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麗一打開粉紅色巨宅的大門,就聞到了炸雞的香味。


    “把這些拿去放好,”她對潘西說,一邊以創紀錄的速度脫下披風、帽子和手套。


    她餓壞了。


    她一走進飯廳,第一眼就碰到尤拉莉那雙憂戚的大眼睛。


    “佩爾要見你,斯佳麗。”


    “不能等到吃過飯再說嗎?我都快餓死了。”


    “他說等你一回來就去見他。”


    斯佳麗從麵包籃裏拿起一隻還在冒氣的、熱烘烘的麵包卷,一麵掉轉身子一麵氣呼呼地咬了一口。


    等她走到外祖父的房間時,她已經把麵包吃光了。


    老頭子坐在大**,從擺在腿上的托盤上方皺著眉頭看著她。


    斯佳麗看到他的盤子中隻盛著馬鈴薯泥和一堆看上去像浸過水的胡蘿卜塊。


    天哪!難怪他看上去那麽凶狠。


    馬鈴薯上連一點奶油都沒有。


    就算他牙齒全部脫光,他們也不該這麽虐待他呀。


    “我不能容忍任何人無視我的家規。”


    “對不起,外公。”


    “紀律使帝王的軍隊無堅不摧;沒有紀律隻會引起混亂。”


    他的聲音低沉、有力、令人生畏。


    但斯佳麗看到了他那把線條分明的老骨頭。


    在他那件重重的亞麻布長睡衣下突了出來,她並不感到害怕。


    “我說過對不起了。


    我現在可以走了嗎?我餓了。”


    “不可無禮,年輕的女士。”


    “肚子餓跟有禮、無禮是沒有關係的,外公。


    僅僅因為你不想吃你的午飯,並不意味著別的人也不該吃東西。”


    比埃爾·羅比亞爾忿忿地把托盤一推。


    “什麽鬼食物!”他氣衝衝地說。


    “給豬吃都不配!”斯佳麗一點一點地向房門移動著。


    “我還沒有讓你走呢,小姐。”


    她感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嚕咕嚕地抗議了。


    麵包卷一定都冷了,而且尤拉莉姨媽的胃口那麽好,說不定炸雞早被吃光了。


    “哎呀,外公,我可不是你手下的一名士兵!我也不像姨媽們那樣怕你。


    你到底想拿我怎麽樣?以開小差的罪名把我槍斃?如果你想把自己餓死,那由你自己決定。


    我可是餓了,不管還剩下多少飯菜,我都要去吃了。”


    她剛把一隻腳跨出房門,就聽到一種奇怪的、喉嚨被梗住的聲音,她回過身去。


    天哪,是不是我把他氣得中風了?可別讓他忙死在我手裏!比埃爾·羅比亞爾卻在哈哈大笑。


    斯佳麗雙手叉腰,怒視著他。


    他剛才把她嚇得半死。


    他揮揮那隻瘦骨嶙峋的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去吃吧!”他說,“去吃吧!”然後又開始大笑起來。


    “出什麽事了?”寶蓮問。


    “我好像沒有聽到喊聲,是不是,斯佳麗?”尤拉莉說。


    她們坐在餐桌旁等著吃甜食。


    飯菜已經收走了。


    “沒出什麽事,”斯佳麗咬牙切齒他說。


    她拿起桌上的小銀鈴,一個勁地猛搖著。


    當那個矮胖的黑人女傭端著兩小碟布丁出現時,斯佳麗傲然闊步地向她走去。


    她把兩隻手搭在那女人的肩上,把她轉了過去。


    “你現在大步快去,我是說大步快去,而不是慢吞吞地去。


    你到廚房裏去把我的飯菜端來。


    要熱、要多,而且要快。


    我不管本來你們哪個人打算把它吃掉的,現在你們隻能啃雞背和雞翅膀了。


    我要一隻雞腿和一個雞胸,馬鈴薯上麵要澆很多鹵汁,再來一碗奶油,麵包要又軟又熱。


    快去!”斯佳麗猛地一轉身坐了下來,隻要兩個姨媽敢再羅嗦半句,她就準備跟她們大幹一場。


    整個餐廳裏一片沉默,直到她的午餐端上來才被打破。


    寶蓮一直克製著自己,直到斯佳麗吃完了一半才開口。


    “佩爾剛才對你說了些什麽?”她很有禮貌地問道。


    斯佳麗用餐巾擦了擦嘴。


    “他隻是想用嚇唬你和尤拉莉姨媽的那一套來嚇唬我,於是我便直言不諱地對他講了一通。


    結果把他逗得哈哈大笑。”


