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賽馬活動,是查爾斯頓社交季節僅次於聖西西利亞舞會的重頭戲。


    有不少數是單身漢——更把賽馬看作唯一的大事。


    “你總不能賭華爾茲吧!”他們不服氣地抱怨道。


    內戰前就有賽馬周活動,如同聖西西利亞社團在每一次的社交季節總要舉辦三場舞會一樣。


    後來查爾斯頓被圍困了好幾年,一發炮彈燃起了一條火線貫穿全市,火舌吞噬了一向舉辦舞會的建築;景色如畫的橢圓形賽馬長跑道、俱樂部、馬廄,全被改裝作南部邦聯軍營和傷兵醫院。


    一八六五年查爾斯頓陷落。


    一名具有冒險精神和野心的華爾街銀行家奧古斯特·貝爾蒙特,在一八六六年買走了舊賽馬場人口處的巨大石雕柱,運到北方,安放在貝爾蒙特公園賽馬場的入口處。


    戰爭結束剛兩年,聖西西利亞舞會就借到了場地,查爾斯頓人得知社交季節活動將再度舉行時,莫不歡欣鼓舞。


    要讓汙穢惡臭、轍痕累累的賽馬場恢複舊觀,卻花了好長的時間。


    但是,盛況已然不再,聖西西利亞舞會三場隻剩一場,賽馬周變成了賽馬日,入口的石柱無法修複;俱樂部會所就拿隻有半爿屋頂、幾排長木椅的露天看台來代替。


    然而在一八七五年一月下旬的一個晴朗午後,查爾斯頓劫後餘生的市民,仍為第二屆的賽馬會盛裝打扮;全市四條街車路線交通繁忙,全都改換路線,通往靠近賽馬場的拉特利奇大街;馬車上張掛著綠白兩色布慢,拉車的馬鬃毛和尾巴也係上綠白兩色絲帶,那是俱樂部的顏色。


    他們準備出門時,瑞特給了三位女士三把綠白兩色條紋的陽傘,自己則在鈕孔上插了一朵白山茶花。


    純潔的笑容在黝黑的臉龐上顯得格外明亮。


    “北佬已經上鉤了,”他說,“尊敬的貝爾蒙特先生送來了兩匹馬,古根海姆送來一匹。


    他們對邁爾斯·布魯頓在沼澤地藏匿種馬的事都一無所知。


    這群牝馬繁衍出的一大堆子孫,既有點沼澤地那匹種馬遺傳的粗野,又有同騎兵隊走失的馬雜交之後的醜樣子,但是邁爾斯那一匹三歲神駒,準會讓每一個腰纏萬貫的人大大破財。”


    “你是說賭馬?”斯佳麗問道。


    她雙眼發亮了。


    “不賭人家賽馬幹嗎啊?”瑞特笑著說。


    一邊把折好的鈔票塞入母親的手提袋、羅斯瑪麗的衣袋和斯佳麗的手套中。


    “全押在‘甜莎莉’上,贏了錢就拿去買小首飾。”


    他心情很好嘛!斯佳麗心想。


    他把鈔票塞到我手套裏。


    他盡管可以直接交給我,不必那樣來碰我的手——不,不是碰我的手,而是碰我的光手腕。


    唉,這個動作實際上同撫摸並沒有兩樣。


    他以為我對別人有興趣,現在已經開始注意起我來了。


    而且是真正的注意,不僅僅是禮貌性的殷勤而已。


    這一招果然靈驗了!斯佳麗本來還擔心把每場舞會的第三隻舞都留給米德爾頓的做法太過分。


    她知道,人們一直在說閑話。


    但是,要是一點流言蜚語就能把瑞特拉回身邊,那就讓人家說去吧。


    當一行四人走進賽馬場時,斯佳麗不由喘不過氣來。


    沒想到賽馬場這麽大啊!人這麽多,而且竟然還有一支樂隊!她欣喜地四處張望。


    不一會兒便拉住瑞特的衣袖。


    “瑞特……瑞特……這地方到處都有北佬兵。


    那是怎麽搞的?他們是來阻撓比賽的嗎?”瑞特微微一笑。


    “你以為北佬不賭馬?還是我們不應該贏他們的錢?天知道!他們在搜刮我們的全部財產時,有沒有想過該不該的問題。


    我很樂意見到英勇的上校和他的士兵們一起來嚐嚐輸掉的滋味。


    他們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更輸得起錢呢。”


