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作柏甜言蜜語,殷勤招待了陳雄一番,請陳回靈山後讓黃紹竑把隊伍開到興業縣城隍圩來駐紮。俞作柏之意,並非真的關心他的老同學黃紹竑眼下的危難處境,而是乘人之危,欲將其誘騙前來,包圍繳械。俞作柏自襲擊班師粵軍,繳獲了一些槍械後,又接著打劫了馬省長的船隊,擄獲大批槍支和現款,所部實力大增,俞作柏官至統領,胃口也越來越大。現在見黃紹竑走投無路,正是下手的極好機會,如果再把黃紹竑這幾百人槍抓過來,在李宗仁部下,他便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了。將來,說不定有一天還能獨樹一幟,橫行天下呢。俞作柏越想越美,那雙大眼睛閃爍著亢奮的光芒,每日隻是喝酒作樂,專等黃紹竑前來上鉤。可是,陳雄回靈山之後,好幾天過去了,卻並不見音訊。俞作柏等得漸漸不耐煩了,忙著人到靈山去暗中打聽,幾天後,打聽的人回報,說探得黃紹竑仍在靈山駐紮,並無開拔興業縣城的動向。俞作柏估摸,黃紹竑正在進退維穀之際,必定疑慮重重,舉棋不定,尚不肯輕易上鉤。俞作柏直把他那雙老大的眼珠轉了不知多少轉,本想率領自己這兩營人馬,前去偷襲靈山,將黃紹竑等人一網打盡,但又擔心自己力量不夠,且黃紹竑又詭計多端,剽悍善戰,也不是好對付的,弄不好,偷雞不成蝕把米,豈不丟人現眼?俞作柏左思右想,一時苦無良策。不吃掉黃紹竑吧,心裏總感到癢癢的,吃起來吧,又覺得那是塊鯁喉的骨頭,不好張口。俞作柏在他的司令部裏轉悠著,急得直罵娘。思忖了半日,不覺想到了李宗仁,自己力量不夠,何不報請李宗仁再調兩營人馬前去圍剿,用四個營對付四百餘人,他黃紹竑縱是三頭六臂也插翅難逃。想到這裏,俞作柏把眼珠骨碌一轉,“哈”的一聲暗自笑了起來。但一想又覺不妥,李宗仁的為人俞作柏是深知的,要他幹這種明火執仗之事,他是絕對不肯的,怎麽辦?俞作柏又把眼睛眨了幾眨,頓時計上心來,“哈”的一聲笑,忙喚道:


    “來人呐!”


    副官忙跑了進來,問道:“統領有何吩咐?”


    “備馬。”俞作柏命令道。


    副官即著人將俞的坐騎牽來,俞作柏帶上幾名隨從衛兵,騎上馬急急奔往玉林,找李宗仁去了。


    俞作柏到了玉林,在司令部裏見到了李宗仁,便說道:


    “總司令,我近日打探得一宗上好買賣,不知你肯不肯做?”


    李宗仁看見俞作柏那雙詭譎的大眼睛不斷地眨巴著,估計他又在算計著什麽歪門邪道,忙說道:


    “健侯呀,我讓你率部駐紮興業縣城隍圩,是要你在那裏剿匪練兵,你又想到什麽做買賣上的事情去了?”


    俞作柏“哈”地先笑了一聲,又把一雙大眼眨了眨,這才說道:


    “我是想給總司令掙一筆可觀的本錢啊,俗話說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我們隻在玉林想做大,何日才成得大事?”


    李宗仁見俞作柏說話盡拐彎彎,更斷定他此來必有企圖,但俞作柏做事一向敢作敢為,截擊班師粵軍,夜襲馬省長船隊,他皆獨斷專行,並不請示,這次為何竟專程由城隍圩跑到司令部磨起嘴皮來了呢?李宗仁想了想,便斷定俞作柏不是因為上次打劫馬省長受到訓斥後有所收斂,遇事先來請示,而是碰上了硬對手,不好下手,來請求支援的。李宗仁便追問道:


    “到底有何事,請扯直說來,休得拐彎抹角。”


    俞作柏忙湊近李宗仁的耳邊,說道:“黃季寬那個鬼仔有好幾百條槍已到了靈山,正是窮池之魚,走投無路之時,我看把他們收拾算了!”


    李宗仁聽了忙正色道:“這哪能是人幹的事!你上次搞到馬省長頭上,已屬不仁;這次又想乘人之危動黃季寬的手,更屬不義。古語雲,‘多行不義必自斃’。健侯,當個軍人,也要正派呀!”


