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星期天,尤拉莉和寶蓮又要對她來一次說教了,這一點斯佳麗確信不疑。


    事實上,她對自己在舞會上的表現也是大感吃驚。


    也許她是做得太——活潑了一點,如此而已。


    可她好久沒玩得那麽開心了。


    她比刻板的查爾斯頓淑女還要大大吸引男人的注意,這並非她的錯,不是嗎?況且,她確是為瑞特才那麽做的,這樣他就不會再對她那麽冷淡、疏離。


    誰也不會責怪一個做妻子的盡力想保住夫婦關係吧。


    來回於姨媽家到聖瑪麗教堂的路上,斯佳麗默默承受著兩個姨媽凝重神色所表現的不滿。


    望彌撒時,尤拉莉悲傷的鼻塞音,讓斯佳麗聽在耳裏,恨在心裏,但是她竭力借著白日做夢,想象瑞特放棄死硬的傲氣,承認仍然愛她那時刻的情景,來堵住那聲音。


    瑞恃是愛她的,不是嗎?每當他們相擁起舞,她就有雙膝發軟的感覺。


    他們肌膚相親時,他若沒有觸電的感覺,她也肯定不會有這種感覺。


    怎麽有呢?斯佳麗很快就會弄明白了。


    到了除夕,他一定得做出比把戴上手套的手擱在她腰間更親密的動作。


    他一定得在午夜十二點正吻她。


    離今天隻剩五天了,屆時他們四唇相接,他就不得不相信她的確多麽愛他,她的吻將向他表達言語所不能表達的……當斯佳麗幻想著美夢成真時,對眼前展現那種彌撤的古典美與神秘氣氛竟視而不見。


    每逢她的反應稍有怠慢,寶蓮就用手拐兒狠狠捅她。


    她們之間的沉默直到坐下來吃早餐時還沒打破。


    斯佳麗感覺她體內的每一根神經仿佛都暴露在外,暴露在寶蓮冰冷的目光下,暴露在尤拉莉惱人的抽鼻子聲下。


    斯佳麗再也受不了了!趁她們還沒攻擊她,她索性大發脾氣,來個先發製人。


    “你們不是說大家不論去哪裏都是步行的嗎?我照你們的話做,結果兩腳都磨出水泡了。


    但是昨晚溫特沃斯家前麵街上就停滿馬車!”寶蓮豎起雙眉,緊抿雙唇。


    “現在你懂我的意思了吧,妹妹?”她對尤拉莉說。


    “斯佳麗決心跟查爾斯頓所主張的一切唱對台戲了。”


    “我簡直弄不慌,馬車跟我們講定該對她談起的事情比起來,有什麽重要,姐姐。”


    “舉個例子啊,”寶蓮堅持說,“這是個說明她對其他事情所抱態度的最好例子。”


    斯佳麗將寶蓮倒出來的淡而無味的咖啡喝光,啪嗒一聲猛力把杯子放在小碟上。


    “如果你們不再把我當作又聾又啞,兀自談論我,我就領情了。


    隻要你們高興,盡管對我說教,說到你們臉色發青為止,但是要先回答我的問題,那些馬車是誰的?”兩位姨媽瞪大眼睛看她。


    “什麽,當然是北佬的!還會是準的。”


    尤拉莉說。


    “提包客的。”


    寶蓮精確地加上一句。


    姐妹倆又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互相糾正對方語病;告訴斯佳麗,馬車夫雖然替城裏富有的新貴階級工作,心裏卻仍忠於戰前的主人。


    社交季節期間,如果路途太遠,或天氣太冷不能走路,他們就用盡各種聰明方法,在雇主身上略施手段,送“他們的白人鄉親”去參加舞會和宴會。


    “在聖西西利亞舞會的那晚,他們拚命堅持要晚上休假,自己使用馬車。”


    尤拉莉又說。


    “他們全是受過訓練的馬車夫,非常高尚,”寶蓮說,“連提包客都怕得罪他們。”