    “…你怎能這麽肯定他們一定會輸?”斯佳麗眯起眼睛,懷疑地問道,“北佬的馬都是純種馬,‘甜莎莉’隻是一匹沼澤地的小馬駒。”


    瑞特歪歪嘴。


    “隻要一跟錢扯上關係,你就不把尊嚴和忠誠放在眼裏,是不是,斯佳麗?去吧!小乖乖,盡管把賭注押在貝爾蒙特的小牧馬上贏一筆吧!我把錢給你了,你高興怎麽做就怎麽做。”


    說完掉頭便走,扶著母親的手臂,朝觀眾席上做個手勢。


    “坐到高處的位置去看得清楚,媽媽。


    羅斯瑪麗,走吧。”


    斯佳麗想追上前去,“我的意思不是——”她說,可是瑞特的寬背卻232像一堵牆擋住她。


    她忿忿地聳聳肩,東張西望,她到哪裏下注啊?“需要我效勞嗎,夫人?”附近有個男人說。


    “哦!是的,也許你幫得上忙。”


    他看起來像是個紳士,口音很像佐治亞人。


    斯佳麗露出感激的笑容。


    “我還不習慣這種複雜的馬賽。


    在我家鄉,隻要有人大喊:‘我跟你賭五塊錢,包管你會輸得落花流水’,另一個人就會回嘴大喊,並且全速衝刺。”


    那人摘下帽子,捧在胸前。


    他看我的眼光真怪異,斯佳麗不自在地想著。


    也許我不該搭理他。


    “對不起!夫人,”他熱切他說,“你不認得我,我並不感到意外。


    但是我不會忘記你的,你是漢密頓太太吧?從亞特蘭大來的。


    我當年受傷住院時,你在醫院照顧過我。


    我叫山姆·福雷斯特,家住佐治亞州的莫爾特裏。”


    醫院!一想到腥臭的血、壞疽、穢物以及滿是跳蚤的身體,斯佳麗就不由心生厭惡。


    福雷斯特麵露尷尬之色。


    “恕我冒昧!漢密頓太大,”他結結巴巴說道,“我不該這麽魯莽地指認你。


    我不是有意冒犯。”


    斯佳麗硬是把湧上心頭的醫院那段往事壓回心底某個角落,關上記憶之門。


    她將手輕輕放在山姆·福雷斯特手臂上,對他微笑道:“天哪,福雷斯特先生,你一點都沒冒犯我。


    我隻是一時不適應漢密頓太太這個稱呼罷了,我在幾年前再婚了。


    要知道,我丈夫姓巴特勒,是查爾斯頓人,所以我才會來這裏。


    哦!聽到你那一口好聽的佐治亞口音,讓我大大害起思鄉病了。


    你怎會到這兒來的?”福雷斯特說他是為了賽馬來的。


    在騎兵隊待了四年,凡是養馬方麵的事他無所不知。


    戰爭結束後,他做工掙錢,買下幾匹馬。


    “現在我從下養馬事業,經營得不錯。


    這回我把馬廄裏最好的馬帶來參賽,爭取大獎。


    說真的,漢密頓太太,對不起!巴特勒太大,當我聽到查爾斯頓賽馬場重新開幕的消息時,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整個南方就數這地方最具規模,也最出名。”


