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斯佳麗和夏洛特不住格雷沙姆旅館,而是在謝爾本旅館租了一個套間。


    這家旅館是專給前往都柏林參加城堡社交季節活動的上流社會人士住的。


    斯佳麗上回來都柏林造訪時,未能進入這棟漂亮的磚造建築。


    “咱們得挑有露臉機會的重大盛會時住進來。”


    夏洛特告訴她。


    現在她正睜大眼睛環視入口處寬敞的前廳,終於明白為什麽夏洛特要住這個地方,這裏的一切都是如此富麗堂皇——包括空間、職員、賓客。


    一種有節製的無言的忙碌。


    她抬起下巴,隨侍者走上半段樓梯到一樓,斯佳麗覺得滿意極了。


    斯佳麗並不知道她看起來完全如夏洛特向門衛所形容的。


    “你馬上就能認識她,她美如天仙,昂頭傲視的模樣,就像個女皇。”


    她們的套房裏,有一間專給她個人使用的客廳。


    下樓飲茶前,夏洛特先帶她看了客廳。


    已完成的肖像豎立在綠壁房間一角的古銅畫架上。


    斯佳麗納悶地凝視著它。


    她真的就像畫上的樣子嗎?那個女人似乎天不怕地不怕,而她現在卻緊張得像隻小貓。


    她茫然地隨夏洛特下樓。


    夏洛特認出坐在華麗休息室裏的其他桌子邊的一些人。


    “你不久就會跟他們認識,等你一露臉之後,每個下午就得在你的客廳招待他們喝茶或咖啡。


    然後他們會帶更多的人認識你。”


    誰?斯佳麗想問。


    誰會帶更多的人來,他們會帶誰來?不過她沒費這個心。


    夏洛特一向知道她在做什麽。


    斯佳麗唯一要注意的是當她被引見之後,告退時不可讓裙裾絆住腳。


    夏洛特和西姆斯太太準備了一件正式露麵時穿的禮服,打算天天對她進行訓練,直到正式接見那一天。


    蓋有宮廷大臣印章的白色厚信封在斯佳麗到達的第二天就送抵旅館。


    夏洛特並未表現出寬心的樣子。


    再好的計劃也難保萬無一失。


    她鎮定地拆開封口。


    “第一覲見室,”她說,“果然不出所料。


    後天。”


    斯佳麗和一群穿白色禮服的姑娘、女人,在覲見室緊閉的雙扇間外的平台上等候。


    斯佳麗好像等了一百年那麽久,什麽事也不能做。


    她究竟中了什麽邪,竟然答應來這裏?她無法回答自己的問題,大複雜了。


    一部分是因為她是奧哈拉族長,決心征服英國人,一部分則是因為她是個美國姑娘,對英國皇室氣派的華服美飾很著迷。


    而最主要的原因是斯佳麗迄今為止從未在挑戰麵前退卻,今後也永遠不會。


    又叫到一個名字,不是她。


    該死的!難道他們把她安排在最後一個?夏洛特事先沒有告訴她這一點,甚至到最後一分鍾才告訴她,她得單獨前來。


    “正式接見結束後,我會去晚餐室找你。”


    夏洛特對她可真好啊!竟如此把她丟進狼群裏!她又偷偷看一眼自己的前襟。


    深怕大膽的低胸禮服會突然掉下來,要是真的發生了這種事——夏洛特說什麽來著?那就是“畢生難忘的經驗”。


    “斯佳麗·奧哈拉小姐。”


    哦!天啊!輪到我了。


    她照著夏洛特·蒙塔古所教的步驟做。


    往前走,站在門外。


    一個仆人會拿來起你左手臂上的裙裾,放置在你身後…引見官會開門,你就在那邊等待他傳喚。


    “斯佳麗·奧哈拉,巴利哈拉的奧哈拉族長。”