    俞作柏如何聽得進李宗仁這一套,什麽仁呀義呀的,在他眼中吃掉對手擴大實力便是高於一切的準則,隻要手上有實力,兵多將強,有大片地盤,便可名正言順,無論講仁道義都有人聽,否則,那不過是隔著靴子搔癢,給聾子念經罷了。俞作柏當然明白,不管李宗仁嘴上仁呀義呀說得如何動聽,但他腦子裏日思夜想的不也是擴充實力,搶占地盤嗎?隻不過李宗仁做得不太露骨,顯得“文明”一些而已。假如當初俞作柏不用動武,而是把馬省長請到貴縣或者到玉林開府,由馬省長任命李宗仁為什麽總司令之類的名義,由李宗仁收拾廣西殘局,馬省長做個傀儡省長,那李宗仁不知要怎樣感謝俞作柏呢。然而俞作柏到底是俞作柏,他做事喜歡痛快,既然手裏拿著的不是吹火筒,帶的也不是紙紮的人馬,且不說戰場上真槍真刀的廝殺俞作柏感到過癮,便是明火執仗打家劫舍、殺人越貨他也在所不辭。在這樣的年代裏,本來就兵匪難分,因此俞作柏倒也不怕李宗仁責怪。雖然在貴縣他打劫了馬省長的船隊,受到了李宗仁和馬省長的責罵,但事後李宗仁仍將從馬省長衛隊營繳來的幾百支好槍任由俞作柏擴充一個步兵營,還提拔俞作柏營裏的連長、俞的表弟李明瑞為營長,把俞作柏由營長升為統領,並且還滑稽地導演了一場土匪打劫馬省長船隊的鬧劇。李宗仁既擴充了實力,又博得了好名聲,隻有俞作柏暗中“哈哈”自笑,連連好幾天都眉飛色舞。現在,李宗仁不同意吃掉黃紹竑,無非是不同意吃得太露骨,因此俞作柏把眼一眨,幹脆地說道:


    “黃季寬目下勢單力薄,正在走投無路,我們如果不動手,別人也會下手的。先把槍繳過來,黃季寬願幹,看在老同學份上,可以給他個營長當當,不願幹,送他筆路費,打發走掉了事。”


    李宗仁仍搖著頭,堅決地說道:“大家都是同學,有難不扶已是有慚,還要落井下石,更是不該!”


    俞作柏見李宗仁橫直不答應,自己這兩營人馬又對付不了黃紹竑,眼看到嘴的肥肉吃不著,心裏怏怏而退。李宗仁見俞作柏心裏不痛快,又想靈山縣距城隍圩僅九十餘裏,他擔心俞作柏瞞著他帶兵去繳黃紹竑的槍,黃紹竑必然拚死抵抗,到時兩敗俱傷,一則大損實力,二則別人定會以為俞作柏所為乃是奉李宗仁之命,豈不有損名聲。其實,黃紹竑等人自退出南寧後,李宗仁早已密切注意其行蹤,黃紹竑到達靈山,李宗仁也有所聞。俞作柏想的是吃掉黃紹竑,李宗仁想的卻是把黃紹竑請來當他的第三支隊司令,因此他怕俞作柏鋌而走險,鬧出亂子,現在不如先把俞作柏穩住,對黃紹竑那邊,再作打算。


    “健侯,你回來。”李宗仁對正走出司令部的俞作柏喚道。


    俞作柏見李宗仁喚他回來,忙折回到李宗仁跟前,用那雙略帶嘲諷的大眼盯著李宗仁,笑道:“動手嗎?總司令!”


    李宗仁搖搖頭,神秘地笑道:“我掐指一算,黃季寬現在已經不在靈山縣城了。”


    “啊?”俞作柏詫異地睜著大眼,但他也畢竟是個機敏之人,隨即說道,“風聲鶴唳,恐怕他們也不敢在靈山久待。不過,諒他們也走不出粵桂邊境這幾個縣,我們多調點人,前後圍堵,看他黃季寬往哪跑!”


    李宗仁還是搖著頭,慈和地笑道:“健侯,我想幫黃季寬一把忙。”


    俞作柏“哈”地笑了一聲,說道:“寒天的麻雀,任你撒多少食也不會進籠的。黃季寬那個鬼仔,精得很哩!”


    俞作柏便把陳雄來城隍圩看虛實,他請黃紹竑拔隊來城隍圩駐紮的事向李宗仁說了。李宗仁聽了直把個頭搖得像貨郎的手鼓一般,說道:


    “你欲乘人之危,騙黃季寬上鉤,心術不正!那黃季寬也非等閑之輩,如何肯自投羅網。”


    說罷,仍不斷地搖頭。俞作柏感到有些納悶,便問道:“你準備怎的幫他?”