    她笑出來了。


    “他們知道馬車夫瞧不起他們。


    仆人一向是天下最謅上欺下的人了。”


    “這些仆人當然這樣!”尤拉莉欣然道。


    “畢竟,他們跟我們一樣是查爾斯頓人。


    所以他們才如此關心社交季節。


    凡是北佬搶得走的都給他們搶走了,他們處心積慮破壞一切,但是我們仍然保有社交季節。”


    “還有我們的尊嚴!”寶蓮大聲宣布。


    她們憑了尊嚴和一分錢車錢,就可以坐上街車到處跑,斯佳麗尖酸地想道。


    不過她們已經把話題轉到忠心耿耿的老仆人上了,斯佳麗暗自竊喜逃過一關。


    她甚至刻意隻吃一半,等她一走,尤拉莉就可以幫她吃完早餐。


    寶蓮姨媽持家可真正摳門兒呢。


    回到巴特勒家,她欣然發覺安妮·漢普頓也在那兒。


    飽嚐兩個姨媽的冷遇後,暫時聽聽安妮的讚美,倒也不錯。


    誰知安妮和南部邦聯之家一個跟她同事的寡婦,正忙著觀賞從農場帶來的一盆盆盛開的山茶花。


    瑞特也一樣。


    “連土都燒焦了,”他正說著,“不過雜草除清後,土壤變得更肥沃。”


    “哦!瞧!”安妮驚叫道。


    “這是‘花後’。”


    “還有‘豔紅’呢!”精瘦的老寡婦用她那雙蒼白的手捧住那朵鮮紅的花。


    “我通常都把花養在鋼琴上的一隻水晶瓶內。”


    安妮的眼睛迅速眨著。


    “我們也是,哈裏特小姐,我們還把‘清晨’擺在茶幾上。”


    “我的‘清晨’養得不好,”瑞特說。


    “花苞發育不全。”


    寡婦和安妮都笑出聲來。


    “你要到一月才看得到花呢,巴特勒先生,”安妮解釋道。


    “‘清晨’的開花期晚。”


    瑞特苦笑說:“看來,在園藝方麵我的經驗也大嫩了。”


    我的天!斯佳麗暗忖。


    我打賭他們下一個話題一定是討論用牛糞做肥料好呢,還是用馬糞做肥料好了。


    像瑞特這麽有男子氣概的男人,竟然會談這種娘娘腔的事!她不理他們,走近正在長沙發上做梭織活兒的埃莉諾·巴特勒,在靠近長沙發的一張椅子上坐下。


    “你那件紫紅色禮服需要換新花樣的話,用這一塊鑲衣領夠長了。”


    她對斯佳麗笑著說。


    “社交季節過了一半,換換花樣總不壞。


    我可以在那時候趕出來。”


    “哦!埃莉諾小姐,你總是這麽和藹可親,體貼小輩,我的壞心情一下全好了。


    老實說,你竟會和我的尤拉莉姨媽結為好朋友,實在令我詫異。


    她一點都不像你,她老是在哭鼻子,抱怨這、抱怨那,還老是和寶蓮姨媽鬥嘴。”


    埃莉諾放下她的象牙梭子。


    “斯佳麗,你說這話太令我驚訝了!尤拉莉當然是我的好朋友,事實上我把她當成親妹妹看待。


    難道你不知道她以前差點嫁給我弟弟?”斯佳麗不由愣住了。


    “我無法想象有誰會娶尤拉莉姨媽。”


    她坦率地說。


    “可是,親愛的,她當時是一個可愛、單純得可愛的女孩。


    寶蓮嫁給凱裏·史密斯,定居到查爾斯頓後,她就跟來了。


    他們住的房子是史密斯家在城內的宅邸,他們的農場就在王多河對麵。


    我弟弟肯柏一下子就和她陷入情網,大家都等著喝他們的喜酒。


    後來他騎馬摔死了。


    從那時起,尤拉莉就把自己當成寡婦。”


    尤拉莉姨媽談戀愛!斯佳麗簡直不敢相信!“我確信你一定知道這件事,”巴特勒老太太說,“她是你的親人。”


