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失陷


    轉眼已到了深秋八月,天地間一片肅殺之氣,凜冽的西風席卷著枯葉敗草奔向無垠的遠方,一去不回。不知有多少無助的生靈將在這個殘酷的季節裏終結它們的生命。哪怕它們曾生機勃勃,曾搖曳多姿,曾毫無顧忌地向這個世界展示自己,但到頭來終究逃不過死亡。正如這座曾經輝煌又飽經磨難的鄴城,再強硬的抗拒也改變不了陷落的宿命。


    糧食吃完了,馬匹殺光了,樹皮剝盡了,草根挖絕了,唯一能充饑的辦法隻剩下人吃人啦!可是以鄴城現今的情勢,恐怕連人都不能再吃了。被曹軍圍困半年之久,百姓和士卒餓死者、病死者、逃亡者不計其數,為了掩護李孚出城送信又放出去一大批,突圍一役之後更是沒活著回來幾個,若是再肆無忌憚地縱容吃人,隻怕連守城兵力都不能保證了,那還怎麽抵抗曹軍?雖然瀕臨崩潰,但為數不多的河北軍依舊繼續堅守,不過大家心裏都明白,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失陷隻是早晚的問題。如果說袁尚戰敗之前鄴城尚存一絲希望的話,現在已沒任何盼頭了,所有人都是為審配的忠誠和固執而戰。


    這位河北的大軍師已連續在城頭站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休息,早被風霜折磨得不成人樣了。他須發淩亂麵如枯槁,由於饑餓和疲勞站得都有些打晃了,但仍手扶女牆兀自堅持著。他那布滿血絲的紅彤彤的雙眼依舊犀利,還在凝望城外期盼著奇跡發生:或許袁尚還會領兵回來,或許大公子袁譚能浪子回頭共禦曹賊,或許荊州劉表將發兵奇襲許都,或許豫州後方會有人叛亂,甚至或許會有個霹雷從天而降恰巧擊死曹操,或許再或許……但這一切都是不切實際的空想罷了。


    驀然一陣涼風拂過,夾著陣陣腐臭的氣味,把審配從遊離的思緒拉回到現實。城邊壕溝中都是河北將士的屍體,他們是為突圍而戰死,因為處在兩軍弓箭射程之間,過了半個月也沒人敢去收屍,現在已經腐爛、發臭。遭受這樣的厄運並非是他們作戰不力,而是那位來接應的少主子根本攻不進曹軍營壘,這才白白葬送了他們的性命。自從袁尚敗走,曹軍的營壘已越來越向鄴城集中,四麵八方圍得水泄不通,而曹操繳獲的白旄、金鉞、軍旗就懸掛在轅門處,時刻衝擊著守軍的心理防線。審配不得不麵對殘酷的現實——袁氏即將敗亡。


    “鄴城將士聽真!罪臣袁尚已拋棄爾等逃亡幽州……速速開城門迎接王師……曹公有令,若爾等主動獻城朝廷概不論罪,若抗拒到底城破之日鄴城雞犬不留……鄴城將士聽真!罪臣袁尚已拋棄爾等逃亡幽州……”曹軍每天一次的勸降喊話又開始了,這次來的是辛毗,騎在馬上高舉白旗,所帶的幾十名士卒抻著脖子使勁叫嚷,個個都是得意洋洋的表情。


    審配一見此景氣上心頭,自腰間摘下畫雀弓,習慣性地隨手摸箭,意欲射辛毗落馬,但摸來摸去箭囊中空空如也,這才想最後一批箭也已射光了。便隨手撿起一塊石頭使勁砸去,那石頭不過輕輕地畫了一道弧線便墜落到城下的屍堆中,離著辛毗還八丈遠呢。審配怒火兀自不消,趴著女牆破口大罵:“辛佐治,你這個厚顏無恥的小人!食袁氏之祿反而諂媚國賊,賣主求榮敗壞家邦,你這人麵獸心的東西有何臉麵見河北父老?我恨不得食爾之肉、寢爾之皮!”


    辛毗隱約聽到了他的喊話,趕緊策馬湊前幾步仰首喊道:“正南兄別來無恙啊?連日守城辛苦不少,恐怕城內什麽吃的都沒有了吧!小弟有幾句良言奉勸審兄。”


    “呸!”審配又罵道,“休要廢話!你這賣主求榮的齷齪之徒,花言巧語還能騙誰?”


    賣主也非辛毗本意,但事已至此恰如黃泥巴抹在褲襠上,不是屎也是屎了。辯解毫無益處,他隻得厚著臉皮勸道:“審兄道我是賣主求榮之徒……也罷!小弟暫且承認,我是出賣了大公子,但袁氏兄弟昏聵暴戾,此等無道之主保他作甚?識時務者為俊傑,曹公乃奉王命征討,降之未為不義!”


