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紹竑率隊離開吳村圩,後邊便跟著響起激烈的槍聲,廣西自治軍尾追而至,黃紹竑隻得且戰且走,所幸自恩隆出發以來,便無日不在行軍中激戰,所部雖減員嚴重,但對打仗和走路已成家常便飯,因此倒也能應付得過來。當進入那馬圩時,忽見一條河流擋在麵前,此河雖算不得大,但時值暴雨過後,山洪暴發,渾濁的河水卷著樹枝、房板、房草,往前洶湧奔騰而去,那氣勢卻也嚇人。河邊無橋可過,徒涉更不可能,隻有一隻小木船係在河邊一株古柳上,被怒濤撞擊著、拉扯著,隨時將要隨波逐流而去。渡口上下,空寂無人,大概是槍聲把船夫和待渡之人嚇得早已躲藏起來。馬曉軍和黃紹竑急急來到河邊,此時後麵槍聲已經迫近,在這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的緊急時刻,馬曉軍不由連聲叫起苦來,忙驚慌地詢問左右。


    “這是何處?”


    因無向導,官兵中又無本地之人,左右皆搖頭不能答。一名衛士,偶見河邊的野草叢裏,豎有一塊殘斷的石碑,忙跑上前去,扒開草叢,隻見那石碑上端端正正地鐫刻著三個大字——“那馬渡”。衛士忙跑回向馬曉軍報告道:


    “司令,此地名叫那馬渡,這河,想必也叫那馬河了。”


    馬曉軍一聽“那馬渡”三個字,頓時隻覺得頭頂“轟”的一聲震響,雙腳一軟,差點倒在地上,左右忙將他扶住,驚問道:


    “司令,司令,你怎麽啦?”


    馬曉軍並不回答左右的話,卻隻是胡亂地向黃紹竑搖手,戰戰兢兢地命令道:


    “季寬,無論如何不能在此渡河,快……快撤退!”


    “為什麽?”


    黃紹竑沉著地問道。他已經命令一個排的官兵,登上那隻孤舟,準備渡河了。


    “你不知道,這裏名叫那馬渡,‘那馬’和‘拿馬’,是一個音,我……我……我不正是姓馬嗎?在此渡河,凶多吉少,快……快撤退!”馬曉軍結結巴巴地說道。


    黃紹竑和衛士們聽了簡直要捧腹大笑起來,但是,形勢太嚴重了,誰也笑不起來。黃紹竑那兩隻冷峻的眼睛緊盯著已經登上小木船的官兵,斬釘截鐵地說道:


    “為了全軍的生存,不管是‘拿馬’還是‘殺馬’,我們現在都要搶渡過去,出發!”


    馬曉軍見黃紹竑如此說,渾身更加發起抖來,也不知這是嚇的還是氣的,他用手指著黃紹竑,罵道:


    “你……你目中,還……還……有……沒有我這個司……司令?這支部隊,姓……姓馬,絕不能在……在此渡河!”


    馬曉軍說著,又跌跌撞撞地奔到即將揮舟搶渡的那五十名官兵麵前,氣喘籲籲地下達命令:


    “回……回來!都……都給我,回來!”


    不管怎麽說,馬曉軍畢竟是這支部隊的最高指揮官,官兵們見他下令不準渡河,也不敢放船而去,隻是怔怔地望著他,有的已經從船上跳了下來。這時,後麵的槍聲越來越近,河中的浪濤也越來越猛,黃紹竑明白,如不及時搶渡過去背水一戰,那就隻有全軍覆沒了。他心中此時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非搶渡那馬河不可。這隻孤舟,係著全軍一千餘人的安危,也係著黃紹竑的命運,時機不容他優柔寡斷,也不容他向馬曉軍抗辯解釋……


    “司令,關於在此渡河問題,我剛剛口占一卜,乃大吉大利之舉。”黃紹竑走到馬曉軍跟前,欣喜地說道。


    “啊?”


