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捕何顒


    熹平元年(公元172年)六月,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皇太後竇氏淒涼暴死在洛陽皇宮。


    竇氏自父親大將軍竇武兵敗,便被遷往南宮雲台居住,實際上就是軟禁。皇帝劉宏下令,將自己生母董氏接進永樂宮。雖然依照朝廷製度藩妃不能立為太後,但私下裏她已經被宦官稱作“永樂太後”了。竇氏雖形同囚犯,但董太後對她頗為感激,畢竟當初沒有她的慧眼,自己兒子劉宏也當不上皇帝。於是,東漢王朝曾經出現了一段兩個太後相安無事的時期。


    但是王甫、曹節卻依然對竇太後心存怨恨,時常有加害之心。當時有黃門令董萌屢次為竇太後鳴不平,勸說皇上為其解禁。曹節生怕竇太後一旦恢複權力會追究前仇,於是煽動親信上書,以“訕謗永樂宮”的罪名將董萌下獄處死。而事情蹊蹺得很,就在董萌被處死的當天晚上,竇太後就離奇地暴死在南宮中了。雖然當時有人在檢查屍體時懷疑是中毒,但還是對外宣稱她是感疾而終。


    竇氏作為失勢的皇後,淒涼慘死其實隻是個遲早的問題。但出人意料的是,她的死引發了一係列重大風波。


    竇氏暴亡後的轉天清晨,守宮宦官忙著打掃皇宮庭院裏所積雨水。一個小黃門抬頭擦了擦汗,卻發現禁宮朱雀闕上被人用刀刻下一行大字:“天下大亂,曹節、王甫幽殺太後,公卿皆屍祿,無有忠言者。”


    這行話本來是想引起皇帝的深思,從而諷諫他擯棄宦官。沒想到適得其反,在得知這個消息後,劉宏這個外表溫順的小皇帝第一次拍案大怒!他覺得有人若可以無聲無息潛入皇宮,那自身安全就會受到威脅,嚴厲斥責羽林衛士,把衛尉、光祿勳罵了個狗血淋頭。王甫、曹節火上澆油,借機煽動劉宏向太學生發難,指出留下“謗書”者欲為竇武、陳蕃翻案,請求搜捕太學生。劉宏在盛怒之下立刻責令司隸校尉施行。


    司隸校尉劉猛本儒林人士,聽說抓捕太學生,他堅持不肯奉詔。劉宏三次下詔,劉猛三次不受,對峙了一個月,最後竟發展到君臣二人當殿爭執的地步。劉宏一氣之下將劉猛及支持他的官員全部罷免。


    正在這個緊張的時候,剛剛因軍功調入京師的段熲主動請纓,願意出麵辦理此案,於是他立即被任命為司隸校尉。


    段熲與曹嵩一樣,皆依附於宦官王甫的勢力。他接手後親自帶兵徹查太學,短短數天內將一千多名太學生鎖拿入獄。


    在這段時間裏,曹嵩兄弟一直在暗中活動,以書信的形式為段熲獻計獻策,實際上許多太學生是在曹氏兄弟的煽動下才被段熲下獄的。但審問太學生是件極其麻煩的工作,一則人數眾多,二則其中也有許多權貴家族的子弟。審問進行了數日,仍然毫無收獲。曹氏兄弟絞盡腦汁也想不通,究竟是什麽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會潛入皇宮呢?他們甚至開始懷疑,宦官勢力當中有內鬼。


    事實往往十分可笑。就在曹嵩與曹熾、曹鼎坐在書房裏討論捉拿罪人的時候,一牆之隔的曹操卻在想方設法保護罪人。他對整個事件的真相盡皆知曉。


    兩個月以前,在何顒的聯絡下,許多太學生紛紛上書,請求懲治宦官。但是皇帝劉宏置若罔聞,在他眼中宦官個個是好人,即便稍微參與一些政務也不是大錯。既然合法手段失敗,何顒就開始展開刺殺計劃。就在那天夜裏,他不顧袁紹、曹操的勸阻,趁著大雨潛入了禁宮。


    何顒的計劃不能說不完備,他甚至想了許多應對緊急事件的策略,可是萬萬沒想到竇氏會在那個夜晚突然暴亡。太後駕崩非比尋常,王甫與曹節都要陪同皇上到南宮雲台守靈,那他們居住的寺社自然就空了。何顒當時真有心舍命殺上雲台,可是羽林衛士眾多,恐怕見不到王甫、曹節的麵就被亂刃分屍,即便送了性命也不會對那些閹賊有絲毫的損傷。萬般無奈之下,何顒在朱雀闕上刻下了那幾行字,趁著暴雨的掩護逃離皇宮,又藏匿到了袁紹家中。


    但由於宮裏人發現及時,第二天城門還未開,朝廷的盤查令就先傳到了,嚴格審查出城人的身份。這樣一來,何顒就被困在洛陽城裏了。


    眼瞅著太學生一個個被抓,城裏的搜查越來越嚴密,曹操急得團團轉,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曹嵩又不準他出門。


    “為什麽?”


    “現在城中正在嚴厲緝拿逃犯,你若是出去難免招惹是非。”曹嵩的口氣不容更改,“雖然此案與咱們毫無瓜葛,但這年頭盯著咱們爺們的人有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個節骨眼上,不準你和任何外人見麵。萬一你那些朋友中有哪個牽涉其中,火就會燒到咱家頭上。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家待著,什麽時候此事風平浪靜,什麽時候準你出門。”說罷轉回書房接著議論他們的計劃。


    曹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恨不得撞開大門跑到袁紹家。但如果那樣做,勢必要引起父親的懷疑,隻好在花園裏踱來踱去想對策。


    就在這時,隻聽有仆人大呼:“有官兵進府來了!”