    “一派胡言。”審配故意冷笑,“曹賊乃狹天子以令諸侯的僭逆之人。攻城奪地所為一己私利,大丈夫就該敢作敢為,此等冠冕堂皇之言豈能欺瞞世人?你當天下之民都是傻子嗎?”


    辛毗見他固執不聽,索性又看著城上的士兵喊道:“城中的百姓和將士苦若倒懸,審兄難道就狠心叫他們活活餓死嗎?誰沒有父母,誰沒有妻兒,難道就不為他們考慮了嗎?”說著他扔掉白旗拱手一揖,“小弟願替鄴城百姓請命,願審兄以蒼生為念開城投降……”


    這席話正觸到守城兵士的心思,眾人無不淒然,有兩個眼窩淺的當場落淚。審配見此情景不禁恐懼——想要玉石俱焚為袁氏殉節看來並不容易。弓箭已射光了,滾木礌石也沒了,現在守城用的是自民房拆下的磚瓦和兵卒的屍體。曹軍隻要再猛攻幾日,這座城池肯定失陷,但人家偏偏不攻了,根本不屑於耗費軍力,隻需用饑餓和恐懼做武器就足夠了。絕望感就像可怕的傷寒,隻要萌生就會迅速蔓延開,當初信誓旦旦保衛袁氏的將士都被傳染了,每天都有人墜城投降,而辛毗、董昭、許攸等還在想方設法招降納叛。人總是會有求生欲望的。如此下去必然嘩變……怎麽辦?究竟該怎麽辦?


    審配咬了咬牙,猛然斷喝道:“住口!少在那假仁假義,你豈是為鄴城百姓請命?你為的是你家的親眷,乃是一己私心!”他甩臉嗬斥軍兵,“來人呐!把辛氏滿門給我押到城上來!”


    辛毗聞聽此言顏色陡變:“你、你要幹什麽?”


    “幹什麽?嘿嘿嘿……”審配笑得恐怖猙獰,“我要您好好體會背信棄義賣主求榮是何種下場!”


    辛毗瞧他那笑容嚇得毛骨悚然:“你、你若敢動他們一根毫毛,城破之日我饒不了你!”


    “哈哈哈……”審配仰天大笑,“我根本就沒打算活著!”


    他們這一吵一鬧驚動了曹營,不少兵士圍攏過來。但見片刻工夫城樓上擁擁擠擠站滿了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身披枷鎖哭哭啼啼。審配賣狂道:“辛佐治,我恭喜你,你那結發之妻已餓死獄中了!”


    辛毗聞聽這刺心之語一陣感傷,十幾年來夫妻恩愛,想不到她到死都未能見上最後一麵……還未緩過神來,又見審配抓過一中年婦人按到女牆之上——乃是他兄長辛評之妻。那婦人早就嚇得涕淚橫流,伏在牆頭瞅著兄弟嗚嗚地哭。


    “嫂夫人!”辛毗喊得聲嘶力竭青筋暴起,“審正南,你這瘋子意欲何為!”


    “我意欲何為?哈哈哈……”審配二目流出凶殘之光,朝身邊的士卒輕輕揮了下手——但見寒光一閃鮮血狂噴,那婦人的頭顱已墜落城下。


    “嫂夫人……”辛毗恨得連拍馬鞍,又見城上士兵推搡過來一位老人,“叔父大人!審配你快住……”話未喊完那顆白發蒼蒼的腦袋已經掉下來了。


    “啊……”辛毗大叫一聲墜落馬下,狼狽爬到城邊,抱住那血淋淋的人頭放聲痛哭,“叔父啊……我要為你報仇……”


    審配兀自狂笑:“你要尋我報仇嗎?糊塗啊糊塗,若不是你出賣河北之地,豈會害他們身首異處?”他原本是想借殺人立威防止士卒投降,但此刻卻被一種強烈的泄恨感所糾結,行事越來越扭曲。城上眾家眷見此情景都知大限將至,大人哭孩子鬧,有人要逃脫卻被死死摁住動彈不得。行凶的都是審配的私人部曲,不單城下曹兵瞧得撕心裂肺,連城上的守軍都被這殘忍的景象嚇住了,不少人扭過頭不敢再看。


    審配劈手給身邊一個嚇哭的士兵一個大耳刮子:“睜開眼睛給我看清楚,背主投敵就是這等下場!接著給我殺!”虎狼之士毫不手軟,又抓過辛毗的愛妾,把腦袋往女牆垛口一架,二話不說就是一刀。


    溫香暖玉的美人頭顱墜地,辛毗疼得肝腸寸斷,抱著滿是血汙的人頭哭得昏天黑地。正在悲傷之時又聽得一聲悶悶的碰撞聲,回頭來看——年僅四五歲的侄兒被活生生丟下城來,摔得骨斷筋折當場喪命。抬頭再看,審配又舉起他那剛剛兩歲的兒子,辛毗驚得魂飛魄散,再不敢咒罵,跪在地上連連磕頭:“你不要動我兒……饒了他!饒了他吧……我求求你,求求你啦!”


