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侯本就是光風霽月之人,當日一曲唱和後心中便是鬱結盡散,頗有一笑泯恩怨之氣度。隨園先生和初陽看在眼中自是格外欣慰。


    三人不須一字一句便已是心中前嫌盡去,情分自然尤勝往昔。書院中品書論字、彈琴引簫、吟詩作畫時時可見三人同時出現。雖是喜好三人各有不同,自然偶爾也有爭執,但是論戰之後又是一團和氣。


    秋園也是維城等人苦夏時的好去處,秋家二老對維城章侯聯袂來訪也是十分歡迎。藤蘿蔭下納涼,薔薇架前染香,井轆轤邊自取涼水湃果子。初陽三人生機勃勃自不必說,秋翁與婆婆在旁也似年歲複歸般興趣盎然,小狐更不必說百般使壞作樂叫人恨得牙癢癢的。章侯也非是不識趣之人,有時也會自行離去留初陽維城二人獨處,更是時常打趣二人。


    自從浴蘭節歸來,諸事順心二人越加情深,維城也傳信隱約將此事告知家中長輩,一探口風。初陽聽聞後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暗中常常回想當初進退是否有禮、舉止是否得當。沒幾日維城便收到張父複信,其中對二人情思並未出言反對也未首肯,隻是反複提及維城要以學業為重。


    初陽對此自是有些疑慮,暗暗有些不安,幾番欲問又止。維城見狀,隻好溫言撫慰道:“浴蘭節歸家時,每每提及初陽長輩俱是讚詞,由此可見對你觀感不惡。我本長房嫡孫,家中對我期許甚高,望我承張門之榮、光耀門庭,因此囑咐我多多用心於學問文章也非它意。初陽勿要多想。”聽得此言,初陽就是想要反駁,也不知該如何開口,隻能咬咬嘴唇低聲應了一聲。


    知曉初陽情緒不高,維城也不多勸,隻取出隨身之綠綺琴,輕按琴弦,其音淙淙;出聲吟唱,其聲清綿。初陽細細聽來,居然是古曲鳳求凰,其琴辭曰: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旁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琴韻悠悠,吟唱幽幽,初陽心如弦動,不可自抑。二人四目交纏,都可見彼此情意綿綿,怎不叫人沉淪?幾許憂愁,幾分煩惱,於此時隻不過如輕風淡雲,不值掛懷了。


    四季流轉毫不留戀,也不過轉眼間又見夏去秋來,天高氣爽漸漸有雁南來。


    這一日,秋園卻來了一群不速之客。維城居然陪著祖母前來拜會秋家二老。秋翁、婆婆初陽無不驚詫,不知其所為何來。隻見維城麵上平和,張老夫人也是喜氣洋洋,倒也讓人心中安定幾分。


    草堂內,賓主分座,秋翁心中不耐隻不過隨意寒暄幾句便起身離去,隻留下四人閑談。秋婆婆隻不過笑著道惱幾句,也不多解釋其他。張老夫人深知秋翁脾性,也不過是一笑置之,隻拉著初陽上下打量不停,口中讚道:“上次初陽匆匆往山陰一行,便妙手回春將我多年頑疾治愈,當真是女國手。更兼品行端正,容貌秀麗,真是人見人愛呢。”


    初陽不知其何意,自是謙辭道:“老夫人過譽,初陽愧不敢當。”


    維城在旁見祖母誇讚初陽,以為心願有望不免有些喜上眉梢。倒是婆婆有些奇怪,眼中似乎不甚歡喜。


    “哪裏是過譽,初陽當得起,當得起。當初我就與初陽一見如故,今日相見更覺有緣,不知初陽可願與我家結個幹親,與維城一般喚我一聲祖母?”張老夫人語出驚人。


    維城聞言大駭,婆婆眼中有些了然,初陽則是心神震動。若是應承此事,維城與自己便有了兄妹之義,怎可再結兩姓之好?思及此處,初陽不覺心中有些怒意,張家行事如此如此迂回隱晦,豈不是將自己當成是不曉事的村姑?


    將手輕輕抽離,初陽微怒道:“江家雖不是什麽世家望族,倒也不欲自家子孫別拜他姓,當然女子外嫁另當別論。恐怕初陽今日不能遂了老夫人的心願呢。”


    張老夫人聽得此言,臉上倒也不惱怒,隻是惋惜道:“初陽若是不肯,倒也不好強求,隻不過不要是別有所求才好。”


    旁邊婆婆笑打圓場道:“原來你打的這般好主意。若是初陽願意結幹親,我秋家早就近水樓台先得月了,怎麽也輪不到張家呀。”


    氣氛雖是不至於尷尬,但也不再融洽,張老夫人隻稍加敷衍幾句,便起身告辭匆匆帶著維城離去了。


    初陽心中憤懣也不願與維城交言,呆坐少頃便聽得婆婆在旁歎氣道:“世家選婦,門第家世首當其衝,任你才華橫溢又有何用?一句女子無才便是德就能讓你啞口無言。女兒身,誤一生。”


