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雄會盟


    初平元年(公元190年)正月,關東諸州發起了浩浩蕩蕩的討董大軍,一時間聲勢震天排山倒海。


    渤海太守袁紹憑借四世三公之貴自稱車騎將軍,又領司隸校尉,帶領軍隊進駐河內郡,與河內太守王匡合兵一處,逼近孟津渡口,兵鋒直指洛陽;兗州刺史劉岱、東郡太守橋瑁、山陽太守袁遺、濟北相鮑信、廣陵太守張超,以及得到曹操幫助的陳留太守張邈,共同進駐酸棗縣,逼近旋門關;豫州刺史孔伷在潁川舉兵,封鎖轅關東南,牽製董卓兵力;後將軍袁術集兵魯陽,作為南路戰線,準備進討武關。各路兵馬多少不等,總計十萬有餘,對河南之地形成包圍之勢。


    與此同時,白波義軍也在河東一帶遊擊作戰,對董卓構成威脅;而就在三輔以西,左將軍皇甫嵩坐鎮涼州對抗西涼叛軍,也掌握著董卓的大後方。


    另有冀州牧韓馥坐鎮鄴縣供給糧草,長沙太守孫堅、南陽太守張谘、青州刺史焦和也紛紛秣馬厲兵,準備加入聯軍。董卓真是陷入了無比孤立的境地!


    且說兗州一路諸軍,在到達酸棗縣後,於城東搭起一丈有餘的高台。台上設置祭壇,供奉青牛白馬,遍插各路旌旗,起草討賊檄文,準備約誓定盟。兗州刺史劉岱、東郡太守橋瑁、陳留太守張邈、山陽太守袁遺、濟北相鮑信、廣陵太守張超,以及曹操、臧洪、戲誌才等人紛紛臨台列坐。而台下則是浩浩蕩蕩的六路大軍,部將士卒馬上步下列隊整齊,呈雁翼式排開,旌旗相連兵戈林立,一眼望不到邊。


    東郡太守橋瑁可以說是此次討董之役的發起者,是他偽造了三公的密信傳檄各州,建議進行會盟。按說他理所應當成為兗州諸軍的統帥,可是事到臨頭眼見各路兵馬皆不在少數,他的信心便不那麽足了,穩坐杌凳拱手道:“列公,如今為了討董大計咱們在此會盟,首要之事就是推舉出一位才德兼備的盟主,作為咱們這一路的統帥。不知哪位大人可以勝任呢?”說罷他笑著垂下眼瞼,靜候在場之人立刻叫出他的名字。


    “我看這盟主不用選了,我等泛泛之輩,隻需遵車騎將軍袁本初之令便可。”說話的是兗州刺史劉岱,他一張窄窄的瘦臉,眼珠四下裏亂轉,顯得格外精明。


    橋瑁跟吃了蒼蠅一般難受,強笑道:“公山兄,話不能這麽說。即便我等皆聽車騎將軍號令,但此間地處衝要也需有一個帶頭人,好統籌諸軍應對萬一啊!以橋某之見,公山兄您就很合適。這裏坐的都是郡將之位,唯有您是一州之使君,再說您乃先朝劉老太尉之侄,雖說是董卓任命的官,但論及身份我們誰能比您尊貴啊?”


    曹操聽了暗自冷笑,心道:“果真是見麵不如聞名,虧他橋元偉還是橋玄的侄子,講話竟這般陰損。表麵上是誇獎劉岱,實際上挑明他的官是董卓給的,含沙射影說他沒有資格為盟主。你推舉了他,又夾槍帶棒說他沒資格,其實不就是要他反過來推你嗎?”


    哪知劉岱偏偏不讓橋瑁的小聰明得逞,連連擺手道:“在下可不敢領受此任。在下雖是兗州刺史,但這裏坐的幾位哪一位不是德才兼備之士?還有,張超老弟就不是我兗州治下的人,況且還有孟德帶來的兵呢,我這個刺史算不得什麽。不過橋郡將既然論起出身,咱們誰比得了伯業兄啊!”


    袁遺是個翩翩儒士,坐在那裏比張邈更顯文弱,聽劉岱推舉他,趕緊搖頭擺手:“愚兄才少德薄,不堪此任,慚愧啊慚愧。”


    “伯業兄何必謙遜呢?”明知他當不了這個位子,劉岱越發誇獎,“昔日張子並稱您有冠世之懿,幹時之量,登高能賦,睹物知名,您的才學我們都知道啊。更何況您是袁本初之從兄,弟既在河內為車騎將軍,兄又豈能在此屈居我等之下?”


    袁遺才學過人不假,卻是個舞文弄墨的白麵書生,不善治軍豈能當這個重任,連忙推辭道:“不可不可,愚兄實在是不通軍務。諸君誰當此任皆可,我聽命而行便是。”


    “既然如此,孟卓兄來做盟主如何?”劉岱又把這塊砸腳的石頭扔給了張邈。張邈也搖頭推辭,劉岱安慰兩句,轉而又讓張超,偏偏就是不理睬橋瑁。


    張超是有心拔這個頭籌的,打仗他也頗有些自信,但這幫人裏論年齡他最小,論兵力他最少,掂了掂分量,實在是拿不起來,笑道:“我哪兒擔當得了?推一個最合適的人吧,鮑老二,你來!”