    曹操身上的血都快凝固了:完了!一定是何顒被拿住,招出我了。此事有刺王殺駕之嫌,不但我死定了,整個曹家都被我毀了,全完了……他癡呆呆癱坐在樹蔭下的青石上,腦子裏漸漸地變成一片空白。


    “大少爺!大少爺!您在這兒呀,怎麽也不應我一聲呀?”一個小廝顛顛跑了過來,“老爺叫您速速到前堂去,來了個大官,還帶著許多兵,想要見見您。大家找您有會兒工夫了,您快去吧!”


    這還能有錯嗎?一定是來拿人的,這是無常迫命啊!曹操心灰意冷,但又一想,到了這會兒萬事皆空,還在乎什麽?他挺了挺胸膛又提了提氣,把青釭劍緊緊攥在手裏,昂首闊步往前堂走去。


    從花園到前堂不過是短短的一段距離,可曹操卻第一回覺得漫長無盡。眼瞅著小徑兩邊漸漸站滿了軍兵,一個個盔甲鮮明,兵刃閃亮。曹操恍恍惚惚往前走,一步一思量,思量著自己死後會不會有人替他收屍,會不會有正義之士為他寫詩作賦,會不會有一幹太學士給他斟酌墓誌銘……


    “啪!”正在曹操順便醞釀自己墓誌銘的時候,後腦勺被人狠狠打了一下。


    “你個小兔崽子!”四叔曹鼎出現在他麵前,“叫你到前堂會客,怎麽還在這兒不緊不慢邁四方步呀?”


    “會客!?”


    “是啊!段熲現在正得寵,好不容易到你家來一趟,你爹想叫你見見他。這是為你的前程著想,將來有機會好托他提攜提攜你,瞧你這不緊不慢的!”


    “哎喲我的媽呀!”曹操不由自主叫出聲來,隨即抱住四叔大笑,“哈哈……好!好!”


    “你小子這是什麽毛病啊?是不是魔障了?”


    曹操也顧不得一臉詫異的四叔了,連蹦帶跳奔到前堂。到堂口一個箭步就跳了進去,還順勢打了一個飛腳。


    屋裏還坐著客人呢!曹嵩、曹熾正陪著段熲其樂融融聊著家常,猛然間見曹操連躥帶蹦進了屋,幾個人都嚇了一跳。


    曹嵩氣得臉跟大紅布一樣:“小畜生!你怎麽回事呀?怎麽這般失禮呀!也不怕驚嚇到段大人。出去出去,到當院給我跪著去!”


    段熲卻哈哈大笑:“算啦!算啦!我打了半輩子仗了,還能叫這點兒小伎倆嚇到?”


    “愣著幹什麽,快行禮呀。”曹熾也趕緊訓斥道。


    “諾。不知段大人駕到有失禮數,小侄給您賠罪了。”


    “不必客套啦!”段熲親自起身攙起了曹操。


    曹操這才注意打量,原來這個名震羌人的段熲生就一張細長臉。白淨臉龐,細眉小眼,還有倆酒窩!真無法想象,這麽個樂嗬嗬的人物,怎麽能出塞千裏大破敵軍呢?


    “犬子不才,叫段兄見笑了。”


    “賢侄活潑好動,這也是好的……好的……”段熲臉上一直綻放著笑意。


    曹嵩氣哼哼地盯著兒子,直到他規規矩矩站到一邊,才扭過臉來對段熲客氣道:“紀明兄,你今天為何帶了這麽多兵丁來至我府?”


    “剛剛請了聖諭,準我在京師大小官員宅中搜捕。現已在太學搜出諸人與當年餘孽何顒往來的書簡,想必何顒就在洛陽城中,因此要搜檢所有官員府邸。”


    糟了!已經查出伯求兄了!曹操剛放下的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可曹嵩考慮的卻是另一回事:“好個段紀明,你不過一個兵痞出身,要不是我掐著耳朵提攜,哪兒有今天的位子?當年對我何等恭敬,如今王甫的大腿還沒抱熱乎,就不把我放到眼裏了。我們兄弟還給你出主意想辦法,奉旨搜府竟然第一個先來我家,這不是吃裏爬外嘛……”


    想至此,曹嵩換了一張冰冷的麵孔,訕笑道:“那想必段兄是來搜查我府的了?”


    “不敢不敢!曹兄家我一萬個放心。不過……”段熲口風一轉,“我既然奉了皇上旨意,也不好玩忽職守。叫士兵隨便看看就走。巨高兄若肯開這個頭,日後我的差事也就好辦了。”


    所有人都明白,他這不過是兩句場麵話。段熲請王命而來,說破大天也還是要搜的,其實曹嵩門戶嚴謹,也自信不會容納什麽罪人。可是曹嵩心裏氣不過,天底下任何人都能奉命搜查他的府邸,唯獨段熲不能,想當年若不是他壓製張奐暗中支持,段熲這會兒恐怕還是個普通邊將呢!他也不理論,反對著兒子說道:“孟德,你頗喜兵書,所以我才叫你來見見段大人。怎麽樣?受教頗多吧,段大人這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夠你學一陣子的吧?”


    這話實是不折不扣的挖苦,臊得段熲臉上熱辣辣的。但畢竟曹家對他有恩,也不會發作,強笑道:“卑職可擔不起您這樣的誇獎。”段熲身為司隸校尉,對曹嵩自謙為“卑職”,這已經是客氣至極了。


    哪知曹嵩仍不理睬,繼續教訓兒子,極盡挖苦之能:“今日你受了段大人的教誨,日後記得要好好報答。莫要做那以怨報德的小人,叫天下人笑話!說你沒肝沒肺沒良心。”


    莫看段熲一張和氣臉,卻是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他雖討下徹查京師官邸的聖諭,也明白洛陽城天字一號的人物太多,必要先拿一個厲害的作法。尋思自己初來乍到,在京師唯獨與曹嵩熟稔,所以才先至曹府做做樣子,實際上是裝給別人看的。這會兒見曹嵩如此指桑罵槐,當著晚輩的麵子實在無地自容,他惱羞成怒,騰地攥起了拳頭,但是強壓怒火,冷笑道:“巨高兄,您這話說得有點過了吧!”


