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氏夫人


    鄴城大將軍府已是滿目狼藉,曹軍一進城就先撲奔這裏,莫說現在袁家沒個主事的男人,有也不頂用了。誰不知道曹操屠戮徐州五城、坑殺七萬士卒之事?前堂的掾屬、令史都慌了手腳,躲的躲逃的逃;還有些因城內缺糧食不果腹,連逃都逃不動了,幹脆坐下等死。還真有些忠實的袁氏家兵,吵吵嚷嚷上閣樓放箭,還有的爬上屋頂揭瓦往下打,希圖憑此高牆大院最後一戰,最後都被曹軍射成了刺蝟。


    後宅比前堂還熱鬧,大難臨頭誰還顧得上誰?各處的仆僮、傭人都跑了,空著手跑的就算厚道,還有人趁火打劫渾水摸魚——反正袁氏兄弟都不在,什麽金銀財寶琅瑤琮璧,抓一把再溜。丫鬟仆婦都驚了,抱著腦袋滿院亂竄。劉氏夫人也彈壓不住了,隻能與諸女眷抱在一起放聲痛哭——聽天由命吧。


    不多時曹兵就攻進了府門,霎時間各處廊廡堂閣盡數搶占,吵得沸反盈天。可說來也怪,那些士卒喊歸喊鬧歸鬧,衝過複道到後院廊簷下就不動了,隻把後院困了個嚴嚴實實,呼喊聲也漸漸平息了——曹操有軍令,不準侵擾袁氏家眷。


    劉氏畢竟是將軍夫人,早年袁紹怎麽攻城奪地多少也知道一些,眼見曹軍封住後宅,院外的槍戟若隱若現,遠處閣樓上的曹兵伸著脖子往這邊望;心裏已涼了一半——若被獲遭擒絕沒有好結果。曹操打的是奉天子討不臣的旗號,八成要明正典刑以彰國法,年紀大的來個一刀之苦倒也幹脆,年輕再有幾分姿容的被抓去配與披甲之士,後麵的日子連想都不敢想。現在早沒什麽主仆之別了,丫鬟、仆婦、歌伎也都湊到後堂,哭哭啼啼商量對策……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聞遠處一陣說笑聲越來越近,眾女眷拭去淚水,隔著窗欞向外張望,自院外溜溜達達來了一群人,都身穿軟甲、頭戴武弁、腰掛佩劍,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位年輕將官——此人身高七尺,也是軟甲皮鞭,卻披著件猩紅的大氅;麵如冠玉,齒白唇紅,一對濃眉斜插入鬢,一雙鷹眼炯炯有神,元寶耳、鷹鉤鼻,頷下齶上方有些毛茸茸的胡須,兩鬢的汗毛倒很濃重,都朝上打著卷。諸女眷還不知道,這位瀟灑的青年正是曹操之子曹丕曹子桓。


    曹丕今天可算大長見識,進了鄴城真有眼花繚亂之感。他雖久居許都,自以為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可一比才知道,人家袁氏的鄴城比許都闊綽多了。雖然打仗毀了不少房舍,但那寬敞開闊的街道、鱗次櫛比的府邸是掩蓋不住的,隻要稍微翻修,這就是當今天下最繁華的地方。他與曹真、曹休並轡而行,又有段昭、任福、呂昭等左右護衛,進了城門順著南北大道一直走,不知不覺就到了大將軍府,舉目一看——好貴氣的一座府邸,東西寬闊門樓高聳,比自家的司空府大好幾倍,簡直就是一座小宮殿。三位公子哥商商量量就要進去,若別人駐守還得費些事,正趕上王忠帶著朱鑠守門,哪還能攔著?


    到裏麵一看更歡喜了:連閣雄偉飛簷翼然,瓦當飾紋鬥拱雕獸,錦繡華堂全都是椒泥塗牆,門庭左右栽有常青之木,院中的香鼎銅獸光亮閃閃,影壁上畫的是袁氏曆代祖先名臣,就連井台都是一色青磚壘的。朱鑠這幾年頗得王忠另眼相看,年紀輕輕就晉升為君侯,親自領路帶著幾位公子哥瞎轉悠。曹家子侄往裏走,當兵的哪敢攔?不知道的還以為給主公打前站的呢。所有院門、閣門、堂門任意通行,糊裏糊塗就進了袁氏後宅。


    諸女眷一見來了人,現在保命最重要,真有幾個忠心耿耿的婆子、仆婦自告奮勇,衝到近前一跪,抱著這幫人的腳脖子就哭:“諸位好心的將軍開恩,饒了我家主人吧!”磕頭磕得山響。


    曹丕格外詫異,他們幾個雖在虎豹騎中,卻算不上將官,怎麽這幫女人都叫自己將軍呢?他年紀輕輕,又不諳民情,殊不知離亂之民看見當兵的都叫將軍。


    段昭、任福是公子的護衛,雖說眼前的都是女流之輩,可還是絲毫不敢怠慢。他們趕緊腳下用勁,嘴裏喊著:“閃開!再敢過來把你們宰了!”那幫婆娘被踢得四仰八叉,再不敢上前,隻是跪在地上哭。


    曹休最先瞧明白了:“我看咱是誤打誤撞,進了後宅吧?”


    呂昭乃曹氏家僮出身,最知曉曹操脾氣:“還是趕緊走吧。主公有令不可犯內眷,咱逛了大半日了,趁著他老人家沒到快出去。”


    朱鑠卻道:“虎毒不食子,曹公軍法雖嚴,又怎會怪到公子頭上,咱們隻管逛咱的,有什麽禍我扛著!”


    呂昭白了這小子一眼——小小一個軍侯,你扛得住嗎?


    曹丕自出兵以來,編寫軍歌、禮遇華佗都得了父親的認可,現在不免有點兒飄飄然了,笑嗬嗬道:“我父與袁紹本是故人,分道揚鑣也是世事使然,我身為晚輩見麵又有何不妥?父親若問起,我自能解釋,也用不著你們哪個承擔。”說完背著手往前走。曹真、曹休怕犯軍令可又好奇,磨磨蹭蹭半天,倒也亦步亦趨地跟著。


    朱鑠眼睛不大,眼神卻很尖,瞧地上有一枝小巧的鑲寶玉如意,趕緊拾起來舉到曹丕眼前:“這是樣好東西,公子快收著。”


    “哪來的?”