    馬曉軍驚奇地看著黃紹竑,他有些不明白,這位一向善戰的黃統領,何時竟也學得此道。


    “‘那馬’,‘拿馬’,‘撒馬’音皆相近,然今觀此河中奔湧不羈一瀉千裏之波浪,乃似萬千之奔馬也,應取‘撒馬’之意方為貼切。”黃紹竑神秘地說道。


    “有何根據?”馬曉軍眨著眼睛問。


    “撒者,放開也。朱元璋之軍師劉伯溫有詩雲‘手摘桂樹子,撒入大海中’,豈不正瑞應司令今日在此渡河麽?”


    馬曉軍聽了立即轉憂為喜,愣了好一陣才問道:


    “季寬,這可是真的?那太好啦!我平生最信服劉伯溫!”


    黃紹竑也不再解釋,隻是向馬曉軍深施一禮:“我等托馬司令之洪福,得在此渡河脫難也!”說罷,也不待馬曉軍吩咐,隨即命令傳令兵道:“要馮營長不惜代價,指揮後衛部隊,抗擊兩小時,然後撤到此渡口渡河!”


    黃紹竑又向那剛才從船上跳下的五十名官兵命令道:


    “登船,快,搶渡過去!”


    那五十名官兵得了渡河命令,趕忙登船,立即向對岸搶渡,那隻木船像離弦的箭似的,穿波劈浪,直向對岸衝去。登岸後,官兵們立即搶占地形,掩護部隊渡河,那隻木船,又由兩名士兵劃了過來。黃紹竑忙命兩名衛士攙扶著馬曉軍,一齊登上木船,向對岸渡去。黃紹竑和馬曉軍登岸後,那隻木船又劃了回來,一批部隊又乘船渡了過去,如此渡了十幾船,這時馮春霖已完成掩護渡河任務,帶著他那一營僅存的三十餘名士兵,也急急趕到那馬渡口,乘最後一趟木船渡河。這時,敵軍已臨近渡口,正用密集的火力掃射木船。


    黃紹竑在對岸指揮火力掩護馮春霖渡河,馮春霖站在船頭上,用手提機槍指揮士兵們向已衝到河邊的敵軍還擊。木船由於中彈太多,開始下沉了,馮營長在紛飛的彈雨中挺身站在船頭,毫不猶豫地將那支子彈已經打光的手提式機槍扔入河中。這時河水已經淹到膝頭,他不慌不忙地從腰間取下一隻暗紅的酒葫蘆,對著嘴,不停地喝著葫蘆中的酒,水已淹到脖頸了,但他仍繼續喝著,仿佛要把今生今世要喝的酒都在這一刻中全都喝完才痛快。一個濁浪撲來,淹沒了馮春霖和他那三十餘名士兵,那隻暗紅色的酒葫蘆,在河麵打了幾個旋轉,便沒了蹤影。波濤中有個人在發出呼喊:“弟兄們,跟我來!”十幾隻腦袋,不甘於沉沒下去,在波浪中起伏著,十幾名士兵,浪裏餘生,竟爬上了對岸。黃紹竑急跑來看時,卻沒有馮春霖。一向不會流淚的黃紹竑,此時隻感到兩隻眼眶裏酸脹得難受。馬曉軍見全軍大部在此危急時刻能安然渡河,真是大喜過望,忙命人找來香燭紙錢,就在那馬河邊燒祭一番,以謝神明之佑助。


