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始終都有些斷斷續續的,一如深藏在心底,那些想說而不能言說的情緒。


    夜色初降之時,尚薇便已有些困倦,隨身照顧她的欣瑤便安頓了她睡下之後,就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給了她可以安睡的空間。


    隻是這一覺縱然身體是萬分疲憊,不過隻是一兩個時辰,她就在一個讓她驚恐不堪的噩夢中再度清醒了過來。


    睜開眼,看到的卻隻是周圍早已暗下來的光影,隻有外間的幾盞夜燈還發出細微的光亮。


    她扶著有些發痛的額頭從床榻上起了身來,或是沒有休息好,腳步也顯得有些虛浮,隻是走過了梳妝台邊的時候,她依然還是看了銅鏡一眼。


    那個自己蒼白的可怕,縱然是在這般昏暗的光影中,也依然能讓人輕易的覺察到。


    再下一刻,她想起的便是腹中的孩兒。


    小手輕輕的覆上了微微隆起的小腹,恍然之間也不知道是不是這黑色的夜就給了她可以肆無忌憚的情緒,眼前的霧氣突然的湧起,無法阻擋。


    想到當日在禦醫院中,那禦醫和自己說的話,五個月的孩兒已經成形,倘若這個時候將之打掉,會是一件多麽可惜的事。


    隻是她終究還是在那時忍住了眼淚,那麽決絕的第一次擺出了公主的架子,用自己的身份去要求那個禦醫,隻是為了讓他,暗中替自己準備好紅花湯。


    三日為期。今夜已是第二個夜晚。


    也難怪,那睡意縱使讓身體疲憊,卻也依然還是不能讓她真的安睡。


    思緒有些複雜,隻是她到底還是不喜歡這一刻似乎即將要洶湧的眼淚,微微一咬牙,還是放下了手,跟著輕輕的闔了闔眼簾。


    既然終究是要失去的,那麽就該從這個時候開始,學會不再留戀。


    走到了窗前,看到的是桌案上擺放著的白紙和文房四寶,那是小希為了讓她可以偶爾的寫字習畫調節情緒而特意命人準備的。


    也是終於到了深夜的這個時候,她們二人都不在身邊照顧著,她才能真正的好好想想,自己到底還有多少未完成的事,再一件件的去做完。


    低低一歎,卻不知究竟為什麽而歎。


    仿佛自從那時得知了自己已懷上了這個孩子的時候,她所有的思緒,便都始終是被某種悲傷的情緒所浸染著的。


    她繞到軟座旁想要坐下來,視線卻落到了桌子的一旁放著的那個精致的首飾盒,想起是白天裏欣瑤曾拿出了幾盒首飾想要替她梳頭配飾,順便勸自己出去走走的。


    輕輕的伸手過去,打開了這個首飾盒,卻當看到就放在裏麵最上麵的一件東西時,她的呼吸陡然的像是被什麽扼住了似的。


    因為那竟然,是一塊玉墜。


    記憶裏的畫麵突然的衝破開了一角,開始那麽強烈的傾瀉而來,那一日她不慎被談肖派出的殺手所傷,夜裏他就到了寢宮裏來看她,替她傳了禦醫,甚至對她許諾,再也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傷害到了她。


    也就是在那一晚,他將這個玉墜掉在了自己的房裏。


    當日拾起時隻是粗粗端詳,並未來得及去細想就因為欣瑤的到來而匆匆收入了盒中,這才到了現在,才這麽突然的發現了它的存在……


    纖細柔軟的指尖方才從玉墜上輕輕的觸碰著滑過,心頭突然的發顫,就讓她的身子也跟著有些發顫,而後她下意識一把,再度將這玉墜握到了手心。


    玉石溫潤,即便她很用力的握緊,也並不會覺得掌心硌得生疼,就如同那個人前的他一樣,那麽清冷從容,不露鋒芒。


    可是,這個和暖如玉的他,卻為何就獨獨在自己麵前,便會成了一個那麽凶狠的修羅。


    她依然清晰的記得在回到都城之前,在客棧裏的時候,他是那麽死死的拽著自己的胳膊,冷若冰霜的告訴她,倘若她敢傷害了這個孩子半分,那麽他就會殺光她的子民。


    這個男人嗬,他明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便是這個,最在乎的也是這個,所以他,就用這個作為籌碼,也就真的能要挾了她。


    隻是她到底,也還是反抗不得。


    無端端的會去想起從前的自己曾說過的話,想到他霸占了自己的身體之後,她那麽想要殺了他的衝動和決定,然而事到如今,她才發現自己輸了,並且那個決心,早已碎裂的一敗塗地。