    曹嵩一點都不急,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我教訓我兒子,輪得到你管嗎?”


    “你這是指桑罵槐!”段熲憋不住了。


    “哼!您真可人!天底下有拾金的、拾銀的,沒想到還有拾罵的,今天算是開眼界了。”


    段熲一介武夫出身,論鬥嘴十個綁一起也抵不過曹嵩。氣得在屋裏繞了三個圈,依舊無可奈何。曹熾的心眼比曹嵩多,忙賠笑道:“我兄長與段大人玩笑,您不要當真……巨高,紀明既來你府,那是信得過咱們。搜就搜唄,你少說兩句。”


    曹嵩也真是得寸進尺,根本不理睬曹熾的話,繼續挖苦道:“我說段大人呀,您這練的又是什麽?不帶著兵搜查,在這兒推開磨了。你不打穀草改磨糧了是不是?”


    曹嵩也是口不擇言,這句話萬不該提起。段熲平生治軍之所以能得到官兵擁戴,所靠的皆是打穀草的訣竅。他出身涼州寒族,本是極受官場排擠的,想混出一番天地比他人難得多。所以段熲在竭力巴結宦官之餘,發瘋般地設法積累軍功,其方法很是卑劣。當時與漢人戰爭最頻繁的就是羌族,段熲便縱容士兵打穀草,叫他們劫掠羌人部落,所獲牲口財物盡皆歸士兵所有。一來給士卒些油水收買了人心,二來劫掠久了就會把那些羌人逼反。等羌人反了,他再領兵堂而皇之去平叛,打贏了就算做是自己為大漢朝靖邊立下的功勞!


    段熲本已經氣憤到了極點,聽到曹嵩用他最在意的事情剜他的心,再也忍耐不住了,獸性大發拉出佩劍:“老子宰了你!”照準曹嵩胸膛便刺。


    這可把曹嵩嚇壞了,眼看劍芒子已到身前。情知自己必死無疑,把眼一閉。耳輪中卻聽鐺地一聲響,睜眼再瞧,段熲掌中佩劍斷為兩截。


    原來曹操就站在父親身邊,恍惚見段熲抽劍在手,不及多想馬上也出劍隔架。劍刃碰劍刃,可曹操的青釭是萬裏挑一的寶家夥,兩刃相搏,竟把段熲的劍折為了兩截。饒是如此,也震得曹操手腕發麻。


    段熲手裏攥著半截斷劍,腦子頃刻間清醒了下來;曹嵩若無兒子相救,早喪命於他劍下了,也不敢再說什麽了。兩個人尷尬地對視著,誰都沒有再動。


    “好個大膽的段紀明!”隨著一聲斷喝,曹鼎邁大步走了進來。


    曹操寶劍還匣,長出一口氣:最不省事的來啦,這回好辦了。


    “你他媽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九卿府中拿刀動杖!你是不是要造反呀?”曹鼎可不管誰是誰非,開口便罵,“你手裏還攥著凶器,大夥可都看見啦!”


    “當啷啷!”段熲聽他搬出謀反大罪,趕緊把那半截寶劍扔了。


    曹鼎兀自不饒:“你拍著胸脯想一想,我曹家哪點對不起你?你不過是朝廷的一條狗,別忘了你當的誰家的官兒!我跟宋家是什麽關係?要你的命就跟碾死個臭蟲一樣!”


    段熲情知今天時運不好,先被曹嵩挖苦,再被曹鼎罵,連劍都叫人家毀了,再在這裏待下去隻能是自取其辱。趕忙傳令收兵,惡狠狠掃視一眼這屋裏的老老小小,灰頭土臉地去了。


    “這次可把段熲給得罪苦了!”沉默許久的曹熾這才說話。


    “早晚也得跟他翻臉。”曹嵩沒好氣道。


    “非也非也。”曹熾搖搖頭,“雖說以利相交者,利盡則散。但你們做得實在有些過了,讓他搜一搜又能如何?”


    “事都行出來了,再說這種話有什麽用?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有什麽手段,我接著他的!”曹鼎仍舊不服不忿。


    “你拿宋氏壓他,他未必會服。”曹嵩就跟沒事兒人


    一樣,“找王甫收拾這條狗。”


    曹操是沒有閑心再看這仨老家夥鬥嘴了,眼下最重要的是通知何顒趕緊轉移。瞧他們三個還在各執一詞,便躡手躡腳溜了出去。父親不允許他出府門,家院小廝緊緊把著,那怎樣才能通知到袁紹他們呢?曹操絞盡腦汁,終於有了一個險招!


    他匆忙鑽進弟弟屋裏,道:“德兒,哥哥有事求你,你管不管?”


    曹德一愣:“什麽事呀?這麽認真。”


    “你不要多問,就答複我一句話,你信任不信任你哥哥?”


    “當然信任啦。”


    “好,你幫哥哥辦件事情,哥哥感念你一輩子。”


    曹德被他的一臉嚴肅逗樂了:“什麽大不了的,你就說唄!”


    “我要出去一趟。”


    “什麽?爹爹不準咱們出去。”


    “可是我現在有件重要的事要辦,必須得出去。而且絕不能叫爹爹知道。”曹德遲疑了一下,還是道:“這個……行!你隻管去吧。”


    “你一會兒告訴家人們,就說你要在房裏讀書,你的脾氣大家都知道,誰也不會去擾你。然後你就偷偷到我屋裏,把被子蒙上假裝睡覺,這樣誰都會以為咱倆都在家呢。”


    “那你怎麽出去?”


    “小時候的辦法!”


    “又翻牆呀?”曹德白了他一眼。


    “五年多沒翻咱家的牆了,今兒我也找找舊日的感覺!這邊的事就交給你打發啦!”說罷便解下佩劍闖出門去。他躲躲閃閃又來到後院柴垛,趁仆人不注意,爬上柴堆利索地翻了出去。


    待至街上,也顧不得好看不好看了,把衣襟一兜,撒腿就往袁府跑。漢人頗講求禮儀莊重,可今天洛陽城大街上,一個衣著華麗的貴族公子,不騎馬不坐車,撒開腳丫子奔跑而過——這也算是一景了!


