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複陳國


    隨著長社一戰獲勝,朱儁、皇甫嵩、曹操三路兵馬會合,王允也順利進入陽翟接任豫州刺史,潁川黃巾潰敗,首領波才死於亂軍之中,洛陽躲過了覆滅的危機。皇帝劉宏大喜,即刻加封皇甫嵩為都鄉侯;封朱儁為西鄉侯,更因其牽製黃巾有功,又賜號為鎮賊中郎將,並命令他們繼續平滅豫州黃巾餘黨。隨著這一戰的成功,朝廷軍與起義軍的對峙形勢也發生了逆轉。


    張角憑借太平道蠱惑百姓起義,但他領兵打仗的本事卻難登大雅之堂。他號稱“天公將軍”,率領的乃是河北四州最忠心耿耿的教徒,可是本人卻誌大才疏,連兵力不足自己十分之一的盧植都戰不過。他終究沒有撒豆成兵的本事,一切妖術邪法都不能禦敵,連連敗陣之後隻得退過黃河,放棄黎陽、鄴城,將大軍龜縮於廣宗縣,不敢再出城一步。


    首領挫敗,黃巾軍士氣受到空前的打擊。隨之而來的,各地豪強官吏自發組織的鄉勇大顯身手,反攻熱潮高漲,黃巾軍隻得化整為零各自遊擊,有的甚至竄入深山老林隱遁。


    所剩的大部隊,就隻剩下張角兄弟率領的河北義軍主力,以及盤踞陳國、汝南、南陽三郡,由太平道“神上使”張曼成率領的一部。


    朱儁、皇甫嵩、曹操以及王允,花了數日時間肅清翟陽四圍的黃巾餘黨,接收了一批投降的義軍,總算是初步控製了局麵。可接下來一步,陳國、汝南、南陽三郡皆有大量叛軍,又分處潁川的東西南三麵,顧此不能顧彼,而潁川尚未大定守備力量不足,眾人正冥思苦想籌劃下一步的戰略,忽有兵丁來報,從南陽郡來了使者。


    大家盡皆大喜:南陽郡自太守褚貢戰死後,已沒有什麽消息,抵禦黃巾全靠地方的武裝,大家正為不明敵勢發愁,這個使者來得正是時候!少時那人來到,卻是一個民兵服色的小子,看樣子也就是十六七歲,還背著個粗布大包袱。


    “啟稟諸位將軍,我家郡將大人前日在宛城與賊大戰,將敵殺散,追趕數十裏。”


    明明是捷報,諸人卻麵麵相覷。皇甫嵩第一個問道:“你言道你家郡將大人大破敵軍,可是南陽太守褚貢為國盡忠人所共知。你說的郡將大人又是何人?”


    “回將軍的話,”那小民兵道,“自褚太守戰死,本郡捕盜都尉秦頡秦老爺帶領我們堅守宛城,鄉裏豪族推他暫攝太守之位。他可了不起了!”他說到這裏一臉的驕傲。


    王允聽罷一臉不自在,方要發作,卻被朱儁一把攔住,笑道:“子師兄莫怪,這田野埋麒麟呀!咱們這裏還在發愁,這個秦頡竟然已將賊軍破了。”


    “還有呢!”那民兵解下包袱打開,隻見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赫然呈現。朱儁端詳了一會兒:“這是誰的人頭?”


    “此乃賊人首領,那位什麽神上使張曼成啊!”


    諸人聽他一言盡皆站起,連久在陣仗的皇甫嵩都已瞠目結舌:“張曼成乃中原賊首,此人一死賊兵必散。真的是他嗎?”


    “這還有假?夤夜之間,我家秦大人率兵深入敵陣,殺他們個措手不及,親手將張曼成斬於馬下。”那小子越發得意,“我也在隊伍裏,看得清清楚楚。”


    “哈哈哈……”皇甫嵩撚髯大笑,“我看你家秦大人還真夠個太守之位!”


    “那是自然。”那小民兵年紀尚輕故無拘無束,“我們那裏有本事的人多了去!有蘇代、貝羽兩位財主老爺,還有個叫趙慈的大哥,都是豪富一方的大財主,家裏仆僮佃戶好幾千,破賊全靠著他們的人呢!”


    “你小子莫要急著誇口,既然南陽賊已敗,餘眾奔往何方你知道嗎?”曹操戲謔道。


    那小子撓了撓頭:“我家大人說了,敵人盡往東逃,有的投了汝南,更多的奔了陳國。”


    “好,你先下去休息吧。”朱儁接過話來。


    “諾。”小兵作了個揖,走出幾步又回頭看看,“小的……小的……”


    “你還有事嗎?”


    “小的有肉吃嗎?”小兵的臉紅了,“我都三個月沒吃過肉了。”


    “有有有,讓你吃個夠!”曹操笑了。


    待小兵歡蹦亂跳地隨著親兵去了,半天未說話的王允才插言:“這個秦頡雖然暫敗黃巾,可怎麽能私自稱太守呢?”


    “現在也顧不得這麽多了,”皇甫嵩親自包好張曼成的人頭,“有了這顆好東西,往京師一送,還愁他當不了真太守嗎?”


    “可他現在畢竟不是朝廷任命的郡將,再說你聽聽剛才那小廝說的話,什麽蘇代、趙慈、貝羽,說好聽了是財主,說不好聽的——都是土豪惡霸。這等人冒著朝廷的旗號作威作福,絕非什麽好事呀。”王允頗為憂慮。


    “子師,現在也顧不得這麽多了。就算秦頡帶的這幫人都是無賴匹夫,現在也隻能用他們。宛城被圍已有百日之久,莫說破敵,他能夠勉強堅守已是難得了。現在既然南陽初定,咱們就不至於三麵受敵,可以放手對付陳郡、汝南兩處。依你之見呢,公偉兄?”朱儁翹著小胡子一笑:“汝南太守趙謙兵敗已久,這一處最不好打。依我說咱們不妨學一學孟德,先易後難,兵發陳國,挫挫他們的銳氣。”


    “好!”曹操早已迫不及待,“末將願帶三千騎為先鋒,直搗陳國。”哪知朱儁、皇甫嵩沒有理睬他,兩人神秘地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曹操甚是詫異:“末將……哪裏不對嗎?”


    “曹家小子,你是不是看我們倆老骨頭升了官,眼紅了?也想立大功掙個侯位呀?”朱儁玩笑道。


    “晚生不敢。二位大人是不是已有破敵妙計?”