    “樹倒猢猻散,誰知哪個兔崽子偷出來掉地上了。咱撿著就是咱的!”朱鑠說完就往曹丕懷裏塞,低頭又撿起一塊無瑕玉佩,卻揣進自己懷裏了,又驅開那幫婆娘不住四下張望。


    呂昭一見可嚇壞了——若是曹操肯下令,殺人放火挖墳掘墓他都敢幹。可現在沒將令,私自夾帶叫人搜出來可不得了!趕緊嗬斥:“小子!財貨入公再行賞賜,你這可是偷大夥的!”


    “嚷什麽?”朱鑠一瞪眼,“有本事你也拿呀!袁家今天就完了,這都是滅門產,不拿白不拿!”那些跪著的女人原本已不哭了,聽他道出“滅門”二字,又嗚咽起來。


    曹丕瞧他這副貪婪嘴臉,笑罵道:“不成器的東西,這點兒黃白珠玉之物就把你美壞了。”


    朱鑠聞聽此言靈機一動,扔下手裏的東西諂笑道:“公子對這些東西當然看不上眼,可還有更好的東西您可就沒見過了。”


    “哦?什麽好東西,帶我去瞧瞧。”


    “好啊!”朱鑠回頭揪起一個仆婦,“帶我們去見你家夫人!”


    那婆娘嚇得都直不開腿了:“就、就在……堂上……”


    “哼!”朱鑠一把將仆婦推倒在地,又回頭換了張笑臉,“公子,跟我來,咱看真正的寶貝去。”


    眾人一聽都心慌了,段昭他們自不用說,曹真剛娶的妻室,曹休出征前也訂下婚約,朱鑠說的什麽好東西早猜個八九不離十。唯曹丕年方十八,也不知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竟嘻嘻哈哈還跟著往裏走呢。曹真一把拉住想往回拽,他卻掙道:“子丹不必擔心,看看便走。”


    朱鑠狐假虎威已進了後堂,眾女眷一見嚇得尖叫不已,他拔出劍往門框上一戳叫道:“別鬧了!誰再敢出聲,老子剁了他!”那些女人過慣了深居簡出,養尊處優的日子,哪見過這等狂徒?隻嚇得捂著嘴不敢哭出聲,有眼淚也得往肚裏吞。


    曹丕搖頭晃腦上了堂,抬眼觀瞧——但見堂上擺設精美,家私華貴,連幔帳鉤子都是銅的,幾案上擺著楠木瑤琴、翡翠投壺,香鼎不知燒的什麽蘭蕙瑤草,撲鼻的清香。可再往下看就太慘了——十幾個女人哆哆嗦嗦癱在地上,披頭散發釵裙淩亂,有的弄得滿麵烏黑,也分不清主仆,而幔帳底下、屏風後麵還藏著幾個,也是嚇得抱著腦袋不敢抬頭。


    段昭、任福、呂昭哪敢隨便往裏進,拉出軍刃在外麵侯著,巴望這位大公子快出來,怎知曹丕早有算計。十七八歲的大公子,又常年沒有父親管著,整天跟劉楨那樣的風流文人廝混,豈能不通男女之事?府裏的侍女丫鬟已然偷了不少,現下就是想看看堂堂袁府私藏了哪些絕色佳人。他本想找幾個中意的帶回去充侍女,但這會兒見了這般女人的慘相不免大失所望。


    朱鑠自從軍以來就跟著王忠,那王忠當年在關中殺人搶劫吃人肉,什麽惡事不通?朱鑠也算近朱者赤,湊到曹丕耳畔低語道:“好東西都得洗幹淨看。”


    曹丕笑而不語,隻是點頭。


    朱鑠似得了聖詔一樣威風,扯著嗓門道:“你們這些賤婢蓬頭垢麵也忒無禮,都把臉給我洗幹淨!我們這位公子乃是當今司空曹公之子,你們開罪得起嗎?”


    劉氏就坐在這堆女人中間,聽說洗臉,心頭一顫,她半老徐娘自然不怕,可那些兒媳、丫鬟怕被搶去淩辱,故意把臉弄髒的呢。等知道此乃曹操之子,又萌生一絲希望。現在哪還管什麽身份、輩分,她連爬幾步跪到曹丕麵前:“公子恕罪,我乃袁大將軍未亡婦劉氏……”


    “去去去!”朱鑠一腳把她踢開,“現在哪還有什麽大將軍?快叫她們去洗臉!”這位大將軍夫人幾時挨過打?今天竟叫一個無賴踢了,虎落平陽遭犬欺,左右丫鬟趕緊攙扶。


    曹丕也沒斥責朱鑠,隻是淡淡地道了句:“你們不必害怕,隻要肯聽話,自不會難為你們。我父子乃是寬厚有德之人。”呂昭在後麵一陣冷笑——真是養兒隨父,睜著眼睛說瞎話,進人府邸逼人女眷,談何寬厚有德?


    那些丫鬟眼見禍不旋踵,哪敢再抗拒?趕忙到後麵端了銅盆來,哆哆嗦嗦水灑了大半,往地上一放趕緊躲開。朱鑠手指眼前一個女子:“你過來洗!”那女子豈敢過去,倒退著爬了幾步。“不識好歹!”朱鑠一猛子撲上去,扯住那女人頭發按在盆中,嗆得那女人手刨腳蹬死命掙紮。“洗”了那麽幾下他又一把將女子拉起來,掐著下巴給曹丕看;見曹丕默然不語,回手就是一巴掌:“滾一邊去!那個穿紅的過來!”有了先前的例子,後麵的再不敢抗拒,哭哭啼啼爬過來,撈著水在臉上擦。朱鑠罵了聲:“給老子快著點兒!”又抓住發髻往下按……


    曹真實在看不下去了,對曹丕耳語:“這小子太過分了吧?”