    黃紹竑渡過那馬河之後,也不敢停留,仍向前以急行軍速度前進,直到進入粵境邊上的那樓圩,才完全擺脫了廣西自治軍的追襲。在那樓圩,黃紹竑命部隊休整了兩天,對殘部也稍作了些整頓,然後拔隊向粵境的靈山縣進發。此時,部隊的給養發生了問題。當由恩隆到達南寧的時候,劉震寰曾發給馬曉軍部一些廣西軍用鈔票,這種鈔票是陸榮廷、譚浩明舊桂鈔作廢後的代用品,在廣西時,當兵的拿著它去購買物品,老百姓和商人看到那黑洞洞的槍口,也不敢不賣。可現在到了廣東,便成了一堆廢紙,一錢不值了。吃飯問題怎麽辦?在廣西時,受自治軍日夜追襲,每天除了打仗就是跑路,自治軍是馬曉軍部隊生死存亡的大敵,現在,吃飯問題便取代了自治軍的威脅,甚至比在困境中的惡戰還嚴重。


    馬曉軍雖然庸碌,但他手下的“三寶”黃紹竑、白崇禧、夏威都精明強幹,治軍也較嚴,他們一向不準士兵強搶百姓財物,因此所部軍紀較當時其他部隊為好。在扶南一帶剿匪時,因全軍紀律好,又平息了匪患,當地百姓還為馬曉軍立了生祠。


    現在,部隊進入粵境,形同流寇,無依無靠,如果不加強約束,便會流為打家劫舍的匪夥,粵境之內,民風強悍,當流寇也不易生存。更何況黃紹竑是個心比天高之人,堂堂軍校出身,他一向瞧不起綠林出身的陸榮廷、譚浩明等人,如今雖在困境中,卻怎肯淪為草寇!但肚子問題怎麽解決呢?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餐不吃餓得慌。現在已是午後時分,黃紹竑命部隊在路邊的樹蔭下休憩,士兵們三三兩兩,有靠在樹身上睡覺的,有脫下衣服抓蚤子的,但是全軍都是饑腸轆轆,一隻蟬不知爬在樹上的什麽地方叫著“饑呀——饑呀——”。由於連日征戰,黃紹竑的胡子長得怕人,他臉頰瘦削,顴骨突出,衣衫破爛,隻有那雙眼睛仍然閃射著兩道冷峻的光芒,加上束在腰上的武裝帶,使他更顯得剽悍而沉著,更富於冒險的拚搏精神。本來,他也是個酒色俱全、揮霍無度之人,吃喝嫖賭抽(鴉片)無所而不為,紙醉金迷,一擲千金。但是在險惡的環境中,他又能異常冷靜而沉著,能吃苦耐勞,能與部下共患難。現在,他與士兵們一樣,由早至午後,行軍四十餘裏,尚粒米未進,餓得難受時,隻是把腰上的武裝帶緊了緊,咽一口唾沫下肚。他此刻背著雙手,在一棵大樟樹下來回踱步,低頭沉思。士兵們都在偷偷地看著他,他們見黃紹竑也和自己一樣,挨餓得心慌,因此都不敢說餓。隻有從那馬河中死裏逃生的一位老班長,正在津津有味地向士兵們講述著廣東名菜如何好吃:


    “弟兄們,那廣州‘蛇王滿’的五蛇羹,你們可曾吃過?”


    那些餓得肚子咕咕叫的弟兄們,都


    搖了搖頭,老班長更加賣弄地吹噓起來:


    “蛇王滿在廣州開的食店招牌上寫著‘蛇王滿’三個大字,門上貼一聯,上邊寫道——‘賣蛇始祖蛇王滿,老手妙製五蛇羹’。那五蛇羹究係哪五種蛇製成,你們曉得嗎?”


    老班長見弟兄們還是搖著頭,便又說道:“那五蛇羹是采用過山風、三線索、水律、南蛇、白花蛇製成。製作時,先把蛇殼拆骨後撕肉,加入雞絲、火鴨絲、肉絲、冬菇、木耳及荸薺各款,燴為蛇羹。加入老貓的則稱為‘五蛇龍虎鳳大會’,再添上果子狸的則叫‘五蛇龍虎鬥’,那味道,真是清甜純香美味可口……”


    老班長講得津津有味,直刺激得那些本來飯囊空空的弟兄們的腸胃加倍地蠕動起來,連黃紹竑這位堂堂的統領,也不由連連地吞起了口水,而那老班長仍在唾沫橫飛地吹噓著:


    “黃統領此番是帶著我們進廣州去享福的,一進了廣州,我就帶你們到‘蛇王滿’去一飽口福,眼下麽,弟兄們都要把褲帶係緊點,把胃口留住,進廣州時,才能放量大吃啊!”


