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資之議


    有人相助,從豫州到兗州的行程便一路平安。


    數日後,曹操就帶著丁斐等從人到達了陳留郡。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在離著陳留縣還有十裏的鳴雁亭,就受到了隆重的迎接。


    曹操騎在馬上,遠遠就見旗幟招展,兵丁整齊,郡縣全體官員列立驛道兩旁。正當中有一位中年官員,頭戴委貌冠,身穿深服,肩披青綬,腰橫玉帶,相貌憨厚,笑容可掬——正是東郡太守張邈。


    張邈字孟卓,是曹操多年的朋友。長期以來,在解除黨禁、打擊宦官的鬥爭中,他始終與曹操站在同一戰線上,特別是在何進當政的那段日子,兩人的交往更是愈加親密。董卓進京後,張邈也以假意逢迎的策略騙得其信任,被外放為陳留太守。


    曹操見他以這樣隆重的隊伍迎接自己,受寵若驚,趕緊下馬跑了過去:“孟卓兄,別來無恙啊!”


    張邈笑嗬嗬走到近前:“可把你給盼來了,老伯父愛子心切,日日都在向我打聽你的消息啊!”


    “小弟家人承蒙你照料。”


    “見外了。”張邈拱手相讓。


    曹操環視著兩旁的官員:“小弟何德何能受此隆重之禮。”


    “你今到此,愚兄添一膀臂,舉義之事可就矣!”張邈招呼著眾官員,“這位就是當年威震黃巾的曹孟德!”他這一聲喊罷,兩旁的官員紛紛一揖到地,頗為恭敬。


    曹操趕緊作了個羅圈揖,抬頭又見弟弟曹德也來了,兄弟相見甚為喜悅。曹操又將丁斐引薦諸人,大家也不上馬,與張邈說說笑笑往縣城而去。


    “要說董卓倒也慷慨,竟給了我這麽一個太守之職。”張邈說這話的時候帶著笑,似是嘲諷又似是感激。


    “要說董卓一心敗壞大漢之天下我不信,他確有帶兵之才、用人之膽,而且還有心思重振朝綱。”曹操鄭重道。


    “哦?”這種說法倒叫張邈十分意外。


    “但是董卓不通天下之勢。”曹操搖頭歎道,“自我孝桓皇帝以來,天下黎庶窮苦民不聊生,先帝更是恣意享樂不思國政。黃巾之亂民生凋零,朝廷既鏟除小人,就應當興寬柔之道,與民休養生息。在生靈嗷嗷百廢待舉之際,董卓卻橫行剛愎私自廢立,這豈不是殺雞取卵?”


    張邈理解了曹操的意思,也點頭道:“沉屙之人難受猛藥,饑饉之徒不堪硬食,這就是武夫當國的害處啊。”


    “豈止是如此?最可惡的乃是他視人命如草芥,濫殺無辜,河南、潁川之民深受其害。”曹操語重心長道,“孟卓兄,我從洛陽逃出的這一路上,到處是殘垣斷壁,百姓死走逃亡。泱泱中原之地,竟然被董卓的兵馬糟蹋成一片廢墟。長此以往社稷將危,為了我大漢江山之國祚,必須鏟除此賊!”


    “你還不知道吧,袁紹在渤海、橋瑁在東郡、袁遺在山陽招兵買馬準備舉兵,還有我弟張超也在廣陵籌劃軍事,眾人同心協力便可以聲勢大振,咱們也得盡快行動了。但是……”張邈停下了腳步,“不怕賢弟你笑話,愚兄實在不是治軍之才,行伍之事還要多多偏勞你了。”


    “小弟自當盡力,不過義旗高舉之時,你可要出來做統帥。”


    “我!?為政教化撫慰百姓愚兄還行,領兵打仗嘛……”張邈苦笑道,“隻怕我有那個心,卻沒那個力。”


    曹操瞧他一臉無奈,忍俊道:“孟卓兄誤會了,小弟並不是讓你衝鋒陷陣。我如今乃負罪之人,洛陽朝廷嚴令緝拿的要犯。由我做一郡兵馬統帥,無名無分豈不成了土匪頭了?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難成……”


    “那好吧,愚兄便勉為其難。”張邈欣然允諾,但是臉上的笑容卻漸漸褪去,“可是招兵的事情卻不好辦。雖然到任以來我已經調集郡兵,但是畢竟捉襟見肘。現在莫說去打董卓,隻怕董卓來攻咱都難以自保。陳留雖為兗州首郡,卻也不是富庶之地,特別是當年黃巾之亂,皇甫嵩與張角部曲幾番作戰於此,民生凋敝,戶籍減半。”