    朱儁捋著小胡子:“不錯。天底下哪裏有人造反都要速速救援,唯有這陳國地方奇,咱們去得越慢越好。”


    “哦?”


    “這陳國陳縣藏著一員無敵將,可是他脾氣怪,兵又太少。咱們若不把他逼急了,他絕不肯輕易顯露本領的。但隻要他一出手,反賊頃刻倒戈而降。”


    曹操不敢相信:“真有這等事?您不會是玩笑吧?”


    “孟德,軍中無戲言嘛。”朱儁故作神秘,“明日卯時點兵出發,三日內進軍陳國,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曹操聽他道三日,豈有如此緩慢的救援?回頭看看皇甫嵩,見他也是默默點頭笑而不言。


    自第二日出兵起,曹操的眼睛就不夠用了。他安排樓異代他統率三千騎,自己卻一會兒跟著皇甫嵩、一會兒纏著朱儁。時時刻刻觀察著他們如何調兵遣將、如何選擇地方安營紮寨。他明白,大局扭轉,黃巾軍的失敗已是指日可待,必須要在這段時間裏,盡量多地把皇甫嵩與朱儁的用兵經驗挖掘過來。


    皇甫嵩心粗不理會,朱儁卻早看穿曹操的心思,幹脆把他留在自己身邊聽用,順便教他許多帶兵之道。所幸行軍不急,就這樣,不論是行進紮營,還是巡營用飯,這一個老頭、一個青年,倆矮個子將軍總是形影不離。兩天後,官軍眼看已到陳國陳縣地界,又一場戰鬥要開始了。


    曹操命令軍兵紮下大營,埋鍋造飯,簡單巡查一番便又跑到朱儁的中軍大帳裏。


    “你這小子也真是的,飯都要在我營裏蹭。”


    曹操一笑:“老將軍您治軍有方,飯食做的也比我們那裏香!”


    果不其然,戰飯做罷,庖人都曉得他必到,幹脆端了兩份進來。看見吃食,曹操突然有了一個疑問,端著碗呆呆問道:“我跟隨皇甫老將軍時,覺得他愛兵如子,每次安營紮寨,他總是等將官安排已定才搭設自己的中軍大帳。用飯的時候,也是等大家都分發已畢,才自己吃飯。可是您為什麽卻是第一個吃第一個喝呢?”


    話未講完,曹操不禁笑了——隻見朱儁把頭壓得老低,埋頭往嘴裏扒拉吃的,後來連筷子都嫌費事了,伸手抓起一塊餅撕咬著,可能小老頭的牙不太好了,歪著腦袋使勁扯——那副尊容曹操看了兩天還是忍俊不止。原來這朱儁吃飯比打仗還幹脆,少時間如風卷殘雲般把吃食消滅得幹幹淨淨。接過親兵遞來的水呷了一口,見曹操抿嘴竊笑,便道:“你小子笑什麽?瞧我這吃相滑稽嗎?”


    “不敢……不敢……”話雖這樣說,曹操卻差點兒樂出聲。


    “哎呀!你小子是大官子弟,自小錦衣玉食,享福享慣了。可你知道我是什麽出身嗎?我家乃一介寒門,我還沒記事的光景我爹就死了,全靠著老娘織布為生。別說填飽肚子,有飯吃就不錯。”朱儁咂麽著舌頭,自嘲道:“你剛才問,為什麽我總是率先用餐。你想想,那皇甫嵩乃是西州望族,他伯父皇甫規、父親皇甫節都是赫赫威名的大將,自幼家境殷實也吃過見過。我沒出息,比他嘴急呀!”


    “您不要玩笑,我是真心想知道為什麽。您老人家也不是不愛兵呀,為什麽好事總是搶在兵將前麵,皇甫將軍為什麽總是最後想到自己?我想其中必有奧妙。”


    朱儁正了正顏色,翹著七根朝上八根朝下的小胡子道:“你小子以為那僅僅是愛兵的舉動?皇甫義真治軍,用的乃是‘止欲將’之道。”


    “何為‘止欲將’,願聞其詳。”


    “太公《六韜》有雲‘軍皆定次,將乃就舍;炊者皆熟,將乃就食;軍不舉火,將亦不舉,名曰止欲將’你沒聽說過吧?”


    曹操從第一次見到朱儁就覺得這個人很奇怪,此刻瞧他引經據典更覺得莫名其妙,放下碗筷拱手道:“望前輩指點迷津。”


    “別那麽裝模作樣的,吃你的,我一講你馬上就明白了。所謂止欲將為的不僅僅是在軍兵之中樹立好名聲,更為的是身體力行。他皇甫義真也一把年紀嘍,真要是衝鋒在前恐怕沒有當年的本事了。所以要想辦法身體力行,親自體驗一下饑渴、勞累的感覺,這樣他才能掂量出當兵的還有多大的體力。”


    “還有這麽一層道理?”


    “你有機會再仔細觀察一下,他不是站在那裏擺姿態,而是時刻觀察軍兵吃飯時的樣子和飯量。嘿嘿!這個老滑頭。”朱儁笑了,“幸好我不是他的部下,以我這樣的吃相,他什麽也瞧不出來。”


    曹操不禁咋舌,連觀察吃飯都有這麽多講究,看來自己還差得很遠,想至此曹操又問:“那您為什麽反其道而行之呢?”


    “那可就是小老兒我的秘密了。”


    “您說說,我不告訴別人。”


    “皇甫嵩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又是名將之後,他行止欲之法,滿營官兵皆要稱頌。但是,似你我這等形容可萬不能用。”


    “為什麽?”


    朱儁站起身來:“你瞧瞧!我朱某人身高不足六尺,相貌不及中人,出身不過衙門小吏。本就沒什麽威望可言,倘若身體力行隻會更顯平庸瑣碎。那樣誰還能敬我?誰還能怕我?我怎麽還能統帥三軍?哼!所以我得自己把自己的地位抬起來,無需身體力行,隻差心腹之人探知全軍上下之情。我萬事不親臨而萬事皆知,士兵就會敬我懼我,以為我深不可測,不敢有絲毫違拗。”他說著話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治軍打仗靠的是這裏。說白了就是馭人之術。揚雄《法言》有雲,‘下者用力,中者用智,上者用人!’”