    斯佳麗看著覲見室。


    爸爸!你現在怎麽看你的凱蒂·斯佳麗?她暗自思忖。


    我就要走過那特別長的紅地毯,親吻愛爾蘭的總督,他是英國女王的堂親。


    斯佳麗瞥一眼衣著氣派的引見官,她的右眼瞼顫動著,幾乎讓人覺得她與門役有著默契。


    奧哈拉族長像個女皇般走到威嚴的紅胡子總督麵前,把臉頰湊上去,接受表示歡迎的禮節性親吻。


    然後再轉向總督夫人,行屈膝禮。


    徑直後退。


    不能太低。


    站直。


    現在後退,後退,後退,三步,不要急,裙裾的重量會把它和你的身體拉開。


    現在伸出左臂。


    等著。


    讓仆人有充分的時間收起你的裙裾,放回你的手臂。


    現在轉身,走出去。


    斯佳麗的雙膝支撐著,直到在晚餐桌前坐定,才開始顫抖起來。


    夏洛特不想掩飾滿意的神情。


    她一手拿著一疊方形硬卡片,像握著一把扇子似的走進斯佳麗的臥室。


    “親愛的斯佳麗,你獲得了輝煌的成功!這些請柬在我還沒起床更衣時就送到了。


    宮廷舞會,這是極具殊榮的。


    聖帕特裏克節舞會,這是預料中的。


    第二覲見室,你將能看到其他人受煎熬。


    還有在覲見室裏舉辦的一場小型舞會。


    全愛爾蘭有四分之三的貴族從來就不曾被邀請參加這種小型舞會。”


    斯佳麗格格笑著。


    覲見時的恐懼感全被拋到九霄雲外,她成功了!“現在我不會再為去年的小麥收益全花在這些新衣服上而心疼了。


    咱們今天逛商店去,把今年的收益花掉。”


    “你沒時間了。


    有十一位紳士,包括引見官,都寫信來要求拜訪你。


    外加十四位女士和她們的女兒。


    茶會時間不夠用。


    你必須把早上時間也搭進去,招待人家喝咖啡和茶。


    女傭已經打開你的客廳,我訂了一些粉紅色的花,所以你早上穿那件棕色和玫瑰色方格呢塔夫綢衣裙,下午穿綠色絲絨鑲粉紅色的那一件。


    你一起床,埃文斯就會來為你梳頭。”


    斯佳麗是本社交季節的熱門人物。


    紳士們爭相一睹這位富蠕的風采。


    說來也怪,她不僅富裕,而且也美得迷人。


    母親們簇擁著她們的女兒來斯佳麗的客廳,與紳士們認識。


    過了第一天之後,夏洛特再也沒有訂花。


    愛慕者們送來的花就多得擺不下。


    其中有許多束花都是用都柏林最好的珠寶店的皮盒子裝的。


    斯佳麗雖舍不得,仍把全部的胸針、手鐲、戒指、耳環退還。


    “連一個來自佐治亞克萊頓縣的美國人都懂得‘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的道理,”她對夏洛特說。


    “我不想欠任何人的情,不欠這種情。”


    她的一舉一動都被忠實地有時甚至異常精確地刊登在《愛爾蘭時報》閑話欄中:穿大禮服的店主親自帶來商品向她展示,她把先前拒絕接受的一些珠寶首飾買下來。


    總督在宮廷舞會上與她跳了兩次舞。


    接受她咖啡、茶點款待的所有客人都很讚賞她的肖像。


    斯佳麗每天早上和下午在第一批訪客到達之前,也都會先自我欣賞一番。


    她正在自我學習。


    夏洛持·蒙塔古饒有趣味地觀察她的轉變,那個愛賣弄**的斯佳麗·奧哈拉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端莊、略顯風趣的女人,她隻消轉轉那對霧樣的綠眼睛,不論男人、女人或小孩都會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過去。


    以前我總是像騾子那樣費力地展現魅力,斯佳麗想,現在卻什麽都不必做。


    她內心頗為不解,不過她還是單純地心存感激,接受這種天賜之福。


    “你是說兩百個人嗎,夏洛特?那就是你所謂的小型舞會?”“相對而言。


    宮廷舞會,聖帕特裏克節舞會上總有五、六百人,而在覲見室裏舉辦的舞會,甚至超過一千人。


    將要參加舞會的人中,至少有一半你已經認識,也許還不止一半。”


    “我還是認為他們沒邀請你,實在差勁。”


    “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我不介意。”


    夏洛特正喜不自勝地期待晚上來臨,她打算仔細檢查她的帳簿。


    斯佳麗的成功和揮霍程度遠超過夏洛特最樂觀的估計。


    夏洛特覺得自己像個大富翁,她喜歡心滿意足地數著她的錢。


    光是放人進來喝咖啡就可以收到“禮金”,一周將近一百英鎊,而社交季節還剩兩個星期才結束。


    她將心情愉快地送斯佳麗去參加為她舉辦的晚會。


    斯佳麗在覲見室門口駐足欣賞盛大的場麵。


    “你知道嗎,傑弗裏,我永遠也不會習慣這個地方,”她對引見官說。


    “我就像舞會裏的灰姑娘。”


    “我永遠都不會把你和灰姑娘聯想在一起,斯佳麗。”


    他崇拜他說。


    上次她在踏進第一覲見室時對他眨了眨眼,就此徹底迷住了他。


    “你將會大吃一驚。”