    黃紹竑不由抬眼望了那老班長一眼,馬上想到《三國演義》中曹操望梅止渴的故事,對這位老班長不由產生起好感來。黃紹竑又把武裝帶向裏拉緊了一個扣眼,此時,竟奇跡般地聞到了一股迷人的酒肉香味,他把嘴輕輕地嘖了嘖,暗自罵道:


    “媽的,想吃想癲了!”


    他正在踱步苦思,忽聽得那老班長破口大罵起來:


    “操他娘,當官的有酒有肉吃,我們當兵的連口水也喝不上,弟兄們,拿上家夥,跟我到圩裏搶去,不能在這裏白餓肚子!”


    黃紹竑忙抬頭看去,隻見在前邊百餘米的地方有個小酒館,司令馬曉軍正在裏邊大吃大喝哩,那股使人饞涎欲滴的酒肉香味,便是從馬曉軍的餐桌上飄過來的。馬曉軍雖然在南寧丟了兩皮箱金銀錢財,但他腰上那隻特大的皮匣子裏,還有幾根金條、戒指和一些光洋、東毫,因此每到一處,他不管別人有吃沒吃,隻顧自己到酒館裏吃喝。馬曉軍這一套,黃紹竑早已司空見慣,並不奇怪。


    “他能管得上自己的吃喝,也就不錯啦!”黃紹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把自己的皮帶又緊上一隻扣眼。


    “他媽的,手上有家夥,還怕沒吃的?走啊!”


    “走,到圩裏去打牙祭!”


    那位剛剛還在吹噓“蛇王滿”的老班長,此時已拉上幾十名因肚餓而罵罵咧咧的士兵,徑自朝圩裏走去。黃紹竑見了,猛地大喝一聲:


    “都給我站住!”


    士兵們回頭一看,見黃紹竑的臉色凶得嚇人,便一齊停下步子。


    “回來!”黃紹竑接著大吼一聲。


    那些餓得肚子咕咕叫的士兵,隻得垂頭喪氣地走回來。


    那位老班長見黃紹竑如此訓斥,竟使出老兵油子的性子來,衝著黃紹竑道:


    “黃統領,我們餓也是要被餓死,違犯軍紀也是個死,你不如就此把我和弟兄們都斃了吧!”


    “胡說!”


    黃紹竑又大吼一聲,由於用力過猛,又加連日吃不飽,今日斷了炊,他隻覺得眼前閃過一片金星,趕忙閉上眼睛。停了好一會,他才慢慢睜開眼睛,扭頭吐掉口中的酸水,嚴厲地說道:


    “本統領今日也還粒米未進,難道不想吃飯嗎?我們的部隊是正規軍,不是流寇土匪,誰敢胡來,我就斃了他!”


    黃紹竑命令司號兵吹號集合,他登上路旁一個小土坡,對全軍訓話:


    “本統領現在重申軍紀:一不準搶劫百姓,二不準占住民房,三不準強買強賣,四不準侮辱婦女。違者,即予槍決!”