    兩姐妹震驚得麵麵相覷。


    斯佳麗一麵微笑著一麵用勺又舀了一些鹵汁,澆在盆中剩下的馬鈴薯上。


    兩個姨媽真夠呆的!她們難道不知道,對付像她們父親那樣的恃強欺弱者必須勇敢地反抗,不然就會被他們整個地踩在腳下?斯佳麗根本就沒想到,她之所以能抵抗別人對她的欺淩,是因為她自己也是個恃強欺弱者。


    她也沒有想到,外祖父的哈哈大笑是由於他看出了她酷像自己而引起的。


    當甜食端上桌時,裝木薯澱粉的碗不知怎麽地就變大了。


    尤拉莉感激地對她外甥女微微一笑。


    “我剛才還和姐姐在說,由你陪著我們回到老家來,我們是多麽高興呢,斯佳麗。


    你不覺得薩凡納是個很可愛的小城市嗎?你參觀過奇普瓦廣場的噴泉了嗎?還有那家劇院?它的曆史跟查爾斯頓的那家劇院差不多一樣悠久。


    我還記得我和姐姐小時候常常從教室的窗口望出去,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的演員。


    你不記得了嗎,姐姐?”寶蓮還記得。


    她還記得斯佳麗沒有告訴她們上午要出去,更沒有告訴她們去了哪兒。


    當斯佳麗說她去了大教堂時,寶蓮忙把食指豎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再講。


    她說佩爾對羅馬天主教教義極為反感。


    這跟法國曆史有關,但到底是怎麽回事她也不清楚,隻知道他一提到教會就很生氣。


    因此,她和尤拉莉總是在彌撒之後才離開查爾斯頓回薩凡納,到星期六再離開薩凡納回查爾斯頓。


    今年有特殊的困難;因為複活節來得特別早,她們將留在薩凡納過聖灰星期三。


    她們自然得參加彌撒,她們可以提早離開家,免得被人發覺。


    但是她們回來的時候,怎麽星期三,在這一天有用灰抹額以示懺悔之俗。


    才能讓父親看不到她們額頭上的聖灰痕跡呢?“把臉洗一洗不就得了,”斯佳麗不耐煩地說,但這話卻暴露了她的無知,也暴露了她的重新皈依宗教隻是不久前的事。


    她把餐巾放在餐桌上。


    “我該走了,”她輕快地說,“我……我要去拜訪奧哈拉家的伯伯和伯母。”


    她不願讓任何人知道她想買下女修道院擁有的塔拉莊園那三分之一的財產,尤其不願讓姨媽們知道。


    她們太喜歡散布流言蜚語。


    說不定還會寫信向蘇埃倫告密。


    於是她甜蜜地微微一笑。


    “咱們明天早晨什麽時候去望彌撒?”這事她肯定要對女院長提一下。


    完全沒有必要告訴她們,自己早把聖灰星期三的事忘了個一幹二淨。


    糟糕的是她把念珠留在查爾斯頓了。


    那沒關係,她可以在伯伯們的店裏再買一串新的。


    如果她沒記錯的活,他們店裏從女人戴的帽子到耕地的犁,樣樣都賣。


    “斯佳麗小姐,咱們啥時候回亞特蘭大的家呀?我跟你外公廚房裏的那些個人處不來。


    他們都那麽老了!再說我的這雙鞋,走了這麽多的路,都快要磨破了。


    你在家裏有那麽多漂亮的馬車,咱們啥時候才回去呢?”“別那麽沒完沒了地抱怨,潘西。


    我說走的時候咱們就走,我說去哪兒就去哪兒。”