    若說領兵打仗,這裏的人全要讓過曹操與鮑信。如今曹操沒有名分,鮑信實是最佳的人選,但他冷眼瞧了這幫人半天,甚覺虛偽厭惡,冷笑一聲:“算了吧,在下可管不了你們!我看元偉兄一直躍躍欲試,還是您來當這個盟主吧。”


    他這樣生硬地把話扔出來,橋瑁顧及臉麵,就是再想當也不能答應了,低頭道:“不敢不敢,還是鮑郡將當仁不讓。”


    “哼!我可不敢。”鮑信賭上氣了。


    曹操越聽越覺不耐煩,尚未交鋒便各自藏了這麽多心眼,這場仗要是遷延日久拖下去,將來還不一定打成個什麽局麵呢!他真想登壇歃血主這個盟,但如今自己是毫無官職的白丁一個,充其量不過是張邈的部將,名不正言不順,怎麽好出這個頭?再說這半天他們論的都是門第家世,自己這等宦官後裔如何拿得出手……


    張邈也覺這番相互推讓實在是不合時宜,況且叫數萬軍兵在台下幹等著也不是辦法,便道:“列公且聽我一言。如今乃是為國鋤奸,切不可互相推讓延誤大事。滅董勤王之計,我等當從車騎將軍調遣,這一點毫無異議,現在不過是在這裏立一個臨時統帥處置機變罷了。我看這樣吧,請列公自度,誰自信有能力可以排兵布陣指揮軍隊,便主動登壇主盟,其他人甘聽調遣,這麽辦如何呀?”


    他這麽一說,原本熱熱鬧鬧的場麵頓時冷了下來。劉岱旁視不語似乎心事重重,橋瑁正襟危坐無動於衷,袁遺不住地捋著胡須念念叨叨,張超滿麵微笑似乎還在瞧熱鬧,看來沒人願意主動承擔這個責任了。鮑信見沒人再攪擾了就要起身上前,鮑韜一把拉住兄長,耳語道:“河內已經冒出個車騎將軍,在此間主這個盟,搞不好是要觸袁本初忌諱的。”鮑信一皺眉,便歎息一聲沒有再動。張邈見無人搭他的話茬,回頭瞧了瞧曹操,示意他趕緊登壇主盟。曹操一陣欣喜,方要開言,就覺有人身後一緊,側目觀瞧,戲誌才低著腦袋死死抓住他的袍襟。


    “我來!”一個高亢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眾人閃目觀瞧,自張超身後走出一個高大的青年漢子,正是廣陵郡功曹臧洪。他乃戡亂名將臧旻之子,自幼習武性格直率,哪裏看得慣這幫人虛情假意地玩心眼,氣哼哼道:“討賊勤王之事不可群龍無首。既然列公推三阻四不願主盟,那麽朱砂不足紅土為貴,我臧洪一介功曹願意擔這個責任!”橋瑁一愣,隨即對左右笑道:“好!臧子源乃將門虎子,以他為盟主,我是心服口服,列公怎麽看?”


    劉岱見橋瑁充君子,讓別人做小人,便不上他的當,趕緊附和道:“子源老弟忒謙!昔日韓信登台拜帥之前不過是項羽帳下一個執戟郎,如今咱們為國討賊,即便是普通兵卒有才有德也當拜為盟主,更何況你是堂堂廣陵功曹呢!”袁遺也連連點頭:“子源當仁不讓。”


    張邈、張超兄弟本是不大願意的,但是瞧他們三人這般表態,便不好說反對的話了;鮑信始終麵沉似水,也沒好意思阻攔。眾人麵麵相覷了片刻,一齊起身,對著臧洪深深一揖,畢恭畢敬請他登台主盟。


    臧洪也不推辭,安然領受,步履矯健登上高壇,對著台下的三軍將士一揖,展開祭台上的誓約,高聲誦讀:


    漢室不幸,皇綱失統,賊臣董卓,乘釁縱害,禍加至尊,毒流百姓。大懼淪喪社稷,翦覆四海。兗州刺史岱、豫州刺史伷、陳留太守邈、東郡太守瑁、廣陵太守超等,糾合義兵,並赴國難。凡我同盟,齊心一力,以致臣節,隕首喪元,必無二誌。有渝此盟,俾墜其命,無克遺育。皇天後土,祖宗明靈,實皆鑒之!


    他嗓音高亢有力,將一卷誓約誦讀得抑揚頓挫,渾厚的聲音傳出甚廣,連遠處列隊的軍兵都聽得清清楚楚。少時間通篇念罷,臧洪將竹簡上一撂,隨手抄起祭台上的牛耳刀,往左手中指上一搪——鮮紅的血色立時在清澈的酒盆中散開。


    即便各家牧守都自懷心事,但見他如此決然都不禁動容,而台下的軍兵見狀更是大受鼓舞。


    “討滅董賊,複興漢室!”臧洪高舉拳頭仰天大呼。隨著他一聲喊,頃刻間戰鼓齊鳴勢若奔馬,一陣陣軍兵的呐喊聲撼人肺腑。劉岱、橋瑁、袁遺、張邈、鮑信、張超依次登台歃血高呼口號、分飲血酒。台下的軍兵見到各自的統帥登壇,呼喊聲又一浪跟著一浪接踵而至……


    曹操也被這恢弘的氣魄感染了,隨著高呼了幾聲,但看到臧洪巍然屹立在祭壇中央,突然又覺得酸溜溜的,回頭瞅了一眼戲誌才:“先生不願讓我主盟,讓與別家牧守也就是了,卻叫臧子源占了這個先。”


    戲誌才冷笑道:“臧洪區區一個功曹,無兵無權年少德薄,誰肯甘心聽他調遣呢?令不能行,禁不能止,當此盟主,徒然受辱,您何苦爭這個遭罪的差事呢?”