    這支部隊由於平日紀律較嚴,現經黃紹竑重申軍紀,頓時全軍肅然。


    “弟兄們,本統領也和你們一樣,行軍竟日,粒米未進。”黃紹竑喘了喘氣,把那發軟的雙腿挺了挺,接著說道,“現在,我告訴你們,離此地二十裏,有個陸屋圩,是個大圩鎮,到了那裏,我保證你們有餐飽飯吃。但誰要違犯軍紀,我就先給他吃上一粒花生米!”黃紹竑說罷,用手拍了拍掛在腰上的手槍,那發青的麵孔和長長的胡須,益發令人害怕。


    隊伍裏沒有一點聲音,連剛才還在扯著嗓門叫喚“饑呀——饑呀——”的那隻蟬,也不敢再出聲了。黃紹竑接著下令,要營長、連長們整頓好自己的隊伍,然後命令司號兵,吹號拔隊啟程。


    司令馬曉軍已經酒足飯飽,他伸了個懶腰,見部隊已經開拔,這才慢慢地從那小酒館裏走出來,帶著兩名貼身衛士,一邊悠閑自得地剔著牙,一邊慢慢地跟在隊伍後邊走。


    黃紹竑帶著部隊,沿途秋毫無犯,老百姓見這支隊伍雖然衣衫破爛,但是紀律卻很好,因此並不驚慌逃走。到了陸屋圩,黃紹竑命令部隊就地休息,沒有命令不準進入圩鎮。


    他親自帶了幾名衛兵,到圩裏拜會商會領袖。一位本地的紳士在家裏會見了黃紹竑。黃紹竑自稱粵軍統領,聲言奉命率部由廣西開回廣東,因長途轉戰,餉項接濟不上,請商會設法資助。那紳士沉吟片刻,麵有難色地說道:


    “今年以來,本地不斷有軍隊經過,商旅阻斷,民生凋敝……”


    “先生,敝部係路過貴地,隻求兩餐一宿,不敢另有奢望。”黃紹竑謙恭地說道。


    那紳士見這位軍官言辭雖然謙謹,但看他一臉濃須,那雙眼睛又冷冷逼人,心中便有些害怕,不敢拒絕,心想與其拒之,徒遭損失,還不如花上幾百元把這些瘟神快點送走。他略一沉思,便說道:


    “吃飯好說,隻求貴部不要驚擾鄰裏。”


    “本軍皆粵中子弟,今入粵境,怎敢驚擾父老。”黃紹竑用粵語答話,那紳士更深信不疑,隨即命人燒水煮飯去了。黃紹竑又借用了幾間公用祠堂,即命衛兵出去傳令,把隊伍帶進圩內祠堂歇息。商會也著人將煮好的飯食送來,果然全軍飽餐一頓,當夜尚能安歇。第二日,開過飯後,黃紹竑親向商會麵謝,然後嚴整隊伍,開拔去了。所部仍是秋毫無犯,倒是使那紳士和場上民眾感到驚奇,又不敢打聽是何人的部隊。黃紹竑見這個辦法既然行之有效,便每日行之,如此一日兩餐一宿均能解決便順利地到達了靈山縣。


    卻說黃紹竑把隊伍拖到靈山縣城時,全軍僅剩下四百餘人了。這支部隊由恩隆出發奉命增援南寧時,有近兩千人。


    由恩隆而南寧,由南寧而靈山,千裏轉戰,幾乎每日都在消耗之中,卻又得不到補充和休整。現在,這支失去依附、力量薄弱的孤軍,像一隻在海麵上被風浪折騰得行將支離破碎的小船,海天茫茫,何處歸宿?總之,它是再也經受不住任何風浪的打擊了。到達靈山縣城,黃紹竑將部隊略加整頓,便向廣西方麵警戒,所部每日兩餐,照例是向商會“打秋風”,度日艱難。馬曉軍雖然腰上的皮匣子裏有的是東毫和銀元,個人吃喝每日不愁,但對這支殘破不堪陷入絕境的部隊的前途,已失去信心。他眼下擔心的是自己個人的命運和前途,失去部隊,便失去在軍界和政界生存的本錢,跟著殘部流竄,恐怕連生命也難以幸存,他整日愁眉不展,長籲短歎,焦灼不安,卻又無計可施。黃紹竑早窺到馬曉軍的心病,於是建議道:


    “司令,我們長此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呀,我看,你是否出去走一趟?”