    曹操眼前豁然開朗。


    “孟德啊,孫子曰‘因敵變化,不為事先,動輒相隨’,其實你大可不必處處模仿我們,更不能照本宣科按圖索驥。隻要你能審時度勢,這仗你愛怎麽打就怎麽打,兵你愛怎麽帶就怎麽帶!大可隨機應變隨心所欲。”


    此刻,曹孟德發現他心目中對朱儁的形象徹底顛覆了,原本猥瑣矮小的樣子此刻仿佛變得格外高大威武,隨隨便便的舉動似乎都透露著令人捉摸不透的含義。他甚至想到,自己上了年紀必定也是朱儁這等相貌個頭,到時候自己能否有朱儁那樣的精明老到呢?既而,又想到此次緩慢行軍的原因:“前日您說救援陳國越遲越好,還要逼一員無敵將出戰,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鬼穀子》有雲‘智用於眾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於眾人之所不能見’,你當明白智藏於陰,而事顯於外。若是全軍人人都能得知其中利害,那還算什麽秘密軍機。到時候就不靈了!”朱儁還是不肯相告,“明日出兵,自見分曉。”


    曹操腦袋都有些大了,他自幼熟讀孫武子之書,卻在一頓飯的工夫聽他引據了如此多的其他用兵經典,感覺句句皆有深義,感慨道:“《孫子》《吳子》《三略》《六韜》,這些講究太多了。我要是有閑暇,不妨各選其精要自己節錄一卷書,幹脆就叫《兵法節要》吧。”


    “哈哈哈……”朱儁仰麵大笑,“曹家小子誌氣不小呀!我等著你的《兵法節要》。現在快把你的飯吃完,速速回你的營,當你的騎都尉,明日還有一番熱鬧呢!”


    曹孟德回營睡覺一夜無話,第二日清晨點卯出發。因為短短的路程耽誤兩日有餘,黃巾大軍早已經包圍陳國首縣了。三路官兵合軍逼近,就擇西北高平之地駐兵。麵對一望無邊的敵人,二老卻下令隻鳴戰鼓不許交戰。


    陳縣黃巾乃潁川、南陽二郡敗兵所集,雖不下十萬之眾,其中卻還有不少婦孺兒童,戰力薄弱全依仗人數眾多。


    他們聞官軍擊鼓卻不見出兵甚是迷惑,雖人馬遠多官軍卻不敢輕易交鋒,便隻把陳縣圍得水泄不通。


    哪知官軍這一擊鼓,自卯時直擊到巳時,士兵手腕子都酸了,皇甫嵩、朱儁就是不準下山作戰。曹操不明就裏心中焦急,頂著火辣辣的日頭,就站在高坡之上,見雙方僵持不下越發沒有主張。


    又過了好一陣子,就聽轟隆一聲巨響,陳縣大門突然敞開!


    黃巾軍見城門大開,便如潮水般揮舞兵刃往裏湧。哪知還未衝到護城河,就見自城門洞處猛地飛出兩支大弩,急速打入人堆裏。這兩支弩箭都是以兩人抱不圓的樹幹製成,弩頭削得鋒利無比,這一打力道極大,黃巾兵猝不及防被穿起一大串,連衝帶掛倒下一片。哪知這兩支弩剛剛打完,驚魂未定間後麵又飛來六支。


    黃巾軍大駭,不知不覺已經閃開一箭之地。方退開,就見自陳縣城中推出八輛弩車,每輛車皆由十二個光著膀子的彪形大漢操縱。緊接著,又衝出一隊步兵,這些兵個個硬弓在手,每人身上都至少背著四個箭囊。頓時間弓弩齊發,黃巾兵齊刷刷又倒下一排。最後隻聞鼓樂大作,弓弩隊後麵竟閃出一輛華蓋戰車來!


    這輛車由三匹赤紅馬拉著,上有赤色華蓋垂珠簾,雙幡朱旗上繡九龍紋,駕車人金盔金甲,後豎紅漆大盾,左右擋板畫著猛虎逐鹿圖,朱漆描金的大輪子。現在已不是春秋戰國,沙場上戰車已是極少,而今日車上所站之人更是紮眼:此人四十歲左右,高大威武,一臉虯髯,不穿鎧甲不戴兜鍪,頭頂瓔珞冠冕,身披皂色龍衣,赤黃綬帶,雙掛玉環印


    綬,掌中握著一把看著就很嚇人的特大號硬弓。


    曹操這才醒悟:此乃我大漢第一神箭手陳王劉寵啊!


    陳國乃孝明帝之子劉羨的世襲封國,曆五世傳與劉寵。此王甚好弓弩之術,能左右開弓,發十箭共中一的,實乃蓋世無雙的箭法。諸侯王轄兵本有定數,乃朝廷派遣。唯獨這劉寵,受當今天子另眼相看,自選兵丁護衛一概不罪。他選的親兵以箭法為準,一千部下都是弓法出眾之輩,太平年月就陪著他縱馬打獵。黃巾軍皆是農民,平日見到郡將刺史已覺華貴非凡,哪兒經曆過這等人物?皈依太平道之人最是迷信,都以為劉寵是天神下凡,這仗沒打先懼怕三分。


    劉寵也真是愛氣派,打仗竟還有樂工相隨,吹的吹打的打。他大弓高舉搭箭便射,一個百步之外的黃巾將領應弦落馬。眾人還未反應過來,隻見他開弓再射,又一個頭目倒地。緊接著第三箭、第四箭,又有兩個將領中箭,這幾個人皆是箭中咽喉當場斃命。黃巾陣營立時大亂,劉寵將大弓一擺,那千人弓箭隊得令齊發,一時間箭如飛蝗,前麵的黃巾兵頃刻間變成了刺蝟!


    “天神莫要動怒,小民再不敢違逆啦!”不少虔誠的道徒當場跪倒,解下頭上黃巾便投降。那些心裏明白的也不敢打了,丟下兵器準備四散奔逃。圍城的時候擠得嚴嚴實實,要逃跑可就擁堵難行了。


    朱儁見狀立刻傳令出戰,三軍人馬似猛虎下山包抄阻截。這些想逃的農民軍衝又衝不出,回去難免射死,也紛紛跪倒投降。一人降百人降,轉眼間反民似排山倒海般盡皆告饒。浩浩蕩蕩的陳國黃巾勢力,就這樣簡簡單單立時而定,再也不敢有絲毫反抗。


    朱儁傳下命令,將賊首捆的捆綁的綁,登記造冊受降義軍。吩咐完畢帶著皇甫嵩、曹操齊催戰馬,奔至戰車前,三人滾鞍下跪:“臣等參見大王。”


    劉寵一臉不悅:“爾等好大的膽子!既已督兵在此,竟然虛敲戰鼓不肯作戰。孤豈能容饒!你們的腦袋都不想要了吧?”