    曹丕卻隻輕描淡寫說了句:“你輕著點兒。”便繼續打量其他年輕女子。


    劉氏瞧得肝膽俱裂,甚至懷疑自己置身噩夢之中——袁紹身死之日,她曾把五個與自己爭寵的侍妾斷發毀容折磨致死,可現在看來她如今的下場恐怕還不如那五個女人呢!劉氏真想一頭撞死在堂上,可有個兒媳正撲在她懷裏緊緊抱著她的腰身,想動都動不了。


    曹丕正一眼打見那個女子:“夫人懷中抱的何人?”進來這半日,他才算開口叫一聲“夫人”。


    劉氏似有不忍,卻隻能無可奈何道:“此乃吾兒袁熙之妻。”


    “讓她抬起頭來給我看看。”曹丕話說得輕佻冷淡,仿佛支使的不是一位貴夫人,而是一個妓女。


    劉氏滿腔屈辱地扳起兒媳的頭給曹丕看——隻見一張年輕的瓜子臉,雖故意抹了不少灰,卻依舊難掩年輕俊秀。朱鑠見曹丕親自挑選,忙扔開手裏的丫鬟,上前扯過袁熙之妻,抓住發髻就要往盆裏按。


    “慢著!”曹丕一聲斷喝,上前抓住那女子手腕,端詳了片刻,“我自己來……水已經髒了,再去換一盆。”


    朱鑠又衝著眾丫鬟嚷:“聽見沒有,快換一盆。”


    “我叫你去!”曹丕瞪了他一眼,“把盆刷幹淨了,給我打一盆清水來。”


    朱鑠耍了半天威風,這回挨了訓,卻連大氣都不敢出,拾起銅盆奔院裏井台,刷了又刷洗了又洗,才端來滿滿一盆。有了先前的教訓他可就不敢往地上放了,親自舉到那女子麵前。這位大公子挽起衣袖,親自捧著水為女子淨麵。這位少夫人生平哪遇見過這等事?左躲右閃又羞又怕。曹丕幹這事還真有耐心,非但不惱,還饒有興趣輕輕柔柔地洗遍她臉上的每寸肌膚。獨忙壞了朱鑠,端著盆忽左忽右地跟著轉悠。


    洗畢一時尋不到擦拭之物,這位大公子竟扯起自己的大氅為她拭幹。這時再看,無論堂內堂外的男兒盡皆驚歎——她麵色晶瑩膚色如雪,小巧的鼻梁玲瓏有致,眉如墨染眼含秋水,唇若點櫻下巴微翹;雖秀發淩亂,卻更添嫵媚;雖衣衫不整,卻勝似窈窕;雖飽受離亂之苦,卻難掩絕代芳華;當真是一朵未施粉黛便傲立群芳的出水芙蓉!


    眾人瞠目結舌呆立半晌,忽聽院外又有腳步聲。朱鑠第一個反應過來:“公子,咱們……”


    “滾一邊去!”曹丕哪還有心思理朱鑠,他的目光一刻不離那美人,左觀右觀越看越喜,親手為她捋了捋鬢發;那美人要躲,卻被他抓住了肩膀,順著手臂往下摩挲,最後緊緊抓住她的小手。曹丕早已看癡了,口中默念:“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凰兮凰兮從我棲……”


    這時一個厚重陰沉的聲音接到:“得托孳(zī)尾永為妃。”


    曹丕覺著聲音耳熟,這才回過神兒來,回頭再看——曹操正怒目橫視站在堂口,後麵荀攸、郭嘉及許褚、韓浩、史渙等中軍將校擠了一院子;呂昭、段昭、任福不知何時被上了綁繩,被幾個兵押在堂下,曹真、曹休正跪在地上磕頭請罪。至於剛才那位作威作福的朱軍候,早就腳底抹油溜得沒影兒啦。


    美人臉上一陣羞紅,趕緊掙開雙手,藏到劉氏身後。曹丕才覺害怕,也趕緊跪下:“孩兒參見父親。”


    段昭瞥了他一眼,嘀咕道:“大公子啊,喊了半天‘主公來了’您都不理我,您真行!”一句話說得大夥想笑不敢笑,閉著嘴直吭哧。


    曹操惡狠狠瞪著兒子:“為父在城外忙軍務,你在這裏鳳求凰。你這個兒子當得好啊!”


    “孩兒不孝!”


    “你單單是不孝嗎?”


    “孩兒有罪!”


    “哼!”曹操愈加獰笑,“老夫傳下軍令,無論何人不得犯袁氏內眷。如今兒子犯了法,若不懲處難服三軍將士……來人哪!”


    “諾。”堂下眾將官齊聲應承。


    “把子桓、子丹、文烈三人上綁,拉出去各抽三十背花!”曹操自牙縫裏擠出這句話。


    “且慢!”郭嘉第一個跪下說情,“公子首次從戎為吏,不諳軍中之法,還請主公寬宥。”他起了這個頭別人趕緊隨聲附和,都是在曹家混飯吃的,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哪位好意思看公子們挨打?就連荀攸也道:“子桓年少無知,暫且饒了這次。”


    “不行!”曹操厲聲斷喝,“今天饒了他,明天別人饒不饒?就是要明明軍法!別人打三十,子桓打五十!”不勸還好,越勸打得越多。


    曹丕跪爬幾步湊到曹操腳畔,仰頭道:“父親打也打得、罵也罵得,但孩兒有一事相求。”


    “講!”


    曹丕站起身來,三步並作兩步,來至袁氏女眷中拉起那個美人,扯著她到堂口再次跪倒:“孩兒要取此女為妻,請父親應允。”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天下哪有隨便搶個女子就成親的?就連曹真、曹休和綁在堂下的呂昭等人都嚇一跳,原來隻當他隨便找個女人玩玩,竟然來真的!


    曹操初到之時被兒子氣壞了,並沒注意到此女相貌,這會兒聞聽此言不禁暗笑——你小子出娘胎才幾年?沒吃過沒見過的多了,瞅見一個就當好的。


    曹丕又信誓旦旦:“若得此女,孩兒此生心願無憾。”


    曹操又氣又惱,當著這麽多人說這種話,太給曹家丟臉;可瞧了一眼被他拉著手跪在一邊的女人,秀發烏黑可能確有幾分姿色,便強壓怒火道:“你抬起頭來!”


