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初陽有些茫然失措,心中不知以後該如何麵對維城,親近?疏遠?似乎都不是很恰當。若是彼此有意不知是否於求道之心有害?也不知槿娘師姐與漱石師兄是如何處置得當?若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豈不是越發尷尬?維城章侯也算得是良師益友,若是涉及其它失卻諍友豈不是可惜?猶豫不定自是難以決斷,從來沒有似這般胡思亂想,初陽無意識地用力幾次都將小狐弄得有點呲牙咧嘴。


    良久,初陽也沒有什麽好想法隻能歎歎氣,心想雖有順其自然之言,相處還是稍加避嫌才好。回過神,看著委屈的小狐,初陽隻能再三致歉討好,方才讓小狐重開笑眼。


    運行青冥決平靜心懷,將煩惱暫時拋開,初陽回想清晨煙氣之狀,下意思地放出神思意欲捕捉如水月光。春月濯濯,籠蓋四野,較之水煙更為無影無形,煙霧還可聚攏月光卻隻在有無之間。


    既然難以掌握,初陽也不多費氣力,索性以神識與月光交纏。月光自由自在,如山鬼信步;月色無窮無盡,與亙古共生。不知如何,初陽輕吟道:世間何人初見月?明月何時初照人?誰家男兒歎塵夢?何處明月照空氤?


    神識被這樣的月光感染,似乎也變得有些空泛;身心被這樣的月光籠罩,似乎變得有些飄忽。輕盈空靈原來可以這樣,無拘無束與天地同廣大,隨心隨意與月魂共飛舞。一霎間,就如芽破凍土,輕靈劍自請出鞘,初陽身劍合一隨月光而上意欲直溯其本源。隻是月兒怎肯輕易就範,與初陽於空中騰挪移轉,猶如彩蝶嬉舞於天上。


    追逐明月而行,肆意依風而往,初陽從來不知遨遊天際是這般悠遊自在,身不知何存隻覺是同化在這清風朗月中了。不知夜深幾何,人靜更稀時初陽方才緩緩落於地麵,輕靈劍意一層已是沁入心懷任意揮灑了。


    初陽眼見四處無人,稍稍感受了一下輕靈劍意,亦覺得十分愉悅。再探查地形居然已不知離餘杭有多遠,也不知途中可有驚擾塵世,初陽苦笑了一下認命地尋路往餘杭歸去。唯恐二老醒來驚慌,初陽以輕靈劍意馭劍疾馳而回。


    寅時未至,夜色仍是深深,初陽悄然返回,卻見小狐蜷縮於房中一隅似有驚懼。急急往前抱起小狐,卻見其眼中有一顆淚滴灑落。心中撼動,初陽緊緊抱住小狐似乎要告訴它永不分離,一人一狐相依相偎更不需言語。


    翌日,婆婆打量初陽許久,直說她神氣似有變化,更為輕盈脫俗。初陽也隻是笑笑並不多做述說。小狐心結已解,更是活潑無賴,園中房內處處惹禍,惹得二老笑罵數次,秋園又是一派和睦。


    每日隻不過是反複一些事,似乎是一成不變,但是又絕不會一成不變。三日轉眼而逝,又是初陽往集賢書院之日。


    書院門口,初陽抬眼望見維城候立於此,心中不知如何又有些翻動。勉力將情緒收斂,初陽依舊熟稔地與維城見禮,神色不變似乎前次二人指尖相親之事從未發生。維城見此,滿腹話語不知該如何說起,隻能強作歡笑與初陽同往三樾齋。


    三樾齋中人顏依然,論戰依然,給人的觸動也是依然,初陽也方知清泉真人所言萬千大道是何等包容。若是一味回避一味否認,道也不能謂之為道了。心思流轉,不知怎的就又想到了維城,初陽心中暗暗問:是不是自己不回避不否認,就可以有更好更遠的期待?