    曹操聽他這樣說,苦笑道:“我記得《呂覽》有‘人之意苟善,雖不知可以為長’這句話吧,您這會兒怎麽不提了?”戲誌才見他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也一時間語塞。


    這會兒鮑信已經下了祭壇,低頭來到曹操跟前:“孟德,你也上去歃血為盟啊?”


    “我如今無名無分,哪裏有什麽資格登壇歃血?”


    “哼!以你之才莫說當這小小的盟主,就是與袁本初換一換又有何不可?”鮑信抱怨道。曹操不想和他一起發牢騷,卻情不自禁仰頭吟起了項羽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別大言不慚了,這裏哪有你的虞姬夫人。”鮑信戲謔地推了他一把,“莫看袁本初與這幫人風光一時,可是誓約裏說得明明白白,‘有渝此盟,俾墜其命’,你不去歃血也好,省得將來擔心應誓。”


    “仗還沒開始打,你就一口一個應誓,這恐怕不妥吧?”


    鮑信冷笑一陣:“不妥?這幫人哪個不是心口不一?我料翻臉是早晚的事情,人說董卓放他們為牧守是失算,我看卻是大大的妙計,他們各懷異心遲早要分崩離析。”


    聽你的話,豈不是已經與他們分崩離析?曹操雖這樣想,卻道:“但願速戰速決,早些了結這一亂,朝廷威嚴尚可挽回。”


    鮑信瞧著他嚴肅的神情,感歎:“夫略不世出,能總英雄以撥亂反正者,唯孟德也!苟非其人,雖強必斃。”說罷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祭壇上的人,自言自語道,“難道是老天叫這幫人來為你開路的嗎?”


    正在這熱鬧的時候,突然有一騎斥候奔至高台邊:“啟稟列位大人,車騎將軍有使者到。”


    橋瑁、劉岱等揮手示意,軍鼓停敲,軍兵也漸漸安靜下來。曹操走至台邊眺望,隻見十幾個兵丁簇擁著一個趾高氣揚的人縱馬穿過行伍——來者竟是許攸。他心中頗感親切,真想遠遠喊一聲子遠,哪知許攸漠視眾家牧守,也隻對他一瞥而過,曹操心中一陣發涼。


    “今有大將軍手板至此!”許攸說罷下馬,快步登台。


    橋瑁等人麵麵相覷良久,還是退後幾步紛紛下拜,曹操也隨之跪下。許攸來到祭壇中央,掏出袁紹的手板,高聲宣讀:“車騎將軍有命,西涼兵馬強橫,各家大人需緊守酸棗縣,籌措已定再行出戰。若無必勝之策,可待車騎將軍與河內太守王匡攻破孟津,各軍再作接應。有渝此令,即為敗盟!”


    袁紹這一令雖然含含糊糊,但眾人都已揣摩到了精髓,


    袁紹是想奪取孟津爭立頭功。劉岱等人本就沒打算出什麽力,隻願自己遙做聲勢就好,便齊聲應道:“願聽車騎將軍號令!”


    “諸君快快請起,方才是依命行事,多有得罪。”許攸收起手板連連作揖,立刻變得和顏悅色,抬頭又找曹操,“阿瞞兄,辛苦逃出別來無恙啊!”曹操聽他在這樣莊重的場合還要叫出自己小名,頗覺尷尬,但是見他這會兒笑容可掬麵帶親切,便也笑道:“愚兄還好。”


    “本初兄聽說你來了格外高興,他已經修表,叫你暫領奮武將軍之職。”所謂修表,自然是要上交皇帝,但不知此時此刻袁紹的表能交與何處。但無論如何,曹操總算有了一個名號,而且將軍這樣高的榮譽在名義上足可以與各家牧守平起平坐了。


    許攸說著話已經走到他跟前:“本初兄說了,酸棗縣已有六路軍士屯駐,若是這裏兵馬齊整夠用,阿瞞兄不妨到河內去,咱們合兵一處,共議奪取孟津之計。”橋瑁等人聽他一來就要拉攏曹操過去,皆麵露不悅。曹操看了一眼張邈,隻見他默默無語低著頭——我如今是張孟卓的主心骨,怎好帶著親隨歸屬袁紹?想至此笑著回複道:“子遠,你先替我謝謝本初兄美意。隻是我等初到酸棗軍務繁忙,待過幾日安排妥當,若無有他事,愚兄自當前往河內,再聽車騎將軍調遣。”


    許攸何等聰明,察言觀色便知他走不開,忙拱手道:“兵無常勢,自當如此。”又看了看其他人,“諸君若是沒有異議,在下這就回轉河內,向車騎將軍複命了。”說罷又朝曹操微微一笑。