    但是我沒有親人,斯佳麗暗忖道,沒有埃莉諾小姐所指的那種親人。


    沒有親切、關懷、知曉別人內心秘密的親人。


    我僅有的是討厭的老蘇埃倫和把一生奉獻給上帝的卡麗恩。


    雖然周圍是一張張笑臉和七嘴八舌的交談,她卻突然覺得自己非常孤單!我一定是餓了!她自我安慰道,所以才會突然想哭。


    早知道就該把早餐吃光。


    馬尼哥進來對瑞特悄聲說話時,斯佳麗正在大吃特吃。


    “失陪一下,”瑞特說,“門外來了一個北佬軍官。”


    “你想他們這會兒來幹嘛?”斯佳麗大聲地問。


    過了沒多久,瑞特笑嗬嗬地走進來。


    “他們隻差沒豎白旗來投降罷了,”他說。


    “你贏了,媽媽。


    他們來請所有的男人去警備處領回被沒收的槍械。”


    羅斯瑪麗大聲拍手。


    埃莉諾小姐噓聲喝止她。


    “別太得意了。


    他們隻是不敢冒險讓我們這些毫無自衛能力的住宅,在解放紀念日遭受襲擊罷了。”


    她繼續解答斯佳麗臉上的疑團說。


    “新年元旦不再是往常那樣了,往常大除夕狂歡一頓,元旦就安安靜靜養養神。


    休肯先生有一年在一月一日發表奴隸解放宣言,這一來就此成為所有過去的黑奴的一大節日。


    他們占據貝待裏那頭的一個公園,日夜不停地放煙火、鳴槍慶賀,一邊喝得爛醉如泥。


    我們當然隻好關緊門,放下全部百葉窗,就像在預防颶風來臨一樣。


    所以屋裏有個武裝的男人,會比較安心。”


    斯佳麗皺眉了。


    “我們屋裏一支槍都沒有啊!”“會有的,”瑞特說。


    “外加兩個男人。


    他們明天就會從碼頭農場運過來。”


    “你什麽時候要走?”莉諾問瑞特。


    “三十日,三十一日我約了朱莉亞·阿希禮,要商討聯合陣線戰略。”


    瑞特要走了!回到那肮髒、破舊、惡臭的農場去!他不能在除夕吻她了。


    此刻,斯佳麗急得快掉眼淚了。


    “我跟你一起去碼頭農場,”羅斯瑪麗說。


    “我已經好幾個月沒去了。”


    “你不能去,羅斯瑪麗。”


    瑞特耐心回答她。


    “瑞特大概說得對,親愛的,”巴特勒老太太為兒子幫腔。


    “他有太多事要忙,不能一天到晚陪著你。


    而且到了那裏你也不能光帶著你的小女傭待在屋裏或到任何地方。


    那裏出入的粗人大多、太雜了。”


    “那我就帶你的西莉去。


    斯佳麗會把潘西借給你使喚,幫你穿著打扮。


    行嗎,斯佳麗?”斯佳麗笑笑。


    現在哭也沒用。


    “我跟你去,羅斯瑪麗,”她嬌媚他說道。


    “潘西也去。”


    農場也過除夕。


    沒有擠滿人的舞會,隻有瑞特和她。


    “你真大方啊,斯佳麗,”埃莉諾小姐說。


    “我知道你將犧牲下星期的舞會。


    你真是好福氣,羅斯瑪麗,有這麽細心體貼的嫂子。”


    “我看她們兩個都不能去,媽媽,我不答應。”


    瑞特說。


    羅斯瑪麗正待張嘴分辯,她母親稍稍抬起手來阻止她。


    巴特勒老太太平靜地說:“你實在很不會體諒別人,瑞特。


    羅斯瑪麗和你一樣喜歡那裏,卻不能像你一樣自由進出。


    我想你該帶她去,更何況你還要到朱莉亞·阿希禮那裏去。


    她很喜歡你妹妹。”