    袁熙之妻委委屈屈“諾”了一聲,倒似燕鳴鶯啼般,隻一抬首間,曹操倒吸一口涼氣,連退了好幾步,頓了片刻隨即仰天大笑:“此真吾兒婦也!”眾人好奇釋然在外麵抻著脖子爭相目睹,都是“噫”的一聲讚歎。


    曹丕鬆了口氣——無憾矣。


    跪在不遠處的劉氏也鬆了口氣——不憂死矣。


    軍師荀攸卻滿麵慚愧,對曹操耳語道:“是不是先安置劉氏夫人再議他事?”


    一句話給曹操提了醒:“哪位是劉氏夫人?”


    劉氏跪了半日這才插上一句:“民婦乃袁本初未亡之婦。”這會兒已不敢再說自己是大將軍夫人了。


    曹操有心詢問此女來曆,又礙於旁人太多,扭頭望了一大圈,見王忠站在人群後麵極遠處,趕緊伸手招呼:“王忠!老夫命你將堂上所有女眷一律帶進側院回避,好生照看不準侵擾,隻留下大將軍夫人。荀軍師暫留一步,其他人退至前堂各司其職,若無要事不準進來。”


    “諾。”這番安排傳下去,院裏可就熱鬧開了。大夥不敢多問紛紛退去,隻曹丕滿心神往,跟在袁熙之妻身後轉去側院,片刻也舍不得離開。至於被綁的段昭三人,早有人解開了繩子,曹操不再提,這就算沒事兒了。大夥亂亂哄哄折騰了好半天才漸漸安靜。


    曹操見沒有別人了,這才向劉氏深施一禮:“嫂夫人受驚了。”他早年呼袁紹為兄,故而這般稱呼。


    “民婦不敢。”劉氏再次見禮。


    曹操別的不提先打聽那女子,劉氏娓娓道來。原來她乃中山無極人士,已故上蔡令甄逸之女,芳名喚作甄宓(fú)。聰明貌美,喜讀詩書,配與袁熙為妻。因為袁熙出鎮幽州,甄宓留在鄴城伺候婆母,算來比曹丕大五歲,現年二十三。


    荀攸在一旁坐著,越聽越覺尷尬:“此女已有丈夫,配與明公之子恐怕不妥吧?”隻因太礙名聲,軍師也管起家務事了。


    曹操倒不以為然:“老夫聽說那袁熙倒是個謹慎之人,惜乎兄惡而弟驕,他處其間又不能居中調和。古人雲‘修身正行,不能來福;戰栗戒慎,不能避禍’。早晚也是老夫刀下之鬼,他死了還談什麽丈夫不丈夫?我兒既愛娶之便是。怎奈中山路遠,就借貴府一用,三日自此迎娶入營!”


    “諾。”劉氏跪在那裏豈敢多言,心裏卻是憂喜參半——憂的是袁氏之婦竟歸仇人,曹操還當著自己麵說要弄死袁熙,可見袁氏男子當無遺類;喜的是自此與曹家添一段姻緣,自己的命算是保住了。


    果不其然,曹操道:“袁家之婦既轉嫁我兒,老夫也不難為你們。凡袁氏女眷繼續居住府中,不準任何人來騷擾。”實際就是軟禁。


    扔下這句話曹操便領著荀攸下堂了,劉氏望著他的背影又是一拜,心裏已談不到什麽痛苦不痛苦,更不敢奢望與兒子能再相見。能平安活著就很不容易了……


    曹操滿麵歡喜,荀攸卻悶悶不樂——進了幕府未理政務,先搶人家兒媳,這事辦得也太不地道了。當年曹操納張繡嬸娘、收秦宜祿之妻,如今曹丕又搶袁家的媳婦,曹家父子好門風啊!


    哪知對麵又走來王忠:“啟稟主公,有三個人想請您見見。屬下已安排他們在東房等著呢!”王忠是機靈人,曹操叫其看管女眷他就明白了——賊不走空,絕色佳人被兒子搶去了,他也不能白來一趟,這是叫我給他物色美人呢!


    “你很會辦事。”曹操滿臉凝重矜持不笑,“帶路吧。”


    三人邊說邊走又到了東麵一處院落。荀攸不明其理還隻當是發現什麽賢士,到地方才知道又是女色之事,幹脆不進去了,氣哼哼在外麵等,王忠也找了個由頭留在外麵。曹操一人入內,但見房裏規規矩矩站著三個少女——兩人花枝招展、環佩叮當宛若富貴仙子,還有一個相貌清秀未施粉黛,似乎是個丫鬟。


    那倆濃妝豔抹的一個姓趙、一個姓劉,是袁府歌伎,剛才見甄氏得公子青睞,另抱琵琶倒也是個好歸宿,總比落在當兵的手裏強,便有心見賢思齊。何待王忠物色?早就再梳鬢發重塗脂粉,把平日舍不得戴的首飾簪環都掛上了,見曹操進來趕緊上前施禮自報家門。


    曹操見這倆女子雖不及甄氏之貌,卻也是相貌俊美豆蔻年華,便直截了當道:“你二人可願從老夫?”


    二女齊聲稱是,尤其那個姓趙的小嘴比吃了蜜還甜:“我們姐妹出身卑賤,能跟著大人乃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啊!”曹操哈哈大笑連忙攙起,這倆人順藤摸瓜拉住他雙臂,又是撒嬌又是嬉笑,門外的荀攸連連咋舌,索性把臉扭過去不看。


    曹操閃目再看,見始終站著不動的那個少女眉目清秀身材婀娜;雖滿麵驚懼之色,卻更顯楚楚可憐——丫鬟與歌伎不同,整日裏就在後宅伺候內眷,遇到今天這般陣勢早嚇呆了,連哭都不敢哭。


    “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聽他問話,嚇得直哆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姓劉的歌伎恐曹操動怒,趕緊替她回道:“她叫阿騖。”


    “阿騖?哪個騖字?”曹操饒有興趣。


    那姓趙的歌伎粗通文墨,拉起曹操的手,用手指寫著這個字,嘴上又道:“這阿騖妹子自幼父母雙亡,在府裏伺候夫人們。大人您是仁心好善,索性連阿騖妹子一起收了吧。”她能說會道又會哄人,寫完這個字順手牽起曹操的胡須,輕輕捋著。


    曹操被她哄得美滋滋的,搖頭晃腦道:“屈原有雲:‘朝騁騖兮江皋,夕弭節兮北渚。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這樣一個標致的美人該在錦繡華堂上,當個丫鬟倒是可惜。”


    姓趙的歌伎嗲嗲道:“那大人就愛惜愛惜她,我們姐妹三人一起伺候您……”


    “哈哈哈……妙!妙!”