    眾家牧守見狀,不親假親不近假近將他送下台,目視他帶著親兵縱馬而去。橋瑁第一個打破沉默:“既然車騎將軍有令,咱們就各自屯軍先做守備吧。酸棗東麵尚且空虛,我就領兵到那邊紮營,下官就先行一步了,有什麽事隻管派人到我營裏計議。”說著回去招呼自己的兵馬。


    劉岱見他走遠,不禁冷笑:“西邊離敵近,東邊離敵遠,他倒是不傻。莫叫他偷奸耍滑,我也去了。”說罷頭也不回地奔自己隊伍而走。袁遺見狀連連拱手,寒暄數句也帶兵去了。


    鮑信卻根本沒理會他們,兀自憤憤不平:“袁本初也忒張狂,這頭一功由不得他搶去!”回頭看了看弟弟鮑忠,“老四,你平素與王匡相厚。我且分你八千軍兵,追趕許攸同至河內,跟他們一起拿下孟津直搗洛陽,這功勞也得有咱們哥們一份。”


    “小弟明白!”鮑忠抱拳領命,即刻張羅點兵。


    張邈見曹操始終望著祭壇出神,拉了他一把道:“別人都在東麵紮營以避敵鋒,我看咱們不要學他們,就在這裏把住西路拱衛酸棗城。為國舉義豈能退後,咱們就擔一擔沉重吧。不過軍旅之事愚兄不通,還要偏勞孟德布置營寨。”


    張超也道:“我的兵少,與你們紮營在一處便好。可是子源如今當了盟主,要不要為他另立一個中軍大帳呢?”


    曹操無可奈何地歎息道:“唉……立不立的還有什麽意義呢!”張邈兄弟順著他的眼光望去,隻見臧洪正蔫呆呆站在祭壇上發愣,他眼睜睜看著幾路兵馬各行其是——哪裏有人把他這個盟主放在眼裏呢?


    滎陽之戰


    由於在酸棗縣屯駐的各路兵馬各懷戒備心思不一,自正月始便與董卓保持將兵不鬥的狀態。


    臧洪無力調遣這些牧守,橋瑁、劉岱每日討論軍情卻始終拿不出進軍的方案,實際上誰心裏都明白,大家皆不願意出頭,都在靜候河內方麵袁紹、王匡的兵馬攻取孟津。


    但董卓方麵卻沒有絲毫停歇。他終於明白自己中了扮豬吃虎的暗算,陷入極度憤怒之中,立刻將尚書周毖處死泄恨,罷免了太尉黃琬、司徒楊彪,之後授意郎中令李儒將廢帝劉辯鴆殺,就此斷絕聯軍複尊史侯為帝的希望。


    初平元年(公元190年)二月丁亥,董卓作出一項恐怖的決定:命令西涼兵脅迫皇帝劉協、洛陽文武官員乃至京師百姓遷都長安。


    頓時間,大漢都城變作人間地獄,西涼兵似強盜般掠奪皇宮瑰寶和民間財物。皇帝與百官皆被脅迫在車駕之上不敢動彈,而百姓則與西涼鐵騎一隊一隊穿插而行,就這樣互相拖押,死於戰馬鐵蹄下者不可勝數。西涼部將治軍不嚴,又縱使軍士淫人妻女,奪人糧食,百姓啼哭之聲震天動地。待京城清空後,董卓領兵轉屯靈畢苑指揮作戰,臨行前竟在洛陽城四處縱火。就這樣,自光武帝中興以來的大漢都城洛陽,在傳承一百六十五年之後,被逆臣董卓焚毀。雄偉壯麗的南北二宮、巍峨矗立的白虎闕、滿藏曆代典籍圖書的東觀、繁華熱鬧的金市以及漢靈帝勞民傷財修建的那座西園,都化為了焦土瓦礫。


    然而隨著這把大火燒盡的不僅僅是洛陽城,而且是天下百姓的期望,以及士大夫殘存的那一點點忠義救國之心……


    洛陽的大火連續燒了幾天幾夜,那白日升起的濃煙、夜晚衝天的紅光,就是在酸棗縣也依稀可見。但即便如此,也沒有一家牧守願意率先出擊救民於劫難。這不是約束於袁紹的軍令,而是恐懼心理在作怪,害怕進軍路上受到敵人伏擊,更害怕身後發生難以預料的變故。


    就在這種相互提防的氣氛中,大家等待著來自河內的消息。等啊等,等來的不是捷報,而是數百殘兵和一具屍體。


    原來董卓在遷都之時,派遣部將暗地裏偷渡小平津,到達黃河以北,不聲不響繞到了孟津的大後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襲河內太守王匡的大營。義軍方麵毫無準備,被西涼軍殺得四散奔逃,王匡混進亂軍之中勉強逃命,鮑忠卻死於激戰之中。


    尚未攻敵先損兵折將,鮑信、鮑韜伏在弟弟屍前放聲痛哭。


    曹操這些天一直窩著火,到了這個時候實在是矜持不住了,轉身看了看橋瑁、劉岱他們,惡狠狠道:“諸位大人,董卓劫皇帝、遷公卿、焚洛陽、屠百姓,如今又殺我軍。事到如今你們還是坐視不理,任由他恣意而為嗎?”諸人見曹操神色不正趕緊紛紛低頭,木然良久,橋瑁才緩緩道:“今河內之兵雖敗,而車騎將軍號令未至,且不聞董賊虛實,不可冒然而進,不如……不如暫且觀望一時。”