    “臣有下情回稟。”朱儁叩頭道。


    “講!”劉寵將大弓一背。


    “大王名震天下,故而陳國之民無一人敢為僭越之事。然此等賊軍皆為他郡敗寇,不知大王之威大王之德。本當盡皆誅殺以彰國法,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故不妄加災禍與人。況賊眾之中頗有婦孺,盡皆屠戮有悖大王寬仁之道。臣等若衝殺往複害命必多,”朱儁說到這,還沒忘了恭維兩句,“幸大王有天賜之能,指揮若定,弓弦所指元凶斃命,反民畏懼猶如神明。若非您恩威並施,百萬餘眾豈能縛手?實是大王之威,感天動地。臣等甚幸,三軍甚幸,百姓甚幸!”


    曹操頭一遭聽朱儁這等諂媚語氣,覺得這馬屁拍得沒邊了,連感天動地都說出來了。到後麵又聽他故意誇大,把十萬敵眾說成百萬,不禁低著腦袋偷笑。


    “嗯。聽卿一言,孤忿少解。”原來這劉寵愛聽奉承話,“都起來吧……小小的反民何足掛齒,竟猖獗至此?足見爾等都是無能之輩,待孤王親率人馬,殺他個片甲不留!”


    三人聞聽都嚇壞了:莫說諸侯王不可掌握軍權,就是能領兵,他堂堂王爺萬金之軀,戰場上若有個一差二錯,如何向朝廷交代?這罪責可擔待不起。皇甫嵩連忙勸阻:“反賊勢大,王爺不可以身犯險,倘有……”


    話未說完,劉寵就惱道:“哼!皇甫義真,你是說孤王無能嗎?”


    皇甫嵩嚇壞了:“不敢不敢!臣的意思是……”


    “大膽!”劉寵沾火就著,簡直不是人脾氣。


    朱儁眼珠一轉道:“大王息怒,容臣一言。臣以為大王之威萬不可施與小敵!兩軍廝殺乃是偏裨之事,大王若領兵督戰則為輕賤。現天下動亂人心未甫,大王若是能坐鎮都亭,威懾雄關,必使各地反賊聞風而降,天下大勢立時可定也!此舉不比領兵督戰強之萬倍、榮耀萬倍?”


    劉寵手撚須髯沉思了一陣兒,連連點頭:“嗯,有理有理。孤可在都亭與敵一戰?”


    曹操低著頭幾乎樂不可支,心道:“又上朱儁的當了,這王爺怎麽如此糊塗,入了都亭就到洛陽邊上了,那還打什麽仗呀?”


    朱儁悄悄踩了一下他的腳,示意他別笑,又怕劉寵生疑,連忙趁熱打鐵:“軍國大事不可延誤,若不點軍前往久必生變,望大王三思。”


    “對!”劉寵一拍大腿,“孤王速速回城,點齊一千兵馬即刻往洛陽護駕。”說罷搖擺大弓,“軍務緊急,回城回城!”


    曹操一直忍著,待恭恭敬敬見他入城才笑出聲來:“這王爺金玉其外,腦子卻不怎麽靈便。諸侯王不得擅離封國,他這樣不得詔命私自入京,會不會有麻煩?”


    朱儁也笑了:“如今天下動亂,京師正愁無兵無將,非常之時不可循尋常之法。他素有威名,此去皇上不會猜疑反倒安心。總之,咱們哄著他玩,再叫他入京哄著皇上玩唄!”


    皇甫嵩也詼諧道:“他是高興了,隻恐屯軍都亭,咱們那位國舅大將軍遇上他可有的忙了!”


    三人不禁大笑。


    曹操心裏很明白:陳王劉寵雖然善射,畢竟驕縱輕敵又太張揚排場。一千神箭手遇烏合之眾尚可,若逢修備齊整之大軍不過是以卵擊石。黃巾軍篤信張角本就是愚昧,再看到他華而不實的車駕愚昧之心驟起,畏若神明故不戰而降,這場勝仗其實僥幸得很。不過朱儁、皇甫嵩能預料到此番結果,擂鼓喧嘩誘他出戰,這才真不愧智將之舉!


    正說話間又有陳國相駱俊出城相迎。光武中興以來,宗室王雖各有封國,但無權幹問地方政務,除了自己那些親隨,更不能私自征兵。至於封國的治理,皆由國相處置,其俸祿職權與太守完全相同。四人寒暄已畢,受降義軍,登記造冊、歸別郡籍自有一番忙亂。


    待萬事理畢,三人歸至大帳,皇甫嵩、朱儁皆有凝重之色。曹操不解:“今陳國已定,二位老將軍為何麵有難色?”


    “陳國雖定,隻剩汝南未平。黃巾之眾已置於必死之地,接下來的仗不好打了。”皇甫嵩麵沉似水。


    “幸好咱們在這裏兵不血刃,實力未損。我已修書請荊州刺史徐璆、汝南太守趙謙二人歸攏敗兵,應該不日將至。另外,前幾天我曾表奏同鄉孫堅助戰,想必他也快要到了。若再從駱俊那裏撥些兵士,咱們都算上勉強可湊四萬人馬。”朱儁閉目沉吟,“可是汝南賊眾不下十萬,又皆是未曾敗績的生力軍,據說他們的首領彭脫頗有勇力。這塊骨頭難啃啊。”


    曹操笑道:“我看此事不急在一時,咱們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必可破敵。”


    朱儁睜開眼:“曹家小子,誰都知道步步為營的道理。隻是咱們當今的皇上不是孝景帝,恐他老人家容不得咱們做周亞夫啊,穩紮穩打談何容易?”


    “不會吧,我看當今萬歲頗為看重二位將軍。”


    “哼!你初到軍中哪裏懂得其中道理,”皇甫嵩搖搖頭,“當初潁川告急他自然隻能放手給我們時間,如今京城之危已解,燃眉之急已去,他該催咱們速戰速決了。我想不出三天,朝廷必有……”


    話還未講完,有人稟報,回京送信的司馬張子並回來了。張子並乃河間文士,因為聲望才學官當到步兵校尉,雖然現充別部司馬卻隻管些筆杆上的事情。


    他慌裏慌張邁進大帳,還未駐足便高呼:“大事不好!盧中郎被鎖拿進京了。”


    “怎麽回事?張角突圍了嗎?”三人皆大吃一驚。


    “張角沒有突圍,是禍起蕭牆。”張子並顧不上喝口水,“盧植包圍廣宗一個多月,挖塹堆壘打造雲梯準備攻城。皇上嫌他遲緩,派宦官左豐催戰。那左豐借機向盧植索要賄賂,沒有得逞。誰料那狗閹人回去大進讒言,說盧植玩忽怠戰不肯出力。皇上震怒,派人將他鎖拿進京,準備治罪呀!”