    曹操也真了得,拐彎抹角一會兒的工夫就到了袁府。隻見門廳廣闊,儀門高出普通官員家一倍,絳紫色大門半開半掩,門口是上馬石、下馬石、拴馬的樁子,看門人的家丁衣著考究垂手而立。袁隗前幾日剛剛升為司空了,這四世三公家族的氣派規矩自非尋常可比。


    曹操也顧不得許多,邁步就往裏闖。看門的家丁一把攔住:“什麽人?敢擅闖公府!”曹操眼睛都紅了,急中生智揚手就是一巴掌:“瞎眼的畜生!你他媽連我都不認識了!”把看門的打了一個趔趄,理都不理就往裏跑。看門的見開口就挨了一巴掌,料是親眷不敢再問了。他便堂而皇之闖到院中,二門上的也瞅見來者不善,但大門上不管,他又何必出頭?就這樣糊裏糊塗竟被他唬進了內宅!


    穿房過院間,丫鬟、婆子端湯送水正忙,眼見一個年輕人緊鎖眉頭橫衝直闖過來,嚇得手裏東西都扔了,杯盤盞爵摔了個稀爛。


    曹操一概不理,急衝衝就跑到了袁紹內房,把門一踹。


    袁紹正在屋裏看書呢,嚇了一跳:“你、你……怎麽了?”


    曹操把門一關,顧不上緩口氣兒:“段熲查出何兄了!”


    “什麽?”


    “他已經開始帶兵搜府啦!第一個先去了我家,隻怕過不久就要搜到這裏了,快叫伯求兄速速轉移!”


    袁紹也嚇壞了:“他扮成馬夫,正藏在馬廄。”


    “快告訴他!”


    “你小些聲,他在這兒的身份是馬夫頭何大,除了我合府上下沒人知道。你冷靜點兒隨我來。”說著出了門溜溜達達似閑逛一般往馬廄去,曹操擦著滿頭大汗緊隨著。


    其實倆人都有心事,固然袁家是待不下去了,可是出了這個大門他還能躲到哪兒去呢?曹家雖是勉強搜過了,可曹家門戶極嚴,曹嵩又一心要置何顒於死地,隨曹操過去豈不是與虎謀皮?


    但到了馬廄倆人都傻了眼,何顒已經不聲不響走了,隻在袁紹馬鞍下塞了一張帛書。說他有心為當年受難者報仇,不料天時不與,反連累了更多人下獄,沒有臉麵再給朋友添麻煩了,就此告辭。可到底逃到哪裏去了卻不得而知。


    袁紹見他已經走了,心裏反倒輕鬆下來,捧著這張帛書愣愣發呆。


    “太學生就是因為文書泄密。”曹操提醒道,“快燒了它!”


    “好!”


    “我是偷偷溜出來的,得趕緊回去。”


    “瞧你滿頭大汗,騎我的馬走!”袁紹趕忙解韁繩。


    “不用啦!馬不會翻牆啊!”他丟下一句袁紹半天都想不明白的話,翻頭又往回跑。


    丫鬟、婆子摔碎的東西還沒撿幹淨呢,拿著掃帚正掃,見那個不速之客雄赳赳氣昂昂又回來了,嚇得又把掃帚扔了。


    曹操哪裏管得,穿房過戶隻管往外跑,兩處看門的全弄懵了:這是他媽哪門子親戚呀?進去跑了一圈,沒半刻時辰怎麽又出去了?偌大一座三公府邸,竟叫他隨隨便便跑了個來回。


    曹操一路上奔跑如飛,直等到翻牆進院,倚在柴垛上就不動了,這一趟實在太累了。守著後廚,忙喚庖人端水來,連著灌了兩碗,才算鬆口氣。


    “大少爺!您這是怎麽了?”庖人問。


    “我練劍練累了。”曹操的瞎話張嘴就來。


    涼爽下來,曹操又開始擔心何顒。論人品他是絕對靠得住的,即便被抓也不會招出自己。但是這樣一位了不起的才俊就真的要命喪奸臣之手嗎?看他給袁紹信上的口氣,會不會自己去投案呢?會不會又闖進皇宮尋死呢?


    他在柴垛邊想了許多許多,直到天色轉晚才意識到:忘了!德兒還在房裏蒙著被子呢……


    兵法之辯


    何顒不辭而別之後,許久都沒有消息。曹操再沒有偷偷離家,而是一有空就躲在曹嵩書房窗下偷聽,可是卻毫無消息。看來他已經安然逃出洛陽城了。剛放下心來兩天,就有一件驚天大案震驚朝野。


    尚書令廉忠在王甫的唆使下誣告勃海王劉悝謀反。劉悝被冀州刺史收監,被迫在獄中自殺,其妃妾十一人、子女親屬七十餘口、侍女二十四人皆死於獄中,勃海國就此被除,自勃海相以下所有官員都以“導王不忠”的罪名全部被處死。何顒費盡力氣想要阻止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對於曹氏家族來講,受到衝擊最大的當然是曹鼎。他與宋酆結成兒女親家,剛得意了沒幾天,就被潑上一盆冷水。更有甚者傳言,皇帝劉宏有意廢宋氏而立屠戶出身的何貴人為後。這一係列可怕的消息搞得他滿腹怨言,他就是搞不明白,大漢的那些外戚,諸如竇憲、鄧騭、耿寶、閻顯、梁冀都威風凜凜,竇武也曾煊赫一時,為什麽輪到自己依靠的宋家時,卻這麽不成氣候。曹嵩和曹熾也有一些擔心,不過好在他們所依附的是宦官王甫,正是迫殺勃海王的罪魁禍首。所以曹家總的來說是不賠不賺。但是自熹平元年(公元172年)七月起,外戚勢力一蹶不振,劉宏一朝開始了宦官王甫、曹節主宰一切的時代。