    斯佳麗隻有一半意識到自己在星期一、星期二晚上舞會玩得盡興。


    她現在滿腦子隻想要在鄧莫爾碼頭農場同瑞特獨處。


    她相信好歹可以擺脫羅斯瑪麗,也許這位阿希禮小姐會邀她留宿。


    那一來就隻剩下他們小兩口了。


    斯佳麗回想起上回在碼頭農場時,瑞特在房裏的情形。


    他不是曾擁抱她,安慰她,溫柔地對她說話?“你等著看朱莉亞小姐的農場吧!斯佳麗,”羅斯瑪麗扯著大嗓門說,“見識見識所謂的大農場。”


    瑞特騎著馬在前麵開路撥開或拔除穿過鬆樹林,爬過小徑的忍冬藤蔓。


    斯佳麗跟在羅斯瑪麗後麵,想著別的心事,暫時對瑞特所做的事並不感興趣。


    謝天謝地!幸好這匹老馬又肥又懶。


    我好久沒騎馬了,有點兒精神的坐騎準把我摔下來。


    以前我多愛騎馬……那時候塔拉莊園馬廄裏全是馬。


    老爸爸一向以他的馬和我為榮;蘇埃倫有一雙鐵砧手,連鱷魚嘴都掰得斷。


    卡麗恩就膽小,連小馬都怕。


    可我就常和爸賽馬,沿路馳騁,好幾次差點贏了爸。


    “斯佳麗,”他會這麽說,“你有一雙天使般的手和魔鬼般的膽識。


    你身上流著奧哈拉家的血液,馬通常都認得出愛爾蘭人,甘受愛爾蘭人的驅使。”


    親愛的爸爸……塔拉樹林的味道和這裏的一樣濃烈,鬆香撲鼻而來;鳥兒吟唱,腳底下的樹葉沙沙作響,一片寧靜。


    不知瑞特有多少英畝地?待會兒問羅斯瑪麗就知道,她也許對每一平方英寸土地都了若指掌。


    希望那位阿希禮小姐不是瑞待所形容的厲害的老太婆。


    瑞特說過什麽來著?她看起來像喝了醋一樣。


    當他討人厭的時候,總是這麽好玩一—除非矛頭是對著我。


    “斯佳麗!快跟上來,快到了。”