    “可招潁川流民至此。”


    “這我也想過,”張邈說著停下不走了,轉臉瞧著曹操,“但如今是荒年,錢糧不足就招不到人。流民一旦大量湧入反而會滋生事端,進而危害我郡。”


    “難道不能尋此間豪強富戶募集錢糧嗎?”曹操沒覺得這有何難,“莫說別人的財產,就是我父親的財貨也夠武裝個兩三千人的。孟卓兄謙謙君子太過客套,其實不必待我前來,大可以與他老人家先議此事,想必我父定會……”


    這話未說完,就感覺身旁的曹德拉他的衣袖並故意咳嗽了兩聲。


    曹操頗感詫異,便住了口。曹德卻趁機接過話茬道:“張郡將事務繁忙,兄長不要多延誤。以小弟之見,咱們還是上馬而行,速速回城,待我們父子相聚詳加敘談之後,再往郡府商議大事。”


    曹操何等聰明,一見弟弟把話收回去就知道必有內情,趕緊打圓場道:“子疾說得有理,咱們別在這裏耽誤工夫了。我先到父親跟前盡孝,然後再尋兄長談為國盡忠之事。”


    這句話說得詼諧,張邈一陣莞爾,眾人便各自上馬齊奔縣城而去。曹操悄悄靠到弟弟馬邊,低聲問道:“怎麽了?”


    曹德苦笑道:“募集財貨之事張孟卓已經跟咱爹提過了。老爺子如今犯財迷,不肯掏錢呐!”


    曹操剛才把大話說到天上,老爹卻早已駁了張邈的麵子,不禁一陣臉紅,又跟弟弟嘀咕道:“咱爹那麽疼你,你就不會勸勸他嗎?”


    “我勸不動呀!你去試試就知道了。”


    曹操進城後來到家人臨時棲身之所,一看之下更覺驚詫。張邈可謂款而待人,早將他一家子安置在陳留縣城裏最好的房舍,這套宅院雖不甚精細,但大小已遠勝曹家在京師的那套;因為曹操是出逃之人,為了以防萬一,張邈又派郡府的差役來保護他家眷的安全,甚至還分了一些自己的家丁仆婦過來伺候他們起居飲食。


    眼瞅著丁氏、曹昂、曹安民圍在眼前,夫君、爹爹、伯伯地叫著,曹操卻絲毫高興不起來。人家張邈這麽周到地照顧自己家小,可老爹竟一毛不拔,這太讓人無地自容了。曹操與親人們閑話了幾句,便拉過小管家呂昭:“我父住在哪裏?快帶我去!”


    曹嵩這段日子蒼老了不少,頭發差不多全白了。西涼兵橫行劫掠打到潁川,他怕那些禽獸再前行一步殺到沛國,趕緊收拾金銀財寶,撇下族人遷往陳留避難。這一路上的顛簸倒也罷了,隻是精神上的緊張承受不起。一怕涼州兵突然出現危及性命,二怕護衛的家兵鄉勇謀財害命,三又怕張邈乘人之危侵占財貨。好在一切稱心如意,他才鬆口氣。


    “爹爹,孩兒不孝,讓您受顛簸之苦了。”曹操見了父親,慌忙跪倒磕頭。


    “逃出來就好,逃出來就好!”曹嵩很激動,“隻要你來了,我就徹底踏實了。”


    “您老在這裏住得可還安心?”


    “吃的喝的都好,倒也罷了。”曹嵩雖這麽說,但臉上的表情卻顯得不甚安心。


    “董卓占據朝堂私自廢立,西涼兵到處為虐侵害黎民。孩兒這次逃出洛陽,所經潁川之地滿目瘡痍,真是國之不幸啊。”


    “別想那麽多了,你來了就好。咱們平平安安比什麽都強。”


    曹操感覺到父親是在故意轉移話題,才明白這張弓確實不好拉,幹脆挑明話題:“爹爹,您今後有何打算呢?”


    “這個嘛……陳留這地方畢竟離河南不遠,河北之地袁紹備戰,濟北鮑信也在招兵,萬一打起來這地方也不安全。咱們應該東去青徐沿海,或者南下荊襄渡江避難。那時候咱們尋一處妥當的地方,購置田宅高壘院牆,雇傭當地鄉民耕種紡織,可待亂世清明。”


    “若是董卓得勝,東至兗青,南下揚州,大肆興兵禍連四海,到時候咱們還往哪裏躲呢?莫忘了兒子是出逃之人,禍及九族啊!”