    “觀望一時?難道要觀望到董卓弑君滅漢嗎?洛陽大火現在還燒著,你們這些……”曹操尚未罵出口就覺自己失態,要想鏟除董卓還需倚靠這些人的兵馬。他竭力壓抑住怒氣,咽了口唾沫又道,“諸君聽我一言,舉義兵以誅暴亂,大眾已合,諸君何疑?向使董卓聞山東兵起,倚王室之重,據二周之險,東向以臨天下;雖以無道行之,猶足為患!今焚燒宮室,劫遷天子,海內震動,不知所歸,此天亡之時也。我等正當趁此良機攻其不備,一戰而天下定矣,不可失也。”


    諸人還是一片默然,橋瑁思索良久,又道:“孟德,河內之敗足見董卓遷都已有防備,我等領兵輕進恐怕要受其暗算。”


    “我為諸君解之。”曹操耐著性子分析道,“董卓入京之時領兵不過三千,收並州丁原之眾尚不足三千,其他西涼諸部合計也不過三五萬眾。這區區五六萬人,要把守河南各個關隘,要據守孟津對抗河內之眾,要擊退白波賊眾,還要押送洛陽官員百姓去往長安。你們算一算,在洛陽坐鎮的能有多少兵馬?而咱們酸棗一地的駐軍就近十萬之眾,寡眾可分高下立判啊!這樣的仗難道還不能去打嗎?”


    橋瑁等人紛紛對視了幾眼,心中的想法一樣:縱然出兵能夠獲勝,可要是自己一部死傷嚴重,到時候這幫人會不會合夥吃了我呢……彼此間的懷疑禁錮住了勇氣。見他們如此猶豫不決,曹操算是徹底對這幫人死了心:“既然諸位大人不肯出兵,我獨自領兵西進。”說這話的時候他眼睛始終盯著張邈兄弟。張邈心中頗為矛盾,他既想幫助曹操一戰,但又顧及橋瑁等人肘腋生變,思索片刻道:“孟德若是執意前往,我讓子許領兵與你同往。”張超卻根本不作理會。


    “多謝孟卓兄了。”曹操深深一揖,轉身便要回營。


    “我同你一起去!”鮑信發瘋般嚷道,“現在我同董賊不僅是國仇,還有家恨,我要手刃老賊給四弟報仇!”


    有了鮑信的幫助,曹操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好,你我速速回營點兵,半個時辰後在這裏集結出戰。”


    曹操回到自己的營寨,傳下出兵之令,夏侯兄弟、曹洪、丁斐、樓異、卞秉無不興奮,大夥早就憋著這一天了,頂盔貫甲罩袍束帶各做準備。戲誌才見狀,趕緊阻攔:“且慢!《呂覽》有雲‘利雖倍於今,而不便於後,弗為也’,將軍兵馬忒少,即便可過敖倉、滎陽之地,何以敵董卓大兵?”


    “現在各路兵馬不過懾於董卓之危,倘若我軍能至成皋,各路兵馬聞之,必然催軍相助,那時河南之地可定矣。”曹操邊披甲邊說。


    “非也!《呂覽》曰‘存亡安危,勿求於外’,將軍不可指望他人相助。”


    曹操不耐煩道:“若是討賊不利,甘願與鮑信兄弟共死國難。”


    “非也!《呂覽》曰‘達乎生死之分,則利害存亡弗能惑矣’,將軍們怎能輕言死生之……”


    “好了,戲先生不要再說了!”曹操打斷他的話,“我意已決,先生且留營中,待我等得勝而歸,再聆聽《呂覽》之教誨。”說罷邁步出了大帳。很快,曹操與鮑信、衛茲合兵一處,共湊兵馬一萬四千餘人,離開酸棗縣火速向河南之地進發。鮑信在前,曹操居中,衛茲在後,三路人馬行進有序,不過半日之工便到達了敖倉。


    敖倉地處黃河與濟水的交匯處,乃秦始皇於敖山之上所置糧倉,貯備天下之粟以漕運輸送關中之處。楚漢交鋒之際,劉邦用兵明明不敵項羽,卻能在滎陽與之相持兩年之久,很大程度上是靠敖倉之糧補給方能周旋。如今物是人非,桓靈二帝以來天下災禍民不聊生,敖倉之糧已空。由此地再往西南十五裏,渡過汴水前行就是滎陽縣了。


    眼見時過正午,曹操傳令休息用飯。畢竟兵力太少,眾軍兵也不敢起火,隻將酸棗帶出的幹糧分食,又汲濟水止渴。夏侯惇站在山坡上眺望良久,突然對曹操道:“孟德,這裏便是咱們祖上夏侯嬰以兵車力阻項羽之地吧。”


    “不錯,此乃兵家必爭之地啊!”曹操歎息一聲,“昔日高祖在西,項羽在東,如今咱們在東,董卓在西,世間之事果真難料。”


    這時鮑信安置好軍兵,走了過來:“我觀孟德在此休整,莫非要在日落之前進取成皋?”