    不過斯佳麗並沒有真正發火,她正在回想她伯伯們的商店在哪裏,可就是想不起來。


    我八成傳染上了老年人的健忘症了吧。


    潘西說的一點沒錯,我在薩凡納認識的個個都是老人。


    外公、尤拉莉姨媽、寶蓮姨媽,還有她們所有的朋友都老了。


    而爸爸的哥哥們最老。


    我隻去問聲好,讓他們幹癟的老嘴吻一下我的臉頰,然後買串念珠就離開。


    完全沒有必要去見他們的妻子。


    如果她們真想見我,這些年也就不該中斷聯係。


    盡管她們知道我很可能已經死了、埋了,怎麽就連一封吊唁信也沒寄給我的丈夫和孩子呢。


    這樣對待一個有血緣關係的親戚,我看實在算不得是上等人。


    也許我壓根兒就該把去看望他們的事忘掉。


    他們這樣怠慢我,真不值得我去拜訪。


    但斯佳麗忽視了一點,他們從薩凡納給她寄過不少信,但她從未回過,最後他們也就不再寫信了。


    現在她準備把父親的兩個哥哥和嫂嫂在她的心底深處永久地剔除。


    她要專注於兩件事:控製住塔拉莊園,對瑞特要占據支配地位。


    盡管這兩個目標相互對立,但她總能找到辦法兼而得之。


    這兩件事需要她用全部時間進行思考。


    我就不拖著腳到處去找那家發黴的老店了,她拿定了主意。


    我必須得千方百計地找到女院長和主教。


    哦,要是沒把那串念珠留在查爾斯頓就好了。


    斯佳麗飛快地看了一眼布勞頓街——薩凡納的商業街----對麵的沿街鋪麵。


    這附近肯定會有家珠寶店的。


    幾乎就在正對麵五扇發亮的櫥窗上麵的牆上,橫排著五個鬥大的燙金字母0hara(奧哈拉)。


    哎啃,幾年不見他們倒發跡了,斯佳麗想,商店看上去一點兒也不陳舊。


    “快點,”她對潘西說,隨即便衝入滿街來來往往的運貨馬車、輕便馬車及推車的車陣之中。


    奧哈拉商店散發出新漆的清香,而不是積了很久的灰塵的黴味。


    後麵的櫃台前鋪著一麵綠色的薄紗旗,上麵貼著三個鍍金的大字:大開張。


    斯佳麗以羨慕的眼光環顧四周。


    這家店的麵積比她在亞特蘭大開的那爿店大一倍還不止,而且她看得出,這裏的貨色更新,品種也更多。


    貼著整齊標簽的箱子和一匹匹色彩鮮豔的布充滿貨架一直到天花板;一桶桶的麥片和麵粉沿著離店中央大腹火爐不遠的地板排列成行。


    一大罐、一大罐的糖果誘人地擺在高高的櫃台上。


    看來她的伯伯們肯定是發跡了。


    她記得一八六一年來拜訪時,那家店並不在布勞頓街最繁華的中心區,店裏又陰暗又雜亂,比之她在亞特蘭大的那爿店有過之而無不及。


    要是能打聽到這番可觀的擴展花費了伯伯們多少錢,那倒挺有意思。


    也許她可以借鑒他們的一些想法來擴大她自己的生意。


    她快步走向櫃台。


    “勞駕,我要見奧哈拉先生,”她對著一個個子高高、係著圍裙、正把燈油倒進一位顧客的玻璃罐中的男人說。


    “請稍等一下,夫人,”他頭也沒抬他說。


    他的口音隻帶有一點愛爾蘭土腔。


    這倒也合情合理,斯佳麗想。


    愛爾蘭人開的店裏雇用愛爾蘭人,是理所當然的事。


    在店員忙著用牛皮紙包油罐、找零錢時,她瀏覽了一下麵前貨架上那些箱子上的標簽。


    嗯,她也應該這樣存放手套,即按照尺寸的大小,而不是按照手套的顏色。


    你一打開箱子就能很快看到各種不同的顏色;而要在一箱全是黑手套的箱子中挑選合適的尺寸,那就太麻煩羅!怎麽以前她就沒想到這一點呢?櫃台後麵的那個店員不得不重複了一遍才讓斯佳麗聽清了他的話。


    “我就是奧哈拉先生,”他說,“你要買點什麽,夫人。”


    哦,不!這不是她伯伯開的那家店!他們的店肯定還在原來的老地方。


    斯佳麗連忙解釋,說她弄錯了。


    她要找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奧哈拉先生。


    安德魯·奧哈拉先生或者是詹姆斯·奧哈拉先生。


    “你能告訴我他們的店在哪兒嗎?”“這就是他們的店。


    我是他們的侄子。”