    “這個……”曹嵩皺了皺眉頭,“先顧眼前吧。”


    曹操邊聽邊搖頭:“父親大人,若是人人皆是這般想法,縱容董賊肆虐橫行,天下何時可以清明?”


    曹嵩被噎得無話可說,好半天才道:“那依你之見呢?”


    “興義軍討凶逆。”


    “你好大的口氣!”曹嵩瞪了兒子一眼,“憑你一己之力,何以能成此大事?”


    “豈是兒子一己之力?你剛才說了,現在關東諸州都在整備軍械、招兵買馬,眾人齊心協力,我料董卓也不能抗拒。咱家世受國恩,就應當散家財招兵馬,披堅執銳……”還不待他講完,曹嵩便急道:“原來你跟張邈一條心,說到底還是算計我這點家財呀!少要說那些大話。”


    曹操見蘇秦那一套是不行了,幹脆以歪就歪,換了一張笑臉,拿出小時候要糖吃的勁頭,軟磨硬泡道:“老爺子,孩兒不是算計家財,是想做出一番事業,功成名就有封侯之位啊!拋開大義且不論,您能成全我這點誌向嗎?”


    “這次可不行。”曹嵩斷然拒絕。


    曹操憨皮賴臉道:“您這是說話不算數。當初在洛陽,您不是說過我今後可以隨意行事,您都會支持嘛,為何今日出爾反爾?”


    “我可沒說過你可以敗壞家產。”


    “這怎麽能說是敗壞呢?這是義舉啊。”


    “怎麽說都一樣,還不是要花錢嗎?你好好想想吧,這份家業乃是你爺爺和我辛辛苦苦掙下的,怎麽能說散就散呢?既然到處興兵也不缺你這一處,何必趟這渾水,這不白扔到水裏去了嗎?”曹嵩拿起手杖連連跺地。


    白扔到水裏去了?你花一億錢買了個太尉,才當了七個月,那才真叫扔到水裏呢!曹操敢怒不敢言,要是這時候頂嘴,就更沒有說動他的希望了,平複了一下情緒才道:“父親大人,請您捫心自問,咱們家的錢財是從何而來?”


    曹嵩想都不想就答道:“就算是貪贓受賄而得,那也是錢。這年頭不要與我講大道理,活下去才是好樣的。”


    “兒子這也是求活之道,而且是為天下人求活,為我大漢江山求活。”曹操又換說辭,希望以感情觸動父親,“您替我想想吧,兒子眼看就要三十六了,現在成了白丁之身,難道蹉跎半生不思進取了嗎?我自洛陽逃出,若不舉義豈不被天下人恥笑?而且曹氏仕路就此中斷,我對得起祖父大人起家興業之恩嗎?”


    不論如何爭辯,曹嵩在道義上總是有虧的,他起身攙起兒子,以懇求的語氣道:“你讓我替你想,你也替爹想想行嗎?我都這把年紀


    了,豈能再受離亂之苦,還指望這份家產養老善終呢!《尚書》五福以‘考終命’最難,離亂人不及太平犬,你想讓我這一把老骨頭還受苦受窮嗎?爹原指望你保著我,現在你要幹大事,若幫張孟卓出兵我不反對,這散財招兵之事就免了吧。”


    “不是都散了,總得留一部分。”


    “一分一毫也是錢。”


    “您帶著這麽大一份家產流落在外,乃是招禍之道。身處亂世,這錢多了不安心呢!”


    “沒錢更不讓人省心。”


    “爹爹,丁文侯也跟著我來了,他如此吝嗇之人如今都甘願追隨大義。您就不能嗎?”曹操真想把小秦真抱過來,讓他把那晚說的話再說一遍。


    “他年輕不曉事,我要是學他豈不成了老糊塗了。”


    你可不就是老糊塗嗎?曹操見自己的感情觸動不了父親,想想又道:“張孟卓如今厚待咱家,您就不能慷慨一點兒以示報答嗎?”


    “傻小子,欲先取之必先予之,這是張邈動的心眼啊。”曹嵩拍著他肩頭,“算了吧!我看你也別跟著他了,你保我尋個安穩去處,且由著別人去打去殺吧!”