    “我饒了他?你怎不饒了袁氏呢?哈哈哈……”審配把孩子往城下死命一扔,繼而仰天狂笑,那淒厲的聲音宛如號哭。


    辛毗連滾帶爬撲過去,抱起墜落的孩兒來看,跌得肚破腸流早就一命嗚呼了。父子天性痛徹心扉,他哭得肝腸寸斷,仰天大呼:“審正南,你是個畜生!袁氏兄弟相爭與我辛氏一門何幹呐……你也別張狂得意,你殺我妻兒老小,城破之日我也要殺你妻兒老小!”


    “哈哈哈……嗚嗚嗚……”審配說不清是笑還是哭,“殺我妻兒老小?我兩個兒子在官渡時就被曹軍俘虜了,到底被坑殺在哪裏你去問曹賊吧!至於妻妾早被我殺光了,她們的肉都給士兵分食幹淨了!哈哈哈……嗚嗚嗚……接著殺!殺啊!”


    顆顆人頭似下餃子般三三兩兩墜下城樓,辛毗抱了這個抱那個,濺得渾身是血,最後屍橫遍地辨也辨不過來,幹脆伏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為了解救親人背棄袁氏,想不到反害得全家人慘死。審配喉頭格格作響,笑得前仰後合:“還想殺我妻兒,我早就家破人亡了……哈哈哈……”無論城上城下的將士,都是幾度出生入死,可誰也沒目睹過這樣的人倫慘劇,都低著腦袋捂著耳朵,不忍再看再聽。


    轉眼間幾十口人命喪刀下,連辛氏的家奴都未能逃過一劫,最後隻剩下辛毗十四歲的女兒,閨名喚作憲英。審配識得這丫頭,當初與辛家交往,還曾誇這孩子聰明呢。如今卻要親手置她於死地。辛憲英眼看滿地都是汩汩流血的空腔子,也顧不上難過了,嚇得瑟瑟發抖。審配依舊不饒,一把將她抱起,舉過女牆想給辛毗看。卻見辛毗已哭得昏死過去,被幾個兵抬著回了大營。


    審配似乎有些失落,倏然止住了笑聲,摸著憲英的臉頰柔聲道:“多好看的丫頭啊,惜乎趕上這世道,又生在辛氏門中。你娘她們都死了,我也不想留你在世上受罪,這就送你去見她們吧。”說罷抽出佩劍要親手殺這女孩。


    “住手!”一聲斷喝響徹敵樓,眾人抬眼觀瞧,隻見有一人踏著血跡登上城來。三十多歲,身高八尺開外,麵似銀盆目若朗星,一副虯髯甚是瀟灑——來者是曾在袁紹麾下充任騎都尉的崔琰(yǎn)。


    崔琰字季珪,乃是清河望族之後,早年也曾受業於經學泰鬥鄭玄,與郗慮、國淵悉屬同門,被袁紹任命為騎都尉。袁紹死後二子爭位,袁譚、袁尚都千方百計想要拉他到自己身邊。崔琰左右為難辭官索性不做,哪知這對兄弟惹也惹不起、躲也躲不起,袁尚一氣之下將他打入囹圄,多虧陰夔、陳琳等再三求情得以脫難,現在雖居於鄴城,卻已是一介布衣。


    審配慢慢放開孩子,麵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你來這兒做什麽?誰放你上來的?”他知崔琰是個義士,因此話語中並無嗔怪之意。


    崔琰從腰間掏出一枚令牌晃了晃:“我奉夫人之令而來,命你赦免辛氏兄弟家眷!”袁紹之妻、袁尚之母劉氏也被困城中,聽說審配要殺辛家滿門嚇了一跳——若容他做出這樣的事,將來城破之日袁氏滿


    門還能活命嗎?趕緊派人請崔琰出來阻止。


    審配見他為此而來,手指滿地死屍咯咯笑:“都在這兒……”


    “這這這,唉!”崔琰一陣歎息,“瞧你幹的好事……快把他們收屍成殮。”


    “哼!有沒有人給我收屍還不一定呢,我還給別人收屍。”審配啐了口痰。


    崔琰見他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勢,忙端出教訓的口吻:“你聽著,主母叫我跟你談談……”


    “到現在還有什麽可談的?你回去告訴主母,我已決意與鄴城共存亡,定不負先主知遇之恩,其他無益之言不必再說。”審配已猜到那婦人有貪生之心,眼見救兵無望,八成是動了投降苟活的念頭。


    崔琰厲聲喝問:“審正南,你還不醒悟嗎?”


    審配木然盯著城下的曹兵,過了良久才喃喃道:“我也知道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但先主創業不易,征戰河北多年豈有半日輕閑?可如今……”他一度哽咽,又轉而擠出一縷淒涼的慘笑,“少主領兵救援,連影子都沒看到就叫曹操殺敗了。嘿嘿嘿……完嘍……可即便大勢已去,我也不願苟且偷生。我審某人受先主厚待,唯有抗擊到死以報知遇之恩!”