    “主公!”外麵的荀攸實在聽不下去了,一咬牙,低著腦袋鑽進來,“此番兵取河北為何而來?你豈能一進鄴城就先搶人歌姬侍女?這、這……”他實在不知說什麽好了。


    “搶?”曹操笑嗬嗬道,“你們兩個說說,是老夫要搶你們嗎?”


    那姓趙的歌伎道:“這位大人說錯了,我們姊妹是心甘情願跟隨曹公的。”


    荀攸一聽人家你情我願,實在難管這事,氣哼哼道:“主公乃荒淫無道之人!”說罷拂袖便走。


    曹操猛然推開兩個歌伎,一把拉住他衣袖,霎時間已換了口吻:“軍師且慢!何言老夫是荒淫無道之人?”


    荀攸被他抓著一隻衣袖,卻不好意思回頭,隻背對著他憤憤道:“貪愛女色,不聽勸諫!”


    “貪愛女色有何害?”


    “亂政禍國!”荀攸脫口而出,“昔日晉有驪姬之亂、陳有夏姬之災,故為政者當……”


    “一麵之詞!”曹操嚴厲訓教道,“昔日光武帝因慕陰後而奮發,司馬長卿因得卓文君而顯名。隻道好色誤國,何不言好色而成大事者?”


    荀攸竟被問得一時無語。


    “可見貪愛女色未必荒淫。”曹操慢慢放開衣袖,又道,“再說你這‘不聽勸諫’四字……軍師之職所司何事?”


    荀攸當然知道自己的職責是什麽:“運籌帷幄,參謀軍機!”


    “不錯。”曹操莞爾,“既然如此,軍師為何幹問老夫女色之事?”


    “這……”荀攸再次語塞。


    “足見不聽勸諫未必無道。”曹操洋洋得意,“亦可知老夫並非荒淫無道之人。”


    荀攸被他強詞奪理堵住嘴,還得賠禮請罪,轉過身來抱拳拱手,卻依舊不肯改口:“屬下一時失言,望主公寬宥。然耽女色易誤正務,納袁氏之眷又有礙清名,還請主公三思……”剛說完就聽外麵劉岱來報事:“啟稟主公,府中文書卷宗已按您的吩咐盡數收斂,財物珍寶也已集中封存。被獲的三十多個掾吏都押在西院裏,聽候主公發落。”


    曹操聽罷笑道:“聽見沒有?一切妥妥當當。軍師說耽女色誤正務,可老夫誤了什麽?我曹某人縱橫半世,既要收八荒為一統,又要聚天下美色以納之。又何悖大丈夫所為?”說到這兒他倏然指向那個婢女阿騖,“我觀此女頗有姿容,就將她送與軍師為妾,以慰你數載從戎之勞。”


    “啊!”荀攸嚇一跳,“不可不可!”


    “有何不妥?”曹操抓住他手腕,“食色性也,聖人所言,軍師納之無妨!”說著話又招手叫阿騖過來。


    荀攸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從來端正謹慎,倉皇欲走卻被曹操抓得死死的,一步都邁不開,隻得連聲辭讓:“主公好意屬下心領,此事萬萬不可!”


    曹操頭一遭見他如此狼狽,愈加不肯放,笑道:“此乃一樁美事,軍師笑納便是,有何羞赧?來來來……阿騖,快給軍師施禮!”


    阿騖已經嚇呆了,渾身顫抖不知所措。趙李二歌伎都是機靈人,上去就拉:“好妹妹,還不快給這位大人行禮?”可她就是不敢上前。


    曹操把眼一瞪:“你這女子不識抬舉!若不肯伺候我家軍師,休怪老夫翻臉無情!”


    阿騖聞聽這話嚇得心驚膽戰,眼見曹操橫眉立目一臉凶惡,被他拽著的那位先生倒是文質彬彬慈眉善目,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跪倒在地抓住荀攸衣襟:“大人救命……大人救救阿騖……”


    “哈哈哈……”曹操轉怒為喜,“此女與軍師有緣啊!軍師若是不納,老夫可就要殺她,救與不救軍師自便。”


    荀攸方寸已亂,又羞又氣又憐又懼,忙拉扯衣襟:“姑娘別哭,有話咱慢慢說……本官都一把年紀了……哎呀!這可如何是好……”阿騖抓到的是救命稻草,如何肯放?隻是哭個不停。


    曹操見他為難,附耳相勸,這次直呼表字了:“公達賢弟,你莫推辭了。我知你膝下子嗣凋零,此女將來若能為你生下一兒半女,豈不是美事?”荀攸膝下凋零倒也是實情。他原有一子荀緝,聰明好學,無奈剛二十歲就夭折了,後來又得一幼子荀適,卻是個病秧子,養得大養不大還難說。不過荀攸從戎多年嘴最嚴,當初辛毗與辛韜商議搬請曹兵,到了許都辛韜想問出兵與否,荀攸都不肯透露,就更不要說向外人吐露子嗣之苦了。如今曹操提出這件事,倒叫他心裏熱乎乎的。


    但即便如此荀攸還是不依,猛一狠心拽回衣襟,凜然道:“我荀氏乃潁川名門,豈可搶人內眷行此不義之事?”


    “哦?既然如此……”曹操捋髯而笑,“劉岱!把這個丫鬟拉出去砍了!”


    劉岱哪管什麽是非黑白,曹操有話一律照辦,上來就拉扯。阿騖哭得淚人一樣,緊緊抱住荀攸的腿:“大人救救我!救救我!阿騖這輩子為您做牛做馬也心甘……不要殺我……”


    荀攸畢竟也是心軟,望著這楚楚可憐的姑娘,聽她哭得撕心撕肺,猛然將她護在懷裏:“我、我……我要了!”


    “哈哈哈……”曹操一陣奸笑,“這才對嘛!恭喜恭喜……”隨著劉岱出門而去。


    不知何時郭嘉也跑來了,滿臉輕佻戲謔道:“主公真偏心,賞了軍師怎不賞我?”