    李宗仁徐徐說道:“我想請你到容縣走一趟,把季寬的胞兄黃天澤和正在容縣家中養病的季寬部下的營長夏威請到玉林來。”


    俞作柏把那雙大眼眨巴了十幾下,也摸不透李宗仁命他容縣之行到底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可又不便多問,隻好答應一聲“願往”,便帶著那幾名隨從衛士,騎上馬,懷裏揣著李宗仁給黃天澤和夏威的兩封親筆信函,向容縣方向策馬而去。


    再說黃紹竑在靈山縣城住了十幾天,無依無靠,前途渺茫,想了許久,也無處投靠和安身,況且,靈山縣也不能久駐。黃紹竑想得煩惱,除了不住地捋著腮上的胡須外,便是喝酒驅愁,在這走投無路之時,他不禁想到了老家。因他是廣西容縣黎村圩山嘴村人,和夏威、韋雲淞、陳雄等都是容縣的名門大族,回到老家,估計可以得到地方勢力的支持,把容縣作為一個暫時休息待機的地方,然後再派人到廣東方麵去聯絡,以圖發展。打定主意後,黃紹竑便準備離開靈山取道粵桂邊境的檀圩、武利圩、張黃圩、公館圩、白沙圩、山口圩、青坪圩到廉江城,然後再經化州、高州、信宜折入廣西境內容縣的黎村圩。


    駐靈山的前幾天,恰遇廣西清鄉司令施正甫的部下統領陸清也由賓陽、橫縣方麵率百餘人槍退到靈山來。由於黃紹竑部和陸清部都是被廣西自治軍追擊退出桂境的,因此到了靈山倒也能和睦相處。現在,黃紹竑要走了,便把行軍路線和去向通告陸清,問其是否願意同行。陸清也是勢單力薄,走投無路的,見黃紹竑要走,自己僅有百餘人槍,獨立行動無以生存,便表示願意同行,到了容縣再說。


    一路行軍,還是按照黃紹竑的那個老辦法,申明軍紀,嚴整隊伍,到了大小圩鎮,便派人到商會接洽,要求提供兩餐一宿,沿途倒也平安無事。這樣,一直走了八天,眼看離廉江城已經不遠了。這天中午,派出去打探情況的便衣人員回報,廉江城裏住著大批粵軍,已緊閉城門,嚴加戒備。黃紹竑聞報,覺得情況嚴重,忙登上路旁的高坡,用望遠鏡觀察廉江城的情況。果然,城門已經緊閉,城牆上隱約可見伏兵,城外行人絕跡,氣氛緊張,大約粵軍已經得知他們將要經過廉江城的消息,正在張網待魚了。黃紹竑放下望遠鏡,愁眉緊鎖,拈著胡須一言不發。他這幾百人無論如何衝不過高牆深壘戒備森嚴的廉江城的,現在正是欲進不能,欲退不得,也許這便是他的最後歸宿了,想到這裏,心中不覺感到一陣酸楚,一雙冷冷的眼睛,隻是頹然地盯著幾裏路外的廉江城。正在這時,衛士來報:


    “統領,有人要見你。”


    黃紹竑一回頭,隻見衛士引著個三十來歲紳士打扮的人過來,他一見來人,立刻驚呆了,那人卻親切地向他喊


    道:


    “季寬弟!”


    “四哥,你怎麽在這裏?”黃紹竑見來者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胞兄黃天澤,想不到異鄉見親人,黃紹竑又驚又喜,也忙喊了黃天澤一聲。


    黃天澤見到了自己兄弟,也是驚喜參半,他如釋重負地說道:


    “我已經在此等了三天三夜,現在總算等到你了!”


    黃紹竑聽了,更感詫異,因為他由靈山出發的行軍路線,隻通知部下幾位營、連長和那位願跟他一路同行的陸清,別人是根本不知道的,更何況他胞兄天澤現今住在容縣老家,更不可能知道他流竄的行蹤。黃紹竑見他四哥說話蹊蹺,忙問道:


    “四哥,你怎的知我要經過廉江?”


    “有一個人算出你必經廉江城,因此托我在此專候。”黃天澤神秘地說道。


    “什麽人竟能算出我必經此地?”黃紹竑疑惑地望著黃天澤,“想必四哥到廟裏燒過香、求過簽?”


