正這時,嬴渠梁身後的人道:“小臣有話說?”嬴渠梁一奇,道:“你且說來!”他相信妹妹不會當麵給自己拆台的。果然,熒玉道:“君上對賢才求之若渴,就不能用‘招賢’二字,我看,改‘招’字為‘求’字,君上以為如何?”


    嬴渠梁一聽,哈哈大笑,少有的張揚起來,道:“說的好,本公就是求賢若渴!景監,就改名為求賢令,由內史處抄錄分傳國府並各國!!”


    公孫賈麵目低沉,沒有說話,本來內史的事是他的事,可嬴渠梁一語就越過了他。


    景監道:“嗨!”雙手接過。不過還沒有下朝,他還不能走。


    解決了這件事情,嬴渠梁心情好了不少,他望向朝下眾臣,淡淡道:“還有何事,直報上來。”他這一說,政事堂外的一名內侍步入,道:“稟報君上,有東騎外使求見!”


    這裏要說一下朝會的規矩。一般來說,在這種朝會上,除了軍機大事,或是有大國外使,尋常的事都是要等著朝臣官員們議政完畢,在他們議完事後,一些小事才可以送上台麵。說起來,東騎隻是一個不足道的小部族,當然要等秦國君臣把他們的大事商議下來才可以接見。


    如果是平常的小部族,那不要說了,秦國君臣怕是沒幾個在意的,可是東騎不一樣。


    劉羲在到雍城的時候,收購了一大批的產業,這批產業劉羲是交給秦國本國商人朱夷吾管著的,他把這筆生意分成股份,自己拿一份利,給秦國老世族們還分了一分利,同時,拉起了楚國猗氏和魏國白氏兩家大商的虎皮,這叫做拉起虎皮做大旗,牌子響,名號正。在這樣的情況下,劉羲的生意順風順水,並且,這生意不是他管的,他完全不費心,他隻是提供好的食品和一些新鮮的生意理念。


    僅僅一個月,就賺到了足夠的錢,之後每個月生意都是大好,現在,雍城裏最大的商家其實就是東騎人劉羲的生意。當然,雖然秦國和其它的國家一樣,也有著不法官員亂政的事,也有貴族欺負老百姓的事,這種事本就是不足為奇。


    但有兩個原因,一,老秦的百姓牛得很,他們都是動不動就能抄刀子砍人的狠角色,所以不是一些大佬,是不會有誰真想把百姓死逼的。因為這些百姓瘋起來全是不要命的。二來則是秦國的官員雖然欺負百姓,可卻是不會欺負往來秦國的商人。


    之前說了,在戰國時代,商人是一個特殊的團體,特別是一些的大商,這些大商的能量很大,非常的厲害了不起。他們交遊廣闊,往來都是高官顯貴。東騎的牌子太小,劉羲借用了楚魏兩國的招牌,而他又結好了這些老雍城裏的世族,這生意還怎麽可能不好?


    嬴渠梁還沒有發話,那白縉上前道:“君上,外族來朝,不可不見!”


    嬴渠梁點點頭,道:“白行右說的有道理,宣東騎使者上堂!”秦國的規矩還沒有到後世秦始皇的那個地步,很快的,在嬴山的帶領下,一個皺臉皮老人臉的漢子猥瑣的跟著嬴山進入政事堂,他的樣子也許沒有什麽,但氣度還是可以的。


    這也是難怪,猗梁從前就是大商,猗大是猗梁的老家人,說是二把手的親隨也不為過,就相當於現在劉熊之於劉羲。所以這位家人下小雖地位不高,卻有著常人難及的眼力和見識。


    “小使猗大,拜見秦伯國公。”猗大拜服下身。


    秦國在周天子的封爵中是伯。爵位,又稱封爵、世爵,是古代皇族、貴族的封號,用以表示身份等級與權利的高低。堯帝、舜帝以及夏朝,置五等爵:公、侯、伯、子、男。商朝置爵三等:公、侯、伯,無子、男二等。周天子時代,分為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均世襲罔替,封地均稱國,在封國內行使統治權。


    雖然秦國的封爵是伯,可秦國卻是自立的公國,所以曆代秦國國君都是自號為公。這並不足奇,世上名不符實的東西多了,比如楚國本來就是蠻夷,有了實力自號為王,還不是一樣當王了。魏王想要當王,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隨後,齊國也稱王了。接下來,更好笑,魏齊楚三國都承認彼此王號,也就是說,這三國的王號是給正名的,但說來,隻是讓周天子去蓋個章,承認一下。


    所以猗大先一步點出秦國的實爵,再尊稱秦國的地位!


    嬴渠梁微微一怔,一個區區的小民,也有這樣的見識才學?


    “山哥,這是怎麽回事?”嬴渠梁沒有理會猗大,反而先一步和嬴山打招呼。嬴山深深的知道,這其實是嬴渠梁在怪他為什麽沒有先一步的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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