    “上什麽地方去?”


    “北海。”


    “啊?”馬曉軍掃了黃紹竑一眼,“去北海做什麽?”他雖然信任黃紹竑,那是因為黃紹竑能給他帶兵打仗,但又不能不暗中提防這位統領篡位的野心。他害怕黃紹竑此時把他支走,帶著部隊去投奔了他人,奪去他這副本錢。


    “劉震寰和黃明堂恐怕還會在北海,司令何不去向他們請示機宜。”黃紹竑道。


    “嗯。”馬曉軍眨了眨眼睛,轉而一想不妥,他是違抗劉、黃增援南寧的命令,事後又擅自撤退到靈山來的,到北海去找劉震寰和黃明堂,豈不是送上門去讓他們軍法究辦?黃紹竑定是在打他的主意。想到這裏,他把桌子一拍,指著黃紹竑罵道:


    “黃季寬,我平日待你不薄,將你視作心腹股肱,在此危難之際,你卻想借刀殺人,篡軍奪權,這辦不到!我告訴你,隻要我不死,這支部隊就永遠姓馬!”


    “唉!”黃紹竑喟然長歎一聲,苦笑道,“司令,你想到哪裏去了!我們這支部隊雖隻剩四百多人,但關係仍屬劉、黃係統,不去找他們又有什麽辦法呢?”


    黃紹竑把兩手抱在胸前,獨自走了一圈,回頭望著馬曉軍,說道:“當然,對劉、黃二人不可不防。司令可帶參謀陳雄一同赴北海,住下後,可著陳雄前去探聽劉、黃對我們的態度,再相機行事,如不濟時,可從北海搭船下廣州,直接找軍政府請示機宜,便可解脫部隊目下的困境。”


    馬曉軍經黃紹竑這麽一說,茅塞頓開,有如撥散雲霧而睹青天一般,連


    連點頭道:


    “可行,可行。”


    次日,馬曉軍把幾位營長請到司令部來開會,他對大家說道:


    “我們到靈山僅是暫避,關於今後之前途不可不慎重考慮,為此我準備偕參謀陳雄去北海向劉震寰、黃明堂請示機宜,我走後,部隊交由黃統領指揮,諸位意下如何?”


    大家都沒說什麽,隻是習慣地看著黃紹竑,由他拿主意。黃紹竑沉思良久,方才說道:


    “司令去北海請示我軍今後之行止,甚有必要。隻是在此非常時期,全軍無依無靠,無糧無餉,司令又不在軍中,我才疏學淺,恐難孚眾望呀!如有差池,亦難向司令交代……”


    “季寬,你不行還有誰能代替我?你就暫時為我把這副家當管起來吧!”馬曉軍當即打斷黃紹竑的話,又交代一句,“諸位今後聽季寬的就像聽我的一樣,把部隊維持好。”


    有了馬曉軍這句話,黃紹竑才說道:“既然司令和諸位都看得起我,又受命於危難之際,卻之不恭,但我隻以一月為期,倘司令一月之內不回時,恐再難從命。”


    馬曉軍見黃紹竑如此說,便放心打點行裝,偕同參謀陳雄,又帶上兩名貼身衛士,四人化裝成商旅,登程往北海去了。


    約莫過了一星期,陳雄獨自一人匆匆回到靈山,黃紹竑忙問:


    “傑夫,司令呢?”