    “又是閹人,混賬王八羔子!”饒是皇甫嵩名望之族,也忍不住破口大罵。


    “那廣宗之兵如何?”朱儁迫切問道。


    “已調河東太守董卓代為統領。”


    “唉……臨陣換將乃兵家之大忌呀!”朱儁一皺眉,“義真兄,你久在西州,這董卓可堪此任?”


    皇甫嵩捋捋胡子搖頭道:“論勇力才幹,與盧子幹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董仲穎久帶胡人之兵,是個魯莽粗人。而北軍將領皆名門高第,恐怕以他的聲望壓不住這幫人啊。不行,我得上疏保盧子幹。”


    “慢!”朱儁攔住他,“咱們與他一個在南一個在北如何能保?現在上疏非但救不了他,弄不好還得叫宦官扣個勾結謀反的罪名。你忘了呂強是怎麽死的嗎?”


    曹操頗感憤慨:“盧大人的家就在河北,黃巾軍聞他為將,把他家鄉老小都給殺了。為國戡亂連家都舍了,反而落得如此下場,豈不叫人寒心。”


    皇甫嵩早就寒心慣了,也不把曹操的話當回事,隻道:“上書直言雖有觸發聖怒之險,但總不能坐視不管吧?況且咱們現在掌握大軍,皇上也不可能把咱們全處置了。”


    朱儁慌忙擺手:“千萬不要這麽想,以臣脅君豈是非常舉動?即便把人保下來,將來皇上也要秋後算賬的……依我說盧植自然要保,但是不能現在就保。他這事倒是給咱們提了個醒,若再不快平滅汝南之敵,恐怕後麵坐進囚車就是咱們幾個了。等兵馬到齊咱們一日都不能耽擱,不管付出多大代價,一定要速戰速決!待此戰得勝,咱們再救盧植。”


    曹操此刻突然明白:即便朱儁多謀、皇甫嵩威武,即便自己情願肝腦塗地,這場平亂的戰局依舊有無窮變數。因為戰場有兩個,一個近在眼前,一個遠在洛陽……


    屍橫遍野


    光和六年(公元184年)六月,朱儁、皇甫嵩、曹操三將,與汝南太守趙謙、陳國相駱俊、率領鄉勇的佐軍司馬孫堅一並組成聯軍,在西華縣浴血奮戰,在付出傷亡近半的慘重代價後,終於打敗了汝南的黃巾軍,斬殺其首領彭脫。黃巾餘眾再次北竄潁川,官軍連連追襲,在豫州刺史王允的配合下,終於在陽翟城外將中原黃巾勢力全麵擊潰,潁川、陳國、汝南三郡徹底平定。


    但與此同時,河北戰場卻大受挫折。北中郎將盧植下獄後,河東太守董卓拜為東中郎將接任統帥。由於臨陣換將,董卓無法控製局麵。張角借機自廣宗全麵突圍。官軍慘敗損傷過半,河北黃巾再次渡過黃河,在東郡集結為患。


    這一事件不光使得北路戰場惡化,也使南路戰場的荊州再生變數。


    南陽太守秦頡本依靠豪強兵馬立足,卻在擊敗張曼成後大肆屠殺黃巾降眾。當地豪強的殘暴引發百姓不滿,加之張角突圍南下的激勵,南陽黃巾再次造反,以韓忠、趙弘、孫夏為首領,攻克宛城,匯集反民達十餘萬。


    迫於這種嚴峻的形勢,朝廷下令朱儁與皇甫嵩的主力部隊分作兩路:由皇甫嵩北上討伐河北黃巾,朱儁率領另一半人馬南下平滅南陽的暴亂。


    皇甫嵩受命後在蒼亭打敗渡河的義軍,生擒其首領卜巳。


    就在此時,太平道、黃巾起義的最高領袖張角病逝,河北黃巾軍迅速陷入低迷。皇甫嵩趁機收整前番戰敗的官軍,再次進逼廣宗,用以逸待勞的戰術再勝大敵,是役陣斬了“人公將軍”張梁,俘殺黃巾軍八萬餘人。拿下廣宗後,官軍剖開張角的棺木,將其梟首送往京師。同年十一月,皇甫嵩繼續北上,包圍了下曲陽,這已經是河北黃巾的最後一個據點了,勝利近在眼前。


    就在皇甫嵩連戰連捷的時候,南陽郡的戰局則陷入膠著狀態,朱儁南下與荊州刺史徐璆、南陽太守秦頡合兵後,擊斬黃巾首領趙弘。可是自包圍宛城後,黃巾軍堅守不出,從六月至十一月,官軍組織了無數次衝擊,始終未能攻克宛城。


    皇帝劉宏對此大為不滿,連連派使者催戰無效,召集朝會商議以怠戰之罪捉拿朱儁下獄。剛剛升任的司空張溫進言:“昔秦用白起,燕任樂毅,皆曠年曆載,乃能克敵。儁討潁川,以有功效,引師南直,方略已設。臨陣易將,兵家所忌,宜假日月,責其成功。”劉宏因此言姑且放過朱儁。但因為有盧植的前車之鑒,朱儁焦急不已。是時,曹操也在朱儁軍中。


    “朝廷又發來催戰文書啦!”朱儁此時再也沒有一代智將的風度了,背著手在中軍帳裏踱來踱去,活像一隻困在牢籠中的餓狼,“若不是有張溫美言相助,我這會兒已經在押往洛陽的路上了。咱們所有的兵加在一起才一萬八千人,宛城有叛賊十萬多。莫說攻克,就是保持圍困的現狀都困難!”