    初陽正在出神,猛然聽見先生照舊開始將個人觀點稍加點評,原來講學已然近了尾聲。初陽不禁有些羞愧,微微向後退縮幾分以躲開先生的眼神,以免被洞悉了心中所想。怎知天不從人願,本欲掩人耳目怎料更被他人注意,初陽不得不靜立原處,強自鎮定。


    如此作態,豈有不異於常時?初陽任由他人眼光掠過,心中反倒漸漸真正地安定下來了。畏畏縮縮、瞻前顧後、計較末節不是初陽所為,有則有之,無則無之,喜則喜之何以若有暗事不能為人所知?喜怒悲憂,生死疾苦,即使不能如己所願,也應要能為己所製吧。


    待得初陽心中思定,堂中也隻剩寥寥數人,維城章侯不知何故也未離去。隨園先生想是早已察覺初陽心有不豫狀態不佳,便直接開口說道:“初陽可是昨夜未曾安寢,神思頗有些恍惚,不如早些歸去休憩,下回再詳解書道?”但初陽心中此時已是十分坦蕩,自是笑而答道:“先生,初陽無事,不須如此。一日事則一日畢,初陽還是留於此處傾聽先生教導。”


    隨園先生見其堅持,也不好多加反對,依舊撿緊要處重點評述,隨後吩咐維城陪初陽往小軒中再細細解說。


    初陽再見維城,心平自然態度也不會有所偏差,不卑不吭落落大方。反觀維城倒是失卻了二分昔日的穩妥多了一分拘謹,想來心中也必然是百念俱起,糾纏萬分。這般一來,維城自是有失水準,相處時也不複倜儻之風。


    初陽心中竊喜,卻故作怒容道:“維城今日可是意欲敷衍於我?怎的這般漫不經心,若是心中別有念想還請及時相告才好?”


    維城未曾料想初陽會如此相詰,一時失語,隻是急急擺手以示並無此等原宥。


    初陽忍住笑,繼續說道:“如此激動,居然不能一作辯詞,可見其事之重。維城若有急事就請先行處理,書道之事可以延後。”


    維城期期艾艾,良久方才開口道:“倒是無甚大事,隻是昨夜良辰獨自徘徊小徑,見月下芍藥含笑,清豔多姿搖曳生影,心中不免暗歎‘嬌容如此,怎知嬌蕊為誰而放’罷了。”維城語中別有深意,且邊說邊注視初陽,所指不言而喻。


    初陽假意不知,隻笑道:“如此小事,何必煩惱?嬌蕊自向珍惜之人獨放,也必有一人於眾花之中特特鍾情於此。不知維城以為此解可能入耳?”


    話音一落,卻見維城一掃方才頹喪之態勢,目光灼灼,逼視初陽。初陽也不閃不避,回視維城,目光清澈,如溪流般可直視淺底。一眼之間,彼此心中所想所念皆躍然而出,不著一言卻勝千言萬語。許是刹那間許是長久時,隻聽得維城緩緩長揖道:“若得名花帶笑看,終不負。”


    維城初陽於小軒中初明心跡,卻不知有人止步窗下稍作停留後又黯然離去,空留下衣角帶起的顫動花枝。


    二人心意既已明了,雖也不曾有何等親密舉動也不曾有幾多甘言巧辭,但皆再無異想雜念,神情更是十分愉悅。


    轉念回至書道講釋,維城更是激奮,思緒連綿不斷,話語滔滔不絕,將初陽所書之謬誤一一指正:此處落筆之時須當如何如何?某篇習字中有意斷書連之象,必得一氣嗬成不斷其意方為佳品;此處出筆用力關節之處何在?等等。


    初陽此時也是意無雜念,將維城所述之錯處仔細品味,再三琢磨,方才下筆試為修正。不過人之積習向來難以更除,初陽勉勉強強方能將新作呈現。維城再三品鑒不禁眉頭深鎖,良久方指著某處缺誤出聲道:“它處或可,隻須再多加練習必能奏效。唯獨此處,積弊日深,終不能如意。”


    初陽回身端詳多時,也苦笑道:“果然如此,不知如何是好,甚為惱人。”


    維城見佳人輕蹙娥眉別有風姿,不禁心中有些憐惜,於是也不再多說教徑直上前取了豪筆,將此處走勢變化細細演示了一遍。初陽在一旁觀摩,若有所得,亦取一筆於手中稍作醞釀便書於紙上。維城轉立於初陽身後,見其所書仍是搖頭不止,想來初陽還未得個中三味。


    初陽下筆之後,自己也知出錯多有懊惱,但苦無良方,徒歎奈何。搖搖頭,初陽提筆而起卻又滯於半空,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一大手從後方握持,引初陽之力而為字,將此處訣竅脈絡一一厘清。


    待得書成,初陽臉上已是紅暈遍染,心中窘迫慌亂,不知該如何是好。維城卻是一言不發,但能隱約察覺其氣息不穩。


    初陽不敢回首,手上似乎還殘存維城的氣息。終是須有人打破這尷尬地沉默,維城低聲笑道:“昔人有言紅袖添香夜讀書,不知今日反其道而行之初陽以為如何?”


