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屍還鄉


    四叔曹鼎給曹操的第一印象是瀟灑倜儻,當年他在譙縣家鄉蹴鞠的那一幕永遠印在曹操腦子裏。他一動一靜透著灑脫,似乎張揚的活力從未因為年齡的增長而磨滅。當然,除了這種氣派之外他還是一個貪婪跋扈的人。在曹操的記憶裏,從未有人像他那樣,貪得光明正大,跋扈得毫無忌憚。


    可是現在呢……曹鼎就一動不動停在當院中。剛剛從洛陽天牢運出來的屍體,衣服破爛得像個街頭乞丐。原本富態雍容的寬額大臉已經蒙上了一層慘灰,稀疏焦黃的頭發如枯草般鬆散開著,嘴唇幾乎成了迸裂的白紙……他再不能對別人大呼小叫了,再不能把手伸向金錢和女人了,當然也不能和侄子們一起說笑蹴鞠了。


    曹洪親手為他的伯父脫下囚衣。曹鼎身上傷痕累累,有些是擦傷,有些是磕傷,還有一些明顯是皮鞭抽的,令人發指的是他右手的指甲竟然全部脫落!


    “混蛋!”曹洪一拳打在停屍的板子上,“這絕不是抱病而亡,是被他們活活折磨死的!”


    曹操瞥了一眼那隻布滿血痂形態扭曲的手後,覺得一陣眩暈,趕緊把臉轉開了:“太過分了……即便他老人家有罪,也不能這樣對待他呀。刑不上大夫,他們不懂嗎?”


    曹嵩此刻坐在堂屋裏,惆悵地閉眼倚著桌案,聽到兒子問話,抬手捏了捏眉心:“這不是朝廷的法度,恐怕是段熲吩咐人幹的。”


    “那老賊落井下石?”曹操怒火中燒。


    曹嵩睜開他那布滿血絲的眼睛:“沒辦法,他們說是病死的就是病死的。對罪人而言,哪還有什麽天理?當年陳蕃被宦官亂拳打死,記得官簿也隻不過是‘下獄死’三個字。段熲如今炙手可熱,誰也奈何不了他。要怪隻怪我們當初不該與他翻臉,招惹了這條惡狼。”他看了一眼呆坐在一旁的曹熾,“我糊塗啊……要是當初聽你一句勸,老四何至於有今天呢?”


    曹熾對他這句話沒有什麽反應。更確切地講,這些天他一直沒有任何反應。他發髻蓬鬆呆坐在那裏,兩隻眼睛瞪得像一對鈴鐺,神色充滿了恐懼,大家的話一句都沒能鑽進他的腦子裏。他就始終那麽一動不動地坐著,恰似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曹操突然覺得這座破房子裏的氣氛十分恐怖:堂外躺著一具屍體,堂內坐著一個活死人!父親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熬過這幾天的。


    曹洪擦拭著曹鼎的屍體,用一塊濕布抹去血跡和汙痕。擦著擦著他突然歇斯底裏地嚎叫起來:“我受不了……這幫禽獸!”隨著喊叫,他竟從曹鼎肋下抽出一支兩寸多的鋼針來!


    “媽的!決不能便宜姓段的。”曹洪叫囂著拔出佩劍,“我要將王甫、段熲這兩個老賊千刀萬剮!”


    一直沒有插話的夏侯惇見狀,趕忙起身奪過他的劍,撫著他的背安慰。曹操再也看不下去了:“爹爹,咱們回鄉吧!不要在這裏待下去了,回去給二叔看病。”


    曹嵩搖搖頭:“我不能走。”


    “走吧,再這樣下去,孩兒怕您受不了。天也越來越冷了。”


    “我沒事。”曹嵩喘了口大氣。


    “您這又何苦呢?事到如今還有什麽放不開的?”


    “不是放不開,是沒有退路了。咱們曹家好不容易混到今天,絕不能因為宋家的牽連一個跟頭栽下去。真要是不能官複原職,後輩還指望誰?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兒孫呀!”曹嵩一咬牙,“我不能走,絕對不能走,我要把咱們失去的東西奪回來!”


    “您有什麽辦法嗎?”


    “曹節……現在隻有靠曹節了,我得設法買通曹節,讓他幫咱們洗脫罪名官複原職。”


    曹操心裏很不是滋味:當初父親原指望腳踏兩隻船,一邊和宋氏結親,一邊黨附王甫。誰料到最後宋氏覆滅、王甫反目,落得個雙腳踩空。可被王甫害了還不算完,他又要去巴結另一個大宦官曹節,二次吮痔獻媚,再受屈辱。雖說是為了後輩兒孫,但這樣不顧廉恥的出賣臉麵,真的值得嗎?