    通過捕殺太學生和誅滅劉悝一族這兩件事,司隸校尉段熲用他頗賣力氣的行為博得了王甫的信任,不久被晉升為太尉,超登三公之列。此事公布後,朝野立刻嘩然。一者段熲涼州寒族出身,按照當時的慣例是不得授以公侯高官的;二者段熲本一武夫,資曆又較張奐淺,是沒有資格擔當這麽重要的官職。因此百官自然要爭辯,鬧得最凶的自然是剛剛與之反目的曹家人,跟皇上爭又跟王甫爭。無奈有錢能使鬼推磨,段熲把多年來在涼州積累的錢財往太後和宦官兜裏一塞,誰反對也是白說。


    這樣一來,朝廷上下為了太尉任免一事鬧騰了半個多月,段熲還是照樣升了官。抱怨的抱怨、慶幸的慶幸、咒罵的咒罵,劉宏一門心思在享樂,董太後一門心思在撈錢,大家就把追捕何顒之事丟到一邊,再沒人管沒人問了!


    朝廷裏的紛爭暫且停歇,而曹家的家事卻鬧得很厲害。不知為什麽,曹嵩又開始考兩個兒子的學問了。他先把大兒子曹操叫到身邊,命他誦《禮記》、《中庸》,哪知曹操卻不以為然。


    “孩兒如今很少讀這些書。”


    “為什麽?”


    “不喜歡。”


    “你好大的口氣!”曹嵩一聽就來氣,“虧你還是跟七叔念書念出來的,竟這樣輕狂。你以為學通孫武子十三篇就了不起了,是不是?”


    “不敢。”曹操仗著膽子道:“兒子讀的是真正有用的書。”


    “哼!自負聰明,剛愎自用!”曹嵩冷笑道,“那我倒要問問,什麽才是有用的書?”


    “孫武子十三篇、桓寬之《鹽鐵論》、揚雄之《法言》、桓譚之《新論》、王符之《潛夫論》、王充之《論衡》、班孟堅的《白虎通》。”


    曹嵩不禁一愣,卻道:“君子不器的道理你可知道?”


    “君子雖不器,亦當有一技之長。”


    “哼!狡辯!”曹嵩似乎真的發火了,指著曹操道:“我不問你了,你給我出去!”


    俗話說虱子多了不咬,挨罵挨多了曹操也不當什麽事兒了。隻苦於不能出門,便像往常一樣在花園中與小廝們蹴鞠。剛玩了一會兒,便見四叔曹鼎跑來“應卯”,忙叫住他一處玩。


    曹鼎滿腹牢騷:“去去去!被你爹訓斥了一通,誰有閑心哄你?我還煩呢!”


    “侄兒實在是悶得慌,德兒天天就知道看書看書看書,爹爹又不叫侄兒出門。”


    “你想出門嗎?”


    “當然想。”


    “那跟我走吧!你煩我也煩,陪我一處解解悶兒吧!”


    曹操自不明白曹鼎叫他如何陪,便隨他去了。哪知曹鼎帶他回府,擺下酒席,叫來兩個歌姬。一邊飲酒一邊聽她們唱曲。剛開始還好好的,唱到一半曹鼎竟拉過一個歌姬,抱在懷裏就親嘴。曹操哪裏見過這陣仗?汗都下來了。曹鼎卻不以為然,硬將另一個歌姬推到他懷裏。


    曹操動都不敢動一下,隻覺得被那女子摸得心頭暗顫,熱血沸騰,癢癢的實在難受。最後實在受不了,推開歌姬,也不顧曹鼎了,跑出門騎馬便跑回了家。待回到府中,心頭仍在怦怦亂跳,索性找弟弟讀書穩穩心神。


    “阿瞞你可回來了……”曹德瞅他進來還挺高興,“正有事有勞兄長指定迷津。”


    “幹嘛這麽攥文假醋的?有事兒就說!”曹操瞧他文縐縐怪可樂的,暫把自己那點兒荒唐事放下了。


    “我雖學不及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然四書五經也是了然於胸的。”曹德口氣頗為自傲,晃了晃手裏的竹簡,“唯這兵法怎麽也看不透!”


    “哦?還有你小子看不懂的書?竟然開口問我了,說說吧。”曹操撩衣坐下。


    曹德隨意舉起一卷說:“就拿這《孫武子》第一卷的《計篇》來說吧!‘兵者,詭道也。’你聽聽,詭詐欺人豈不有違君子之道?而且‘親而離之’明明就是小人所為!孫武何以教人詭道?你還在一旁批什麽‘兵無常形,以詭詐為道’,這都是什麽用心嘛!”


    曹操瞧他一臉嚴肅的樣子,真是從心裏覺得弟弟既可氣又可笑,“德兒,你的《論語》、《中庸》是不是讀得太多了呀?兩軍交戰是你死我活的拚殺,怎麽能講什麽君子小人呢?”


    “不對呀!君子以仁德取信於天下,所以不欺君、不欺民、不欺心,亦不欺敵!仁德所在惡者望風而靡,何用詭詐之術取勝?昔日周武王會諸侯於孟津,牧野一戰殷商兵卒望風倒戈,不正是這樣的道理嗎?”曹德越發認真起來了。


    “德兒,你為什麽不說孟子的‘盡信書不如無書’呢?依他的話講,武王連兵都沒用商人就降了!”曹操不屑地說,“仁德的話斷不可全信!孟子說‘無道齊桓晉文之事’,可他推崇的周武王卻是以殺戮奪取天下的。難道不是嗎?”