    曹操都快哭出來了,這一路千辛萬苦都闖過來了,沒想到自己老爹卻搞不定,還想再試試,但實在是想不出其他的說辭了。


    就在這個時候,隻聽門外有人大呼:“親家爹,你好狠的心。”回頭一看,小舅子卞秉怒氣衝衝闖了進來。


    曹操看見卞秉來了,心中便覺有愧。他從洛陽脫逃,但是卞氏卻沒帶出,到如今生死不明,這可怎麽跟卞秉交代呢?隻得強笑道:“阿秉,你來了。”


    卞秉理都不理他,又對曹嵩嚷道:“國仇家恨你都不顧了嗎?”


    “什麽國仇家恨的!我們家的事情不用你管。”


    “呸!”卞秉微微冷笑,隨即指著曹嵩的鼻子,“不識好歹的老家夥!董卓占據朝堂虐待百姓,這是不是國仇?我姐姐還有你孫子被困洛陽,是不是家恨?你好狠的心啊,國家的事你不管也就不管吧,反正你當官的時候抱著宦官大腿,也不是什麽好官。媳婦是外人也罷了,算我姐姐倒黴,上輩子沒修德錯嫁到你們家了。可是那曹丕不是你們曹家的骨肉?孫子你都不管了嗎?在洛陽抱孫子的時候那股愛勁都他媽哪兒去了?你算個什麽東西呀!等將來你落一個六親不認子孫離散,到時候抱著你那些不義之財哭去吧!”說罷扭頭便走。


    曹嵩被他罵得又羞又怒,卻一句話都說不出,眼睜睜看著卞秉揚長而去。曹操這會兒左右為難,按理說卞秉罵他爹,他絕不能看著不管,但人家句句在理,而且他還對卞氏姐弟愧著心,不好意思說什麽,見卞秉出去,隻好安慰道:“父親息怒,孩兒去與這臭小子理論。”但剛追出門去,卻見卞秉氣哼哼等著他:“姐夫,咱哥倆也得算算賬了吧。”


    曹操一陣臉紅:“你說吧。”


    “這頭一件,我喜歡那環兒妹子你不是不知道,可你故意將她帶入洛陽據為己有,這是不是你不對?”


    環兒乃昔日郭景圖收養的孤女,臨終托於曹操,在卞氏身邊明為丫鬟,實際待若義妹。卞秉與其可謂兩小無猜,曹操卻橫刀奪愛帶入京中強納為妾,如今一並撇在洛陽了。此乃他一大短處無可爭辯,隻道:“環兒的事情是我不對。”


    “好。這第二件,你帶我姐姐與環兒到洛陽,卻把她們撇在虎口自己逃出,大丈夫不能保護妻妾,這是不是你的不義?”


    “這實是無奈之舉……”眼見卞秉的拳頭已經舉起來,曹操一閉眼,“你打吧,我該打。”卞秉攥緊的拳頭又放下了,隻惡狠狠道:“我姐弟自小賣唱無依無靠,是蒙你帶大的,吃著曹家的飯喝著曹家的水,我今天打了你就是我不義了。哼!舉兵之日也算我一個,倒要看你如何調遣,能否救我姐姐!”說罷扭頭氣哼哼奔前麵去了。


    曹操咽了口唾沫,轉身再進屋勸慰父親。曹嵩一臉的晦氣:“算啦算啦,你不就是要錢嘛,給你分一些,願意做什麽做什麽吧!省得有人再來罵我,我這一把年紀了還要受這等氣,真是……”


    曹操趨身聽著他嘮叨,心裏卻頗感有趣:這小子罵人還真有效,說不定日後能有大用處。


    英雄匯集


    盡管曹操兄弟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但曹嵩還是隻願拿出一小半財物絹帛。曹操見多說無益,便用這些錢買糧購鐵,勉強在縣城外立下一座營寨,豎起招兵旗,並請來刀師工匠打造武器。


    但是陳留之地久經災荒戶口減半,將近一個月過去了,應招之人還不到兩千,憑這點兒兵力莫說殺入京師誅殺董卓,就是想打到河南之地都困難。無奈之下,張邈召集陳留士人募集他們的家兵。


    無奈這些土豪鄉紳隻有自保之心,並無誅賊之誌,家兵鄉勇倒是有,皆護了自己的宅院,沒有一個願意貢獻出來讓曹操調遣。張邈也是謙謙君子,並不強人所難,客客氣氣把他們送走,改日再換請另一撥人。但是請來請去,終是收獲甚少。


    這一日,曹操正在火爐邊與工匠打造兵器,張邈又親自帶著一群豪紳款款來到大營。這樣的事情見多了,曹操便覺有些不耐煩,幹脆掄起大錘低頭打鐵,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張邈招呼了諸鄉紳幾句,讓他們隨便走走看看,便蹭到曹操近前小聲道:“孟德,你也去與他們客套幾句,請他們幫幫咱們。”


    曹操兀自掄著大錘:“說了也是白說,費的口舌還少嗎?”