    羅斯瑪麗的喊聲從前方傳來。


    斯佳麗用鞭柄輕輕打馬的脖子,它就走得快上一點點兒。


    等她趕上時,他們已經出了林子。


    開頭在燦爛的陽光下,她隻看得見瑞特輪廓鮮明清晰。


    他多帥啊!騎在馬上英姿勃發!他的馬充滿活力,是一匹駿馬,不像她這匹老態龍鍾。


    瞧那匹馬的肌肉扭動的樣子,瑞特卻端坐不動,隻有在夾膝和控製韁繩時,才看得出他在動。


    他的手……羅斯瑪麗的手勢引起斯佳麗的注意,朝她所指的前方一望,斯佳麗不由憋住氣!她以前從未關心過建築物的好壞,也從未留意過。


    連查爾斯頓天下有名的貝特裏區那些宏偉的住宅,在她眼裏也隻不過是房子而已。


    然而位於阿希禮男爵封地上的朱莉亞·阿希禮家宅邸卻有種樸素美,她看出有點跟她以前見過的任何東西不同,而且有幾分說不出的雄偉。


    這棟宅邸孤零零矗立在一大片未經整治修飾的草原上,遠離草地上間隔寬闊的步哨——那排古老的參天櫟樹。


    方方正正,門窗都鑲白框,這棟磚頭房子實在很特別,斯佳麗喃喃說著。


    難怪沿河所有農場裏隻有這一棟能免遭謝爾曼軍隊付之一炬。


    連北佬都不敢冒犯眼前這棟宏偉的建築。


    忽然傳來一陣笑聲,隨即又是歌聲,斯佳麗回過頭去。


    這房子使她望而生畏。


    左方遠處有一大片奪目的鮮綠,跟野草那種熟悉的深濃色彩完全不同,幾十個黑人男女在那片陌生的綠叢中,邊幹活邊唱歌。


    噢!原來他們是幹活兒的黑人,正忙著侍弄不知什麽莊稼。


    他們有好多人呢!她的心霎時飛回塔拉莊園那片一望無垠的棉田,那裏正如眼前沿河這片**的綠野一樣。


    哦!是的,羅斯瑪麗說得對,這才是真正的農場,像個農場的樣子。


    這裏沒有任何東西被燒毀,沒有任何東西改變,一切依舊。


    時光並未侵犯阿希禮男爵封地的威儀。


    “你肯見我,是我莫大的榮幸,阿希禮小姐。”


    瑞特說道。


    他朝朱莉亞伸過來的手彎下腰來,未戴手套的手背恭敬地托住這隻手,嘴唇停在正上方規定的距離,因為任何有教養的紳士不會鹵莽到真正去親吻未嫁閨女的手,不論她年紀有多大。


    “這對我們兩個都有好處,巴特勒先生。”


    朱莉亞說。


    “你和以前一樣不修邊幅,羅斯瑪麗,不過我還是很高興見到你。


    幫我引見你的嫂子吧!”我的天!她果然是個厲害的老太婆,斯佳麗緊張地想著。


    不知她是否要我行屈膝禮?“朱莉亞小姐,這位是斯佳麗。”


    羅斯瑪麗微笑道。


    她似乎對這老太婆的批評一點也不生氣。


    “你好,巴特勒太太。”


    斯佳麗相信朱莉亞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


    “你好。”


    她也這樣客氣地回答,頭部輕輕一點,恰如阿希禮小姐冷淡的客氣態度一樣。


    這個老太婆當她是什麽人呀!“客廳裏備有茶點,”朱莉亞說。


    “羅斯瑪麗,請你為巴特勒太太倒茶。


    要熱水盡管搖鈴。


    我們到藏書室談正事去,巴特勒先生,等會兒再出來用茶。”


    “哦!朱莉亞小姐,你和瑞特談,我不能在旁邊聽嗎?”羅斯瑪麗央求說。


    “不行!羅斯瑪麗,你不能聽。”


    我看,再怎麽說也是白搭!斯佳麗暗自說。


    朱莉亞走進去了,瑞特乖乖地隨後跟上。


    “走吧!斯佳麗,客廳從這裏進去就是。”