    哪知崔琰聽了他這番發自肺腑的表白,非但沒被觸動,反而發出一陣輕蔑的冷笑:“你若要殉節我絕不攔阻,但被你殘殺的辛氏族人何罪?城中百姓又有何罪?這半年來死人已經夠多了,你還要拉剩下的人陪你一同殉葬嗎?別忘了夫人和主公的家眷還在城裏呢,你希圖成就忠義之名,難道不怕累及婦孺受戮嗎?”


    在審配看來這一切似乎都是理所應當的,隻是淡淡地道:“昔日田橫為齊殉節,死者五百餘眾,無人譏他固執,反道他是一代烈士!為妻者盡節,為子者盡孝,這又有何話講?我殺辛氏滿門就是殺他個不忠不孝!”


    “好一個為妻者盡節,為子者盡孝!”崔琰越發冷笑,“先主過世未及周年,袁譚、袁尚兄弟就反目成仇同室操戈。袁譚不但叛國投敵,還在居喪期內與曹操結成姻親;袁尚苦苦逼迫其兄,可遇到曹操卻畏懼如鼠,大敵當前不能全力挽救父親遺留之城,又使生身之母身陷險境。你還指望他們做孝子嗎?你怎不殺他們個不忠不孝啊?”


    審配一時語塞,沉默良久又道:“他們當不當孝子我不管,但我要做忠臣!”


    “忠臣?我看你是沽名釣譽,要以死博取烈士之名!”


    這句話正挖到審配痛楚,他惡狠狠瞪了崔琰一眼,卻忍耐著沒有發作:“隨你怎麽說,我意已決要與鄴城共存亡,你一介布衣休要多事。來人呐!把這個妄論軍機之人給我哄下城去,若敢再來定斬不饒!”


    “我有主母所賜大令,誰敢……”


    崔琰話未說完,令牌就被審配一把奪過,隨手往城下一丟:“這裏我說的算,都是快死的人了,還聽什麽大令?轟下去!”


    兩個親兵架住崔琰雙臂就往後推,他卻大呼道:“審配啊審配,你身負三條大罪,即便死了不過貽笑千古,成全不了忠臣之名!”


    “且慢!”審配火往上撞,舉起劍來逼視崔琰,“叫他把話說完,這般大言不慚,我倒要聽聽我究竟身負何罪。已經殺了這麽多人,再多一個也無所謂。”


    好個不怕死的崔琰,踏著死屍三步兩步走到審配麵前,任那劍鋒對著自己胸口,指著審配的鼻子喝道:“袁氏四世三公蒙受國恩,先主舉兵為的是造福天下,解黎民倒懸之苦,你為全一己之名濫殺無辜,又置百姓生死於不顧,本末倒置談何忠臣?此乃一罪也。你不管主公家眷之難,行此險事招致滔天大禍,連累袁氏滿門都要隨你一並身死族滅,不能保全主公妻室談何忠臣?此乃二罪也!”


    審配根本聽不進這些話,把牙咬得咯咯直響,將佩劍架到了崔琰脖子上,似乎待他說完就要結果他性命:“好啊,你還敢說這第三宗罪嗎?”


    “我當然要說!”崔琰毫無懼色朗朗而言,“河北之所以有今日,你姓審的難辭其咎,敗壞家邦有你之罪,有何臉麵自詡忠臣?”


    “信口雌黃!”審配揪住崔琰衣領,“我赤膽忠心報效兩代主公,何談敗壞河北基業!”


    “你好大忘性!”崔琰一把推開他手,“若非你與郭圖各擁一主自相殘殺,河北豈會落到這步田地?主公要你輔保袁尚休養生息,可沒叫你挑撥是非排除異己!你覺得那些投降之人猥瑣不堪,可你又比他們強多少?國破家亡已在眼前,還不知錯嗎!將來你若與先主重逢九泉之下,有何臉麵見他!”


    哐啷!審配一陣悚然,寶劍應聲落地。他倒退兩步倚到牆上,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不停地搖腦袋:“不對……不對……我是為了河北安定才這麽做的,我還寫了一封信給袁譚,勸他趕緊罷手兄弟和好,千叮嚀萬囑咐托李孚親手交給他……”


    崔琰不容他狡辯:“大錯已然鑄成,禍到臨頭才知補救,晚矣!廢長立幼國之大忌,當年你就不該鼓動先主為非。你身負大罪根本就死不足惜,希冀忠義之名倒也可憫,卻叫無辜之人陪你一同受難,這豈不是錯上加錯?”


    審配沉沉地低下了頭,似乎後悔之意,但他生性執拗,隨即又咬牙切齒道:“罷罷罷!忠義之臣也好,死不足惜也罷。錯一步是錯,滿盤皆輸也是錯,木已成舟悔又何用?士兵聽令,給我準備柴草積城內緊要之處,倘若曹軍攻入馬上放火,絕不能給曹賊留下片瓦。”崔琰對人的態度夠強硬了,審配不僅硬而且狠。


    “諾!”那幫死士爪牙領命而去。


    崔琰左遮右攔也阻擋不住,急得破口大罵:“明知是錯死不悔改,真乃獨夫民賊所為!”