    這時樓異和秦宜祿回來了,曹鼎的棺槨已經置備妥當。曹嵩點點頭道:“孟德,明天你們仨還有樓異帶著屍體走,把宜祿給我留下。這小子能說會道腦子快,我各處走動還用得著他。”


    曹操見他如此堅定,也知道阻止不了,看看癡呆的曹熾,道:“二叔也隨我們回去吧,他這個樣子留下來也幫不上忙,回到家見見兒子,他可能還能恢複。”


    不知道為什麽,曹嵩用一種厭惡的眼光瞅著曹熾,好半天才冷笑道:“如此也還……你二叔一輩子謹慎小心,到頭來卻還是獲罪罷官九死一生,他這是嚇傻了!這病治不了。”他說這話的口氣不是同情,而是挖苦。


    曹操渾然不覺,僅僅安慰道:“沒關係,咱們死馬權作活馬醫,治好了對子孝、純兒他們有個交代,治不好也算盡心盡力了。我最擔心的還是爹爹您,您千萬別苦了自己……”


    曹嵩甚感寬慰:不管怎樣,父子天性,兒子終歸還是對我牽腸掛肚的。心裏雖這麽想,嘴上卻道:“我有什麽好擔心的?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我才不會像你二叔這麽沒出息。誰叫我指望不上別人呢!”他又莫名其妙地瞥了一眼呆傻的曹熾,徐徐道:“隻有我自己活得好好的,才能橫下心來救大家。”


    曹操覺得老爹挑自己的不是,趕緊許下承諾:“待孩子回去將四叔安葬,馬上回來陪您。”


    “不必了……”曹嵩說到這兒,突然道出了一句誰都想象不到的話,“從今起你是你我是我。如今我又要舍著臉去鑽營,你要是陪著我連你的名聲也壞了。”


    “爹爹,您這樣講話叫孩兒如何為人呀?”曹操不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還是故意挖苦。


    “哼!莫看你是我兒子,事到臨頭才知道,你麵子比我大得多呀!”曹嵩說著站起身,“有件事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橋玄前不久告老辭官了。”


    “哦?老人家還是走了……”曹操心中一陣失落。


    “他臨走之前來看過我。”


    “來看您?”曹操不敢相信。


    “是啊!他雖然來看我,但為的全是你。”曹嵩從書櫃裏取出幾卷書,“這是他給你的書。”


    曹操接過來一看:“《詩經》?”


    “這不是一般的《詩經》,是東海伏氏注解的。他知道咱家壞了事,特意叫他弟子王儁到伏完那裏求來的。”


    曹操知道,琅邪伏氏,乃經學世家。其顯赫名聲一直可以上溯到漢文帝時代的伏勝。伏湛更是幫光武帝劉秀打天下的元勳之臣。如今伏湛的七世孫伏完,娶了孝桓皇帝的長公主,乃正牌子的國之嬌客。該家族批注的《詩經》是公認的正解,也是朝廷征召明經之人的依據。


    “你知道橋玄為什麽要送你這套書嗎?”曹嵩又坐下來,拍了一下兒子的肩膀,“他這是為你起複創造機會。”


    “起複!?”曹操眼睛一亮。


    “他辭官前曾上疏朝廷,提議征召明曉古學的年輕才俊,並赦免蔡邕之罪,叫他來主持征辟,將熟知《古文尚書》、《轂梁春秋》、《詩經》的宣入京師,若有才幹直接可以當上議郎。你想想吧,橋老頭為了你還真是煞費苦心呀!”


    曹操頓時哽咽住了,頃刻間橋玄他老人家對自己的關照和鞭策全都湧上了心頭,淚水在眼圈裏轉著。


    “他和我聊了很長時間,談的都是你的事。那老家夥還真是臭脾氣,一開口就直言我是宦官遺醜!真是個倔老頭!”曹嵩說著說著笑了,“但是他的話打動了我,他說我不管花多少錢、托多少人情,隻能給子孫買來官,卻不能給子孫買來好名聲。他說得對!所以,現在隻有靠你自己了,靠著勤勉,靠著鑽研古學,才能改換別人對你的看法,這也是改換別人對咱們曹家的看法!那書你一定要好好讀,咱們曹家改換門庭洗雪前恥的大任全靠你啦!小子,勉力吧!”


    曹操捧著書,已經淚眼蒙矓。


    “哼!你小子也知道哭……”曹嵩冷笑一聲,“帶著這書,回去好好學,不到朝廷征召,絕不要到洛陽來找我。從此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還是腳踏兩隻船。你聽見沒有!這可是咱們曹家的大事。”


    “孩兒我記下了。”曹操擦擦眼淚,他對父親腳踏兩隻船這種說法,還是覺得很別扭。


    “還有,如今你在小一輩中年齡最長,記得要和兄弟們相處好。我也盼著你的兄弟們能夠幫持你、維護你,成全你的功名。畢竟是同宗兄弟嘛!”曹嵩這幾句話雖是對兒子說的,但這會兒眼睛卻看著夏侯惇。


    夏侯惇會意:雖然沒直說,但他總算是承認了。


    曹操也明白了,馬上補充道:“不但族裏的兄弟,對於元讓兄弟他們,兒子也還要多多倚仗。”


    “很好,那我就放心了。”曹嵩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明天一早,你們就起程吧。”


    曹操覺得自己跟冬天似乎有緣。兩年前往頓丘赴任就是冬天,現如今載著四叔的棺槨回家,又是在冬天。雖說這次比頓丘那一回的車馬腳力強得多,但是載著屍體,又帶著癡呆的二叔,這一路的行程實在是令人壓抑。


    曹熾呆傻傻地坐在車裏,不知饑渴困睡,任憑曹操、夏侯惇、曹洪這幫人怎麽呼喚就是不理。後來大家也都放棄了,各自上馬,低頭想自己的心事。


    哪知車馬離了河南之地以後,曹熾突然說話了!