    “謔!來得真快!”曹操知他風流好色,也是同道中人,“你這饞貓莫非聞到腥味跟來了?”


    “在下可是隨著脂粉之香而來。”郭嘉搖頭晃腦。


    “你小子的風流債還嫌少嗎?”


    “知好色則慕少艾,在下從來不拿女人當麻煩。隻要主公肯賞,來者不拒多多益善!”


    “偏院裏有的是,你自己挑去。要多少老夫給你多少!”


    “遵命。”郭嘉越發油嘴滑舌,“人道周文王有百子,難道都是一個娘腸子裏爬出來的?可見文王姬妾也少不了。咱們搶女人納姬妾也算是追慕聖賢吧?”


    “哈哈哈……”曹操狂笑不已,“對對對,咱們倆和軍師今晚都要好好研究聖人之道啊!哈哈哈……”


    荀攸在屋裏聽得清清楚楚,越發以袖遮麵,羞得不敢見人,哆嗦得就像風中的樹葉。


    袁氏舊僚


    後院春意盎然,前院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被獲的袁氏舊僚都站在院中央,有的是大將軍府掾屬,有的是州郡縣三級地方官,有的是與袁氏過從甚密的家族首領。擠擠插插好幾十人,這會兒多已失魂落魄,加之這些日子忍饑挨餓,站著都打晃。而在他們四周,黑壓壓圍滿了曹兵,手裏舉著長矛,隻等一聲令下就叫他們命喪當場。


    在他們不遠處,堆著兩座小山。一座是金銀財寶布帛玉器;一座是從府裏抄沒的書籍卷宗,也有軍兵看守,不準任何人碰。


    曹操一入袁府便有“斬獲”,美人入室這會兒正在興頭上,環顧被獲遭擒之人,頗有傲慢之態,笑眯眯道:“昔日蕭何入鹹陽,先取典章宗卷。”說著話竟先朝那堆書簡走去。


    王忠忙著獻殷勤,搶步上前親手搬過一隻大箱子:“主公請看,此乃袁紹遺物,聽這府裏的仆僮說,是他臨死前常看的東西。”


    “哦?恐怕又是讖緯之物吧!”曹操信手拿起一卷,仔細看來,上麵寫著“汝南應仲遠撰”六個剛勁有力的篆字。應劭字應仲遠,是曹操為兗州刺史時的泰山太守,當年他沒


    及時迎侯曹嵩、曹德父子,導致他們被徐州叛將殺死。事後應劭恐曹操加罪,棄官而逃投靠袁紹。不見此書曹操還一時想不起,一見此書殺心頓起:“應劭是否擒獲?”


    “不曾擒獲。”


    “哈哈哈……”被俘掾屬中有一人仰天大笑,那聲音直震屋瓦,“應仲遠死了好幾年了,你拿不住他……”


    “閉嘴!”王忠躥上去就要打。


    “住手。”曹操攔住王忠,瞥了一眼說話之人——此人三十多歲身高八尺開外,猿背蜂腰雙肩抱攏,麵似銀盆目若朗星,雖也是饑困交加,卻依舊聲若洪鍾底氣十足,尤其一副虯髯文人武相,透著瀟灑之氣;站在那裏高人一頭,負著手滿麵含笑,無絲毫畏懼之色。曹操心下暗讚此人相貌,卻故意低頭翻著書簡,隻道:“一死就能了之嗎?城中可有應氏子侄?”


    王忠還在詫異他問誰,那插話的掾屬又道:“其弟應珣、其侄應瑒皆在城中,你要如何?”


    曹操依舊不搭理他,邊翻書邊惡狠狠道:“許褚聽令!”


    “在!”許褚把大鐵矛一橫。


    “我命你速把應珣、應瑒父子擒至軍中,老夫要……”話說了一半他忽然被這書簡的內容吸引住了:


    夫國之大事,莫尚載籍。載籍也者,決嫌疑,明是非,賞刑之宜,允獲厥中,俾後之人永為監焉。故膠西相董仲舒老病致仕,朝廷每有政議,數遣廷尉張湯親至陋巷,問其得失。於是作《春秋決獄》二百三十二事,動以經對,言之詳矣,逆臣董卓,蕩覆王室,典憲焚燎,靡有孑遣,開辟以來,莫或茲酷


    。今大駕東邁,巡省許都,拔出險難,其命惟新……


    這是一份表章的抄本啊!曹操猛然想起,九年前遷帝至許都時應劭曾經上書朝廷,並獻過一套《漢儀》,自己軍務繁忙未曾得見,但據荀彧提及,此書詳細記載了朝廷禮儀製度。


    曹操放下表章,繼續在箱子裏找,果然尋到其中一卷,打開一看——密密麻麻記載的都是官職,連俸祿、屬員、職責都標注得很明確。倏然間又想起當年在兗州時應劭說過,要編一部匡正禮儀的書等重建朝廷時用。現今朝廷的禮儀是荀彧確立的,必然從此書中獲益良多。《管子》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正因為明確了禮儀,許都才能招來那麽多人效力。曹操百感交集——應劭雖然叛歸袁紹,卻為許都朝廷立過大功,自己竟到今天才醒悟。


    許褚還等著他後半句話呢,半天不見下文,問道:“將應氏父子擒至軍中如何處置?”


    曹操把書簡小心翼翼卷好,輕輕放回箱子,將錯就錯道:“我說的不是擒,是請!你聽錯了!應仲遠編撰《漢儀》有功,老夫要將他弟弟應珣辟為掾屬,其子應瑒讓繁欽、路粹他們考較考較,若有才華也給個職位。”


    “諾。”許褚聽得糊裏糊塗,這些事本不歸他管,又不敢多問,趕緊領命而去。哪有派大老粗去請人的?眾人都覺莫名其妙。


    曹操翻著那箱子裏的書,除了政論就是兵法:“看來袁本初最後一年真是變了,可惜行將就木,太遲了!”又發現一卷杏黃錦帛包著的卷宗,打開一看——冀州的戶籍簿。拿出來仔細翻了翻,冀州民戶果然眾多,竟是中原豫州的好幾倍。曹操心頭狂喜,不禁朗聲大笑:“若大舉征兵可得三十萬眾,冀州真人口聚集之地!”