    “獨夫民賊我也認了,反正我要與曹賊周旋到底!”說罷審配拾起佩劍,又恢複了一臉凶相,攬住辛憲英脖子就要殺。這時忽聞城外一陣騷動,放眼望下去,見曹軍熙熙攘攘自營寨奔出,無數旌旗齊往東麵湧去,“怎麽回事!城東怎麽了?是幽州救兵嗎?主公帶兵殺回來啦!”他竟由此萌生出幼稚的期望。


    袁尚潰不成軍怎麽可能回來,有兵卒慌裏慌張跑上城樓:“大事不好,東門戍卒打開城門放曹軍進來啦!”


    審配腦子裏嗡的一下子——完啦!


    正錯愕間覺左手一疼,小憲英狠咬他一口,掙開手臂便逃。城上士兵猝聞大變,脫戰袍的脫戰袍,扔武器的扔武器,一哄而散各自逃生,小孩往人堆裏一鑽就不見了。


    崔琰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喃喃道:“打仗打仗,年年打月月打天天打!打到最後別連為什麽而打都忘了。是生是死正南兄自便,我得回幕府去,以後就要靠他曹孟德庇護河北百姓了。咱們各行其是,各自珍重吧……”他向審配深深一揖,腳步蹣跚而去。


    “終於完了……”審配愣了片刻,竟漸漸感到解脫的輕鬆,不慌不忙向左右道,“可有忠義之士願隨我一同殉節?”


    主公都逃得沒影了,眾將士不過懾於審配之威不敢跑,現在曹軍都進來了,大夥也算趁機解脫,都去顧老婆孩子了,哪還有心思管他?士卒四散而盡,隻剩下幾十個審氏的部曲,有一員家將喊道:“兄弟鬩牆豬狗不如,我才不管袁家的事呢!但我們這些門客吃審家的、喝審家的,審家對我等有高天厚地之恩。大人既願為袁氏殉節,我等也願為您而死!”


    “好!”審配提了口氣抖擻精神,“爾等隨我盡忠!”眾門客各持兵刃悲涼呐喊,衝下敵樓逆著逃跑的人流衝入曹軍陣中……


    審配死節


    建安九年八月二日,河北重鎮鄴城陷落,圍城戰曆時六個多月,曠日持久傷亡甚重,累及喪命的無辜百姓更是難計其數……


    東門校尉審榮迫於形勢開門投降,於禁、樂進等部率先衝入城中。在袁尚落敗之後又拖延了一個月之久,鄴城的守軍早沒了抵抗之心,隻有審配一黨拚命搏殺,最後幾乎盡數被曹軍殺死。不過他們有的是因為感念先主袁紹而戰,有的是為審配盡忠而亡,究竟有沒有人為袁譚、袁尚兄弟殉葬,恐怕沒人能說清楚。


    短短一個時辰之後,曹軍已占領鄴城各處衝要,剩餘河北軍盡數投降。為防止反複生變,所有俘虜一律押解出城。這些兵都已繳械,雙手被繩索捆綁著,幾十個人拴成一串被曹兵像牽牲口一樣牽出來,經過這半年多的抵抗,所有人都已骨瘦如柴神情萎靡,腳步踉踉蹌蹌,就像一具具行屍。


    曹操早就出了大營來到城下,望著俘虜隊伍還有落入自己手中的堅城,漸漸壓抑不住心頭的狂喜,回首對眾謀士誇耀道:“老夫舉兵以來戰無不勝,深以為忌者唯河北兵多勢眾,如今總算是除了這心腹之患,自此之後天下再無強敵也!”


    “主公神威,天下無敵。”眾人齊聲附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曹操張開雙臂仰天狂笑,那聲音在空曠的門洞中回蕩著。


    荀攸心頭一悸——公然自詡戰無不勝,難道忘了兗州之亂、宛城之失?曹孟德似乎有些飄飄然了。


    許攸卻在一旁搖頭晃腦道:“阿瞞兄!若非老弟我獻出漳河圍城之計,焉能攻下鄴城?當初官渡之戰通風報信的是我,如今攻打鄴城立下首功的還是我,我這老朋友夠義氣吧?”他公然聲稱自己功勞,旁人聽了不禁嗤之以鼻。


    曹操這會兒高興,全沒放在心上:“不錯不錯,子遠功勞卓著。”


    許攸毫不客氣:“我立下這般功勞,阿瞞兄還不賞我?昔日我在河北本有產業,乃被豪強侵奪,別的賞賜老弟也不敢奢望,請阿瞞兄多分我一些田地,老弟也學學那審正南,做一方的大財主也好啊!”