    “今天來的不一樣,這些豪紳都是其他縣的,濟陽、封丘、襄邑,還有幾位客居於此間,都是我親自下書找來的。咱們再試試,哪怕有一個人幫忙也好啊!”


    “哪兒來的都一樣,我算明白了,善財難舍啊!”


    果不其然,這些豪紳見兵士稀少軍械缺乏,都連連搖頭,看意思又是白費工夫了。張邈不放棄,還想盡力說服他們,拉了幾位衣著華貴的來到火爐邊,介紹道:“這位賢弟就是曹孟德,曾任騎都尉、典軍校尉,久掌朝廷之兵,此番舉義我陳留之兵將交與此公調遣。”哪知一人尖聲說道:“罷了!就衝孟卓兄以此人掌兵,這仗就不易打贏。”


    曹操聽了有氣,回頭瞥了一眼說話之人,氣哼哼問道:“先生是誰,敢在這裏妄加推斷?”張邈頓覺尷尬,強笑道:“孟德,此公乃北海孫賓碩,客居此間,是我特意登門造訪請來的貴客。”


    孫氏是北海望族,這位孫賓碩更在東州小有名氣,不但是一位豪強地主,傳言還是個仗義疏財的人,號稱一方俠士。


    曹操管他什麽人物,扭頭繼續掄錘子,信口道:“先生說以我掌兵不易打贏,不知您從何推斷?”孫賓碩嘲諷道:“虧你領兵之人,豈不聞‘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為將者統籌大勢,你卻與工師在這裏做刀,這戰事你又豈能處置得好?”


    曹操哼了一聲不再理睬他,兀自揮動大錘打鐵。那些鄉紳見狀紛紛向張邈表態:“若是郡將大人保護鄉裏我等自當效勞,但勞師西進我等便不敢相助了。況軍旅之事並無完勝之把握,一旦兵敗,兗州之地亦不保也。我等打算闔族遷往冀州暫避鋒芒,望郡將大人見諒。”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張邈便不好相求了,隻得彬彬有禮將他們送出大營。曹操卻任他們來去,隻管打造手裏的那把刀。哪知身後突有一個憨厚的聲音問道:“曹兄,剛才孫賓碩強詞奪理非難與君,君為何不答?”


    曹操略一回頭,見還有個鄉紳模樣的中年人未走,氣哼哼道:“明知是強詞奪理還答複什麽?美其名曰北海俠士,其實也不過是庸庸碌碌之輩。莫看打造兵器是小事,豈不知能小複能大,何苦!”說罷繼續幹手頭的活。那人好像沒有要走的意思,又問:“久聞曹兄大名,您為何逃出洛陽單至陳留,難道僅僅是因為您與張孟卓相厚嗎?”


    “非也!陳留靠近河南,以此舉兵西進,可正指敵鋒,大事一戰可定矣。”


    “曹兄有必勝之把握?”


    曹操聽他如此發問,這才放下大錘,語氣柔和了不少,娓娓道來:“兵無常勢,自然沒有必勝之理。然我等有三勝,董賊有三患,此戰大有成算。”


    “哦?”那人深深一揖,“願聞其詳。”


    曹操擺了擺手,隨即正色道:“董卓入京未久立足不穩,我等舉兵者皆是他信任外放之人,必能出其意料,攻其不備,此乃一勝也。今東州諸地大興兵馬,北至幽州南至荊襄,可發之士不下十萬,而董卓之兵尚少,不足以禦我等大兵,此乃二勝也。河南之地頗受董賊暴虐,民不聊生,百姓聞關東舉兵,必蹈足相迎處處響應,到時候聲勢遠播,普天之下盡為董賊之仇讎,敵未動而先喪膽,此乃三勝也。”


    “那董賊之三患呢?”那人又問。


    “並州白波諸部侵擾河東,雖一時被董卓擊敗,然危及肘腋,終是洛陽之大患,董卓出兵與我等相抗,亦要羈絆白波之眾,此乃一患也。今皇甫嵩坐鎮涼州,乃董卓兵馬之源,若皇甫公斷絕關中,涼州部立時人心惶惶不戰而潰,此乃董卓二患也。再者,洛陽尚有誌士在朝,若董卓出兵,還需牽掛朝中之變故,此乃三患也。”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那人微笑道,“若曹兄不棄,在下願助一臂之力。”曹操仔細打量這個人,施禮道:“敢問先生高姓大名?”