    羅斯瑪麗打開一扇高高的大門,朝斯佳麗招手。


    一進客廳,斯佳麗大吃一驚。


    這裏一點也不像屋主人那樣冷淡,一點也不讓人感到咄咄逼人。


    麵積很大,比米妮·溫特沃斯家的舞廳還大。


    鋪在地板上的舊波斯地毯,底色是褪色的暗紅,高高的窗子上的簾子是溫暖柔和的玫瑰色。


    寬闊的壁爐內,一把旺火僻啪作響;陽光灑進亮晶晶的窗格玻璃,照亮了室內光潔的銀茶具,也照亮了寬闊、舒適的長沙發,以及搖椅上那些金色、藍色和玫瑰紅的絲絨裝潢品。


    一隻肥大的黃色虎斑貓正在爐邊熟睡。


    斯佳麗驚奇地微微搖頭。


    她真無法相信這間溫馨宜人的屋子跟她剛才在門外見過麵的那個一身黑服的嚴肅女人有什麽關係。


    她挨著羅斯瑪麗坐到長沙發上。


    “談談阿希禮小姐吧!”她充滿好奇地問。


    “朱莉亞小姐這個人了不起!”羅斯瑪麗高聲說。


    “一個人獨力經營阿希禮男爵封地。


    她說她從沒用過一個不需要主人監督的監工。


    實際上她的稻田同內戰前一樣多。


    她可以像瑞特那樣挖磷酸礦,但是她不願跟這種事沾邊。


    她說農場是種莊稼的,不該——”羅斯瑪麗的聲音壓低為激動而興奮的悄悄話“——‘掠奪地下資源。


    ’她要讓她的土地自始至終保持原貌。


    她有甘蔗和壓榨機製造自家用的糖蜜,有一名鐵匠為騾子釘鐵蹄,製造馬車輪子,有一名箍桶匠製造裝稻米和糖蜜的桶子,有一名木匠專門修理東西,有一名硝皮匠製造馬具。


    她拿稻穀到城裏碾米,再買麵粉、咖啡和茶葉回來,可是其餘的都自給自足。


    她飼養奶牛、綿羊、肉雞、豬,辟了一間奶品室、一間建築在溪邊的冷藏室、一間熏製房,還有一間間儲藏室裏都堆滿蔬菜罐頭、玉米粒,和夏天采摘、製成蜜餞的水果。


    而且,她也自己釀酒。


    瑞特聲稱,她在鬆樹林裏甚至有一個蒸餾器,自己提煉出鬆節油來。”


    “她還養奴隸嗎?”斯佳麗的話裏帶有諷刺意味。


    大農場的輝煌期早已一去不複返了。


    “哦!斯佳麗,有時候你的口氣真像是瑞特,我真想搖醒你們兩個。


    朱莉亞小姐和其他人一樣付工錢的。


    不過,她使農場賺足了錢才付工錢給工人呢。


    假如有機會,我也要在碼頭農場這麽做。


    瑞特竟然連試都不試一下,實在可惡。”


    羅斯瑪麗卡搭卡搭地弄著托盤裏的杯碟。


    “我忘記了,你要加牛奶還是檸檬,斯佳麗?”“什麽?哦——牛奶,謝謝。”


    斯佳麗對茶沒興趣。


    她以前對塔拉莊園起死回生的幻想又重現眼前:從田裏放眼看去,盡是白茫茫的棉花,穀糧滿倉,房子就和她母親在世時一模一樣。


    是的!這間屋裏散發著遺忘已久的美人櫻檸檬香味,還有擦銅油和地板蠟的味兒。


    這股味兒很淡,盡管壁爐內的鬆柴發出濃烈的鬆脂味,但是她仍然聞得出來。


    斯佳麗下意識裏伸出手來接過羅斯瑪麗遞來的茶,拿著杯子,趁作白日夢的工夫等茶涼,為什麽不讓塔拉恢複本來麵貌呢?如果那個老小姐能成功地經營這座農場,我也能經營塔拉莊園。


    威爾根本不了解塔拉,真正的塔拉是克萊頓縣最好的農常威爾現在竟把塔拉叫做“兩頭騾的農潮。


    不,老天爺在上,真正的塔拉莊園要比這大上千百倍呢。


    我敢打賭,我一定也能做到!爸爸不是多次說過我是真正的奧哈拉家子女嗎?我一定能照他那樣的做法去做,讓塔拉恢複他當初創建出來的麵目。


    也許弄得更好也說不定。


    我懂得如何管帳,如何從別人看不到的縫裏擠出油水來。


    哎呀,塔拉莊園周圍的地實際上又長滿矮鬆了,我打賭不花什麽錢就可以把它買下來!一幅幅畫麵從她腦海裏躍過——豐收的稻田;肥碩的牲口;她過去那間臥室裏潔白的窗簾,在一陣帶有茉莉花香的春風吹拂下,飄進室內;在清除掉矮樹叢的林子間騎馬奔馳;好幾英裏長的栗木圍欄勾勒出她那片土地的外圍輪廓,一直延伸下去,延伸下去,深入紅土鄉……她不得不把夢想暫擱一旁了。


    她老大不情願地把注意力集中在羅斯瑪麗的大嗓門上。


    米、米、米!除了稻米,羅斯瑪麗就沒其他話題可談嗎?瑞特跟那個老怪物阿希禮小姐找得出什麽話可談得這麽久的?斯佳麗在長沙發上再次挪動坐姿,瑞特的妹妹有一種習慣動作,那就是每當她聊到正起勁時,就會把身子靠著她的聽眾,羅斯瑪麗現在都快把斯佳麗擠到長沙發的角落裏了。