    曹操緊了緊大氅——自早春離京,現在已經是隆冬了。他眼神有些呆滯,須發亂得如蒿草一般。西華之戰傷亡巨大,他帶出來的三千騎如今隻剩下不到一半了。而在座的張子並、秦頡、趙慈、蘇代、貝羽等人也是滿麵愁容。


    朱儁定下腳步,手扶著帥案:“憑咱們這點兒人馬,要想打贏隻有包圍不戰,等到他們糧草耗盡。可是皇上根本不給咱們時間,他這是要把我往死裏逼呀……”


    “依我看,咱們隻能維持現狀。”曹操無奈地說,“若是皇上不允,我再給家父寫一封信,叫他務必再想想辦法,拖延一下。”


    “沒用了,有一不能有二。再說十常侍就怕有人立功奪寵,不知道在萬歲耳邊進了多少讒言。這事兒要是再管下去,連你爹帶張溫他們都得落埋怨。我下大牢也就罷了,不能牽連一大堆人跟著我倒黴呀。”朱儁撓著亂糟糟的胡子,看看秦頡他們,歎道:“你們再好好想想,就沒有攻入宛城的捷徑了嗎?你們都是荊州人,難道就沒聽說宛城有密道什麽的嗎?”


    秦頡搖了搖頭,覺得朱儁這話沒道理。他領著的趙慈、蘇代、貝羽都是荊州土豪,生於斯長於斯,若是有密道早就說了,何至於拖延幾個月之久。


    張子並道:“以末將之見,宛城以外黃巾盡平。倒不如派人入城勸降,一來可速定南陽郡回軍報捷,二來也免得城破之日生靈塗炭。”


    “我看行。”曹操立刻表示同意,他現在已經有些厭倦戰場了。


    “這不行!絕對不行!”趙慈連連擺手,“這些賊人素無信義,前番斬殺張曼成,他們已經投降。這不是又叛變了嗎?這一次再也不能容他們投降了。”


    貝羽也跟著起哄:“沒錯,這些人冥頑不靈,必須斬草除根。”


    “呸!”曹操壓不住火了,“你們還有臉說斬草除根!若不是你們屠殺百姓激起民憤,何至於再次將他們逼反?”


    “那不是百姓,是降賊。”貝羽辯解道。


    “當賊之前還不是百姓?逼反了人家還不夠,還要斬盡殺絕,你們還有一點兒良心嗎?”曹操氣憤不已。


    趙慈騰地站起來:


    “曹孟德,你少在這裏賣狂。荊州乃是我們的家!我們的宗族田產都在這裏。若是草草受降叛賊,你抖抖袖子回去複命了,他們要是再反還得我們給你擦屁股!你隻想著升官發財,貪生怕死,我們的身家性命你考慮過沒有?”


    “你良心也太髒了吧?”曹操拍拍胸口,“我拚著性命帶三千人突襲長社,為了西華一戰損了大半的弟兄。你竟然說我貪生怕死?我爹爹乃當朝大鴻臚,在洛陽城誰能說我一個不字?我要是貪生?


    ?死,就不出來趟這渾水了!”


    “都少說兩句吧,大家都是為了江山社稷……”張子並想勸兩句,但他是一個文人,軍營裏誰也不拿他當回事兒。


    趙慈瞥了張子並一眼:“江山社稷我可管不著,但荊州乃是我們的一畝三分地,我們自己的產業可得保住。”


    “大膽!你們的一畝三分地,你們眼裏還有朝廷嗎?”曹操可逮著理了。


    趙慈是個粗人,什麽話都敢說:“皇上怎麽了?皇上現在用的是老子的兵!我又不吃朝廷的糧餉,少給我講這些大道理。”


    “說這話,你也要造反嗎?”


    “反了也是你這等贓官逼出來的!”


    倆人越說越生氣,捋胳膊挽袖子就要動手,秦頡和蘇代連忙一人抱一個扯開。貝羽非但不勸,坐在一旁冷笑道:“哼!我算是看透了,這天下就他媽快完了。幫官軍是人情,不幫是本分。幹脆咱帶著弟兄們回家,把院門一關,什麽蒼天黃天的,我不管啦!”


    “都給我住口!”朱儁把帥案拍得山響,“什麽時候了,你們還在這裏窩裏鬥!實在閑著沒事兒,到前麵跟徐璆一同督戰去!官軍也罷,私兵也罷,不拿下宛城,誰都沒有好果子吃!都給我坐下!”


    他畢竟是統帥,這麽一發作,所有人都不敢說話了,呆呆落座,一片歎息之聲。這時候隻見大帳的簾子一挑,孫堅一瘸一拐走了進來:“你們吵什麽啊?既然朝廷有命令,咱們去打就是了。”


    孫堅字文台,乃吳郡富春人,與曹操同歲,卻身高八尺相貌堂堂,不知道比曹操偉岸多少倍。據說他是孫武子的後代,卻沒有老祖宗那等智將的矜持,反多了一些勇猛的氣概,打仗時衝鋒在前不顧死活。孫堅曾以捕盜都尉的身份參與過平滅許韶叛亂的戰鬥,也就是在那時結識了朱儁。此次朱儁為將,第一件事就是請他這個小同鄉拉隊伍來助陣。孫堅不負所托,帶來一千多鄉勇,在西華之戰中大顯神威,追斬了敵將彭脫。不過他也被亂軍所傷,倒在草叢中不能動彈,多虧他所騎的青驄馬頗通人性,獨自奔回大營嘶鳴不止,士卒才知有異,隨馬而行找到孫堅,他才得以活命。


    朱儁嚴峻地望著孫堅:“如果不計損失全力攻打,你覺得咱們有幾成把握拿下宛城?”


    “皇上這麽樣催,有沒有把握也得打呀!”孫堅尋個杌凳坐下,“以末將之見,咱們再攻一次城,竭盡全力就攻一次。反正拿不下宛城都好過不了,倒不如豁出性命跟他們拚了。”


    “又不知道將有多少生靈塗炭。”朱儁歎了口氣:“可事到如今也隻好如此了。”


    “將軍,我來做這個先鋒。”孫堅主動討令。


    “你的腿傷還沒好呢,還是我來吧。”曹操勸道。


    “算了吧,你從洛陽帶出來的都是有身份的兵,如今死了一半多,再拚下去回去怎麽跟這些人家交代?”孫堅緊了緊綁腿,“我別的沒有,就是有膀子力氣,小小腿傷不足掛齒。我就不信彈丸之地的宛城能翻了天。”


    “若不鏟除這幫人,想當閉門的財主都不踏實。”蘇代悻悻道,“文台,明天我與你一起攻城。”


    秦頡聞此言頗感激勵:“既然如此,我也上!”