    曹操的笑容慢慢收斂了:“許子遠,你真是不長進,半輩子的老毛病就是改不了,你在許都縱容家仆強占民田以為我不知嗎?若要治你的罪,十次都治了!”


    許攸本想撈實惠,不想沒吃到羊肉還惹了一身騷,瞧他變臉隻得諾諾而退。曹操見許攸老實了,也不好一點兒情麵不顧,又大度起來:“說你幾句記在心裏就行,有功我還是要賞的。等鄴城的事情處理完,少不了你的好處。”


    “多謝阿瞞兄!”許攸聞聽有錢又高興了。


    “嗯!你叫我什麽?”


    許攸私下裏說話愛稱呼他的小名,但當著眾人就不該這麽叫了。方才他正在興頭上,許攸叫了兩聲全沒當回事兒,現在又追究起來,嚇得趕緊改口:“多謝主公……”


    “這還差不多。”曹操又看了看樓圭,“子伯隨軍有功也該升賞,即日起自別部司馬晉升為校尉。”


    “謝主公。”有許攸的教訓,樓圭可叫不錯了。想他當了這兩年的別部司馬,手底下半個兵都沒有,現在升為校尉了,應該可以帶兵了吧?他想開口詢問,卻見曹操早把臉扭過去了,根本沒下文。


    說話間但見劉勳帶著幾個親兵正鞭笞摔倒在地的河北士卒。原來俘虜中有一些是常年隨軍的老兵,見曹軍如此押解嚇得三魂出竅——早聽說官渡之戰時曹操就是這麽押解俘虜的,結果夤夜之間坑殺七萬多人。想至此嚇得腿肚子直打顫,越走越害怕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大夥的手都被繩子連著呢,有一個摔倒全都倒,又累又餓,越想越怕,倒下了就爬不起來。


    劉勳正押著隊伍,以為他們是故意搗亂,掄起鞭子便打。


    荀攸見狀一陣皺眉,趕緊向曹操諫言:“昔日主公曾坑殺士卒,故而河北軍民有畏懼之心。如今已得冀州當寬厚待民以收人望,萬萬不可再行當年之事。”


    董昭也湊上一步,別有用心道:“軍師所言極是,鄴城絕非一般城池,主公的人望最重要啊!”


    曹操知道董昭指什麽,忙傳下將令,不準打罵河北降卒,禁止進城士兵搶劫民財,袁氏家眷及一應官員都要予以保護,如有冒犯者就地正法。傳完令他還想親自上城在百姓麵前露露臉,卻被眾謀士攔下了,理由是剛剛奪城若有歹人暗藏行刺可就麻煩了。正在這時又聽得一陣刺耳的喝罵聲,曹洪帶著一隊兵把五花大綁的審配推出城來。


    審配的兵死傷殆盡,可本人卻沒有死。他本想為袁氏英勇殉節,但是家兵護主心切把他藏到了枯井裏,想叫他逃過曹軍搜查,再設法逃出鄴城繼續追隨袁尚,可惜還是被發現了——坐守孤城抗拒半載,豈能這麽容易叫他死了?兵丁把審配捆得結結實實,用繩子牽著拉出城。


    這家夥到了此刻依舊戾氣不減,上身被捆得動彈不得,下麵還拖著一條傷腿,可還是罵不絕口:“爾等狂徒休要猖狂,我河北之主還未死呢,他會回來找你們算賬的!生有何歡死有何懼,是好漢就給我來個痛快的……”


    許攸一見昔日的冤家對頭淪落至此,心中大快,策馬迎上前挖苦道:“喲喲喲,這不是咱們河北的大軍師嗎?方才還在城上賣狂殺人呢,這會兒怎麽就捆得跟粽子似的?”


    審配想啐他一口,卻被兵丁押著怎麽也抬不起頭來,便反唇道:“原來是貪財害民、賣主投敵、仗勢欺人的許子遠啊!你還有臉回到鄴城來,不怕遭人唾罵嗎?”


    “你這瘋子愛說什麽就說什麽,反正我現在是高官得做,你不過是階下囚徒。”


    審配斜了許攸一眼:“我乃河北忠臣,你是賣主小人。我雖死在眼前,又豈會羨慕你這搖尾乞憐之輩?看在昔日同為袁氏效力的麵子上,我還想勸你一句呢。”


    “我不勸你也就罷了,你這死囚還要勸我?”


    “當然要勸。”審配一陣冷笑,“我勸你這不義小人快扒了這身當官的皮找個山林避禍去,免得損陰喪德不得善終!”