    “在下襄邑衛茲是也。”


    曹操略有耳聞:“您莫非就是當年拒絕何苗征辟的衛子許?”


    “正是在下。那何苗忝居車騎將軍之位,然不過是貪財納賄之小人,絕非可安社稷者。日後可平天下之難者,必曹兄矣。我願貢獻家丁並散財招兵,與曹兄和郡將共舉大事。”


    “哎呀!多謝衛兄。”曹操要行大禮,衛茲一把攙住:“曹兄不必多禮,在下還有一個建議。陳留之地恐難招兵,倒不如移至我家鄉襄邑,那裏豫州流民頗多,再有我財力相助,數千人馬唾手可得也。”


    就這樣,陳留之事全權托付張邈,曹操隨衛茲一同往襄邑征兵。那衛茲家資殷實又頗具聲望,十日工夫便得了三千壯士,曹操帶領他們打造兵器操練列隊,倒也像模像樣。哪知更有意外之事,曹純竟帶著卞氏、環兒等人逃出洛陽來至此處。原來曹操走後,董卓欲殺他家小,賴周毖、何顒等人周全。曹純趁機利用董卓昔日所贈珍寶財物上下打點,買通了秦宜祿,又進而賄賂諸將。那些西涼部將貪財好貨,又有幾人與曹操喝酒喝出些交情,便睜一眼閉一眼,背著田儀放他們逃出了洛陽。夫妻團聚,兄弟相逢


    ,自是一場喜歡。


    不幾日,又有東郡太守橋瑁傳來三公討董的密信,張邈之弟廣陵太守張超亦率部下趕到陳留,曹操、衛茲便率兵馬同往陳留會合。方至鳴雁亭,又見旌旗林立義旗高舉,兩騎快馬迎麵而來,都是鄉勇模樣。前麵一騎正是虯髯虎目的夏侯淵;後麵那人個子不高,細眉長須,黝黑的麵皮透著殷紅,顯得格外精幹,正是曹操的親堂弟夏侯惇。


    曹操見夏侯兄弟來到算是有了主心骨了,卻嗔怪道:“你們棄鄉而走哪裏去了,用人之際險些急煞我也。”


    夏侯淵笑道:“我哥哥早料到你要舉兵,見伯父走得太急恐無準備,便尋地方安置好家小,一路招募鄉勇流民匆匆趕來。如今得了一千餘人,都已進駐陳留,就等你一聲令下跟董賊拚命,不想你還挑起我們的禮來了。”


    曹操莞爾,見夏侯惇不言不語微微含笑,心下好生感激:夏侯元讓全然明了我所思所想,真乃我之心腹股肱也!


    諸人各道衷腸,一同進城往郡府麵見張邈。張邈又引薦自己的兄弟張超與其功曹臧洪。這二人曹操早年曾在洛陽見過,還一同遊獵射鹿。那時張超、臧洪還在弱冠,如今都已英氣勃勃,儼然青年才俊了。


    張邈取出東郡太守橋瑁傳來的三公的密信給諸人觀看,但見言辭懇切企望義兵,張超看罷遞給曹操,笑道:“今滿朝文武盡被董卓監視,橋元偉此必偽信也!”


    “信雖然是假的,情理卻是真的。有了這封信,咱們起兵更加名正言順了。”曹操看都不看便把信交還給張邈,“今糧秣乃是大事,不知何人可供軍需。”


    “冀州戶口殷實,田產頗豐。今韓文節為州牧,未肯舉兵,但坐鎮鄴城,專供我等軍糧。”張邈說這話的口氣意味深長。


    曹操不禁皺起了眉,心道:“素聞韓馥是膽小怕事之人,果真不假。冀州如今為河北最為富庶之地,明明有兵可差,卻隻供軍糧。”


    張超卻不似他二人這般涵養,笑道:“莫看韓文節身為使君坐擁冀州之地,實是怯懦之徒不足以成大事,此番舉兵還是要推袁本初為盟主,四世三公舍他其誰?咱們隻要任其調遣便好。”


    哪知此言一出,忽有個生疏的聲音道:“非也非也,舉兵勤王臣子責分,不當有尊卑高下。”


    眾人紛紛找尋,原來說話的是一個衣裝樸素的小個子,相貌鄙陋,胡須稀疏,眨麽著一雙黑豆般的小眼睛,垂首站在衛茲身後。張超白了他一眼,鄙夷地問:“子許兄,這位說話的兄台是誰?”