    “搭船往廣州去了。”


    陳雄說罷,疲乏地坐到凳上,神情顯得恓惶頹然。黃紹竑忙命人取來鴉片煙槍,與陳雄兩人躺下,各自過了一番煙癮,陳雄這才把他陪馬曉軍上北海找劉震寰、黃明堂的遭遇詳細說了。原來陳雄和馬曉軍到北海後,馬曉軍不敢去找劉震寰和黃明堂,隻是由陳雄去找駐北海粵軍中一位任參謀長的老同學打聽情況。那位老同學一聽,忙阻道:“你們絕對不可把部隊開來廉州,劉震寰和黃明堂已商定好,等你們一到就繳槍。因為我們是同學,所以告訴你,請千萬不要對外人說。”陳雄將此事報告馬曉軍,馬曉軍頓時嚇得麵如土色,半天才說道:“既如此,那隻有去廣州找陳炯明才能解決了,你明天就回部隊去,叫季寬聽候我的消息吧!”陳雄便和馬曉軍在北海分手,轉頭回靈山來了。


    聽陳雄如此說,黃紹竑倒並不驚慌,這本是他意料中的事情,從此,便絕了投奔劉震寰和黃明堂的念頭。可是,不投粵軍,又到何處安身呢?這靈山縣也屬粵境,值此天下洶洶,兩廣勢同水火,這靈山縣絕不可能是他息影的世外桃源。這支力量單薄又脆弱的部隊,現在隻有四百多人,而且裝備雜亂,槍支有九響,大什,土造七九、六八和粵造六八、七九。白崇禧、夏威這兩位得力的軍官已離隊養病,驍勇善戰的營長馮春霖又戰死了,總之,這支部隊眼下是無法獨立生存的。黃紹竑要馬曉軍出去活動,給部隊找出路是其一,但在此險惡的環境下,有馬曉軍這樣一位司令在身旁掣肘,恐怕這支部隊會滅亡得更快。黃紹竑本是個不受羈絆的幹才,時刻想著個人的發展,他並非不想取馬而代之,隻是這支部隊正處於風雨飄搖之中,首要的是維係軍心,爭取生存。馬曉軍走後,一去渺無消息,黃紹竑一籌莫展,他那腮上的胡須,像春草般競長,兩隻眼窩深陷,顴骨更為突出,使人很難相信他是才二十幾歲的青年人。


    “聽說李宗仁在玉林五屬混得不錯。”黃紹竑一邊踱步,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他和李宗仁、白崇禧都曾經是桂林陸軍小學的同學,又曾在祿步圩突破粵軍防線時並肩戰鬥過。靈山離玉林一帶不遠,李宗仁在玉林的活動,他也略有所聞。


    “傑夫,你到李德鄰那邊去看看怎樣?”彷徨中黃紹竑對陳雄說道。“離此地九十多裏,便是玉林五屬興業縣的城隍圩,據說李德鄰部下的統領俞作柏在那裏駐紮。俞作柏是我們保定軍校的同學,你先去他們那裏看看,順便打聽一下玉林方麵的情況。”


    在這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時候,隻要有一線生存的希望,黃紹竑也要設法抓住它。他知道眼下跟廣東方麵聯係不上,這四百餘人的小部隊又都是廣西人,在粵境是無論如何也生存不下去的,要想活,還得要在廣西打主意。


    “行,我先去看看。”陳雄讚成黃紹竑的主張。既然廣東沒有出路,就要在廣西找立足點,以便盡快擺脫這種不死不活的局麵。第二天,陳雄帶著一名隨從,照樣扮成商人模樣,向廣西境內興業縣的城隍圩走去。


    在貴縣羅泊灣打劫了馬君武省長船隊的俞作柏,又如何到了興業縣的城隍圩來了呢?原來,自從粵軍離桂後,李宗仁又回到了玉林。這時候,廣東方麵,孫中山與陳炯明的矛盾已發展到不可調和的地步,他們都無暇顧及廣西。陸榮廷舊部劉日福已扯起廣西自治軍的白旗,自封為廣西自治軍第一路總司令,糾合陸雲高、陸福祥、蒙仁潛等人向南寧進逼,聲言驅逐“反骨仔”劉震寰,廣西各地已成無政府狀態。李宗仁感到原先陳炯明委任的“粵桂邊防軍第三路”的番號已經毫無作用,遂在這年五月下旬,在玉林通電將所部稱為“廣西自治軍第二路”,自封總司令。李石愚、何武仍分任第一、二支隊司令,俞作柏、鍾祖培、伍廷颺、陸超四人為統領。因俞作柏一向膽大妄為,在貴縣羅泊灣襲擊馬省長的船隊,使李宗仁大受難堪,李宗仁對俞作柏部駐在這水陸交通發達的通衢大邑很不放心,怕他又鬧出什麽亂子來,因此便把俞作柏由貴縣調至興業縣的城隍圩駐紮,兼盡剿匪之責。