    斯佳麗說。


    周圍不時有人向她欠身致意,熟悉的麵孔向她露出微笑,她則心不在焉地點頭答禮,這一切太美好了,不可能是真的,她不可能真的在這裏。


    一切都發生得這麽快,她需要時間來適應。


    大廳裏金光閃閃,鍍金的柱子支撐著天花板,掛著金邊大紅天鵝絨三簾子的高窗之間的牆壁,鑲嵌了鍍金壁柱。


    沿牆擺設的晚餐桌旁圍著有紅套墊的鍍金扶手椅,每張桌子中央放行一盞枝形金燭台。


    刻工繁複的枝形煤氣吊燈和金、紅色寶座上方的大天篷也是鍍金的。


    男士宮廷服的織錦絲邊外套和白緞半短褲鑲著金絲花邊,緞麵舞鞋上飾有金扣帶,軍官製眼和督府官員的宮廷製服上閃爍著金鈕扣、金肩章、金飾扣、金辮帶。


    許多人在胸前披鮮亮的飾帶,用珠寶勳章係著;總督的半短褲褲腳正好碰到他腳上係著的襪帶。


    男人的打扮幾乎比女人更豔麗。


    幾乎,但還是比不上,因為女人在脖子、胸前、耳朵、手腕處都佩帶珠寶;不少人還戴著鑲有寶石的頭飾。


    她們的禮服是用最好的料子做成的——緞子、絲絨、錦緞、絲綢——通常用鮮亮的絲線、金線或銀線刺繡。


    再看下去,眼睛都要看瞎了,我最好趕快進去擺擺禮數。


    斯佳麗穿過大廳,向總督、總督夫人行屈膝禮,剛行完禮,樂聲即起。


    “我可以請你跳舞嗎?”一隻鑲有金辮帶的紅袖子勾起,要讓斯佳麗挽。


    斯佳麗麵露微笑。


    是查爾斯·拉格蘭,她在一次家庭聚會上認識他的。


    自斯佳麗來都柏林後,他每天都去拜訪她,完全不隱藏對她的愛慕之意。


    每每斯佳麗對他說話,他那張俊臉就會漲紅。


    查爾斯雖然是英國士兵,人倒是非常可愛、迷人。


    不管科拉姆對英國士兵有多反感,他們一點都不像北佬,光就穿著方麵,就不知好多少倍。


    斯佳麗輕輕將手搭在他手臂上,他陪伴她加入方塊舞。


    “今晚你真美!斯佳麗。”


    “你也是,查爾斯。


    我剛才還在想,男士的打扮比女士更講究。”


    “幸好我穿的是製服。


    半短褲穿起來很難受,男人穿緞鞋看起來更可笑。”


    “活該!誰教他們平時愛偷看女士的足踝,現在輪到我們來欣賞他們的腳了,讓他們嚐嚐這是什麽滋味。”


    “斯佳麗,你太令我震驚了。”


    這時要交換舞伴了。


    也許是吧!斯佳麗心想,查爾斯有時單純得像個男學生。


    她抬頭看她的新舞伴。


    “我的天啊!”她大叫出聲。


    是瑞特!“多討人歡心。”


    瑞特似笑非笑他說。


    誰也不會像他那樣笑。


    斯佳麗感到輕鬆,感到愉快,隻覺得自己像在錚亮的地板上飄動,喜悅使她舞步輕盈、飄然欲仙。


    然後,她還未來得及開口,又變換了舞伴。


    她毫無意識地朝這個新舞伴微笑,眼中燃燒的愛意令對方窒息。


    她心思狂轉:瑞特為什麽來這裏?可能是因為他想看我嗎?因為他必須見我一麵,因為他離不開我嗎?方塊舞仍平穩地進行著,她卻激動得失去耐性。


    等一結束,查爾斯·拉格蘭又站回她麵前。


    斯佳麗努力克製自己,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向他道謝,喃喃找個藉口,就匆匆轉開身尋找瑞特。


    斯佳麗的視線幾乎立刻就與他的視線相遇。


    他就站在與她僅一臂之隔的地方。


    斯佳麗的自尊阻止她走向他。


    瑞特知道我正在找他,她忿忿地想著。


    他以為他是誰啊!故意闖進我的世界,大大咧咧地站在那邊等我投入他的懷抱?都柏林多的是男人——這個大廳裏就有不少——追求我,追得我快透不過氣來,他們在我的客廳流連不去,天天送花,送情書,甚至送珠寶給我。