    “得脫虎狼之地,終於可以回家了。”


    曹操正騎著馬在前麵引路,聽得清清楚楚,嚇得差點從馬上掉下去。他立刻下馬,跨在車沿上,掀開簾子一看:曹熾早就不呆坐著了,優哉遊哉翹著腿躺在車裏。


    “二叔,您、您……”


    “我什麽事都沒有!”曹熾的神色已經恢複,“我那是裝的!”


    “您為什麽瘋?”


    “為了回家,我不想再跟著你爹蹚渾水了。”


    曹操恍然大悟:若是他不裝病,爹爹豈能輕易放他回鄉?不過他故意裝瘋賣傻,這樣的心計卻也叫人覺得可怕。


    “我累了,真的累了。”曹熾打了個哈欠。


    曹操冷笑道:“是啊,您為了騙我爹,一連幾天不吃不喝不睡,能不累嗎?”


    “你小子也不要怪我,我是真累了。”曹熾聽出他話裏有責備之意,“我裝瘋賣傻又何止這幾天?自入宦途,二十年來如履薄冰,早就有意棄官還鄉,今日總算是得償所願了。”


    曹操打小就對曹熾十分忌憚,可今天卻覺得他格外醜惡。索性進了車子,坐到他身邊,挖苦道:“您以為我爹是瞎子嗎?我這會兒才想明白,他旁敲側擊說了那麽多閑話,原來都是衝著你說的。他早就看出你裝瘋賣傻了!”


    “那又如何,我不還是走了嘛。”曹熾憨皮賴臉滿不在乎。


    曹操見他死豬不怕開水燙,越發感到厭惡,所有往事湧上心頭:七叔曹胤說過,當初就是這個人打著老曹騰的旗號到處招搖撞騙,是他向父親泄露卞氏之事,他數年來積累資財一毛不拔,論起對族人的情義遠不及父親和四叔曹鼎……想至此,曹操忽然喝問道:“您也真的放得開手?!”


    “那是自然。”


    “侄兒倒要問一聲,當年是誰最先打著我祖父的旗號鑽營為官的?又是誰第一個跑去向王甫獻媚的?”


    這句話可正打在曹熾的軟肋上,他把臉轉開,看著窗外:“你從哪裏知道這些事的?”


    “七叔早就告訴我了。”


    “是啊,我是始作俑者,是罪魁禍首!可是我……我怎麽知道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他臉上露出一絲羞


    愧,但轉瞬即逝,“罷官也好,大家幹幹淨淨。我曹元盛怕了,這輩子再也不離開譙縣了。我可不想再這麽下去,官複原職又如何,王甫能跟咱們翻臉,曹節也能。我要逃活命!實在不行就躲到深山老林裏,別人的死活我管不著!反正我現在是族中首富,有的是錢怎麽花不行?”


    曹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萬沒想到二叔會說出如此無恥的話。人的本性原來可以這樣深藏醜惡!猛然間,這幾個月的鬱悶、積憤、悲苦都湧了上來,他喝罵道:“呸!你……你太叫侄兒失望了。當初我任洛陽尉,你囑咐我那些話都多好聽呀!可是你自己是怎麽做的?你以為一走了之就完了嗎?你當年打著我祖父的旗號四處鑽營,敗壞了他老人家的名聲,你如何對得起我祖父?你搞得家族聲名狼藉,毀了七叔的前程,你對得起七叔嗎?四叔當時還年輕不曉事,你帶著他四處巴結鑽營,現如今他落得慘死,你就沒有責任嗎?對得起他嗎?我父親乃恩蔭出身,提攜你做到長水校尉,如今遇到事情,你卻棄他而去,對得起我爹嗎?你這樣灰頭土臉地回去,你還有什麽臉麵見七叔、見鄉親,有什麽臉麵見你兩個兒子!虧你一把年紀的人了,就不知道害臊嗎?”


    “噗!”一股鮮血像箭打的一般從曹熾口中噴出!


    曹操也嚇呆了:“二叔……二叔……”


    “你罵得好!”說完這句話,曹熾的氣就緩不上來了,心有不甘地瞪著他,“可是……我……對得起……你小子!”