    黃天澤隻是笑而不答,好一會才搖著頭說道:“這裏不是說話之處,你把隊伍停下,跟我到前邊那個小酒館裏慢慢談吧。”


    黃紹竑遂命令部隊派出警戒,原地休息,又著陳雄到廉江城去與粵軍洽商,說明自己也是粵軍,剛由廣西退回粵境,準備到化州方向去,請予放行。黃紹竑安排好了之後,這才跟著黃天澤到路旁一家小酒館裏去,揀僻靜之處坐下。黃天澤要了兩份酒菜,見四座無人,便從貼胸的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封信來,交給黃紹竑,說道:


    “這是玉林李司令德鄰致你的信函。”


    黃紹竑拆開展閱,信中洋溢著李宗仁熱情的問候和對黃紹竑目下所處環境的關懷,特托天澤兄專程前去慰問。並說出於同窗之誼,袍澤之情,他願助黃一臂之力,以渡難關。


    黃紹竑看畢,隻是不斷地捋著胡須,卻並不說話。


    “季寬,”黃天澤見黃紹竑不說話,忙勸道,“李司令在玉林五屬整軍經武,修明地方吏治,民眾能安居樂業,因此很受地方愛戴,我看他將來前途無量。他見你身處窘境,才請我攜帶信函在此專候,希望你能到玉林去和他一道共謀大業。”


    黃紹竑仍然沉默不語,他不斷地捋著腮上的胡須,由於用力過重,已經把幾根又粗又硬的胡須拔斷了,但他似乎還沒感受到。可以看出,他正在權衡著下最後的決心。


    “季寬,”黃天澤又說道,“你這幾百人,軍不成軍,伍不成伍的,無依無靠,這樣下去,不是自取滅亡嗎?李德鄰對我說:‘你告訴季寬,到廉江城後,如果繼續東進,就要經過化州、高州,前途困難重重,後果不堪設想,請他慎重考慮。’李德鄰現在是給你雪中送炭啊!”


    “如果我去投奔李德鄰,他準備給我什麽職務?”黃紹竑用那雙冷峻的眼睛盯著黃天澤問道。


    “李德鄰對我說,如果你願意把隊伍開過去合作,他將任命你為他的第三支隊司令;如果你不願與他合作,他準備贈送你一筆可觀的軍餉,何去何從,由你自決。現在,夏煦蒼正帶著李德鄰贈你的那筆軍餉,在陸川縣的車田圩等候,你若不願回廣西的話,可派人跟我到車田圩去把軍餉取來。”


    李宗仁是仁至義盡,黃紹竑還能說什麽呢?在此山窮水盡的時候,李宗仁向他伸出了救援之手,他若不抓住這隻手,便要從絕路上滑落下去,他的前途,他的性命,都將化為烏有。盡管黃紹竑富於冒險精神,又是個極不安於現狀之人,當然也不甘願屈居李宗仁之下,但此時此地,別說李宗仁向他伸出一隻熱情的手來,便是什麽人向他拋過來一隻如絲的救生線索,他也會緊緊抓住不放的。


    “我決定投奔李德鄰!”黃紹竑好不容易才從嘴裏吐出這句關係重大的話來。


    “好!”黃天澤舒了口氣,既為完成李宗仁的使命而高興,又為胞弟黃紹竑的前途有了著落而寬心,“夜長夢多,事不宜遲,今日你便可繞道而行,直奔廣西的陸川縣車田圩去會夏煦蒼。”


    黃紹竑卻搖著頭,說道:“事情恐怕沒有這麽簡單。”


    黃天澤見黃紹竑如此說,深恐有變,忙說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季寬你說話可要算數呀,怎麽又變卦了?”


    “李德鄰現在自稱是廣西自治軍第二路總司令,而我的部隊自百色被廣西自治軍第一路總司令劉日福包圍繳械後,我與白崇禧、夏威重整舊部,從那之後,一直和自治軍作戰。部下官兵,對自治軍皆心懷深仇大恨。四哥,你可知道,我為何蓄著這一腮的大胡須?”黃紹竑撫著腮上的黑須,心情顯得悲壯激昂,他接著說道,“自治軍劉日福繳了我們的械,我在百色不幸被他們抓獲,後來多虧朋友從中斡旋,方才留得一命,這是我從軍以來最大的一次恥辱,我留著這胡須,便是永不忘記那次的恥辱與仇恨!我與我的部下怎麽也不曾想到,轉戰千裏,與自治軍拚死拚活,到頭來還得投靠自治軍!”