    曹德一時無語了,孟子確實有失語之處,這是無可爭辯的。


    “你還沒想明白嗎?打仗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必要速戰速決,才能使國家少受損失。以詭計取勝、用智謀對敵,可以很快戰勝敵人,使百姓安定,你想想,這就不算仁德嗎?而且當初周武王會師孟津合諸侯之兵也是以多攻少、以強取弱,還不單單是仁德的原因。”


    曹德搖搖頭又說:“雖說是這樣,但古人用兵紛紛約定時辰、地點,攻殺戰守皆有定製,互不相欺,那不也是君子之戰嗎?”


    “德兒,你為什麽句句不離‘君子’二字呢?”


    “難道君子不好嗎?”


    “並非不好,我不是說了嘛,兩軍爭鬥之時不能分什麽君子、小人,也不能刻意追求信義。宋襄公就是因為在戰場上講君子信義,不肯偷襲渡河的楚軍,才在泓水戰敗禍國殃民的。”曹操不知不覺也認真起來了。


    “話雖如此,但宋襄公不也名列春秋五霸之中了嗎?正因為他講求信義、寬而待人呀!”


    曹操反被他問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寧學宋襄公之仁,也不以詭詐之術待人。”曹德一臉嚴肅。


    “你可真是讀書讀呆了!”


    “另外還有這一段……”曹德又拿起《九變篇》,“這裏說‘故將有五危:必死,可殺也;必生,可虜也;忿速,可侮也;廉潔,可辱也;愛民,可煩也。’你聽聽,‘必生’‘必死’‘忿速’倒還罷了,怎麽連廉潔愛民也成了危險之事呢?”


    “你隻知其一未知其二!”曹操款款道,“將帥廉潔愛民原是美德,但過於看重名節或一味注重百姓,就會被敵人利用。孫武的意思是要將帥明晰利害,放寬眼光,方能在戰場上隨機應變。”


    “你能舉個例子嗎?”


    曹操想了想,接過竹簡放在桌案上,隨手拿起一支筆在“愛民,可煩也”的原文旁寫道:“出其所必趨,愛民者,則必倍道兼行以救之,救之則煩勞也。”曹德點點頭,覺得似乎有些道理:“你寫了這麽多,都快成注解了!”


    “咱們生在太平年間,自然不必非學這等兵書戰策,我也不過是消遣消遣罷了。你若有興趣,我房裏還有《司馬法》、《尉繚子》隻管取來看。”


    “我可讀不透,還是算了吧!”曹德擺擺手。


    “嗯。我看你這輩子也當不成將軍了!”


    曹德也笑了:“我雖不成,但你認識那麽多朋友,把你所批注的這套兵法拿去給他們看看,一起討論為將用兵之道,縱然沒什麽裨益,博眾人一笑又有何不可呢?”


    這倒是提醒了曹操:袁紹很喜歡探討兵法,何不拿去給他看看?“你說得對呀!可惜咱身在城裏最多是紙上談兵,若在家鄉倒可以模仿一下戰場。”


    “模仿戰場?”


    “是呀!在譙縣老家時總看見夏侯元讓(夏侯惇)、曹子廉他們這麽玩。把大家分為幾隊,就用木棒石塊當兵器,打得還很熱鬧。”曹操暗想,自己就是因為打群架,才有機會明白自家的真實血緣的。


    曹德聽了似乎頗為神往:“譙縣什麽樣,我都快忘了。上次回去我還太小,隻記得那時娘很年輕、很漂亮……”


    曹德與曹操並非一母所生。曹操之母是曹嵩的正室夫人,曹德卻是小妾所生。但他倆母親都已過世,曹嵩連喪三子又失妻妾,就隻剩曹操、曹德相伴,所以對兩人不分嫡庶一樣看待。


    曹操見弟弟憶起傷心事,忙道:“咱的娘親雖然不在了,可還有嬸娘,她很想你呢!還有子廉、元讓、妙才他們。”


    “等再過兩年,我也要自己回鄉看看……像你一樣!”


    “傻小子!”曹操撫摸著弟弟的頭,“那次我何嚐想回鄉,我是因為保護了何顒,才被父親處罰的。”


    曹德眨著眼睛,追問道:“你前些日子偷偷翻牆出去,也是為了救何顒吧?”


    曹操大吃一驚:“你、你……”


    “你真以為我是個書呆子嗎?自段熲那日搜府,你動不動就藏在父親書房窗下,為的什麽還不清楚嗎?”


    曹操聽得目瞪口呆了,他從來隻把弟弟當成七叔曹胤那等人物,從沒想過這老實孩子也有心計。


    “你覺得我幫助何顒對嗎?”


    “當然對啦!既然讀書就當明是非。黨人宦官誰是誰非我心裏能不清楚嗎?”曹德冷笑道。


    “你千萬不可告訴爹爹,不然我就慘了!”曹操?


    ??咧嘴。


    “那是自然。”曹德壞笑一陣,“不過……”


    “不過什麽?”


    “哥哥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你可不能亂出主意呀!”曹操開始對弟弟小心了。


    “你陪我去見爹爹。”曹德說著拿起竹簡。


    “見爹爹?你這還是要告訴他啊?”曹操急得都要給弟弟跪下了。


    “你胡思亂想什麽呀?我叫你陪我見爹爹是想回稟兵法的事情。今天他讓我誦讀你平日看的兵法。他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現在我讀得亂七八糟,一準得挨罵。有你在我身邊,我好應對啊!走吧。”


    曹操這才鬆了口氣,但心下疑惑:對啊!我怎麽沒想到,爹爹今天讓我誦讀的卻也是德兒平日看的東西。他為什麽要我們換著來念呢?


    兄弟兩個乖乖來到曹嵩房中,曹德戰戰兢兢地將兵書舉給父親。


    “讀得怎樣?”