    未想到此時維城還有取笑之心,初陽一時羞惱直接轉身問道:“不錯,維城莫不是以後要一直為我研墨添香?”


    維城輕輕點頭,笑而不答,眼中閃爍著不明的光芒。初陽有些羞憤,但又無計可施,想想隻得抱起小狐往維城肩頭一放。小狐也知主人心意,伸爪將維城頭巾扯落後逃之夭夭。見維城發巾零落發髻散亂,往昔的君子風度蕩然無存,初陽忍不住笑出聲來。其音如清溪泠泠縈人心懷,叫人怎不迷醉?


    誰人能料想今日談書論道會有這樣一個奇妙的結局呢?初陽不能,維城也不能,但二人都沒失望,隻因彼此今日心扉初開。


    初識情滋味,二人於人前雖仍舊保持適當的距離,但私下鴻雁頻傳日見親近。讀書有所得會傳信彼此探討,花間漫步有所思也記於小箋分享,練字偶有得意之作則乘興而論各抒其懷,此等即興之事,不勝枚舉。如此一來,維城與初陽之間情誼更篤,卻也忽略了許多身邊之人與事。


    維城往來秋園次數增多,信柬更是頻繁,初陽心中自是歡欣,卻未注意婆婆眼中的憂慮;初陽往集賢書院進學,書文更上一層,與維城之間也多有佳詠唱合,維城也頗為自得,卻未發覺章侯漸漸淡出了自己的身旁。兩情相悅,心無旁騖,正是此時二人的寫照。


    歡悅之時總覺短暫,轉眼已近浴蘭節。此等佳節,書院自是休課以讓學子歸家一盡天倫孝道。維城自是不能不歸,初陽雖是不舍卻也不能阻攔。遠送歸來,初陽覺得心中似乎有些無依無著,突然間有些無所適從的樣子,小狐撒賴使壞都不能讓她提起興致。


    初陽如此懨懨之狀一直未有好轉,延續到午膳之時。婆婆眼中的憂慮卻開始轉為了嚴厲。進食少許後,初陽便欲先行告退,隻聽得婆婆溫言叫道:“初陽,若是飯後無事不知可否與我往園中一行?”


    初陽心中無趣,正想尋一由頭婉拒,旁邊秋翁卻開聲附和道:“初陽,近來親近花木之時辰大減,今日更是心神不知為何事所奪,正應該以蔥蘢綠樹、盈盈翠葉洗滌情懷。”二老如此一說,初陽也隻得默默點頭。


    與婆婆一同將殘羹收拾、將碗筷潔淨後,初陽扶著婆婆往園中藤蘿架下緩緩行去。藤蘿初生莢果青青,簇生羽葉紛紛,兩相掩映更是格外喜人。藤蘿架下蔭蔽遮天,並無暑氣,小狐乖覺,早已跑於架下納涼。


    初陽將婆婆扶坐於石椅上,自己卻隨意倚著美人靠,也不出聲。婆婆輕咳一聲,見初陽仰頭注視自己,便慢慢開口問道:“初陽,你有多時不曾陪我往寺中進香了吧?也有多時不曾細細感受這園中一草一木的生機盎然了吧?更有多時不曾陪老翁侍弄這一園花草了吧?章侯也有許久未上門問候了吧?婆婆非是想要詰難與你,隻是你可有問問自己這還是當初的初陽嗎?”


    “原來自己變化如斯,旁人看在眼中,自己卻不曾察覺麽?”初陽被婆婆這幾問敲開了自己的心門,“原來近來我與維城忽略了身邊的事物,將親友置之腦後了。”


    “婆婆,初陽近來失卻常心,以一障目誤人誤己而不自知,真是無地自容了。”初陽肅然而立,恭恭敬敬地施禮道。


    “人皆有少年之時,婆婆也不是不知。誰家少年不風流?何家女兒不懷春?初陽姑且不說世家新婦難為,隻說你與維城二人初嚐情字便似這般不顧世間諸事,可曾想過世間之事又怎會輕易遂人心願?何人又能拋卻親友世情而活?”婆婆也長歎了一聲。


    初陽默然,良久才鄭重地三謝婆婆道:“金玉良言,銘記於心。”


    婆婆歎了一口氣,欲要開口卻又不複開言,隻將初陽攬入懷中輕輕拍弄。一老一幼皆不發聲,細細感受這夏日濃蔭中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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