    “你……”許攸被罵得氣上心頭,掄起馬鞭要打。哪知又來了個火更大的,斜刺裏飛來一騎直奔審配,到近前連韁繩都沒勒,自馬上縱身一躍,順勢一腳將審配蹬翻在地,掄起馬鞭照麵門就抽——正是辛毗辛佐治。


    辛毗聞知守軍獻城,不顧軍令飛馬馳入,上得城樓但見死屍滿地,除了女兒辛憲英,滿門數十口盡皆被害。父女抱頭痛哭一場,之後便瘋了般瞪著眼睛尋審配。仇人見麵分外眼紅,辛毗狠掄皮鞭邊打邊罵:“千刀萬剮的老殺才,你的死期到啦!”幾鞭子下去,抽得審配頭破血流,順著眼角往下淌血。曹洪嚇壞了,叫他打死如何交差?忙招呼親兵拉胳膊奪鞭子,抱住辛毗又是勸又是哄。


    如此深仇大恨豈是勸得好的?辛毗已被士兵攔腰抱住,兀自跺腳喝罵:“你這畜生,今天我非殺你不可!”


    “嘿嘿……”審配被痛打一頓,躺在地上滿臉是血,依舊冷笑,“你這狗賊,冀州之敗全因你們這幫不忠不義的東西,你想要殺我,我還恨不得殺你呢!”


    “我要殺了你!”辛毗麵龐猙獰兩眼冒火。


    審配雙臂被縛想站都站不起來,斜眼瞪著辛毗:“你這逐臭之夫如今跟了曹賊,豈有擅自生殺之權?我之生死還輪不到你做主。嘿嘿嘿……”他邊說邊陰陰地笑,故意氣辛毗。


    大仇人近在咫尺,已手無縛雞之力,辛毗卻還不能置其於死地,他恨得咬牙切齒。曹洪勸道:“先生不必氣惱,且叫這廝苟延片刻,待見了主公自有處置。”說罷回手揪住審配發髻,生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


    曹操早就帶著眾謀士溜溜達達過來了,上下打量著這個被綁之人。他隻知審配是先朝太尉陳球的門生,又是河北出了名的豪強,不想卻是如此執拗剛烈之士。這會兒見他披頭散發血肉模糊,強自昂頭撇嘴不服不忿,倒也佩服其膽量:“你就是審正南?”


    審配猜到眼前這個子不高的老將就是曹操,把臉一扭故意不理。


    “跪下!”左右兵士叫道。


    審配兀自不跪,辛毗正在他身後,趁這空子竄出人群照定他後背又是狠狠一鞭——這回不但跪下,而且趴下了。許褚見狀,一把奪過皮鞭:“主公有發落,不準私自動武!”


    曹操歎了口氣道:“給他鬆綁。”


    “主公……”辛毗看出曹操竟有留他活命之意。


    “佐治不必悲痛。”曹操擺了擺手,“你的家眷乃為國事而死,我賜錢帛將他們厚葬,還要奏明朝廷表彰你辛氏功績。”人都死了,再怎麽厚葬、表彰又有何用?辛毗不禁掩麵而泣。


    士兵給審配鬆了綁,他哆哆嗦嗦爬起身來——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傷痛。他竭力想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卻因為傷疼直不起身子,傷腿也在劇烈顫抖,隻好把脖子梗起來以示不屈。遠遠看去他那前挺後撅的姿勢甚至有些滑稽。


    曹操心腸夠硬的,可眼見此人這副模樣還是觸目驚心,心下暗暗盤算——雖說審配做事偏執,但能在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的情勢下堅守孤城半年之久,何其剛烈!城破之時不少人甘願為其死節,又足見他威望之高。昔日袁紹至河北,禮聘的首任軍師是盧植。審配既能步盧植的後塵,豈是尋常之輩?若能將其收於帳下,即便隻當個擺設也可坐收河北民心啊……想至此曹操微微冷笑道:“你可知獻城之人是誰?”


    “呸!”審配吐了一口血唾沫,“乞活之輩不知也罷。”


    “獻城的是東門校尉審榮,他是你侄子吧?”


    想不到自己拚死拚活這半年,就為了當個無愧於心的忠臣,最後開門的竟還是自家人。審配又痛又恨:“小侄不爭氣,才弄到這個地步!”


    “那日我窺探前敵動靜,你放的箭可真多啊!”因一旁有辛毗,曹操不便直接開口留活命,所以用這話給審配個台階,他若能說一句“幸而未傷及明公”之類的軟話,後麵的事也就順理成章了。


    哪知審配卻怒吼道:“我還恨箭少,沒射死你這奸賊呢!”眾將見他還敢頂撞,舉鞭又要打。


    “慢!”曹操抬手攔住,死死盯著他的眼睛,“你放箭是因為你效忠袁氏,所以不得不與老夫為敵,對嗎?”言下之意——你若不是保袁氏,保我曹某人也一樣忠誠。


    審配聞聽此言心頭猶如刀絞——此賊真乃知己!我審配此生一錯再錯啊!當初輔保袁紹或許已錯,自恃威望慫恿人家廢長立幼又錯,為袁尚出謀劃策致使兄弟反目更是錯,困守孤城連累無數百姓喪命是錯上加錯。倘若我保的是他曹孟德,豈有今日之辱……審配的眼瞼慢慢垂下了,可就是一刹那,他又忽然睜大了眼睛——不對,自古忠臣不事二主,好馬不配雙鞍。我審正南仰慕的是忠義烈士,豫讓擊衣刺趙襄,田橫自刎殉齊國,他們難道就保對了主子嗎?自古成王敗寇,以錯就錯不過一死,低頭乞活不是我姓審的所為。


    曹操初始見他似有動容,可轉眼間又擺出那副凜然的架勢,不禁皺起眉頭,心知這是個直脾氣的人,索性?