    聽得此言,初陽更加煩悶,也不待婆婆再出聲,便告退往外行去。錢塘湖還是那錢塘湖,雖不再是繁花如錦楊柳依依倒也有秋水蕩漾湖光瀲灩,隻不過看在初陽眼中卻滿是肅殺。小狐也知初陽心境不佳,在懷中輕聲叫喚不斷似有安慰之意。


    初陽正漫無邊際地隨意行走於白堤,維城卻不知何時尋到此處並悄悄跟在其後。若不是小狐滿懷敵意地嗷嗷叫,初陽也不會回頭注意。維城也不出言為自己開脫,隻是隨著初陽在湖邊漫步。


    二人一狐不辨東西,一味向前,漸漸接近了孤山。今日孤山不知何故,罕有人跡,似乎較平時更加清冷,一陣不屬於秋天的寒意撲麵而來。初陽被寒意一激,心中一動,轉身對維城怒道:“此時再來,還有何話可說?即使有話,我也不願意聽取,你還是請回吧。”


    維城雙唇抖動,正想分辨一二。可初陽怒氣更盛,怒斥道:“若是你不欲離去,我便離去,意下如何?”維城聽得此言,也知今日無可緩解,隻得轉身往書院方向而去。


    遠遠望著維城的背影,初陽歎了口氣,抱起小狐往寒意來處疾奔,心中暗暗猜測是何人膽大如斯,居然於此間施法。沿著小徑而上,寒意越重初陽越發惱怒,不許任意在塵世使用法術乃是道門禁令,就是怕有人破壞凡世平衡。


    曲曲折折行進後初陽然眼前出現了那片熟悉的梅林。秋意漸濃,梅樹上葉葉染黃,深深淺淺各不相同,倒也十分豔麗。往梅林深處行去沿途居然有冬霜凝結,隱約可望見有冰雪在更深處堆積,初陽臉色更加難看,心中暗想如此有違天時必然對這片梅林傷害不小。


    踩在薄薄的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初陽也終於看到了罪魁禍首:皚皚白雪中有一素紋吳服女子獨立於梅樹下,手掌上更有一雪女端坐。踏雪聲顯然驚動了她們,吳服女子轉頭望過來,初陽心中不覺一驚,居然是她。


    吳服女子顯然也已經認出初陽,倒也不驚不躁,從容施禮道:“許久不見,不知向來可好。雪姬奉命遊曆神州,居然於此處得見,倒是極為有緣了。上次一戰,雪姬受益良多,更要多謝初陽。”


    初陽忍住怒意,盡量平和地回禮道:“多謝掛念,初陽一向安好。隻是不知道葦原大神官允你遊曆東神州之時,可有告知你神州道門嚴禁在凡塵濫用法術?雪姬隨意改換時令,這片梅林可是被凍傷不少。”


    雪姬倒也不慌不忙,盈盈笑道:“神官大人自是有所吩咐,隻不過昨日雪姬與雪女修為有進一時忘形,更何況這也不算是極大的罪過,還請初陽多多見諒。”


    “草木也是有靈,雪女亦是積靈而成,傷草木不算罪過那不知傷雪女可算罪過?況且此處雖是幽靜但也常有尋跡訪勝之人,人前顯露法術或誤傷遊人又當如何?”初陽稍稍提高了話音,語氣中微含怒意。


    “雪女與雪姬心血相連心意相通,就如同初陽與小狐一般,自然是不可與凡間草木相提並論了。”雪姬麵不改色已然平心靜氣地說道。


    初陽本就心中煩悶難解,又見葦原故人任意施法傷及此處梅林,胸中更是怒氣翻滾,強笑道:“雪姬與雪女修為大進,初陽倒是很想討教一二,不知意下如何?”


    “固所願不敢請耳。隻望初陽手下留情點到為止才好。”雪姬回答倒也幹脆利落。隨意覓得林間一處空地,待初陽將四周布下簡易陣法遮人耳目避免法力外泄後,二人也不多言便各出法術。


    掌上雪女隱沒雪姬身中,翻手間便已將金秋化為寒冬,風雪之猛烈居然轉瞬間就將初陽小狐裹挾在內。小狐本是火係自是不懼冰雪,初陽更不甘示弱,借四周梅林之勢而成萬裏傲雪之態。


    雪姬急急催動風雪搖撼梅樹,撕扯它,拍打它,一時間不知卷落多少殘花。但梅花也不甘示弱,乘風而起襲向雪花,雪花梅花本是柔弱之物,此時卻如萬千兵卒鏖戰於空中。


    不知有多少雪花梅花雙雙跌落,又不知有多少梅花雪花翻飛纏鬥。初陽似乎想借此發泄心中鬱鬱不平之氣,也不出其他手段隻是一味猛攻,雪姬得雪女之威,也不肯輕易低頭,一時間雙方竟然戰了個平分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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