    黃天澤點點頭,說道:“我明白,你擔心部下不明真相,會發生嘩變。”黃天澤沉思了一會,說道:“既如此,我跟你留在軍中,一同開導官兵們,不管怎麽說,眼下你隻有這一條路了。”


    “不必!”黃紹竑果斷地搖著頭,“倘發生意外,連個傳信之人都沒有了。四哥可由廉江即日往陸川車田圩夏威處等我,五日之內,我若不到車田,便是發生了不幸,四哥也不必去搜尋我的遺骨,隻與李德鄰報個信則可:就說我黃紹竑沒有失信,隻不過天有不測之風雲,此生無緣與他共謀大事!”


    “季寬弟!”黃天澤緊緊地抓著黃紹竑的雙手,熱淚盈眶,不忍分離。


    “四哥,你走吧!”黃紹竑說得那麽平淡,那麽隨便,仿佛兄弟之間,並無手足之情可言。


    黃天澤見天時尚早,更知黃紹竑路途多艱,隨即勉勵了他一番,便在這小酒館裏告別,徑直往廣西陸川縣車田圩會夏威去了。


    黃紹竑與兄長別過,回到部隊,陳雄也從廉江城回來了。據陳雄報告,他到城內與粵軍的官長交涉了半天,總算獲準通過。但粵軍不準他們入城,須在武裝監視之下繞道而過,否則將予以包圍繳械。陳雄憂心忡忡地說道:


    “季寬,廉江雖然可以通過,但是前邊的化州、高州、信宜都是廣東西部的重要縣份,那裏一定會有更多的粵軍駐守,他們也能讓我們通過嗎?”


    “反正天無絕人之路!”黃紹竑冷冷地說了一句,關於投奔李宗仁之事,他此時連陳雄也隻字不提。


    既然廉江駐軍同意過境,黃紹竑便決定立即通過,以免發生不測,他整頓好部隊,馬上出發。這支幾百人的部隊,雖然軍服破爛不堪,但由於經過千裏轉戰,現在肩上扛上了帶刺刀的步槍,加上隊伍嚴整,更顯得凜不可犯。廉江城上的粵軍,雖嚴陣以待,但也不敢輕易動手,黃紹竑便順利地通過了廉江城,卻並不折向廣西陸川方向,而是按行軍路線,仍向化州方向前進。黃紹竑明白,不能轉彎過快,否則便會翻車的。當夜宿營,他獨自一人,挑燈靜觀粵桂邊境地圖,直到半夜,方才睡去。


    次日,黃紹竑仍舊下令向化州前進。他自己則一路走,一路思考計策,待部隊行到一處名叫石角圩的地方時,他立即發出命令,停止前進。原來,這石角圩乃是南北兩條大道的交叉點,向東是去化州之路,向北則是進入廣西境內陸川縣的道路,昨晚黃紹竑夜觀地圖,苦苦思索,便是選定石角圩作為進入陸川之轉折點。現在,石角圩已到,黃紹竑命令部隊集合,進行訓話:


    “弟兄們,我剛才得到確實情報,廉江城的粵軍已與化州的粵軍聯係好了,準備夾擊消滅我們。現在情況緊迫,必須變更行軍路線,轉向北方,進入廣西的陸川境內暫避!”


    黃紹竑麵色嚴峻,表情沉著,說完之後,用眼睛迅速掃了一眼全體官兵,還好,官兵們並無異樣舉動,仍像過去危急時刻那樣向他投以信賴的目光。大概是因為昨天在經過廉江城時,粵軍戒備的姿態給黃紹竑部下官兵的印象太深刻了,因此黃紹竑稍稍一提“敵情”,部下便信以為真,於是大家跟著向北,折向廣西境內的陸川縣。


    從石角圩向北走之後,全是鄉村便道,也無重要城鎮,因此途中沒有遇到粵軍阻撓。黃紹竑又約束部隊,除到大些的圩鎮食宿外,沿途並不驚擾百姓。一路行程,倒也順利,三天之後便進入廣西陸川縣境,首途便抵達桂粵邊境的大圩鎮——車田。


    部隊還未進入車田圩,黃紹竑便老遠看見夏威和黃天澤從圩前的那蔸大榕樹下向他跑來了,夏威一跑到跟前,便把黃紹竑一把抱了起來,欣喜若狂地說道:


    “季寬,你到底來了,李德鄰算得真準啊!”


    黃紹竑把夏威的肩膀搖了搖,感慨萬端地說道:“煦蒼,我們今天能在此重新見麵,也是一大幸事啊!”