    ?話挑明:“你降是不降?”


    審配咬定鋼牙:“生為袁氏臣,死為袁氏鬼,不降不降!”


    一句話落定,辛毗撲倒在地連連叩首:“在下懇求主公,念在下有領路破敵之功,速將此賊處決,以慰我辛氏數十口亡魂……嗚嗚嗚……”話說一半已是淚流滿麵哽咽難言。


    自關羽走後曹操已有教訓,能為己用不計前嫌,若不為己用寧可殺了也不能叫他為別人效力。況且辛毗也是河北降臣,若因審配而不為辛氏報仇,更會讓手下寒心……想至此曹操眯起了眼睛,痛下決心道:“老夫成全你做個忠臣,也為辛氏報仇雪恨!殺!”


    “哈哈哈……”審配一陣狂笑,“謝謝你這虛偽奸賊,來世投胎姓審的還來找你!哈哈哈……”他的聲音如此猙獰扭曲,雖已是將死之囚,卻擾得人心緒不寧。眾兵士一哄而上,押著他到城門下開刀。


    曹操轉身攙起辛毗:“佐治切莫悲傷,待來日破了袁譚,再叫你兄弟團圓。我命你為監斬官,你去親自下令取仇人性命吧!”說著掏出支令箭塞到他手裏。


    “謝主公……”辛毗這句謝謝,透著無盡的辛酸、幽怨還有無奈。


    “放開我!”審配又掙紮著大吼起來,他手被士兵掐著動不了,就蹬著雙腿死活不肯走,“曹孟德!曹孟德!老子叫你呢!”


    “住口!老實點兒!”眾士兵死勁撕擄著。


    曹操真有些怵這個偏執狂了,聽他撕心裂肺的喊叫感覺如芒在背,索性親自搭話:“還有什麽可說的?”


    審配氣勢洶洶道:“我生是袁氏臣,死是袁氏鬼!我主如今身在北方幽州,我死也要麵朝北方!”


    天下斬刑都是麵南背北的,但審配到死都要麵朝北方對著袁尚的方向,這不僅是表現自己是忠臣,也是對投降苟活之人的鞭笞。曹操暗暗嗟歎——燕趙之地義士如此之多,袁紹焉能不興?有此義士而不知珍惜,袁尚焉能不亡?他揚了揚手:“就準你麵北而死。”


    審配終於如願以償了,再不說一句話,直挺挺麵北而跪;刀斧手高高舉起大刀。曹操實不忍看下去了,幹脆轉過頭去。


    令箭不落審配命在,令箭落地一命嗚呼,而手舉令箭的辛毗卻突然顫抖起來——剛才還慷慨激昂的審配麵對死亡閉著眼睛如此平靜,他一家性命之喪難道就完全怪這個狂人嗎?但若不怪他,又該怪誰?是怪自己,是怪致使他全家被擒的袁譚,還是怪攻打鄴城的曹操?究竟誰才是這場悲劇的責任者,或許誰都不是,要怪就怪這令人癲狂的世道吧……辛毗不敢再想,兩眼一閉把令箭使勁往地上一摔,繼而仰天慟哭……


    “用刑已畢。”郭嘉湊到曹操耳邊低語了一聲。


    曹操還是沒有回頭:“好生埋葬吧。”直過了好一陣子,估摸著士兵已經把屍體拖走了,他才慢慢轉過頭來。審配的滿腔熱血染紅了城門前的大道,這也是曹操拿下鄴城的最後一次殺戮。從今以後這個擁有“代漢者,當塗高”的神秘預言,承載著張角、袁紹遺恨的城池又迎來了新主人。


    這時於禁、張遼二將縱馬自城裏奔出,近前施禮:“城內已搜查完畢,請主公進城!”


    “好。”曹操深吸一口氣平複了心情,“諸位與老夫一同進城,先往幕府看看。袁氏家眷保護得還好吧?”


    於禁有些尷尬,強笑道:“已經有人進了袁府。”


    “什麽!”曹操生氣了,“老夫已傳下軍令,不準攪擾袁氏家眷,誰這麽無法無天?把他抓起來就地正法!”


    於禁與張遼對視了一眼,兩個廝殺漢一反常態,以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咕噥道:“是、是幾位公子……”


    該明白時明白該糊塗時糊塗,曹操的子侄違反軍令,眾謀士扭臉的扭臉、低頭的低頭、聊天的聊天,都假裝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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