    曹操腦子裏轟地一聲:是啊,誰都對不起,他對得起我。當初若不是他為我遮掩桓府命案,我豈能入仕為官?想至此他趕緊抱住曹熾:“二叔,侄兒說話過了,您……”


    曹熾想推開他的手,但是已經使不上力氣,終於軟下來道:“不怪你,我這病……許多年了……”


    “侄兒不知您真的有病。”曹操後悔不已,“侄兒錯了!”


    “我要回家……回家……”曹熾一邊說,口中的鮮血一邊流,早把衣衫染紅了一大片,“仁兒……純兒……我不能死在這兒……快……”他呼喚著兒子的名字,已經老淚縱橫。


    曹操抱著叔父,感覺曹熾的身子越來越沉,意識逐漸模糊,情知不好。他一掀車簾,從行進的馬車裏跳了出來,摔了個大跟頭。


    “大爺,您怎麽了?”樓異嚇了一跳,趕忙停車。夏侯惇、曹洪也趕緊過來了。


    曹操顧不得解釋,搶過自己的韁繩上了馬:“二叔不好了,恐怕……快走!快走!”


    一行人用力加鞭,急匆匆往譙縣趕。馬不停蹄直趕了一天一夜總算是到了家……可惜,曹熾還是沒能完成他的夙願,這個精明一世的家夥昏昏沉沉死在了馬車裏。曹操、樓異抱他的屍體下車時,他身上還是溫熱的。就差一步,就能見到兩個兒子了……


    聯姻夏侯


    當丁氏看到卞氏第一眼時,她就意識到自己恐怕再也得不到丈夫的愛了。首先卞氏比自己年輕,自己比丈夫大一歲,而這個女人比孟德小三歲,丈夫自然會更加寵愛她。其次是她太漂亮了,如此的花容月貌,隻要是男人恐沒有不動心的;論容貌莫說是自己,就連自己的丫鬟,被丈夫收房的劉氏也比不了。再有一點,她是歌伎出身多才多藝,曹操本性風雅,而她精通音律又善唱曲,這更與孟德相得益彰。


    丁氏眼望著這個比自己強之百倍的女人,一時間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好低下頭拍著懷中熟睡的女兒。


    “姐姐,這就是大丫頭吧!”倒是卞氏先打破了尷尬。


    “是。”丁氏稍微抬了一下眼瞼。


    “有四歲多了吧?”


    “嗯。”


    “長得真像夫君,尤其是這雙毛毛乎乎的大眼睛。不用問,將來一定是個美人胚子。”卞氏摸著孩子的臉說道。


    丁氏本是通情達理的人,見她這樣誇獎女兒,便客氣道:“瞧你說的……妹子,聽說你為夫君在那破茅屋裏吃了兩年多的苦,這兩年來又多虧你照顧著他,真是難為你了。”


    “嗐,姐姐說的哪裏話來?服侍咱夫君還不是當然的?”卞氏側身坐在她身邊,“再說孟德救過我們姐弟的命,我這也是報答他,理所應當啊……姐姐是正經人家的姑娘,恐也難知道我這等人家的苦。”


    “妹妹既然已經進了門,就不要再提過去的事了。”丁氏這話裏多少透著生分。


    卞氏心思靈敏,見她這等態度,低頭思索片刻笑道:“姐姐,大丫頭實在是可人,能叫我抱抱她嗎?”


    丁氏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女兒輕輕交到了卞氏手裏。卞氏抱過孩子,微微地搖了搖,輕聲道:“大丫頭真乖,長得真漂亮,又有爹娘疼,不像我……姐姐,一瞧大丫頭我就想起了自己小時候。”


    “哦?妹妹小時候一定也這麽可人。”


    “我哪裏比得上她。”卞氏這就順勢打開了話匣子,“我是琅邪郡開陽縣的人,家裏就是種地的。我五歲那年……也就像大丫頭這麽大的時候,哥哥叫當兵的抓去打仗,一去就再沒回來。


    “後來村裏鬧瘟疫,爹娘就都死了,當時我弟弟阿秉才兩三歲,兩個孩子沒爹沒媽可怎麽活呀?好在我還有個叔,他也沒個孩子,就把我們收養了。我那嬸子人特好,因為不能生養倒是把我們當親生兒女般看待,一家四口雖不富裕但還算過得下去。


    “可是好日子不長,轉年瘟疫越鬧越厲害,村裏的人死了小一半兒,我那嬸娘也沒了。我叔後來又續娶了一個女人,人都道後娘狠,就更何況後嬸娘了。成天不是打就是罵的,小小年紀就支使我縫縫連連,吃飯的時候就丟給我們倆一人一塊餅子,我那叔生性老實懦弱也做不了她的主,最多私下裏塞我們點兒吃的。阿秉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常常鬧著吃不飽,我就餓著自己緊著他吃。


    “記得有一次,半夜三更的阿秉實在是餓壞了,我就從缸裏偷了一把生豆子拿火烀烀給他吃,也不知怎麽就叫我那後嬸娘知道了,一個巴掌打掉我一顆牙,過了好幾年才長出新的。後來稍微大點兒了,我們倆就跟著叔父種地,耕種鋤刨什麽活都幹,可嬸娘就是不給飽飯吃。又過了兩年她懷了孩子,要是她有了親生兒女那還能有我們的活路嗎?日子實在是沒法過了,我們倆就合計著逃出家門。正巧村裏路過幾個賣唱的,我就偷著求他們帶我們姐弟走。