    夏威隨即將李宗仁的委任狀交給黃紹竑:“這是李德鄰任命你為第三支隊司令的委任狀。”


    黃紹竑接過委任狀,一把揣到衣袋裏,並沒說什麽,他至為關心的是軍餉,他的部隊從上到下,除了幾百杆步槍和少許子彈外,已再沒有叮當作響的東西了。除了軍餉之外,李宗仁的信用也是他極為關切的,因此一進入陸川縣,他便四處派出便衣人員進行偵察,特別是車田圩周圍一帶是否有李宗仁設伏的部隊。他雖然決定投奔李宗仁,但對李不能不存戒心,這年頭,誰都想吃掉誰啊!夏威見黃紹竑接過委任狀後顯得冷漠,料想他眼下關心的是軍餉問題,便把手一招,隨即走過一個挑著一擔沉重物品的精壯挑夫,夏威命那挑夫放下擔子,便把擔子兩頭紮封得嚴密的籮筐揭開蓋,兩手各抓了一把東毫和光洋塞給黃紹竑,說道:


    “這是李德鄰送你的軍餉,他唯恐你還不想去玉林,想到廣東那邊去闖闖,因此送你的全是可以在廣東通用的東毫和光洋。李德鄰要我轉告你:千萬不要勉強,如你還要走的話,就不必去玉林,大家都是同學,後會有期。”


    這時,派出去打探情報的便衣人員也紛紛回報,車田圩周圍遠近並無其他軍隊。黃紹竑心潮翻滾,方才真正相信李宗仁確是一番真心誠意。他一邊手拿著一塊鋥亮的光洋,叮叮當當地敲著,那響聲,仿佛是一隻古箏彈奏出的清脆悅耳的樂曲,黃紹竑又把那些光洋和東毫在手裏掂了掂,口裏不住地說著:


    “李德鄰啊李德鄰,我黃紹竑算服你了!”


    黃紹竑接著下令,部隊在車田圩暫時住下來,他準備在此宣布就職,並著手改


    編部隊,夏威已經痊愈,就此歸回部隊。


    此地百姓均是黃姓人家,經打聽,曾是黃紹竑家族的遠祖支派,因此對黃紹竑的部隊頗為歡迎,於是殺豬宰牛,大宴部隊。全軍官兵,受此款待,更是喜氣洋洋。


    黃紹竑也在請客。入夜,司令部裏擺著一桌相當豐盛的酒席,黃紹竑坐在上首,夏威、韋雲淞、陳雄、陸炎和陸清等都在座,除陸清外,其餘都是黃紹竑的親信。席間,黃紹竑顯得異常興奮,一杯又一杯地請大家幹。他那滿腮胡須,沾著酒滴,在四支大蠟燭的黃光映照下,發著光亮,好像掛著一串串小小的珠子。他那兩張嘴唇,油亮而泛紅,那雙眼睛,發著令人捉摸不透的冷光,在搖晃的燭影之下,顯得寒磣磣的,使人不禁聯想起“燭影斧聲,千古之謎”的往事。酒過三巡,黃紹竑突然站了起來,他舉著酒杯,走到陸清麵前,說道:


    “陸統領,難得你一路辛苦跟著我們,現在,讓我敬你一杯!”


    陸清猛地發現黃紹竑那雙眼睛冷得怕人,再看他腮上的胡須和那張泛紅的嘴唇,儼然是一個魔鬼,陸清嚇得結結巴巴地說道:


    “黃……黃統領,不……不必客氣……”


    黃紹竑“嘿嘿”兩聲冷笑,把那杯酒硬送到陸清嘴邊,說道:“喝吧,這是我敬你的酒!”


    陸清已經看出黃紹竑不懷好意,隨即揮起一拳,打掉黃紹竑送到麵前來的酒杯,跟著又飛起一腳,踢翻了那張擺著酒肉宴的八仙桌,桌上的四支大蠟燭和那些盛著菜肴的盤盤碗碗全都滾翻在地,屋中一片漆黑。陸清趁機衝出屋外,可是立即被把守在門口的黃紹竑的衛士使了個絆子,“噗”的一聲放翻在地,陸清剛要叫喊,黃紹竑早已奔出屋外,用椅子對準陸清的腦袋狠狠一砸,陸清還沒叫喊出聲,便被砸得昏死過去。黃紹竑對那幾名衛士揮揮手,冷冷地說道:


    “抬出去,趁黑夜到野外挖個坑,埋掉!”


    衛士們七手八腳地抬起仍在抽搐著的陸清,又扛上鐵鍬,往野外去了。


    夏威、韋雲淞、陳雄和陸炎等人都被黃紹竑突然的一手弄懵了,夏威因剛回隊,尚不知陸清的來曆,心有餘悸地問道:


    “季寬,這……是怎麽一回事?”