    “正有此意。成皋乃河南之門戶,此處不取終為大患。方才我與元讓還在論及往事,高祖拒項羽於此,多賴地勢之險。滎陽縣臨汴水而築,西南有嵩山為阻,正西有廣武山脈為屏,西北即是成皋,古人謂之虎牢,足見險要。項羽之勇古今無二,然被拒此間,皆因西高東低仰攻之故。所以今日之事,咱們必須先據成皋之險,河南門戶洞開才可用兵。”說到這兒曹操似乎意識到此次出兵有些冒失,成皋之險董卓豈能不以強兵鎮守?這塊骨頭恐怕不好啃。


    鮑信漸漸擺脫了喪弟之痛,也理智起來,踱了幾步道:“成皋之險恐非我等這些兵力可下,縱然奪取傷亡必大。倒不如先取滎陽,把住關東門戶,再思進取。”曹操與他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雖沒有說破,但彼此間的意思已不言而喻:咱們兵太少,隻得占據滎陽再擊成皋,但願楔進這把尖刀後能激勵眾家牧守前來接應。


    用罷戰飯,又休息了一會兒,軍隊轉向西南進發,不過十五裏的路程,轉眼便至汴水沿岸。鮑韜的隊伍在最前麵,他一馬當先尋了片淺灘,率領兵卒涉過汴水。時值早春河流尚淺,淌水而行不過齊腰,騎馬之人更不在話下,鮑信、曹操等見狀也各領兵馬過河。隻要再往前行一陣,繞過幾道山梁,滎陽城便依稀可見了。


    蜿蜒的隊伍緩緩涉過汴水


    漸漸在對麵河灘上集結。兵法有雲,渡半而擊之。鮑信見大部分軍隊已經過來,總算鬆了口氣,又見曹操趕到近前,忙問:“還有誰沒過來?”


    “我的兵都已經過來,就剩下子許兄了。”曹操仔細環顧了一番地形,“北有廣武山脈,南有滎澤,後有汴水,我看此地不宜久留。前隊不可停歇,趕緊前進,倘遇董卓遊擊也當速速突破,行至開闊之地再集結人馬!”鮑信點頭稱是,便下令前隊開拔。哪知剛行了裏半裏地,突然一陣“嗖嗖”聲,大夥還沒反應過來,衝在最前麵的十幾個濟北兵已經中箭倒地。


    “大家小心,有人放冷……”鮑信還未喊罷,就“啊”的一聲伏在馬上——原來一支透甲錐已射入他的右側肩骨。他也真夠狠的,伸手攥住箭枝,咬緊牙關一使勁,竟將血糊糊的長箭拔了出來,捂著汩汩流血的傷口嚷道:“此山平緩不便伏兵,敵必不能眾。老三,給我衝上去拿下山頭!”


    “諾!”鮑韜隔著甚遠就聽到了兄長的命令,當即挺槍,一馬當先便往山坡上奔,他帶的軍兵見將軍衝鋒,緊隨其後皆衝了上去。


    就在這個時候致命漏洞出現了!


    鮑信之兵是從濟北征來的,曹操所率的是夏侯兄弟招募的譙縣鄉勇,而衛茲所帶的是陳留軍。三者本互不統馭,隻是出兵前指定曹操為帥。此刻軍兵涉水尚未集結,處於散亂狀態,後麵的人見濟北兵紛紛衝鋒上山,倒是滿懷鬥誌,糊裏糊塗地也跟著往山上擁。


    眼見衛茲的軍隊竟也衝到了前麵,各部人馬有的跟上有的未跟上,萬餘人的隊伍斜拉成一條長蛇,曹操暗叫不好:山上之敵是小,若是此刻大敵自正麵來攻,這豈不是個挨打的陣勢?


    “聽我將領,不要再衝啦!”曹操拔出佩劍,“全部向我靠攏!”


    但是已經晚了,此時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馬蹄聲,道路正前方塵土飛揚,轉出一大片黑壓壓的西涼騎兵,個個手持長槍肩背長弓。曹操赫然望見馬隊叢中的“徐”字大旗,心頭一緊——徐榮來了!


    來者果是徐榮,他奉董卓之令駐防成皋,每日領兵在關隘以東活動巡查,阻止盟軍西進。今日恰行至滎陽縣東,突聞駐防汴水的山頭殺聲大作,忙一麵派人回關調兵,一麵親率精銳來救。當徐榮領兵繞過山岡麵臨對手的時候,猝然之間連他都驚呆了,絕沒想到盟軍會有這樣的失誤!他忍著興奮高聲傳令:“放箭!”


    關東諸軍以步兵為主,而西涼兵作戰的主力卻是騎兵加弓箭。步兵對抗騎兵靠的是刀槍成排、人馬緊湊,加之盾牌的保護配合。可現在盟軍稀稀拉拉明顯是一個挨打的架勢,那些在山麓間擁擠的兵卒更成了任人射殺的活靶子。可憐衛茲與身邊緊隨的二百親兵,不高不低上下兩難,在蝗蟲驟雨般的飛箭之下,逃無可逃避無可避,盡數死在山坡上。