    “記得那是年底下的一個夜裏,正是最冷的時節,我和阿秉一人穿了一件破衣服偷偷溜出來,就朝著叔的屋子磕了三個頭就跑出來了……去年我差秦宜祿替我打聽了,我那叔叔如今也故去了,那個遭恨的嬸娘據說活活餓死了。”她說著將大丫頭放到床榻上,並為她墊好枕頭蓋好被,又接著說,“從叔父家逃出以後,我跟著師傅學唱曲,阿秉就學著吹笛子,我們跟著這隊藝人遊遍豫、兗、青、徐四州,走街串巷到處賣唱糊口。十四歲上我們過泰山郡,夜裏無處投奔就夜宿荒山,正遇上一夥子山賊強盜,師傅一家子人都叫他們殺了,我拉著阿秉逃了一夜,連鞋都跑丟了。其他人也都跑散了,我們姐倆就沿街乞討,好不容易湊了點兒錢,先給阿秉買了支笛子,我們倆就相依為命接著賣唱為生,常遇到紈絝子弟潑皮無賴,阿秉為了保護我沒少挨打。


    “後來我們就在譙縣桓家遇到了孟德,那天要是沒有孟德他們,我就叫惡奴才糟蹋了,阿秉也得叫他們打死……受人之恩湧泉相報,當時這事要是翻出來孟德的前程就完了,我們就由德兒兄弟帶著藏在了西邊山上。唉……我沒有辦法報答夫君,隻有在他身邊伺候他,別說當小妾,就是做個使喚丫頭那也是本分呀!”說著說著卞氏已經眼淚汪汪。


    “沒想到妹妹的身世這樣苦……換了我是你又能怎麽樣呢?細想起來,咱們女人除了這身子還有什麽呢?”丁氏聽了她淒慘的身世也紅了眼圈,這樣一來兩個女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不少。丁氏釋然不少,安慰道:“妹妹,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咱好好跟孟德過日子,過去的事不要多想了。趕上年節,你跟我們一塊回娘家,咱們就做對親姐妹吧!”


    “嗯。”卞氏扭身跪了下來,輕聲細語道:“好姐姐,那真是感謝您的大恩大德了!”


    “起來起來。”丁氏趕緊低頭相攙。


    正在這時門一響,劉氏走了進來,見丁氏這樣對她心裏一陣不快:“姐姐也忒好心了,人家跟著夫君在外麵當官兒太太,什麽樣的人不巴結她,還用得著您費心嗎?”接著又一蹙娥眉衝卞氏嚷道,“你這人怎麽一點眼力都沒有,夫君在外麵招呼客人,你也不去廚下裏張羅,跑到這兒來向姐姐獻巧,難道使壞光耍我一個人不成?”她嚷的嗓門不小,把大丫頭都嚇醒了,孩子小不省事,咧開嘴哇哇哭起來。


    丁氏趕忙抱起孩子拍著道:“大丫頭,乖……不哭不哭,是姨娘說話呢……你也是的,怎麽這麽跟卞妹妹說話?”


    “妹妹?奴家有您這個姐姐,不缺什麽妹妹。”說著瞥了一眼卞氏,“走!隨我去前麵忙活去。”


    卞氏見她這樣,心裏頗為不快,但畢竟人家是姐姐,自己是新來乍到,於是笑著臉說:“劉姐姐您別急!是奴家我的不好,難為您自己忙了這半天。這樣吧,幹脆你陪著姐姐哄大丫頭睡覺,我自個兒去張羅就成了。”說著給倆人道萬福,嫋嫋去了。


    “你看你,怎麽這樣擠對人家?”丁氏見她走了埋怨道。


    “姐姐忒好心了!她本是歌伎出身,天生的狐媚子,那眼睫毛會說話,最能迷惑人了,你千萬不要信她的話。”劉氏說著拿出一塊帕子俯身為大丫頭擦拭眼淚。


    “唉……咱們都是女人家,你何必難為她?她也不容易,別的且不提,為了孟德的前程在那破茅屋裏藏了兩年。冬天凍夏天熱的,換你去試試?”丁氏方才聽了卞氏的話心裏已經有些同情她了。


    “姐姐不要這麽心善,將來的日子還不知道什麽樣呢!別看她現在這等模樣,日後要是生下一男半女的,哪裏還會把咱們姐妹放在眼裏?奴家原不過是伺候您的下人,吃再多苦受再多罪也是本分應當的,可姐姐不能受罪呀!出門子的時節老爺夫人怎麽囑咐我的?該想到的我得替姐您想呀!”劉氏委屈道。


    “我也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看她實在不像是兩麵三刀之人。”丁氏低頭想了想道,“咱們姐妹和和氣氣過日子難道不好嗎?像你這樣擠對她,也難免她回頭算計你,這樣下去哪兒還有個完呀!”