    在山姆陪她去押注,再護送她回看台的一路上,斯佳麗都隻好裝著一心傾聽他的養馬經。


    她想要逃跑似地和他道了別。


    觀眾席上幾乎座無虛席,不過斯佳麗倒不費什麽事就找到了她的位子。


    綠白條紋陽傘是很顯眼的目標。


    斯佳麗朝瑞特揮動陽傘,然後開始爬上梯級。


    埃莉諾·巴特勒也朝斯佳麗揮了揮陽桑羅斯瑪麗則別開了臉。


    瑞特讓斯佳麗坐在羅斯瑪麗和他母親中間。


    她人還沒坐定,就感到埃莉諾·巴特勒緊張了。


    米德爾頓和他的妻子伊蒂絲在同一排不遠處入座。


    夫妻倆朝這邊友善地點頭微笑。


    巴特勒一家人也含笑回禮,然後米德爾頓便開始對太太指明起跑門與終點線的位置。


    斯佳麗在這時開口說:“你絕對猜不到我剛剛碰到誰了,埃莉諾小姐,是我初到亞特蘭大住時,幫醫院照顧的一個傷兵呢!”斯佳麗感覺得出巴特勒老太太已慢慢鬆弛了下來。


    觀眾席上掀起一陣**。


    所有的馬匹已進了跑道。


    斯佳麗看得張口結舌,兩眼閃閃發亮。


    萬萬沒想到竟看見如此平滑的橢圓形草坪,騎師綢子服裝五顏六色的方格、條紋和菱形的花式如此漂亮。


    打扮得光豔耀眼的騎師喜氣洋洋地列隊通過大看台前時,樂隊奏出了歡樂的輕快曲調。


    斯佳麗莫名其妙地放聲大笑,那是未加思索、直率奔放、純粹表達驚喜的孩子笑聲。


    “哦!你瞧!”她說,“哦!你瞧!”她是那麽興高采烈,渾然未覺瑞特的目光已從馬匹身上轉移到她的臉上。


    第三場比賽結束後,有一段吃點心的休息時間。


    在垂掛綠白兩色彩帶的帳篷下,擺著一張張供應食物的長桌,侍者端著托盤,上麵放著斟滿香擯的酒杯,在人群中穿梭。


    斯佳麗佯裝不認識端著酒的米妮家的管家,伸手從有莎莉家標章的托盤上,取出愛瑪家的一隻酒杯。


    她已摸清了查爾斯頓人在物資缺乏及蒙受重大損失後的應付方式。


    每戶人家的珍貴寶藏和仆人都可以互通有無,讓每個人都能充當宴會的主人。


    “我還是第一回聽到如此荒唐的事。”


    當巴特勒老太大向她解釋這謎時,斯佳麗便是這麽回答的。


    借來借去地互通有無,她還能理解,但是也不必假裝繡有愛瑪·安森姓名縮寫的餐巾是米妮·溫特沃斯家的埃但她還是入境隨俗,對這騙局安之若素,就當是查爾斯頓的又一項奇風異俗“斯佳麗,”她聽到有人叫,趕快轉過身來,原來是羅斯瑪麗在說話“鈴聲馬上要響了。


    我們先回去,免得跟別人擠。”


    人群開始擁回看台,斯佳麗拿起向埃莉諾小姐借來的小型雙筒望遠鏡看他們。


    看到了她的兩個姨媽,幸好剛剛在吃點心的帳篷內沒碰見她們;還有莎莉和她丈夫邁爾斯。


    看起來他和老婆一樣興奮。


    好啊!朱莉亞小姐跟他們在一起。


    想不到她竟也賭馬呢。


    斯佳麗拿著望遠鏡東看西看。


    趁著別人不知情,冷眼觀察他們,真是有趣!哈!喬賽亞老頭在打盹兒。


    而且,愛瑪還在他耳邊嘰喳個不停呢。


    如果讓她發覺他竟然睡著了,包管夠他受的!唉呀!是拉斯!他回來是樁不幸,不過埃莉諾小姐倒是很開心;瑪格麗特看起來很緊張,她一向就是如此。


    哦!安妮也來啦!我的天!她看起來真像拖著一堆小孩的老太婆,那群孩子一定都是孤兒。


    她看到我了嗎?她拐到這邊來了!還好!她望不到這麽高。


    天哪,她臉上真是容光煥發。


    愛德華·柯柏終於向她求婚了嗎?一定是!瞧她那一副仰慕他的神情,就好像他是神似的。


    她已經被他的熱情溶化了。


    斯佳麗慢慢將鏡頭向上移,想看看愛德華的表情是否也和安妮一樣熱切……皮鞋、長褲、上裝——斯佳麗的心差點沒跳出喉嚨口。


    是瑞特!他一定是在跟愛德華說話。


    她把視線暫時逗留在那兒一會兒。


    瑞特看起來真是優雅迷人。


    斯佳麗再移動望遠鏡,埃莉諾·巴特勒躍入鏡頭。


    斯佳麗渾身冰涼,連呼吸也凝住了。


    不可能!她朝瑞特和他母親附近一帶掃視一下。


    沒別人了。


    慢慢的,她又將鏡頭移回安妮的臉上,再移向瑞特的,又移回安妮。


    事實再明顯不過了。


    斯佳麗先是覺得惡心,立時又變得怒火中燒。


    這個不要臉的小賤人!這陣子在我麵前把我捧上天,背地裏卻瘋狂愛上我丈夫。


    我真恨不得空手掐死她!斯佳麗的手心在冒汗。


    當她再看看瑞特時,望遠鏡差點從手中掉落。


    他在望著安妮嗎?沒有,他在跟埃莉諾小姐笑……他們在跟溫特沃斯夫婦聊天……跟赫格夫婦寒暄……還有哈爾西夫婦……薩維奇夫婦……平克尼老先生……斯佳麗目不轉睛地盯著瑞特,直到眼花才罷休。