    雖然隊形不利已有傷亡,但這會兒也管不了這麽多。


    “殺啊!”曹操一聲令下,大軍便投入了戰鬥。西涼兵先聲奪人,又以快馬鐵蹄迅速楔入盟軍隊中,頃刻間短兵相接,盟軍的長蛇陣被切割成了數段。戰馬嘶鳴衝撞而來,步兵挺槍奮勇直刺,彼此刀槍相並,時而擦出火花。被砍落的頭顱被蹚得滾來滾去,被刺倒的馬匹無力地掙紮直到被踏成一攤肉泥。這場廝殺著實慘烈,遠遠望去,汩汩的鮮血汪成一個一個血潭,進而漸漸凝固、發紫、變黑。


    此番出兵曹操本沒有親自接戰的準備,但是事到臨頭,身邊三百親兵都已經殺亂了陣,他也隻得揮舞青釭劍護身。喘息間他急速張望了一圈,左右隻有曹洪與樓異各帶一簇人馬奮戰;隔著一片西涼兵,鮑信帶傷,以左手持槍指揮對戰;又隔了大片敵人,夏侯兄弟背對背兀自掄刀亂砍;鮑韜早就殺盡了山上伏兵,憑險而居,正與兵士一起舉著大石頭往下砸;卞秉、丁斐的隊伍被阻隔在最後麵,玩命往前突……諸將各自為戰,全都殺亂了!


    這場惡戰自未時打到申末,雙方仍舊殺得難解難分,但成皋來的援軍已經陸續趕到戰場,盟軍將士雖奮勇接戰毫不退後,但畢竟已現疲憊。徐榮早就瞄上了曹操,指揮兵士專向他這邊殺。


    曹操低頭揮劍愈感窒息,漸漸才覺身邊隻有樓異等二十餘人,連曹洪都殺丟了。眼見敵人紛紛擁來源源不絕,這樣硬頂下去早晚要喪命,連忙駁轉馬頭讓樓異斷後,自己且尋夏侯惇會合。


    哪知西涼軍欲要擒賊擒王,始終黏著坐騎棕紅的曹操。他眼望著夏侯惇等人就在北邊,可隔著敵人偏是突不過去,隻得帶著七八個親兵且戰且撤,漸漸脫離戰陣而去。


    “莫叫走了曹操!”後麵敵人一陣呐喊,箭雨接踵而至。尾隨他殺出的親兵皆被射成了刺蝟!大宛馬屁股連中兩箭,頓時四蹄亂蹬,疼得狂奔起來。此刻身邊再無一人,馬又驚了,曹操隻得緊緊抓住韁繩伏在馬背上,盡量讓它往東而奔。


    堪堪已近汴水灘頭,忽然從草叢間竄出個西涼小校。眼瞅著一杆寒光凜凜的長槍刺來,曹操使勁全身力氣勒馬欲停,無奈大宛不聽使喚直往前闖,速度又太疾,槍尖生生紮進馬脖子。噗通一陣,他連人帶馬翻倒在地,周身一麻無法爬起。眼見那名小校拔出佩刀就要砍來,曹操把眼一閉——完了!


    忽然,橫地裏一柄長刀掃來,真叫利落,生生將那小校人頭斬飛,噴血的腔子倒在一邊兀自手刨腳蹬。


    “孟德,你沒事吧?!”來者乃是曹洪。


    曹操忍痛爬起:“我的大宛……”


    曹洪跳下馬來道:“騎我的,快快上馬,我步行保你!”


    “不行!現在沒馬就是沒命,你怎麽辦?”


    “滾他娘個蛋吧!”曹洪夾起他來就往馬上抱,“天下可以沒有我曹洪,但不能沒有你曹孟德!”


    此刻後麵殺聲陣陣,追兵馬上就要趕來,曹操不容多想,打馬踏進汴水。這裏不是淺灘,河水頃刻間沒到了馬脖子,不知前麵還有多深,可是耳聽喊殺聲已經越來越近,他隻有奮力催馬,頭也不敢回地在水裏掙命。一般的馬到了這麽深的水裏便不敢走了,曹洪的這匹大白馬卻也了得,在河裏?


    ?著滑邊鳧邊行,竟將他拖泥帶水馱到了對岸。


    天已經黑下來,曹操回頭尋找曹洪,卻無蹤影。追兵已經殺到河邊,隔著汴水往這邊狠命射箭。霎時間,隻見水花翻滾,一個大腦袋從水裏冒出——原來曹洪見追兵趕來,恐盔重甲沉不得過,便撇了大刀摘盔卸甲,一猛子紮到河裏鳧了過來。


    曹操跳下馬來,一手舞動青釭劍撥打飛來的翎箭,一手拉曹洪爬上岸來。眼見敵人中已有幾個會水的跳下河,曹操不敢逗留,趕緊躲著箭枝丟盔棄甲,與曹洪一馬雙跨落荒而逃。


    直奔出三四裏,天色已然大黑,後麵的追殺聲才漸漸消失。可是二人慌不擇路,徑往東南逃命,漸漸才覺道路生疏。


    “這是什麽地方?”曹洪摩挲著濕漉漉的頭發,已覺寒冷。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往中牟以北去的,咱們迷路了。”曹操不敢停歇,邊催馬邊抻著脖子辨認道路,“顧不得是哪裏了,反正向東逃就是,待到天明咱們再尋酸棗之路。”


    “他娘了個蛋的,這般人怎麽專衝你來。”


    “徐榮認得我。”曹操突然勒住馬,顫聲道:“我這一走,大家可怎麽辦?”