    “話雖這麽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姐姐!大丫頭,還有將來再有別的孩子,可千萬不能叫她抱,要是她使壞您可怎麽辦呀!我的親姐姐!”劉氏歎了口氣,忽然趴到姐姐耳邊,“我可能也有喜了。”


    “真的?可得留意身子啊。”


    “那是自然。”劉氏雖這樣說,但眼神有些暗淡。前番曹操舉孝廉之時,與她頗有魚水之歡,因此產下一子,起名叫做曹爍,可是沒過月就死了。劉氏不但沒得兒子,反弄了一身病,這次又懷孩子,時而感覺身子不支,恐怕這孩子不容易生。


    丁氏了解她的心思:“你要是感覺不好,可得趕緊……”


    她話未說完,環兒忽然連蹦帶跳跑了進來:“丁姐姐,我給大丫頭刻了一個小木人!”說著遞給丁氏。


    “好妹妹,你真懂事。”丁氏摸摸環兒的小臉。


    劉氏卻又悻悻道:“大丫頭睡覺了,環妹妹先出去玩,一會兒她醒了你再進來。”


    “那好吧!”環兒蹦蹦跳跳又去了。


    “你看你,跟個孩子也這麽凶!”丁氏抱怨她。


    “我不是衝她!她姓環,狐媚子姓卞,真不知道他們算是哪


    一門子親戚,主不主仆不仆的!咱們夫君也是,竟帶回來一家子,又是小舅子又是小姨子的。夫君也太荒唐了……”


    丁氏歎了口氣,她也對曹操有許多不滿。姐倆就這樣對坐著各想心事,半天沒再言語……


    這會兒客堂裏分外熱鬧,曹操、卞秉、夏侯惇、夏侯淵、曹德這五個一同遮掩桓家人命案的兄弟又湊到了一起,兩位叔父的大喪忙完,大家總算可以坐下來推杯換盞了,有談不完的話敘不完的情。


    “不管怎樣,現在也算是風平浪靜。子孝、子廉服孝不能飲酒,今天就咱們五個吧。看了父親新來的書信,他跟曹節接洽得不錯,咱們曹家有東山再起大有希望。大家該緩口氣了吧。”曹操邊說邊思量,他大致也猜得出父親又破費了多少。


    “兄長,你還沒罷官回來那會兒,知道家裏亂成什麽樣了嗎?皇後被廢,宋酆下獄就已經人心惶惶了,詔書一下來全族的官都給罷了,這還了得?七叔私底下把毒藥都預備好了,要真到了事不可解的地步,就一家老小湊在一塊自殺算了。”曹德說到這兒大夥都笑了。


    說到曹胤,曹操一皺眉:“七叔的病越來越厲害了。大家可要留心點兒。”他心裏不由得升起一陣沉重:曹家雖然地位顯赫,但畢竟是靠宦官起的家,曹嵩、曹熾、曹鼎雖然都曾身居高位,卻未見得有什麽才學德行,唯有七叔曹胤是這個家族中的奇葩。他德才兼備為人和善,在鄉裏有良好的口碑。但就是這樣一塊無瑕的美玉,卻因為顧及家世一輩子都沒有為官。如今兩個兄長的死,又給他帶來沉重的打擊,臥病在床幾乎不能走動,這對於曹家無疑是一個遺憾。


    曹操喝了一口酒,又接著道:“阿德,你多預備些東西,另外我從頓丘帶來些驢膠,明天咱們去看看他。”


    “成!”曹德忙著給大家滿上酒,“先不提七叔的事,兄長前不久把我害得好苦呀!”


    “怎麽了?”曹操莫名其妙。


    “還怎麽了?我問你,我那卞氏小嫂的事兒是如何被爹爹知道的?連累得我跟著倒黴,爹爹一連來了兩封信,罵得我狗血淋頭,說我不誠實不孝順,和你一塊騙他,還說我人小鬼大窩藏罪人。”


    “好兄弟,這事兒我也不知情,我前腳叫秦宜祿來接人,後腳爹爹就知道了,多少有點兒邪!”


    “邪什麽?爹爹的眼線到處都是,過去在洛陽你一言一行他全能知道,我早就說過這樣的事兒瞞不過他,不如實話實說。你就是不信,怎麽樣?把我也搭進去啦!你正正經經納人家當妾也不要緊,來信告訴我一聲呀!你那兒都沒事兒了,爹爹來信問我。我這兒還幫你編瞎話呢!全都露餡了,他能不火嗎?”曹德嘖嘖連聲,“依我看,你派的那個秦宜祿本身就有問題,那小子精得眼毛都會說話,到了爹爹那兒還不知道說什麽了呢?”