    “那我也去!老子跟他們拚了。”趙慈嚷道。


    “對!”貝羽也說了話,“索性咱們都到第一線去督戰,反正就是這麽一仗了,豁出去幹吧。”


    “那就這麽定了。先叫徐璆撤回來休息,明天卯時再出兵,發動全部人馬攻城,連庖人也得給我拿著菜刀上!”朱儁拿定主意,擺擺手不再說話了。


    第二天清晨,朝廷與地方豪強的聯軍共一萬八千人全部出動。攻城前,朱儁連中軍帳都一把火點了,言明不拿下宛城誓不罷休。而黃巾軍一方也已經到了破釜沉舟的境地。


    因為長期的攻城戰,宛城四圍的防衛溝塹早已經被官軍填平,城門已經出現破損,都是用民房的材料修補的。城牆之上空無遮攔,門樓和女牆都被拆了做滾木雷石往下投,後來東西都扔沒了,隻能往下扔死人據守。城牆下死人都快堆成山了,有黃巾兵的屍體,也有官軍的、豪強私兵的,即使不搭設雲梯,攀著死人都能往上爬。


    官軍將宛城四麵圍定,開始攻城。朱儁與張子並、徐璆、曹操登上堆起的土山,居高臨下往城牆上觀看。如今的宛城光禿禿的,全靠著人力防守,甚至可以看見他們的首領韓忠、孫夏揮舞著大刀左右指揮。官軍有的站在雲梯上向城上刺,有的攀著死人往上攻。但是黃巾軍像發了瘋一般,手持所有能夠當武器的東西拚命抵擋。


    這一仗從卯時打到巳時,官軍損失了兩千餘人,黃巾兵武器落後,死者更是不計其數。官軍無法攀上城牆,而黃巾軍手腳慌亂也隻有招架之能了,這樣硬拚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算完。


    突然,黃巾軍要求罷戰,舉出降旗表示願意歸降。


    徐璆歎了口氣:“總算是降了,咱們後撤些,容他們開門吧。”


    “不行!”朱儁搖搖頭,“仗打到這一步已是覆水難收,他們有十萬人呐,咱們彈壓不住,降了也會再叛。”


    “將軍,先叫士兵回來休息吧,不能再這麽拚了。”張子並眼淚都快出來了,“昔日我高祖因為能招降納叛才有我大漢江山,齒雍頑劣尚且封侯,您就準他們投降吧。”


    朱儁此時眼珠子都紅了,他用兵半輩子,還從沒有遇上今天這等狀況,哪裏有心思跟張子並這個文人掉書袋,回頭衝他咆哮道:“昏聵!昔秦項之際,天下無主,才賞附納降以得人心。如今海內一統,隻有這些黃巾餘黨作亂,今天準他們降了,明天不如意又要叛,叛了降降了叛,那還有個完嗎?傳令下去,不準投降,繼續給我攻!”


    令傳下去,戰鼓大作,官軍人人奮勇,可是黃巾軍也更加玩命的抵抗。雙方都像瘋子般亂砍,無數的死人從牆頭滾落。又從巳時打到正午,還是僵持不下。


    朱儁的汗都下來了,小胡子撅起老高,一陣陣跺腳著急,曹操和張子並、徐璆都不敢再發一言。朱儁閉上眼睛仔細思考了一陣,喃喃道:“我明白了,明白了……不行!不能再這麽打了,就是打到天黑也不會有個結果。他們不得投降又無法突圍才會拚命死守。萬人一心,猶不可擋,更何況他們有十萬人!我真他媽急糊塗了。孟德,你速速下山傳我將令,叫咱們的人假裝撤退,放他們逃,咱們半路截殺!”


    “諾。”曹操趕忙帶著樓異、秦宜祿下山,分別繞城傳令。不多時官軍和豪強人馬盡皆後退,佯裝撤兵樣。


    果不其然,黃巾軍以為看到了一絲生機,這時候也顧不得開什麽城門,韓忠親自帶著他們的兵自北麵踩著死人下城突圍,頓時間宛城上下黑壓壓一片逃亡之眾,屍體山都踩塌了,真有不怕死往下蹦的。


    後來連城門也開了,那些黃巾兵揮舞著刀槍長矛,乃至鋤頭木棒,霎時間將官軍北麵防線撕了一道口子。


    “追呀!”朱儁一聲呐喊,帶著自己的親兵也殺了下來,所有的人馬往北衝殺。黃巾兵前麵跑,官軍後麵追,全都玩了命。官軍一路砍刺,個個殺得血瓢一樣。直追出十裏多地,那些義軍跑不動了,隻得跪地投降,他們的首領韓忠跑在最前麵,見大勢已去也把刀一扔揮手投降。就在這個時候,秦頡騎著快馬趕了上來!


    他原本已經斬殺張曼成,平了南陽之亂,就是因為韓忠帶人造反,才會戰事再起。秦頡這時也不管敵人有沒有投降了,舉起手中大刀就是一下,他用力太猛,生生將韓忠攔腰斬為兩段。


    “哎呀!”曹操在後麵差點罵出聲來,“你他媽……不能殺呀!”


    韓忠一死,已經跪地投降的黃巾軍大駭,既然投降不能活命,繼續跑啊!北麵跑是不行了,又扭頭向回跑。黑壓壓的隊伍往回奔,官軍也慌裏慌張後隊改前隊,掉轉馬頭繼續殺。


    畢竟敵人有十萬之眾,大部分人還沒逃出城,出來的雖有被殺的、僥幸逃散的,不少人還是擠了回去,前麵逃進去的也不管後麵了,城門一閉繼續堅守。沒進去的可倒了黴,盡數皆被官軍殺死,草草估算也有萬人之多。


    可是眼看已經到手的勝仗又回到了原點,攻城戰又要重新來。


    這時孫堅從亂軍中突了出來:“今日之事必要拿下宛城,不怕死的跟我上呀!”喊罷他棄了戰馬,舉著大刀第一個登上雲梯,這會兒舍生忘死腿也不再瘸了。有人跟著往上爬,還有人推著雲梯車往城邊靠。眼看著離城牆還有近一丈遠,孫堅突然一個箭步飛身跳起,竟像一隻雄鷹般落到城牆之上,大刀一落便砍倒兩個人。


    這一舉動立時間扭轉了局麵,他舞動大刀左右亂砍,總算護住了那個位置。後麵的兵丁也就跟著上了城,兩軍短兵相接,黃巾軍便不是對手了。一處雲梯得手,緊跟著七八輛雲梯車都成功靠到城牆邊,兵丁如潮水般往上湧,蘇代、貝羽、趙慈也揮動武器如狂癲一般上了城。


    義軍剛開始還在城上拚殺,後來見登城之兵愈來愈多,便放棄城牆往城裏逃竄。官軍又自城上衝入城裏,有人殺條血路打開東門,頓時間一片大亂。


    東門一開,官軍的馬隊也有了用武之地。曹操、秦頡率先帶著自己的兵衝了進去。隻見宛城以內處處廝殺,有的黃巾兵拆掉民房的門板掩護作戰,還有一些站在民房上擲瓦片。官軍不管不顧往前衝,有不少絆倒在地,被亂棍打死。雙方的屍體塞滿了街道,後麵的馬隊隻能踐踏屍體而過。在擁擠的街巷裏又打了近半個時辰,也不知什麽人高喊:“孫夏帶人出西門啦!”