    “這會兒你還有心管別人,天都黑了仗還怎麽打,恐怕西涼人也得收兵了。”曹洪正說話間,又見火光閃亮,自前麵林間竄出十幾個人影,手中都拿著刀槍弓箭。曹操激靈打了一個寒戰——還有伏兵!他趕忙揮鞭,欲要縱馬突圍,卻聽對麵的人扯著脖子喊道:“來的是哪一路兵馬,若不回答,我們可要放箭了!”


    曹操隱約瞧見他們皆是絹帕包頭非軍兵打扮,連忙勒馬,忐忐忑忑回答:“我二人是盟軍將校,討董戰敗流落至此!”


    那些人聽了,趕緊舉著火把跑過來,見他二人共乘一騎渾身帶水狼狽不堪,也不再懷疑。“軍爺且隨我來。”一個兵頭模樣的人主動拉過馬韁繩,又有人脫下外衣披給曹洪,帶著他們進了密林之地。


    曹操起初懷疑他們是此地土匪,卻瞧他們恭恭敬敬毫無惡意,倒也放心。少時間穿過密林,突見小山包上有一片營寨,火光點點有民兵戒備。兄弟下馬徑隨這幫人上山入營,又見其中帳篷簡陋,還有許多婦孺穿行,當中一座稍寬些的就是中軍大帳了。


    曹操兄弟邁步進帳,瞧當中坐著一人,卻是文生打扮,二十多歲相貌俊秀,正在燈旁捧著一卷書觀看。


    “落敗之人多謝……相救。”曹操不知如何稱呼他好,難道要叫山大王?那人放下書卷道:“我乃中牟縣主簿任峻是也。”聽他這樣一說是友非敵,曹操趕緊表明身份,並將出兵落敗的始末詳細說了一番。“原來是曹將軍到此,在下怠慢了。”任峻聽罷深施一禮。曹操臉臊得通紅:自己哪兒還像個將軍呢?苦笑道:“落敗之人,何敢擔當。”


    “我又何嚐不是落敗之人?”任峻長歎一聲,“西涼兵侵擾河南,百姓逃亡,討逆軍又遲遲不進。我家縣令楊原便自稱河南尹,聯合了好幾個縣的鄉勇衙役湊了這支隊伍,一麵保護家小宗族,一麵在這附近與敵人遊鬥。實指望能夠盼來援軍,哪知望眼欲穿救兵不到,我等戰力懸殊被殺得大敗,大人戰死,鄉勇死傷過半。實不相瞞,在下的妻兒都被他們殺了,隻得帶領剩下的人在這山林間苟延殘喘,正愁無處投奔。若將軍不棄,在下願意帶這幾百人投奔。”


    曹操有些犯難,方才一戰死傷太重,即便殺個平手,恐怕也已剩不下什麽本錢了,按說現在倒是用人之際,可任峻雖有心相隨,糧草卻從何而出?沒有糧,便不能帶著這些人回到酸棗縣,更何況這營裏還有婦孺老弱。任峻瞧出了他的心思:“將軍莫非愁糧?我等舉義之時,唯恐資糧與盜,已將中牟、廣武諸城的府庫餘糧盡數轉運至此,就藏在這山後密林之間。將軍即便有三五千人,也可勉強支撐半載,我等兵敗而不逃,全是為了保住糧食以供義軍。”


    “哎呀!”曹操吃驚非小,一把攥住他的手,“君真乃智略廣遠之士啊!”


    “智謀廣遠談不上,隻不過這裏還有不少百姓,必須尋個托身之處。我等在此翹首企盼,盟軍卻不思進取,若焚糧而走未免可惜了。將軍雖然敗了,但畢竟有誌救民水火,敢於衝鋒持銳。就憑這一點,在下就甘願效犬馬之勞。”說著任峻跪倒在地。


    曹操愈覺此人見識非凡,趕忙將他攙起。待他召集民兵計議已定,曹操兄弟顧不得疲憊,親自打著火把帶人趕往汴水岸邊接應。卻見兩方早已退去,隻救了十幾個重傷在地的未死之人。河灘上屍體成片,有的橫七豎八倒在岸邊,有的成堆成垛擠在山坡下,盟軍被砸得稀爛的糧車陷在水裏,西涼軍還未死僵的戰馬無力地踹著腿。


    聽那些傷兵說了才明白。原來徐榮殺至天黑,見盟軍雖然受挫卻兀自奮勇,便傳令收兵,回去固守成皋。鮑信等人找尋不見曹操,也不敢逗留,率領殘兵敗將星夜逃回酸棗縣去了。滎陽這一戰,是曹操人生中第一次敗仗。他眼看著成片的鬼魅屍體,其間還斜插著一杆折斷的“曹”字大旗,心裏愈加難受,而再向西看去,洛陽城日夜燃燒的火焰已經熄滅了,不知皇帝是否已經被劫持到了長安……


    曹洪與任峻拉著曹操的手加以安慰,而他卻放眼一片黑暗,不由自主地吟誦道:


    惟漢二十世,所任誠不良。


    沐猴而冠戴,知小而謀強。


    猶豫不敢斷,因狩執君王。


    白虹為貫日,己已先受殃。


    賊臣持國柄,殺主滅宇京。


    蕩覆帝王業,宗廟以燔喪。


    播越西遷移,號泣而且行。


    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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