    聽見門開,斯佳麗急急掉過頭去。


    該死的瑞特!他跟朱莉亞在笑個什麽勁兒?也許他以為讓她空等了老半天而洋洋自得吧!哼!她可不會讓他稱心如意。


    “你永遠是個淘氣鬼,巴特勒先生,”朱莉亞正說著,“可我不記得你可曾將沒規矩列入你的罪狀之一。”


    “阿希禮小姐,就我所知,沒規矩隻適用在下人對主人、晚輩對長輩的不當行為上。


    而我無論在什麽事上,都是你恭順的仆人,你該不能說你是我的長輩吧!要說是同輩,我倒還樂意接受,但你決不是我的長輩。”


    哎呀,他竟然跟這個老怪物調起情來了!他這麽丟人現眼,我想他一定是拚命想要得到什麽吧!朱莉亞哼的發出一下隻能說成威嚴的鼻息聲。


    “那好極啦!”她說,“我同意,隻要你別再說這種荒唐的話。


    請坐吧,別再胡鬧了。”


    瑞特將一把椅子挪近茶幾,朱莉亞一坐上椅子,他就煞有其事地鞠個躬。


    “謝謝你的屈尊就卑,朱莉亞小姐。”


    “少出洋相,瑞特。”


    斯佳麗對他們倆直皺眉頭。


    就是這麽回事嗎?就是為了從叫“阿希禮小姐”和“巴特勒先生”,改口為“瑞特”和“朱莉亞小姐”就吵吵鬧鬧嗎?正如這個老太婆所說的,瑞特是在出洋相,而“朱莉亞小姐”的言行更近乎出洋相!瞧,她實際上是在對瑞特癡笑呢。


    他隨意擺布女人那套伎倆簡直叫人惡心!一名使女急急忙忙走進客廳,從長沙發麵前的茶幾上拿起茶盤。


    第二個使女進來,悄悄把茶幾搬到朱莉亞·阿希禮的麵前,還有一個男仆端來一個較大的銀托盤,上麵擺著另一套不同的,較大的銀茶具和幾疊新鮮三明治和糕點。


    斯佳麗不得不承認:不論朱莉亞本人多令人討厭,這個老太婆做起事情的確有一套!“羅斯瑪麗,瑞特告訴我說,你要去歐洲旅行。”


    朱莉亞說。


    “沒錯!我真興奮得要死。”


    “我在想,這種事可麻煩呢。


    告訴我,你開始計劃行程了嗎?”“還沒有,朱莉亞小姐。


    幾天前我才知道我可以去。


    唯一確定的是,我想盡量在羅馬多待些日子。”


    “那你必須把時間算好。


    那裏的夏天熱得叫人受不了,就算是查爾斯頓人也一樣受不了。


    而且羅馬人全都紛紛拋開城市,往山區或海邊跑。


    目前我仍跟一些可愛的朋友通信,你也會喜歡跟他們做朋友的。


    當然我會寫介紹信讓你帶去。


    不知道我可否表示點意見——”“當然可以,朱莉亞小姐。


    我想了解的事很多。”


    斯佳麗放鬆地輕輕歎了口氣。


    她本來認為瑞特會趁此把她將意大利的羅馬誤認為佐治亞的羅馬的事,告訴阿希禮小姐,誰知他竟放過這機會。


    現在他正插話進來,連珠炮似地同老太婆談起她所提及的一大堆有怪名字的人,羅斯瑪麗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