    話音剛落又有人高聲喊嚷:“你早晚步袁紹之後塵,走上國破家亡之道!”


    連得勝的帶被俘的,所有人都嚇一跳,這不是找死嗎?曹操甩臉觀瞧——又是那個虎目虯髯瞎搭茬的家夥。


    插一兩句話也罷了,這會兒竟如此咒罵,士兵一擁而上,十幾支長矛已頂在他身前身後。那人毫不畏懼,摸著頷下虯髯笑道:“你們殺啊?殺啊!”又瞥了曹操一眼,“在下所言不對嗎?”


    曹操倒未有何怒意:一者,他實在愛惜此人相貌,尤其這幅虯髯,把曹營翻個遍也找不出一位比此君瀟灑的,再者,此人話裏話外不像有什麽敵意。他隻坦然一笑:“先生道我遲早國破家亡是何意?”


    那人滿臉正氣道:“天下分崩九州幅裂,二袁兄弟手足相殘,河北之民苦不堪言。冀州方得平定,未聞王師撫慰百姓存問風俗,進了鄴城先估算甲兵之數。曹公如此行事還指望冀州百姓擁護你嗎?”他本就聲若洪鍾相貌雄偉,這會兒諍諫直言朗朗陳詞,簡直像頭發怒的老虎。


    曹操又驚又奇,驚的是此君風骨挺硬,當麵斧正不留情麵;奇的是句句諷諫之言,並非袁氏死黨。木訥片刻曹操忽然深施一禮:“多謝先生指教……”他平時不輕易屈於人言,今天是故意做個禮賢下士的樣子叫河北官員看,“還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不敢當。”那人還了一禮,但說話還是很衝,看來不是故意倨傲,就是這表情這聲音變不了,“在下清河崔琰。”


    “啊!”曹操撲哧一笑,“久聞大名,先生何不早言啊?”


    崔琰笑道:“早言又能何如?”他連笑也是那副瞪著眼的模樣。


    “君乃鄭康成門下高足,郗鴻豫、國子尼二卿屢次相薦,早知是您何必如此疏遠,請過來吧。”


    崔琰搖搖了頭:“疏遠點兒好,若非剛才幾度相試,在下怎知明公是否值得輔佐?”


    曹操連連點頭,心裏卻暗自僥幸。


    這會兒郭嘉、許攸、荀衍、樓圭等一幹謀士正從前堂過來,許攸一眼打見崔琰,笑著嚷道:“崔季珪!你這瞪眼虎真是不開竅,別在當中站著,出來啊!”別人都不敢隨便說話,唯有他自恃故舊身份敢隨便處事,什麽教訓都沒吸取。


    崔琰瞅了他一眼,戲謔道:“你當我似你那般不知廉恥?都是老熟人,你什麽老底瞞不了我。別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啦!”


    這句話可趁了曹操的願,打心裏覺得解氣,卻道:“聽說先生曾被袁氏兄弟下獄,如今已不算這府中掾屬,怎麽還不肯出來?莫非不願保我嗎?”


    崔琰卻不明確回答:“在下既不保袁也不保曹,唯保胸懷天下之人。”


    “那以先生所見,老夫還不算胸懷天下之人嘍?”


    崔琰漫指這一圈子甲士:“明公既有誌天下,何以甲兵相脅?公與袁氏便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等何罪?河北官員屬吏何罪?這鄴城之內的百姓又何罪?審配頑抗半載有餘,百姓絕糧苦不堪言,明公還不快放糧救民?胸懷天下,我看明公還差得遠呢!”這一番大道理人人都清楚,可是誰也不敢直言。崔琰這麽個袁氏遺臣竟當眾兩番直諫曹操,而且扯著嗓門又吹胡子又瞪眼,四下的人都看傻了。


    真是一物降一物,曹操的脾氣也不小了,遇見崔琰卻一點兒都發作不出來,隻是咯咯地笑。其實道理雖一樣,但也分誰說、怎麽樣去說。曹操就是喜歡看他這副仗義執言的模樣,這副虯髯配上威嚴的舉止實在是瀟灑暢快。


    “一切皆依先生之言……”曹操笑罷伸手招呼劉岱,“你去傳令給卞秉,叫他放些糧食給百姓。各處人馬不得擅自移動,準城內之民出去收斂家人屍骨。”


    “諾。”


    “慢著!”崔琰竟直接衝劉岱嚷道,“兵荒馬亂必有刁徒趁亂殺人,需嚴禁士紳百姓趁此機會報私仇。還有,城外死屍一律三日內入土,不可重斂厚葬長奢華之風!”


    話是有理,可崔琰傳令劉岱哪能接啊,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看著曹操。


    “你聾了嗎?還不照崔先生說的去做!”曹操一陣嗬斥。


    “諾。”劉岱倉皇而去,嘴裏叨叨念念——還未歸順主公就肯聽他的,大胡子將來準比我官大呀!


    “那這些袁氏舊屬又當如何?”崔琰不容喘息又問。


    曹操逐個打量這些被俘之人,有的驚魂未甫,有的滿麵羞愧,有的故作鎮靜、有的恚怒不平,鄴城斷糧這麽長時間,大多數都臉色不正,受夠了折磨。其實奉天子以討不臣,就該照章辦事。《漢律》規定凡是與罪人交關三日者為同罪,何況袁氏下屬官僚?但現在局勢允許這麽辦嗎?如果要治罪,冀青幽並四州之官哪個沒罪?眼前不過是一群運氣不好被堵在府裏的,外麵逃匿的還不知有多少呢。再者,不可能把州郡縣三級官吏全部更換,以後治理河北還要用這些人啊……想至此曹操高聲宣布:“與袁氏同惡者,一律赦免概不追究。”這就等於說,除了袁尚兄弟以外所有人以前的行為都一筆勾銷了。


    此令出口被赦者都鬆了口氣,士兵立刻把手中兵器放下了。崔琰整整衣冠前跨幾步,規規矩矩大禮參拜:“在下前騎都尉崔琰願歸順曹公,懇請開自新之路。”