    瑞特卻始終未曾朝安妮那邊瞧上一眼。


    她像要把他一口吞下去似地緊盯著他,而他竟一點也沒注意。


    沒有什麽好擔心的!隻不過是傻女孩迷戀大男人罷了。


    安妮怎會不迷戀瑞特?查爾斯頓的女人怎會不迷戀他,他是這麽帥!這麽強壯!這麽……斯佳麗把望遠鏡放在膝頭,臉上露出渴慕的深情望著瑞特。


    瑞特彎下腰拉整埃莉諾小姐肩上的圍巾。


    太陽已西斜,一陣寒風開始刮來。


    瑞特扶著母親的胳膊,開始走上梯級回座。


    好一幅感人的孝親畫麵。


    斯佳麗眼巴巴等候他們回座。


    大看台的屋頂陰影罩上部分的觀眾席。


    瑞特的座位曬得到太陽。


    於是便和母親換了座。


    斯佳麗終於跟他並肩而坐了,立即把安妮忘得一幹二淨。


    第四場比賽開始了。


    賽馬一出現在跑道上觀眾便紛紛站了起來。


    先是兩個,接下來是好幾群,最後人人都按捺不住,站了起來,心情也隨比賽的過程起伏不定。


    斯佳麗更是興奮得手舞足蹈。


    “來這裏開心嗎?”瑞特笑眯眯地問道。


    “簡直樂透了!邁爾斯的馬是哪一匹,瑞特?”“我懷疑邁爾斯是不是拿鞋油替馬梳了毛。


    他的馬是五號,毛色最黑最亮的那一匹。


    可以說是那匹黑馬。


    六號是古根海姆的。


    貝爾蒙特已在戒備狀態,他定步調的是四號。”


    斯佳麗想要問“定步調的”和“戒備狀態”是什麽意思,但已沒時間,賽馬準備起跑了。


    五號騎師比槍聲早跑了一步,觀眾席發出一片響亮的噓聲。


    “怎麽啦?”斯佳麗問。


    “有人偷跑,得重新排齊。”


    瑞特解釋道,頭往另一方麵歪了歪。


    “看莎莉。”


    斯莎莉一看,隻見莎莉臉色氣呼呼的,雙拳在空中揮舞,那樣子更加像猴子了。


    瑞特的笑容可親。


    “假如我是那名騎師,我就躍過柵欄,繼續往前跑,”他說。


    “看樣子莎莉準備剝他的皮當爐邊地毯用了。”


    “我一點都不怪她,而且我也不認為這有什麽好笑的,瑞特·巴特勒。”


    斯佳麗說。


    他又笑道:“我猜你到底還是把錢押給‘甜莎莉’了吧?”“當然押了。


    莎莉是我一個好朋友,更何況,如果輸了,錢也是你的,不是我的。”


    瑞特吃驚地望著她。


    她正頑皮地衝著他笑。


    “做得好,夫人。”


    瑞特喃喃說道。


    槍聲乍響,比賽開始了。


    斯佳麗忘情地大喊大叫,跳上跳下,捶瑞特的手臂。


    對四周喊叫聲甚至充耳不聞。


    當“甜莎莉”終於以半身之距贏得比賽時,斯佳麗更是樂得歡呼勝利。


    “我們贏了!我們贏了!了不起吧?我們贏了!”瑞特按摩著手臂的雙頭跡“這回我可栽了個大筋鬥,不過我同意你的說法。


    的確很了不起,太了不起了!沼澤地的耗子居然跑得比美國頭號純種駿馬還快。”


    斯佳麗對他皺皺眉頭。


    “瑞特!你的意思是說感到意外嗎?下午你不是剛說過嗎?當時還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


    瑞特微笑道:“我最瞧不起悲觀論了。


    而且我要大家都玩得開心。”


    “你不是也在‘甜莎莉’上下賭注嗎?你不見得押在北佬上吧!”“我根本沒下注。”


    瑞特的下巴流露出堅定的決心。


    “等碼頭農場的花園都整理好了,我就要開始重整馬廄。


    我已經找回了一些當年讓巴特勒家賽馬揚名世界的冠軍獎杯。


    到那時我要把我的第一筆賭注押在自己的賽馬上。”


    他轉向他母親。


    “媽媽,你打算用贏來的錢買些什麽東西?”“那是秘密,我才不會告訴你。”


    她得意地把頭一昂說。


    斯佳麗、瑞特和羅斯瑪麗全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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