    “孩兒愚鈍,不能領悟。”曹德低著腦袋實話實說。


    不料曹嵩沒有發脾氣,隻是凝視小兒子,好半天才長歎一聲道:“德兒呀,你叫為父我失望了。唉……讀不懂就無須再看下去了。”說著接過竹簡。


    曹操忙打圓場:“德兒年紀尚小,讀這等兵法或許早了一點兒。”


    “非也,非也……人各有誌,也不能強求。”曹嵩連連搖頭。


    曹德聽他這樣說,反倒笑了:“這倒也是,哥哥就對此道精通。七叔給他那套兵書被他批批改改,好像那鄭康成注經書一般。”


    “哼!你還真抬舉他,”曹嵩瞥了眼大兒子,“鄭玄乃一代大儒,他算個什麽東西?”曹操咽了口唾沫,禁不住問:“爹爹為什麽要叫我們看對方的書?”


    “為什麽?我的傻孩子們,我倒想看看你們誰能融通文武,誰能承繼好我曹家的家業。結果呢?兩個都不中用!”曹嵩似乎很生氣,一擺袖子,“都出去吧,別在這裏煩我了。”


    天色漸晚,曹操回到自己靜悄悄的房裏,心不在焉翻著自己注解的兵書,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


    “我能成為一名將軍嗎?就像衛青、霍去病一樣,還有皇甫規、張奐不也很傑出嗎?統領千軍萬馬,馳騁疆場為國效力是什麽樣的感覺?父親不是和段熲很熟嘛,我可以向他請教……不行!段熲不是個好東西,黨附王甫、賄賂宦官,為了捉拿伯求兄殺了上千名太學生,血債累累將來一定沒好下場……可是父親不也和宦官交好嗎?不過他一心為了振興曹氏家業,或許世人都誤解了他,他絕對不是向宦官獻媚的小人!光讀兵書不行,要想成為真正合格的將帥還是要像父親說的那樣多在經史上用功才行。不過,像德兒那樣讀成書呆子就不好了。怎樣才能算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呢?是造福一方百姓,還是奮勇於行陣間為震懾一方的將軍?衛青、霍去病、虞詡、班超,他們算得上英雄嗎?”


    從來不考慮明天該如何的曹操,第一次對未來產生了憧憬。他合上竹簡,信步來到窗前望著天空:漆黑寂靜的天空閬閬無垠,縹緲的雲間隱約露出月亮和點點星辰。曹操突然想今天被歌姬撫摸的感覺,真是怪怪的。不知為何又記起四叔給他相中的那位丁家姑娘,她長得好看嗎?


    曹操轉身和衣躺在床榻上。一會兒想父親、一會兒想段熲、一會兒想四叔、一會兒想七叔、一會兒想不知蹤跡的何伯求、一會兒想未來的新娘,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袁府會友


    也不知過了多久,曹操覺得身上冷,睜開眼才發現天早就亮了,他就這樣睡了一夜。伸了懶腰後,曹操趕忙爬起來喚小廝伺候洗漱。


    “昨兒就這麽睡了,你也不叫醒我。”


    “大少爺!老爺說您累了,沒讓叫。”那小廝答道。


    “父親昨晚來過?”曹操一愣。


    “是呀!老爺在您房裏待了半天,還看了會兒您那些書呢!”小廝指了指桌案上的《孫武子》,“老爺昨晚可高興呢,看了您那些書回去又喝了點兒酒。這半年多頭回見老爺那麽高興。”


    曹操心中歡喜,隻矜持著不露笑意:“行了!少要囉唕,你忙你的去吧!”


    用過早飯,他匆忙跑去向曹嵩問安。哪知曹嵩還是板著那張苦瓜臉,就好像昨晚什麽都沒有看一樣,隻問道:“昨兒你四叔叫你幹嗎去了?”曹操臉都紅到耳根子了:“沒、沒什麽……”


    “哼!我也管不了你,不願說就算啦!”曹嵩狠狠瞪著他,“我算是瞧透了。你在外麵待得心野了,也關不住你了。謗書的案子也差不多了,願意出去就出去吧!少在家裏沉著這張臉。”


    話雖然是橫著過來的,但曹操大喜過望,總算是能去見袁紹了。


    他把十三卷兵法仔細卷好、捆牢,放進布袋子裏。都整理好了,喚家人備好馬,把布袋子往鞍上一搭,也不叫從人跟著,單人獨騎往袁逢府上去了。


    袁府門前車水馬龍,京官、門生、故吏紛紛來拜謁,遞名刺各自等候。見此情景,曹操正發愁怎麽進去,一個守門人竟恭恭敬敬迎了過來:“您快請進!”


    “我!?”曹操沒想到這麽多有身份的人都要等待,守門人卻單迎他,“你認識我嗎?”隻見守門人猛地捂住腦袋:“又問這個!別打我,大爺您盡快請進吧!”


    原來正是一個月前曹操闖府門時打的那個家丁。曹操當時心急如焚自然不記得,可那家丁恐這輩子忘不了他!這次到了二門,忙說明來意,有家丁報知袁紹。袁紹聽說後親自迎出二門,見他沒帶一個從人,腋下還夾著十幾卷書,忙上前接過書來往側院自己書房讓。


    “本初兄問也不問就把書接過去了,莫非算定這書是給你看的?”


    “孟德還是那麽愛開玩笑。”袁紹笑道。


    曹操一片心思還在何顒身上:“本初兄,何伯……”


    “河伯娶妻,西門豹除巫,此事載於《戰國策》。該書甚是詭道,賢弟還是少看為妙。”袁紹連忙岔開話題。


    一直走到書房前僻靜處,袁紹才壓低聲音道:“剛才人太多了。裏麵也有兩位客人,此事不忙,以後再議。”


    曹操應了一聲,果見屋裏已經坐著兩位客人了。


    “孟德不認得嗎?”袁紹說著話指向其中穿大紅衣服的人說,“這位賢兄乃廷尉崔大人之子崔鈞。”


    曹操聽是與父親頗有交情的廷尉崔烈之子,已有親近之感。又見他人高馬大,虎背熊腰,麵紅耳赤,目若朗星,有從頭到腳一身大紅,帶著一股尚武之氣,更起了愛慕,遂拱手道:“家父現任大鴻臚之職,與令尊甚是交好。我也久聞兄長大名,隻恨無緣相見。操有禮了。”