    “不會吧……他有這麽大的膽子?”曹操還是對秦宜祿堅信不疑。


    “你們聽聽!他還是納妾了吧!”夏侯淵聽了他倆的話,朝卞秉擠了擠眼,玩笑道,“當初我就說你這姐夫心思不正。你現在琢磨琢磨這事,在桓府看上你姐姐了,然後就借著殺人搶親,搶完就藏起來,讓他弟弟把你們看得死死的,再一步一步往小妾過渡!瞧他多奸詐呀!”


    “哈哈……”卞秉嬉笑道,“你說得對!我這就上衙門告狀去,告你們四個!”


    “這裏怎麽還有我們的事?”夏侯淵不解。


    “你想這道理呀!我姐夫是殺人在逃又是強搶民女,二哥是窩藏要犯知情不報。元讓大哥從中教唆,定下奸計。大個子你呀,是代罪頂替,也得挨板子!”


    大夥聞此言全樂了。曹操猛然想起連累夏侯淵坐了這麽久的牢,經過這兩場喪事都忘了,忙端起酒道:“妙才呀,你為我受苦啦!”


    夏侯淵端起酒來一口灌下去,抹抹嘴笑道:“受苦倒談不到,就是悶得慌!整天跟衙役班頭們吃肉喝酒,連牢門都不鎖,想出來就出來,晚上回去睡覺就成了。說是坐牢,一年半下來長了一身肉!哈哈……要說王吉那是鼎鼎大名的酷吏,對咱們家可算是天大的麵子了。”


    說到酷吏王吉,曹操不禁後怕。生死原隻懸於一線,要是王甫徹底翻臉要曹家滿門下獄,恐怕都等不到朝廷處置,就得被王吉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家夥禍害死。


    夏侯惇卻沒想那麽多,見兄弟得意揚揚便劈頭訓道:“你小子也是,閑著沒事練練武,跟那些衙門小人廝混什麽?”


    “冤枉我嘍!我可練了!”夏侯淵滿不在乎。


    “練了?”


    “就跟那些衙役牢頭練的。”夏侯淵一扭嘴,“我把他們都練趴下了,後來都不敢跟我來了,要不怎麽請我喝酒吃肉呢?”


    眾人不禁哄然大笑,曹操靈機一動,也笑道:“妙才,我可得好好報答報答你。”


    “孟德莫要提報答的話,”夏侯惇插了嘴,“我家老祖宗夏侯嬰就曾經替高祖爺頂過罪,我們夏侯氏頂罪可是有曆史有經驗的。”


    曹操卻笑得很神秘:“這一次,我可一定得報答。”


    “客氣什麽?咱們兄弟間還提什麽報答。”夏侯淵一擺手。


    “那不行,這事我琢磨很久了,你到現在還沒有成家,我想做主把我妻子丁氏的親妹妹許配給你。”曹操認真說道。


    “哦?”夏侯淵一愣。


    曹操湊到他耳邊說:“你小子放心,跟我那婆娘不是一母所生,比她漂亮多了,你豔福不淺呀!”別看夏侯淵外表粗狂,卻也是個薄麵子的人,一聽這話臉都紅到脖子根了,用大手撓著後腦勺嘴裏支支吾吾:“我不討婆娘、不討婆娘!”


    “胡說!”曹操抓住他的手說,“婚姻大事乃人之常情,哪兒有當一輩子活鰥夫的道理?成了婚才不愧那‘大丈夫’三個字呢!”


    “這個事……這個……”


    “這個事就這麽定了!”夏侯惇一拍大腿,“你這大傻子,還笑話人家搶親,人家給你提親你都不會應承。孟德,我做主了!這親事我們妙才答應了!”


    “好!”曹操端著酒站了起來,“咱們可連了親了!”


    “孟德!你先坐,我也得向你提一樁婚事。”夏侯惇神秘地一笑。


    “向我提?誰家姑娘看上我了?沒關係,我是多多益善。”


    “我可不是玩笑,是誠心誠意向你家求親的。”


    “哦?”曹操不太相信,“你說說。”


    “我給我二小子求親,要你們家大丫頭給我當兒媳婦。”夏侯惇表情嚴肅,直勾勾瞧著他。


    曹操愣了一會兒:“這……成!你們老二懋小子嘛!那孩子長得俊,歲數也合適,這個娃娃親不錯!既然元讓開了口,從今兒起,你家夏侯懋就是我曹孟德的嬌客啦!”


    “好好好!都端酒!都端酒!咱們都做了親!”夏侯淵也?