    “哦……哦,我的天哪!那你一定是我的堂兄了,我是凱蒂。


    斯佳麗,傑拉爾德的女兒,從亞特蘭大來的。”


    斯佳麗伸出了雙手。


    堂兄!她居然有一個身材高大、體格健壯、不是老人的堂兄。


    她感到激動不已,仿佛剛剛收到了一份意外的禮物一般。


    “我叫傑米,”她堂兄握住她的手,笑著說。


    “傑米·奧哈拉隨時為你效勞,斯佳麗·奧哈拉。


    說真的,你的到來真是上天給一個倦怠的生意人送來的一份厚禮。


    你美如初升的太陽,又像是從天上落下來的一顆明星。


    告訴我,你怎麽剛好趕在這家新店大開張的時候來到這裏的?來——讓我給你端把椅子。”


    斯佳麗早把準備買念珠的事丟到了九霄雲外。


    她把找女院長的個也忘了個一幹二淨。


    連潘西她也忘了,而潘西已在一個牆角處的一隻矮凳子上坐下,頭靠著一堆排放整齊的蓋馬用的毯子馬上就睡著了。


    傑米·奧哈拉為斯佳麗拿好一把椅子從後麵房間走回來時,嘴裏低聲咕噥了幾句。


    有四名顧客正等著要買東西。


    半個小時之內又湧進來更多的顧客,致使傑米找不到機會跟斯佳麗說話。


    他不時地帶著歉疚的目光看看斯佳麗,但她隻微笑著搖搖頭。


    沒有必要感到抱歉。


    光是坐在這兒,坐在一家暖意融融、經營有方、生意興隆的店裏,她就很愉快了。


    加上這位新找到的堂兄非常能幹,接待顧客非常熟練,讓她在一邊看著也覺得高興。


    終於有了一個短暫的時刻,店裏的顧客隻剩下了一位母親帶著三個女兒在四隻箱子裏翻找飾帶。


    “在我能開口的時候,我隻好像奔騰的大河滔滔不絕他講下去了,”傑米說。


    “詹姆斯伯伯一定會盼望著見到你,凱蒂·斯佳麗。


    他年紀雖大,身體倒還硬朗。


    他每天都到這兒來一趟,到吃午飯的時候才回去。


    你大概不知道,他的太太已經過世了,願上帝使她的靈魂安息。


    安德魯伯伯的太太也去世了。


    安德魯伯伯為此悲痛欲絕,一個月後也跟著去了。


    願他們都在天使的懷抱中得到安息。


    詹姆斯伯伯跟我,還有我的太太和孩子們住在家裏。


    家離這兒不遠。


    你今天下午來吃茶點,跟他們都見個麵好嗎?我的兒子丹尼爾很快就會送好貨回來,然後我就陪你一起走回家去。


    我們今天要為我女兒過生日。


    全家人都會在的。”


    斯佳麗說她很樂意去吃茶點。


    隨後她便脫下帽子和披風,向正在翻找飾帶的女士們走去。


    奧哈拉家族中會經營商店的絕不隻是一個人,而且她也實在興奮得坐不住。


    今天竟是她堂兄女兒的生!這麽說,她就是我的堂侄女了。


    雖然斯佳麗並不像一般的南方人一樣,是在許多輩的家庭網中長大的,但她仍是個南方人,能確切無誤地說出十代之內的各種親戚關係。


    她剛才在注視著傑米工作時非常入迷,因為他活生生地證實了傑拉爾德·奧哈拉告訴過她的一切。


    他有著奧哈拉家族的黑色寒發和藍眼睛。


    還有那寬嘴、短鼻子和紅潤的圓臉。


    最重要的是,他是個魁梧的男人,身材高大,胸膛寬厚,兩條腿又粗又壯,就像能經受住任何風暴的樹幹。


    他是一個令人一見難忘的人物。


    “你爸爸是一窩豬仔中最小的一隻,”傑拉爾德曾這樣說過,他對自己並不感到羞愧,但對他的哥哥們卻感到無比的驕傲。


    “我媽媽一共生了八個孩子,全部是男的,我不僅是最小的一個,也是唯一個頭不像一座房子那麽大的一個。”


    斯佳麗不知道七個伯伯中的哪一個是傑米的父親。


    這不急,等她去吃茶點時就可問個明白。


    不!不是去吃茶點,是去參加生日晚會!她堂侄女的生日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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