    崔烈忙還禮道:“原來是曹孟德呀!這也算得父一輩子一輩的老世交了,咱們多親多近。”說罷四個人都笑了。


    袁紹又拉過另一位介紹道:“這位賢弟姓許,名攸,字子遠,與我是同鄉。他可是橋公的門生。”


    曹操不禁舉目細看:許子遠身高不足七尺,挽著發髻外包方巾,身穿白粗麻長衣,腰係玄布帶子,外罩白中透黃的氅衣,毫不出奇的裝扮;臉上看,一對稀稀疏疏的肉梗子眉毛,小巧玲瓏的元寶耳朵,癟鼻子大厚嘴唇真是醜得出了奇,但生就一雙又圓又亮的大眼睛,眼珠子滴溜溜亂轉,透著一股靈光秀氣。


    許攸開口便道:“兄台可是當年司隸校尉府裏壁上留妙筆、堂中溺瓊漿、房上挑青瓦的曹阿瞞?”


    曹操一愣,心道:“他怎麽會知道我的小名兒?這也罷了,可連我小時候牆上畫畫、堂上尿尿、上房揭瓦的荒唐事都曉得,也真是奇了!而且這小子好厲害的口舌,橋玄的門生果然與眾不同。”


    “正是在下,子遠好厲害的口舌!”


    四人入座,說話投機,沒多久已混得爛熟了。


    崔鈞也是個好武的,年齡也最長:“列位兄弟可知道,會稽郡有人造反了。會稽郡出了個叫許韶的土豹子,在鄞縣附近拉了一支隊伍,現在都自稱‘陽明皇帝’了!”


    “哼!白日做夢。”袁紹冷笑道,“這些土豹子都是癡心妄想,什麽樣的出身就想當皇上。人命天定,好好種地才是!發的什麽狂呀?”


    不知為何,他們這兩句話極不入曹操的耳朵。他在譙縣家鄉多見窮人被欺,早有同情之意。更兼與秦邵交了朋友,早就沒了門第之見。可畢竟自己是客,又與袁紹相交甚厚,不好說什麽。


    崔鈞笑道:“你們可別小看這個許韶,還確實有兩下子。”


    “怎麽了?”許攸問道。


    崔鈞兩眼放光道:“他帶著烏合之眾竟然打敗了官軍。你們想想那揚州刺史是誰?尹端!一輩子帶兵放馬的老將,竟然敗在他手裏,這還了得?”曹操不禁感歎:“雖然戰敗,恐罪不在尹老前輩身上。”


    “此話怎講?”崔鈞麵露疑惑之情。


    “尹端乃是西北名將,輔佐老將軍張奐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可畢竟隻是打羌人的好手,要鬥南人就不一定了。再說揚州多少年沒有過戰爭了,武備早已經鬆懈了。”


    袁紹又補充道:“最要緊的實際不在戰場上。段熲與宦官勾結陷害張奐,尹端也跟著倒黴,表麵上看是當了揚州刺史,實際上是被從原來的軍隊調離了。兵不識將,將不識兵,這仗還怎麽打?”


    “哼!說到底還是宦官可恨,天下竟沒有一件壞事跟他們沒關係。”曹操咬咬牙,“尹老將軍兵敗,朝廷可有斥責?”


    袁紹道:“被革職了。要不是他手下功曹朱儁賄賂宦官買了他一條活命,就被段熲整死了!”


    崔鈞道:“現在朝廷又派臧旻去打許韶,還未知勝負呢!聽說臧旻得了個鄉導叫做孫堅,是孫武子之後。”


    “什麽孫武子之後呀?說得神乎其神的,我看也是平平,未必有什麽真本事。”曹操當時並沒把孫堅放在眼裏。


    袁紹所考慮的一直是朝裏的事情,對打仗並不甚關心,轉移話題道:“剛才你們說段熲,那樣的人哪裏配當太尉呀!太學如今都被他搜刮一空了。太學生以後都是朝廷的官員,這樣被抓了、殺了,以後朝廷依仗什麽人?”


    “依仗咱們呀!”崔鈞倒是很自負。


    “嘿嘿!你想得倒是美,當今皇上有自己的人要用。聽叔父說,他正盤算著讓以前陪他玩的那些人都當官。什麽唱曲的、寫字的、畫畫的、博弈的,甚至鬥雞走狗之徒,如今都要做官了。還美其名曰叫什麽鴻都門學,要任芝、賈護、樂鬆那等宵小之人管轄。真是……”袁紹還是嘴下留情,沒敢亂說皇上壞話。


    “難道數年寒窗、連年戰功,還不及畫工的一幅畫嗎?”曹操有些不信。


    “你別當笑話,鴻都門的畫工江覽,皇上要讓他當侍中。”袁紹苦笑道,“叔父為了這事兒跟皇上諫了好幾次,不管用呀!人家江覽跟張讓的關係硬著呢,誰也扳不動。”


    三公之貴竟然扳不倒一個畫工,這也真是奇聞了。曹操不禁思量:何兄入京時還打算聯係官員上書感動皇上,現在看來當今萬歲行事還不及先帝呢!先帝雖不理政務,但總不至於亂施政令,而當今天子卻是餿主意一大堆。當然,這樣不滿的話是不能明說的。


    “阿瞞兄!阿瞞兄!”


    “唔。”曹操回頭來,見許攸正手捧著他的兵書,怪不得這半天不見他說話。


    “這套《孫武子》批注斑斑,可是你所為?”


    “是。”


    “小弟大開眼界啊!”許攸拱了拱手。


    “不敢不敢。”


    “你是想讓本初兄過過目吧。在下有一不情之請,可否先借我觀覽幾日?”


    “這……子遠若不嫌棄拿去看就是。”曹操雖這麽說,但心裏不太高興,畢竟初次見麵,拿給袁紹看的東西他先要走,真是不見外。但曹操恐怕做夢都想不到,正因為他把書借給了許攸,才引出他人生中的第一位大貴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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