    曹操初始還以為崔琰單純直諫,但見他一拜才明白其中玄妙——赦免是赦免,招攬是招攬,看似繞了一個彎兒,其實分毫都不亂。赦免了就是無罪之人,再把無罪之人招攬過來,這誰也說不出個錯字。對自己而言,招攬的是無罪之人,談不到包庇罪人;對他而言,他被赦免後才投靠自己,也就不存在叛主投敵之說。既無礙於世風,又不僭朝廷法度,這一手真高明啊。


    曹操趕忙雙手相攙:“先生大才又敢直諫,請起請起。”


    崔琰這一降,後麵跟著跪倒五六個青年掾吏,都願意歸順,但大部分人還是猶豫不定。這時人群中有個花白胡須的文士高聲道:“多謝明公原宥,在下告辭了!”說罷轉身就走。此人似乎很有威望,他這一走不少人也低頭跟著走。


    這會兒傻子也能看明白,曹操赦免就是為了叫他們歸順,都回家不幹了還有什麽意義?士兵們又把兵刃拿了起來,嚇得那幫人紛紛倒退,曹操真恨不得自毀諾言把那個帶頭人亂刃分屍。


    這時荀衍從兵叢裏擠進去,一把拉住那個帶頭文士:“四弟!你這是幹什麽啊!”原來此人正是荀衍之弟、荀彧之兄,排行老四的荀諶荀友若。曹操上次與他見麵還是十多年以前的事,早忘了他什麽模樣了,既然是荀家兄弟,那說什麽也不能殺了。


    荀諶掙開荀衍的手:“閣下莫要孟浪。”


    荀衍聽此一言宛如置身冰窖之中:“友若何不歸降?”


    荀諶不容他說完:“在下乃袁氏之臣,卿為朝廷之士。”他說到“朝廷”二字時幾乎是諷刺的口吻,“我與卿素不相識,交淺不可言深。”說罷接著往外闖。


    “友若!你連親兄弟都不認了嗎?”


    “親兄弟?”荀諶冷冷道,“我沒兄弟。我親哥哥、親弟弟曾與我發誓共保袁氏成就大業,後來弟弟年輕誌短逃了,哥哥也背信棄義。從那兒開始我便沒兄弟,我就是個冀州從事,離開冀州我沒親眷。”


    荀衍呆呆佇立無言以對。曹操緊走幾步湊到近前:“荀友若,你莫要執拗……”


    荀諶轉身朝曹操深施一禮道:“明公已赦免所有袁氏之臣,我既無罪便可來去自由,豈不聞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難道當朝三公還要出爾反爾嗎?”


    曹操真被他問住了,略一思索轉而又道:“老夫既是當朝三公開府之人,有權辟用士人,我認命你為我幕府掾屬。”


    荀諶又作揖道:“朝廷征賢尚可不至,三公辟令也可不奉,此皆不犯國法。草民不願應辟,請容草民甘老林下。明公身為當朝宰輔,該不會自己破壞法度吧?”不愧是荀家兄弟,說起話條條占理,換了旁人曹操管他什麽道理不道理,刀子就是道理!可是荀家的人怎麽下手?


    那些觀望之人見荀諶的辦法高明,紛紛跪倒在地:“我等也不願再為官,懇請曹公放我們回家……”他們可沒有好親戚在曹營,邊懇求邊磕頭。


    曹操不明白這幫人為何此等態度,猶豫再三最終擺了擺手:“讓路……”


    士兵分開道路,荀諶帶頭,亂亂哄哄。許攸與樓圭忽然擠上去,攔回一個皂衣老吏,笑嘻嘻問曹操:“主公看這是誰?”


    曹操仔細打量——見此人滿臉皺紋,膚色黝黑,須發灰白,但眉梢眼角間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正怯懦地望著自己,似乎充滿了恐懼。


    “這位先生是……”


    許攸笑道:“當年的老朋友怎麽都忘了?你們曹家跟人家是老世交。”


    “啊!”曹操一陣驚愕,“是元平兄嗎?怎麽會……”


    此人便是先朝太尉崔烈之子崔鈞。董卓進京後意欲舉兵之人四出逃奔,崔鈞逃到渤海追隨袁紹,也算袁氏創業之臣。可曹操印象中的崔鈞還是那麽人高馬大赤紅臉膛,一團英武之氣,怎麽會變成這樣?


    崔鈞顫顫巍巍施了一禮:“罪臣拜見曹公,還望您看著先人之麵,不要加罪在下……”


    曹操倏然失落:“元平兄,我怎麽會治你的罪呢!”


    “多謝曹公……”說罷這句,崔鈞哆哆嗦嗦掉頭便跑,險些被石階絆個跟鬥。


    曹操望著他的背影癡癡發愣:“怎麽會這樣呢?”


    許攸略知內情:“袁本初待他不好,始終不給他升官,還時常斥責他。他雖有才能不得施展,又惶惶不可終日,能忍則忍如履薄冰……”說到這兒一向懈怠的許攸竟淒然歎了口氣,“其實我不也被本初逼到你手下了嗎?這還算是好的,像張景明、劉子璜都叫袁紹殺了,一點兒舊情都不念啊……”


    “這也不全怪袁紹。”一旁站著的崔琰突然插了話,“他本是汝南人士,來至河北之地必要重用此地之士以收人望。不把那些位高權重的故舊拿下,何以委任本地之人?何以借豪強而自固?”


    曹操一陣木然。


    崔琰緩緩湊了過來:“河北之治與明公在中原之治大不相同。剛才走的那些人在城外多有田產,佃戶成群又築莊園。可是您在中原為政則反其道而行之,興屯田抑豪族,官渡之戰又坑殺河北之兵八萬之多,那些人怎麽可能放心輔保您?他們害怕您啊……”


    曹操掃視一眼留下歸降的這幫人,除了掾吏就是年輕人,真正有名望、有實力的人物隻有崔琰。這真是個棘手的問題。那幫豪族之人怕他加害,可他又何嚐不怕那幫人?都是望族豪門,若不收其心誌,他們各歸田宅拒不從命,甚至聚集鄉眾起來反抗,雖得冀州亦不能安——這就是麻稈打狼兩頭害怕。


    “不就是要老夫給他們吃顆定心丸嗎?”曹操喘了口大氣,“我有辦法……除了我誰也想不到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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