    絲絲清冷的苦笑,從嘴角泛起。每次隻要一想到了他,所有的什麽思緒,就都會被打亂了。


    尚薇複又死死的握了那玉墜一下,然後狠狠心,便將這玉墜再度放回到了盒子裏,再用力的扣上了蓋子。


    我早說過,留下這個行屍走肉的我……終究還是沒有任何用處的,我們之間總算是要有一個了結,所以我……就替你做這個決定。


    彼時,龍澤宮。


    侍衛送了幾個朝中的大臣剛剛離開,屋裏也總算是能安靜了下來一些。


    墨瀾靠在軟座裏,幽深如海的藍色雙眸微微垂下,看著自己交疊在一起,修長白皙的手指,光影淡淡,看不清此時他的神色。


    想著方才那些大臣說的話,縱然他可以用自己的威嚴讓他們退卻,但此事到底還是違背了道義的。自古兵權在身便是危機重重,更何況他的身份。


    隻是向來做任何事都不曾猶豫的他,卻唯獨在這件事上,有太多的考量。


    他並不擔心朝野之中的人與他為敵,更不在乎是否會背負一世的罵名,卻在看得這道兵符的時候,腦海中閃現的,竟隻有一個念頭。


    是否隻有他依然手握璃國的兵權,權傾朝野,那個小女子,她才會真的害怕和忌憚,才會乖乖的聽話而不傷害到她自己,和她腹中的孩兒。


    盡管這個念頭是那麽的可笑,他做事,忌憚顧忌過誰?卻終究還是在這般安靜的時候,不得不承認如今他的不表態,又有多大的部分,真的是因為這個。


    忽覺“千笙”的味道淡了些,他想起似乎昨日起就不曾加過香料,便適時的收起了思緒,隨而從軟座中起了身來,走到了窗邊的香爐前。


    打開銅蓋,而後像是習慣了那般就自然而然的加了雙份的量進去。


    自從靈兒離世,得知尚薇有了身孕以來,又有哪一個夜晚他曾安睡?


    每夜每夜當雪落無聲,天地靜默的時候,他身邊的,便隻有這日益濃烈的香料味,還有漸漸就變得越來越寂靜無聲,流逝的時間。


    多久,他不曾再見到她了。


    隻是幾乎每日都會聽到在她身邊的小希傳回她尚且安好的消息,可那簡單的“安好”二字,卻幾乎已是成為了一種觸不可及的奢望。


    她會安好麽。自己那日曾那麽言辭激烈的傷害過她,曾用了這世上她最在乎的東西還作為籌碼,與她針鋒相對,縱然他不想傷害她,卻也在看到了她眼神的那一刻,那麽清晰的知道,她已被深深的傷害。


    然而分明彼此都那麽心知肚明著依然有無數的話想要對對方說清,到了現在,除了有默契的彼此疏遠,彼此視而不見以外,卻好像真的什麽都不能做了。


    扣下香爐的蓋子,那一刻香料的味道有些濃鬱,隨著青色的煙霧飄然升起。


    他安靜的垂著海藍色的眸子,聽任那淡青色的煙霧就將自己的雙眸映得愈發的清冷如流,愈發的幽深,仿佛探不到了底似的。


    片刻,寬袖一收,隨而他轉身,就走到了靠著牆的書架之前。


    上麵堆放著的正是各種各樣的書冊,雖然他時常翻閱但還是顯得很整齊,他抬起骨節修長的手觸上了第三排的架子,頓了頓,還是取出了那個青色的盒子。


    打開盒子,淡淡的光影就照亮了正安靜的躺在紅色絨布上的金簪。


    精致的雕工說明了這正是皇室之物,而上麵的裝飾雖然精美,卻也並不顯得妖媚,正如她這個人一樣,縱然是有著高貴和驕傲,卻也依然透著小女人的多情和敏感。


    畫麵倒退,回到那個安靜的雪夜,他在摘星樓上喝了酒,在梅園遇到了她,她到底還是沒有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裏,縱然是有不情願,也還是把他扶回了龍澤宮。


    然後便是那個引起了誤會的小小綴飾,那是墨清在離開璃國之前也一並帶走的,寄還給他隻怕也正是為了向他證明,他從不曾放棄過她吧……


    她開始因為那個綴飾而對他產生了懷疑,又像是想起了之前曾說過的要殺了他的許諾,光影微搖,映著她有一絲緊張的小臉,那麽蒼白,卻是那麽堅定。


    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時是何來的自信,就是有一個念頭——她不會舍得真的對自己下手,所以他賭,用自己的命來賭,而當那金簪在頸間停留的時候,她的猶豫讓他知道,自己終於賭贏了。


    也就是在那個雪夜,他突如其來的有了一個念頭,想要替她種一片桃花林。


    隻是這一切如今想來,卻為何竟是像極了諷刺。


    今夕何夕,如今再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可以讓她有殺他的機會的話,倘若不是因為顧忌他身上的兵權和他的地位,隻怕她,是絕不會再手軟了吧……


    輕撫過金簪的指尖,那觸感是幾近冰冷的,就好像是再和暖的體溫都不能再溫暖了半分。


    他突然在想,這是否也就像是他們之間的關係一樣,接二連三發生的事,就真的已經將他們彼此之間那本就隻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關係,也就徹底的撕裂了。


    窗外,雪靜靜飄落著,像是這世上,最低垂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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