    陳雄卻有些憤然不平地說道:“陸清是老民黨,他的部隊和我們田南警備軍又是有香火淵源的,而且在同駐靈山縣的這段時間裏以及作伴隨行的十多天中,又沒發現他有不可靠的跡象,為什麽要開這樣的殺戒?”


    “嘿嘿!”黃紹竑冷笑了兩聲,“難道還讓李德鄰把他封為第四支隊司令嗎?”


    韋雲淞有些遲疑地說道:“他還有一百多人槍啊!”


    “活人還能讓尿憋死?明天我自有辦法處置他們!”黃紹竑顯得非常輕鬆自如地說道,“諸位,剛才不過是一段小小的插曲,為大家助興而安排的,請入席繼續喝罷!”


    夏威等人不知是已喝夠了,還是被黃紹竑剛才表演的那段“小小的插曲”把酒興打掉了,一個個都搖著頭,告辭回去歇息了。黃紹竑卻感到意猶未盡,命隨從重新端上酒菜,點上燭燈,一個人放量痛飲起來。


    第二天,黃紹竑把部隊帶到車田圩前頭一塊開闊地上,準備宣布就任新職和改編部隊。他首先把馬曉軍自民國六年創立模範營以來,一直使用的那麵白邊紅心中間大書一個白色“馬”字的姓字軍旗,改換成一麵廣西自治軍的白旗,在白旗中間書上一個大大的“黃”字,又特地在部隊中挑選了一名高大壯實的士兵來當掌旗兵。司令台前,白旗飄飄,白旗中那個大大的隸書“黃”字,顯得異常醒目。陳雄搖了搖頭,忙用手碰了碰夏威,說道:


    “煦蒼,季寬要‘黃袍加身’啦,馬司令回來,如何交代得過去?”


    夏威微微一笑,不以為然地說道:“古語雲:‘良禽擇木而棲,忠臣擇主而事。’我們這支部隊,由季寬掌握要比馬曉軍掌握有希望得多,事實上,季寬早已是這支部隊的首領了,我們不妨擁戴他就是。”


    夏威與黃紹竑、白崇禧曾經是馬曉軍手下的三個營長,由於他們平時訓練部隊認真,又加在剿匪中有功,馬曉軍視其為股肱,戲呼“軍中三寶”。由於黃、白、夏三人的努力,馬曉軍模範營之聲名隨之鵲起。現在,“三寶”之一的白崇禧遠在廣州治傷,黃、夏“兩寶”又已串通一心,韋雲淞到底是半途來入夥的,沒有更多的發言權,陳雄也就隻得聽其自然,不再說話。


    集合的士兵們見司令台上突然升起了廣西自治軍的白旗,都本能地騷動起來,一個個瞪著大眼,議論紛紛,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黃紹竑一下跳到前麵那張早已準備好的方桌上,左手叉腰,右手揮動著,製止士兵們的騷動:


    “弟兄們,不要吵,不要吵!”黃紹竑嚴厲地連喝兩聲,士兵們方才肅靜下來。


    “現在,我要向你們宣布一件事情!”黃紹竑用他那雙冷冷的眼睛掃了他的“弟兄們”一眼,“弟兄們”隨即肅然“嚓”的一聲全場立正靜聽。


    “現在,本軍已接受廣西自治軍第二路李宗仁總司令的改編,番號是廣西自治軍第二路第三支隊,本人擔任支隊司令。本支隊下轄三營,任命夏威為第一營營長,陸炎為第二營營長,韋雲淞為第三營營長,陳雄為支隊司令部參謀。”


    黃紹竑一口氣說到此,見部下仍肅靜如常,這才又用那雙充滿殺氣的眼睛望著陸清的那一百多人,接著說著:“同行的陸統領願將部隊一齊交給我們改編,他於昨晚已離隊他去,因此陸統領的部隊分三部分別編入第一、第二、第三營中。現在,各營按新的建製序列重新站隊!”


    陸清的那一百多人,見首領不在,四麵又被黃紹竑的部隊監視著,隻得依令而行,被拆散分別編入黃紹竑部的三個營中。編隊工作眼看即將順利完成,可是在開闊地中央,卻有十幾名士兵兀自站著不動,為首的一名老班長兩隻衣袖卷得老高,右手提著一支手提式機關槍,其餘的十幾名士兵手裏也都端著上了刺刀的五響步槍。黃紹竑見了,暗吃一驚,仔細看時,才知道這十幾個人是在搶渡那馬河時沉船犧牲了的馮春霖營長那個營幸存下來的士兵,那位老班長,跟隨馮春霖有年,作戰勇敢,多次立功,馮春霖平日裏甚是看得起他。


    “他們抗拒改編,圖謀不軌,讓我集中火力,將其消滅幹淨!”夏威拍案而起,準備下手。


    “不可盲動!”黃紹竑將手一揮,斷然製止夏威,“今天是我就職的日子,切不可讓部下以刀兵相見!”