    ??了起來,伸手就拉一左一右的卞秉和曹德。


    “這裏怎麽還有我們倆的事兒呀?”卞秉個子矮,生生被他提拉起來。“怎麽沒有?你姐姐嫁了孟德,就跟嫂子算是幹姐們了!你姐姐的幹姐她親妹妹嫁我,你也算我小舅子啦!”夏侯淵笑道。


    “這怎麽這麽亂呢!越聽越像繞著彎罵我。”卞秉一吐舌頭。


    夏侯淵又道:“看我們這兒定親,你心裏癢癢了?要不我替你向環兒也求個親?省得你天天追在人家屁股後麵吹笛子。”


    卞秉臊了個大紅臉:“你可別瞎說,我們是幹兄妹。”


    “你哄誰呀?少廢話!喝!”夏侯淵提著他耳朵要灌,又見曹德不聲不響把盞撂下了,便嚷道,“子疾,你別撂下呀!要不咱倆也做親,你婆娘不也生了個閨女嘛,將來我有了兒子讓她當我兒媳婦。”


    “嘿!我曹家的閨女都給你們夏侯家呀!”曹德衝曹操笑道,“哥!你聽見沒有,他兒子連影兒還沒有呢就把我閨女定出去了。你閨女嫁給元讓他兒不說,連小舅子小姨子都搭進去了,咱這買賣可賠大方了!”諸人哈哈大笑,唯有夏侯惇與曹操相視無言,有些秘密隻有他們兩人知道:曹嵩是曹家養子,實際上原本就是夏侯家的孩子,是夏侯惇的叔叔!這是夏侯惇的父親臨死前告訴他的,此次進京曹嵩也含含糊糊承認了這回事兒,所以曹操的女兒嫁到夏侯家等於嫁回本家,這門親戚也就算是落葉歸根了!


    可是他們倆也沒有料到,夏侯淵的幾句戲言日後也做了真:十五年後曹德的女兒真就嫁給了夏侯淵的兒子夏侯衡。不論曹氏與夏侯氏到底有沒有血緣關係,但他們兩家的親戚關係卻注定世世代代糾扯不清了。至於環兒日後的郎君,他們卻全都估計錯了!


    當晚曹操喝了不少,但他已經跟丁衝、鮑信、樓圭這些酒鬼練得好酒量,並沒有什麽醉意。夜已經深了,他輕輕踱進後院,本想蹩進卞氏的臥房,一抬頭卻見正房裏還閃著燈光。他輕輕蹭到門前微微推開道縫往裏瞧。丁氏正坐在織機前忙著穿梭,這位夫人雖然容貌平庸才識淺薄,但勤勞賢惠倒是無可挑剔的。


    “你還沒睡?”曹操輕輕走了進來。


    “哦?”丁氏沒有想到丈夫會來自己房中過夜,“你來了。”


    “白天伺候這幫閑人、照顧孩子忙一天了,還不睡?”曹操說著準備寬衣。


    “大丫頭白天睡多了,晚上不困了,我哄了她半天,才剛交她奶娘抱走。”


    “你這又是做什麽?”曹操好奇地問。


    “織些布,做些鞋和香囊!”丁氏邊忙邊說。


    “你真是瞎操心。”曹操笑了,“家裏的東西都是京城帶回來的,全是上好的,哪兒還用得著自己做?”


    “那可不一樣。”丁氏停下手裏的活兒,接過曹操脫下的衣服道,“現在你也不是官身了,雖然家裏積蓄不少可畢竟沒了俸祿,大手大腳慣了,光指著田產怎麽成?有道是坐吃山空,我閑下來做些東西,交些販夫也算是一筆小錢。積少成多,誰知道將來什麽時候就能用上呢!”


    曹操看著妻子,暗暗思量:“她真是傻得可愛,曹家根基這麽硬,隻要躲過此難,將來還會有什麽難處?要是躲不過此難,再多的積蓄也是便宜了他人。”夫妻倆躺在床榻上,隻有榻旁一盞微弱的油燈還亮著。兩個人都沒睡著,仰著頭想著各自的心事。


    此刻屋裏靜悄悄的,甚至可以聽見彼此的喘息聲。就這樣熬了一陣子,丁氏才歎息道:“時辰不早了,快歇息吧!明兒我去幫七嬸子熬藥,再回家把妹妹跟妙才兄弟的婚事說一說。”


    “嗯。”曹操翻身吹滅了燈。


    這會兒丁氏的手已經不安分地伸了過來,可是曹操對她沒有一點反應。丁氏見丈夫不理她,隻得把身子轉了過去。


    沒了燈光,曹操心裏平和了許多,但依舊沒什麽睡意,腦子裏亂亂的。扭過頭來,望著背對自己的妻子。那朦朧的月光透過白色的窗紗撒在她身上,她總是把被子拉得很高,隻露出豐腴的脖子,在她散開的烏黑長發裝點之下,那張平庸的麵孔似乎已變得朦朦朧朧。


    丁氏突然說話了,那聲音好軟弱好無力,而且還帶著點酸楚的味道:“夫君,我知道你心裏難受。奴家沒讀過什麽書,但也知道仕途的事要慢慢來,這急不得的。”


    一瞬間,曹操腦子裏突然浮現出無數情景:當年是她精心照顧著自己的起居;是她張羅著為他納娶劉氏;是她十月懷胎給他生下女兒;是她每日在織機前辛勤忙碌……


    曹操猛地掀開被子從後麵抱住她,隨即扳過她的身子——在月光下曹操看見她眼裏正噙著淚水。他不再猶豫什麽,輕輕吸吮著她的淚水,在她的耳畔吐露著情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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