    “他是潁川商賈,常到我家走動。如今豫州遭難客居我處,聞聽咱們舉兵,也曾貢獻糧秣。”說到這兒,衛茲回頭看了他一眼,難為情地問道,“戲兄,您叫何名?”原來他也不知這人叫什麽。


    “在下潁川戲誌才。”那人恭恭敬敬作了個揖。


    張超聞聽不過是個小買賣人,越發不把他放在眼裏,似笑非笑道:“商賈之徒為大義奔走,我聞所未聞。”


    哪知戲誌才張口便道:“昔日陶朱公輔佐越王勾踐臥薪嚐膽,有滅吳之功;呂不韋助嬴政成就帝業,受封文信侯;商人杜吳手刃王莽有功於漢室中興。郡將何言聞所未聞?”張超被他問得無法答對。


    曹操見這戲誌才已非一日,隻當他是衛茲的仆從,全未理會。這會兒見張超竟被他噎住,甚覺驚詫,正色道:“戲兄,這商賈一道也有治理天下的學問嗎?”


    “有的。”這戲誌才毫不拘束,信步走到廳堂中央,笑嗬嗬道,“莫說是經濟理財之道,就是市井貨賣之聲,皆有學問。”


    “敢問戲兄,若是發賣刀筆,該如何喝賣呢?”張邈好奇地問。


    戲誌才脫口便出:“毫毛茂茂,陷水可脫,陷文不活!”


    這兩句話看似是吆喝賣筆,實際上卻飽含深意,勸人正行修身,不可為奸佞,汙穢青史。諸人無不大奇,張邈肅然起敬,起身作揖道:“敢問先生,如果賣的是石硯呢?”


    “張郡將真是彬彬文士,開口便是筆硯。”戲誌才連忙還禮,“硯台嘛……石墨相著而黑,邪心讒言,無得汙白。”這兩句明是賣硯,暗喻提防小人進讒。


    張超也問道:“若是販履呢?”


    “履乃行走之物,今大兵未動先提此物恐非吉兆……”戲誌才說著話,見張超神色不悅趕緊住了口,轉而吆喝道,“販履販履!行必履正,無懷僥幸。”這話照舊一語雙關。


    “履不吉利,若是販杖呢?”曹操接過了話茬。


    戲誌才大異,轉身端詳曹操良久,笑道:“杖者,可為手杖,可為兵杖,能輔人走路,亦能害人性命。要是讓我喝賣嘛……輔人無苟,扶人無咎!”曹操起身一揖:“先生不但才學過人,而且心地良善,失敬失敬!”


    “在下哪有什麽才學,不過一些市井俚語罷了。”說著話,戲誌才從懷裏掏出一卷竹簡,“此乃文信侯所著《呂覽》。呂不韋是我等商賈之人的老祖宗,在下閑來讀讀,也頗感受教。”


    “誌才兄,此書中可曾言及兵事?”曹操最關心的便是這個。


    戲誌才朗聲道:“《呂覽》有雲‘萬人操弓共射一招,招無不中;萬物章章,以害一生,生無不傷’,如今董賊便是天下仇讎,諸位共舉義軍征討國賊必可有所成就。”


    曹操大喜道:“不想子許兄家中還有您這等賢才,若先生不棄,可否屈居我營,權當參謀之人,我以國士之禮待您。”


    “不敢不敢,”戲誌才笑道,“在下逃難之人,能得曹兄錄用已是萬幸,您莫要謙讓。”曹操聽這話是答應了,趕緊再揖道謝,戲誌才卻走過來抓緊他的手道,“《呂覽》還有一言‘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燭,四時無私行,行其德而萬物得遂長焉’,所以舉兵大義還要靠諸家大人一心為公。但若是大家攘攘為私各存心術,曹兄您即便是一片赤誠之心,也隻能盡盡人事,卻不能逆天意耳。”


    “承教。”曹操聽他這麽說,心頭似乎又蒙上一層灰。


    這時,一個親兵捂著臉慌裏慌張跑了進來:“外麵來了個人,自稱還是個縣令,一身大紅跟塊碳似的,著急忙慌要見曹孟德。我瞧他不是本地的官,想問幾句話,哪知他張手就打人。跟著他來的還有好幾十口子,身帶利刃看樣子皆非善類,眼瞅著就要闖進來了,諸位大人快去看看吧!”


    “莫非是西涼哪部追殺孟德到此?”張邈心下疑惑,趕緊帶著滿堂的人奔出府門。遠遠就瞧外麵一群人拿刀動棒不似良善,為首之人坐騎一匹雄壯的白馬,身穿大紅錦袍,頭戴武弁冠,須發殷紅相貌凶惡。大家緊忙抻刀拔劍就要動手,曹操卻不禁大笑:“慢來慢來!這是我兄弟蘄春縣令曹子廉啊!”