    看現在的形勢,若不除掉孫夏,這仗永遠不會結束。官兵不惜一切代價又殺出了西門。蘇代、貝羽、趙慈都身受重傷,所帶的私兵也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徐璆、張子並帶所部人馬維持住宛城,就隻剩下朱儁領著曹操、秦頡、孫堅繼續帶兵追趕敗寇。


    眼看孫夏最後的這支隊伍已經奔出了十餘裏,官軍死死不放在後追趕。前麵的想要逃命,後麵的急著玩命,兩支隊伍就在南陽開闊的平原上追逐,人人皆如瘋癲滿頭大汗,似乎都已經忘了這是寒冷的冬天。雖然官軍有不少馬隊,但是黃巾軍明白落後就是死,加之他們衣服單薄反減輕了負擔,兩支隊伍始終保持著五裏左右的距離。


    曹操勒緊絲韁兀自顛簸,也不知追了多久,隻覺得日頭已經轉西,喉頭幹渴難耐,疲勞和饑餓感已經折磨得他直不起腰來,隻是最後的一股鬥誌強撐著他。恍恍惚惚間,發覺前麵黑壓壓的敵軍不再動了。


    這裏是西鄂縣的精山腳下,曆史注定要讓黃巾軍在這個地方覆滅。那些饑勞的農民跑不動了,他們半生經受勞作之苦,體力終究比不得官軍,麵對橫在眼前的精山山脈,再也沒有力氣翻山越嶺繼續逃亡了。眼瞧著官軍已經追上,孫夏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張開雙手向著官軍呼喊:“我們投降!我們投降!不要再……”


    他還未喊完,孫堅已經催馬上前,一刀削去了他的頭顱。那具沒有腦袋的軀體沒有倒下,兀自朝天噴著憤怒的鮮血!


    “跪地求饒也是死!咱拚吧!”那些倒在地上喘大氣的農民又一次蹦起來,揮舞著所有能拿的東西,迎著官軍的馬隊襲來。頃刻間所有人都殺得血葫蘆似的,隻有黃巾和鐵盔做標誌。戰馬嘶鳴著衝撞往來,冬日裏刀槍與農具相撞,時而火星四射。被砍落的頭顱被人踩馬踢滾來滾去,被刺倒的馬匹無力地掙紮直到被踏成一攤肉泥。遠遠望去,汩汩的鮮血好像汪成一個個血潭,進而漸漸凝固、發紫、變黑。這一次比西華之戰更加慘烈。


    也不知道拚了多久,黃巾軍終於喪失了最後的鬥誌,連四散奔逃的氣力都沒有了,紛紛坐倒在地,目光呆滯地等待著死亡。官軍則像憤怒的鐵錘,鑿出一片片血海。這已經不再是戰爭了,而是屠殺!


    曹操定下馬來,看著四周往來斬殺的兵丁,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殘肢斷臂,到處都是撕心裂肺的哭嚎。他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地獄血海,他大聲呼喊:“夠了!夠了!不要再殺了!”


    可哪裏有人聽他的,那些軍兵仍然像魔鬼一樣宣泄著各自的憤恨。曹操一眼看見不遠處樓異舉著槍亂刺,他趕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槍杆:“別殺了!夠了!”


    樓異已經殺紅了眼,奪過槍還想刺人。曹操湊上去,回手給了他一記耳光:“別殺啦!你他媽聽沒聽見啊?”


    “我聽到了!”樓異竟然對著自己的主子咆哮一聲,隨即眼淚像潮水般湧了出來,“為什麽不殺?咱們的兄弟都沒了……嗚嗚……你睜開眼看看!咱們三千騎還剩幾個人啊……”他把長槍一扔,伏在馬上痛哭不已,“為什麽要打仗?為什麽要打這該死的鬼仗呀!”


    是啊,為什麽要打仗呢?曹操抬頭望著這血染的戰場:官兵也已經殺不動了,都耷拉著臂膀,茫然若失地矗立在大地之上。餘生的農民似行屍走肉,撫著創傷往四外搖晃著散去……夠了,所有人都已經厭惡這場荒唐的戰爭了……


    朱儁督著所剩無幾的親兵趕來,他麵色慘灰,神情憔悴,仿佛一日之間又蒼老了十歲:“結束了,終於結束了。”


    “我錯了……我這輩子再也不想上戰場了。”曹操咬牙痛哭出來。


    血紅的夕陽映照著血染的大地,屍橫遍野萬籟俱寂……


    中平元年(公元184年)十一月,朱儁剿滅南陽黃巾軍。


    與此同時,河北的皇甫嵩攻破下曲陽,斬首“地公將軍”張寶,俘虜黃巾餘眾十萬。為了防止再次反叛,他將十萬人全部屠殺,以屍體混合沙土築成京觀警示黎民。


    至此,氣勢磅礴的黃巾大起義徹底失敗,餘眾轉為遊擊,藏於深山老林中繼續抵抗。朝廷晉封皇甫嵩為左車騎將軍、朱儁為右車騎將軍,在二人力保之下盧植無罪赦免。秦頡正式受命擔任南陽太守,孫堅升任別部司馬。除此之外,蘇代、貝羽、趙慈等人官封縣令、縣長,似他們這樣因軍功擔當官職的地方豪強天下數不盡數。這也為後來的豪強割據埋下了隱患。


    曹操力戰有功,轉任兗州濟南相,成為封疆之吏。但是,他從洛陽帶出來的三千騎,隻有不到二百人凱旋回朝。他總算是明白了,任何一位將軍的威名都是靠殺戮與血腥鑄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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