    斯佳麗對這種話題一點也沒興致。


    但是也不覺得無聊。


    她出神地注意著朱莉亞為客人張羅茶點的每個動作。


    她一邊不停地討論羅馬古跡,除了問斯佳麗她要加牛奶還是檸檬、要多少塊糖之外,一邊倒滿每個杯子,然後一個個端起,舉在右肩下方一點的地方,等使女接手。


    她舉著杯子,等不到三秒就放手了。


    她甚至連瞧都不瞧一眼!斯佳麗驚訝不已。


    假如使女不在那兒,或接手的速度不夠快,茶杯就會摔落地上。


    但是總會有一名使女等在那兒,默默將茶杯遞給他們,一滴不漏。


    他打哪兒來的呀?一個男仆出現在斯佳麗身側,遞給她一條當場為她抖開的餐巾,還有一個盛三明治的三層架,她嚇了一跳。


    她正要伸手拿時,男仆又變出一個盤子,拿到她的手邊,讓她拿著。


    哦!我懂了!有個使女把東西拿給他,他再遞給我!為了一塊隻夠咬一口的魚糊三明治,這麽大費周章也真太複雜了。


    但是她對這套繁文縟節的印象深刻,對男仆戴著白手套的手執著一把精致的銀夾,將各種口味的三明治夾到她碟上的過程,印象更深刻。


    最後一道服務是一名使女把一張鋪花邊桌巾的小桌子擱在她膝邊,看著她一手拿杯子、茶碟,一手拿著盤子,真不知她怎麽忙得過來?看著下人們先為羅斯瑪麗端盤子,上三明治,搬桌子,接著又為瑞特如法炮製,斯佳麗盡管肚子很餓,又對那些三明治很好奇——不知是哪種美食需要那麽精心侍候啊?——可她還是對下人們迅速安靜的做事效率大感興趣。


    不過阿希禮小姐並未受到特別的禮遇,隻是把茶點輪了一圈又放回她麵前的桌子上,斯佳麗略感失望。


    真是亂彈琴!她甚至還自己攤開餐巾呢!當斯佳麗咬下第一口三明治時,更大失所望,因為裏麵隻有麵包和黃油,雖然黃油裏還拌著什麽東西,像是荷蘭芹,不!味道還要嗆口呢,也許是細香蔥。


    不過她還是安分地吃著,所有的三明治味道都還不錯!另一個架子裏的糕點看起來口味似乎更棒。


    我的天哪!他們還在談羅馬!斯佳麗瞥向下人們。


    他們在阿希禮小姐身後,像柱子一樣筆直地沿牆站著。


    顯然糕點暫時是不會遞過來的。


    天啊?羅斯瑪麗才吃了半份三明治!“……可是我們考慮不周,”朱莉亞說。


    “巴特勒太太,你想去哪一個城市玩?還是同意羅斯瑪麗‘條條大路通羅馬’的信念?”斯佳麗裝出一副甜蜜的笑容。


    “查爾斯頓太讓我著迷了,我都沒想到要去其他任何地方,阿希禮小姐。”


    “雖然話題到此結束了,可是答得很得體,”朱莉亞說,“我再替你倒些茶好嗎?”斯佳麗還沒來得及接受,瑞特搶先開口了。


    “恐怕我們得走了,朱莉亞小姐。


    現在白晝很短,天黑騎馬穿過林中小徑我還不習慣。”


    “如果你讓手下的人好好種田,別幹開采磷酸礦那種丟人的工作,就可以走大道,不必抄小徑。”


    “朱莉亞小姐,我想我們已經協議過不再爭辯這件事了。”


    “是啊!我會信守諾言的。


    而且,你的確該注意趁天黑前平安回家。


    我剛才沉湎在羅馬那一段美好的回憶裏,忘了看時間。


    我想留羅斯瑪麗住一晚,明天一早再送她到你的碼頭農場。”


    哦,這麽說就對啦!斯佳麗心想。


    “可惜,不行啊,”瑞特說。


    “今天晚上我可能得外出,總不能把斯佳麗一個人丟在屋裏,身邊隻有一個從佐治亞帶來的使女陪著。”


    “我不在乎,瑞特。”


    斯佳麗大聲地說,“真的不在乎。


    你以為我是怕黑的膽小鬼嗎?”“你的考慮是對的,瑞特。”


    朱莉亞說。


    “你應該多加小心才好,巴特勒太太。


    現在的時局不太穩定。”


    朱莉亞的語氣果斷。


    行動也幹脆利落。


    她起身走向門口。


    “那我送你們出去。


    海克托會把你們的馬牽來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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