    黃紹竑說罷,即從方桌上跳了下來,向那一班持槍的士兵走過去。那位老班長見黃紹竑朝他們走來,以為是來收繳他們手中武器的,“刷”的一聲,端起手提機槍對準黃紹竑,看樣子,他是要拚命了。黃紹竑麵無懼色,仍朝這一班人走來。那老班長的指頭已輕輕貼在槍的扳機上了,隻要他一摳,黃紹竑便會隨時倒下去。但黃紹竑似乎沒有看到這一切,還是邁著軍人的步伐,繼續走過來,當距離那老班長的槍口兩米左右時,他站住了,用那雙目光冷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看著這位老班長,平靜而威嚴地問道:


    “你們不願跟我去當自治軍?”


    “這還用問!”


    那老班長硬邦邦的一句話,像槍機撞擊著子彈底火似的,“要當自治軍,在百色、恩隆、南寧、那馬河……哪裏不可以,轉戰千裏,吃了多少苦,死了多少人,連我們馮營長都戰死了,為什麽要向自治軍低頭?”


    黃紹竑那冷冽的目光,被老班長這幾句話碰得退了回來。他覺得眼眶裏有些發酸,馮營長在那馬河中站立在那隻小木船上喝盡最後一口酒的形象,此時牢牢地屹立在他腦海之中,正用那不屈的眼光死死地盯著他,似乎老班長剛才的那些話,是由馮營長之口說出來的。他黃紹竑也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何曾想到要向自治軍低頭!他撫著自己腮上那又長又密的胡須,對老班長說道:


    “你們當然知道,我這胡須為何至今還留著,那還不是為了銘記在百色被自治軍繳械的恥辱!我的旗幟可以換成白色的,但腮上的胡須永遠不會剃掉,除非我不再當軍人!”


    黃紹竑說得激動起來,他那雙冷峻的眼睛裏,老班長第一次發現竟也閃著兩團火。他接著說道:


    “從恩隆出發,奉命增援南寧,我帶的部隊有一千多人,可是現在隻剩下四百多殘兵疲卒,難道要把你們都拖死打光,我黃紹竑才算得上英雄好漢嗎?!”


    那老班長卻還是硬朗朗地說道:“反正我們不願向自治軍低頭,寧死也不當自治軍。黃統領,請你不要管我們好了!”說罷,把手一揮,命令他那一班人:“走!”


    這班兵手?


    ?有雪亮刺刀、子彈頂在膛上的步槍,隨時準備廝殺格鬥,與對手同歸於盡。那老班長則手端機槍,親自斷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往後走去。開闊地上,氣氛緊張到了極點。夏威拔槍在手,牙齒咬得格巴直響,要不是黃紹竑與那班兵的距離太近,他早就要用密集的火力徹底消滅他們。


    “站住!”


    黃紹竑猛地大喝一聲。那一班士兵原都是訓練有素的,被長官這猛地一喝口令,“刷”的一聲,步子本能地一齊停了下來。那走在隊伍後頭的老班長,見黃紹竑不讓走,倏地把槍口一抬,直對著黃紹竑的胸膛,他偏著頭,用凜不可犯的口吻問道:


    “要拚命嗎?黃統領!”


    黃紹竑也不理會那把槍口逼住他胸膛的老班長,卻扭頭向司令台那邊喝道:


    “給我把錢拿來!”


    一名衛士,立即捧著一袋子叮當作響的銀元跑了過來。


    黃紹竑接過那袋子錢,走到老班長跟前,說道:


    “你們打從恩隆跟著我,轉戰千裏,流血拚命,我至今還沒有給你們發過


    餉——這並不是我黃紹竑克扣你們,實在是沒錢可發啊!你們現在既然要走,人各有誌,我也不強留你們。這點錢,就算是我給你們最後發的一次軍餉吧!”說著,他從袋子裏掏出十元銀洋,遞到老班長握著槍的手裏,然後又親自給每個士兵各人發了五元銀洋,這才揮揮手,說道:“走吧!”


    那位老班長,平端著手提機槍,向長官黃紹竑深深地行了最後一個注目軍禮,然後才帶著全班,緩緩離去,走向前麵一排莽莽蒼蒼的群山。


    黃紹竑回到司令台上,下達了出發的命令,把部隊向玉林開拔,投奔李宗仁


    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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