    來的正是曹洪,他哈哈笑道:“孟德,我聽說你要舉兵,連官都不做了,帶著手下弟兄們至此,夠不夠兄弟交情?”


    曹操看了看他帶來的人,搖頭道:“我久聞你這個縣令當得不講理,連土匪巨寇都招到府裏,今天一見果真不假。”


    “他娘了個蛋的!”莫看當了幾年官,曹洪的口頭語卻變不了,“這不是個講理的世道,如今要舉兵,這幫人算是有用武之地了吧?不是小弟我說大話,一千多人的隊伍小弟招之即來,若不是因為從江夏來的路遠,我他娘的把人馬都帶來!”


    “不來最好,中原之地有董卓就夠瞧的了,莫要再鬧土匪。”曹操玩笑道。


    “土匪怎麽了?”曹洪悻悻道,“荊州就是個豪強地主的窩子,有三五百人就敢劃地鬧事,當初跟您打仗的蘇代、貝羽如今還不是當了土匪?我們江夏太守黃祖就是個大土匪!”


    曹操深恐他說出什麽不中聽的話讓張邈兄弟笑話,趕緊為他引薦諸人,又喚夏侯兄弟過來相敘。曹洪隻道:“閑話回頭再說吧,我走了一路著實不易,可有酒喝?今天喝夠了酒,來日好跟董卓玩命!”


    張邈是憨厚好交之人:“自然有好酒,子廉兄弟一身大紅到此,給咱陳留郡添了個好彩頭,大家一同飲酒去!”


    一場熱熱鬧鬧的酒宴直喝到天黑,諸人約定三日後出兵。散席已畢曹操微微帶醉回到家中,一猛子就鑽到了卞氏房裏,摟過來便要親。


    卞氏推道:“死鬼!丕兒還睡著呢,你小點聲音。當初撇下就走,這會兒才想起我們母子來了。”


    “我走的時候不是與你打過招呼了嗎?我就知道你母子命大!”曹操使勁將卞氏抱入懷中,卻見她淚水簌簌流下,酒醒了一半,溫聲問道:“你怎麽了?”卞氏擦擦眼淚道:“你哪裏知道那些天是怎麽熬過的。袁術派親信到洛陽給我送過信,說你半路上叫人擒拿,恐怕遇害了。當時那幫家丁就要散夥,多虧我彈壓著才沒出亂子,你真是個負心漢!”說罷攥粉拳便捶。


    “夫人饒命!別打別打。”曹操抓住她的手,“你們姐弟都是一個樣,你弟弟那天就差點打我一頓。”


    “該打!你去隔壁看看環兒,她見著阿秉那份難過勁,還在屋裏哭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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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操歎了口氣:“讓她自己靜一靜吧,日子長久也就忘了。”


    卞氏這會兒不再哭了:“你怎麽不去大姐房裏,她那個黃連人為你在家操持多年,拉扯昂兒長大,如今秦邵的三個兒女又托給她了,你就不能多體貼體貼她嗎?”


    曹操也知道丁氏為他吃了許多苦,但就是受不了她嘮嘮叨叨的性格,總覺得與卞氏在一起的時候最為安然,隻憨笑道:“明天我進營理事,後天正式出征,今晚我去她房裏,你舍得嗎?”


    “誰稀罕你呀,要去就去。別說去姐姐那裏,去環兒那裏,就是回洛陽找你那個尹氏我都不管。”


    提到尹氏,曹操有些臉紅,避重就輕道:“她是何進的兒媳,孀居寡婦一個,還懷著孩子,我不過是發了惻隱之心救她一命。不是已經送她回家了嘛。”


    “送回家就不能偷著想啦?我可不信你的話。”卞氏小嘴一翹。


    “你愛信不信吧。”曹操戳了她腦門一下,“等哪天我也死了,讓你也當回寡婦,你就信了。”


    “別瞎說,”卞氏推了他一把,“說正經的吧,老爺子不高興了,要帶德兒兄弟一家遷往徐州避難去呢,可能明天就走。”


    “叫他們去吧。”曹操黯然神傷,多少年來老曹嵩還是偏愛曹德,不喜歡他這個愛招惹是非的老大,“老爺子會想明白的……且叫他在徐州安安心,等我建功立業再把他接過來。”可是曹操怎麽都不會想到,此一去竟是他與父親、弟弟的生死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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