    是什麽念頭使這位“高高在上”、“無所不能”的瑞特·巴特勒先生認為他隻消動動小指頭,我就會跑過去?“真讓人驚喜!”她說,冷淡的語氣令她頗覺滿意。


    瑞特伸出手,她不假思索地將手放在上麵。


    “我能請你跳這隻舞嗎,呃……奧哈拉太太?”斯佳麗頓起疑心地屏住氣。


    “瑞特,你該不會是想拆我的台吧?!大家都相信我是寡婦。”


    他露出微笑,隨著音樂聲起,將她擁入懷中。


    “我會替你保密的,斯佳麗。”


    她可以感覺到他刺耳的聲音、暖暖的氣息拂過她的皮膚,這使她全身癱軟了。


    “你在這裏做什麽?”斯佳麗問,她必須知道。


    溫暖、強壯的大手貼著她的腰,引導她轉***。


    她不知不覺折服於他的陽剛之氣,但又反抗著他對她的控製,盡管她憶起以前隨他劃開腳步跳華爾茲的快樂情景。


    瑞特格格笑著說:“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在倫敦做生意時,我聽到大家在談論一個美國女人,說她在都柏林城堡掀起一陣旋風,我就問自己:‘會不會是穿條紋襪的斯佳麗呢?’我一定得找出答案。


    巴特·莫蘭證實了我的猜測。


    然後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談論你,甚至要我陪他騎馬去你的小鎮。


    據他所說,你用雙手重建了這個小鎮。”


    瑞特從頭到腳打量著她。


    “你變了,斯佳麗,”他平靜地說。


    “迷人的女孩現在已變成高雅、成熟的女人。


    我很佩服你,真心的。”


    他的口氣坦率而真誠,使斯佳麗忘記了她的怨恨。


    “謝謝你,瑞特。”


    她說。


    “你在愛爾蘭快樂嗎,斯佳麗?”“快樂。”


    “我很為你高興。”


    他的話意味深長。


    認識他這麽多年來,斯佳麗第一次了解他,至少了解一部分。


    他是來看我的,他一直惦念著我,擔心我去哪裏了,以及我過得好不好。


    不論他說過什麽,其實他無時不在關心我。


    他愛我,永遠都會愛我,就像我永遠愛他一樣。


    意識到這一點,斯佳麗心裏充滿幸福,她像喝香檳一樣品嚐這種滋味,慢慢啜飲,讓這種滋味能夠持久。


    瑞特在這裏,跟她在一起,此刻他們比在任何時候都要親密。


    華爾茲結束時,一名副官朝他們走來。


    “大人能有幸請你跳下一隻舞嗎?奧哈拉太太。”


    瑞特嘲弄似地揚起了雙眉,這個動作她再熟悉不過了。


    斯佳麗對著他莞爾一笑。


    “告訴大人,我很樂意。”


    她說。


    挽住副官的手臂之前,斯佳麗看了瑞特一眼。


    “在克萊頓縣,”她對瑞特喃喃說道,“我們得說,‘我受寵若驚。


    ’”當斯佳麗走開時,他的笑聲隨之傳入她的耳裏。


    我得到了嘉許,她告訴自己,一麵回過頭去看瑞特笑。


    太過分了!她心想,一點都不公平,他穿著可笑的半短褲和緞鞋,還是那麽好看。


    她與總督大人跳舞前,先向他行屈膝禮,綠眼睛閃動著笑意。


    當她再度尋找瑞特時,他已不在那裏了,她並不驚訝。


    自從她認識瑞特以來,他每次出現或失蹤,都不需解釋的。


    所以今晚他在這裏出現,我不該感到意外,她想。


    可是我覺得自己是灰姑娘,為何我理想中的王子不該在這裏出現?斯佳麗仍可以感覺得到他的手臂摟著她,宛如他在她身上留下了記號。


    要不然就當這一切是她編織出來的——金光閃閃的大廳、音樂、他的出現,甚至她自己的。


    回到謝爾本旅館的套房,斯佳麗打開煤氣燈,站在長鏡前,在明亮的燈光下看著自己,看著瑞特眼中的她。


    她看起來美麗、自信,就像她的肖像,像她外祖母的肖像。


    她的心開始疼痛了,她為什麽不能像外祖母的另一幅肖像呢?一個嬌柔的女人,臉上泛著愛與被愛的紅暈。


    因為在瑞特關懷的聲音裏,她聽出告別的感傷意味。


    當夜闌人靜時,斯佳麗在都柏林最好的旅館中最好的樓層的豪華套房內醒來,**般地哀哀哭泣。


    “要是……”悔意像根攻城槌,一次一次地在她腦中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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