    卻說陳雄趕路心切,九十餘裏路一天走完,到城隍圩投宿後,問清了俞作柏部的駐地,便去見俞作柏。在司令部裏,兩人見了麵,俞作柏見陳雄一身商家打扮,頗感詫異地問道:


    “老弟不是與黃季寬、白健生、夏煦蒼同在馬曉軍那裏恭喜麽?為何改弦更張,從事買賣了,想必是發了大財啦?”


    陳雄從頭上取下那頂廣式涼帽,往桌上一放,笑道:


    “飯都沒得吃了,還發什麽財囉!”


    俞作柏搖著頭說道:“老弟,我得知你們駐在百色,那個地方,有的是煙土,不是發財的好地方麽?不要在我麵前裝窮賣苦了。”


    陳雄道:“你老兄消息也太閉塞,我們早已不在百色了。”


    “現在何處?”俞作柏問道。


    “靈山。”陳雄道。


    “哦——何時到的靈山?”俞作柏這才想起,“怪不得前些天我聽說有一支幾百人的隊伍開到了靈山,正想著人前去仔細打探,不想卻是你們。”


    陳雄這才把他們在百色被自治軍劉日福部繳械後,黃紹竑被俘,他和白崇禧、夏威等人逃到貴州邊境一帶,集合殘部,匯合逃出虎口的黃紹竑,到恩隆集結,從恩隆奉命開赴南寧增援,從南寧撤退後到達靈山的情況,一一向俞作柏說了。俞作柏聽完,那兩條野蠶眉禁不住往上一聳,詭譎的大眼睛接著又眨了眨,咧開嘴,“哈”的一聲笑了起來,說道:


    “啊嗬,老弟你們倒是受苦了。來人哪!”俞作柏忙對勤務兵吩咐道,“快去備一桌上好酒席,讓我為傑夫同學壓驚,洗塵!”


    不多時,勤務兵便來回報,酒席已經備好。俞作柏便邀陳雄到後廳入席,俞作柏招待得非常殷勤,酒闌,俞作柏問道:


    “黃季寬準備把隊伍拉到何處去呢?”


    “這事,眼下還沒個準。”陳雄道。


    俞作柏眨巴著那兩隻大眼,對陳雄說道:“我們大家都是同學,你回去跟季寬說吧,叫他不要再流竄了,我這裏兵精糧足,還可以養很多的兵,讓他從速把隊伍開到我的防區來,一切都不成問題。”


    陳雄望著俞作柏那雙詭譎而森冷的大眼睛,宛如兩汪深不可測的潭水,誰要跳下去,準有滅頂之災,心裏不覺一怔,但見俞作柏殷勤好客,熱情款待,嘴上又不好說什麽。隻是答道:


    “難得健侯兄一片誠心厚意,回去我一定跟季寬說。”


    第二天,陳雄一早起來,便向俞作柏告辭,俞作柏又親自贈送陳雄二十元毫銀作旅費,並一再叮囑道:


    “回去跟季寬說,叫他快點把隊伍開過來。”


    陳雄答應著,登程仍往靈山,回去向黃紹竑複命去了。


    “傑夫,常言道,‘幣重言甘,誘我也’。這俞大眼雖是同學,但他對你過分客氣,且又急切勸我把隊伍開過去,不可不防。他,連馬省長的槍也敢繳,何況我們?”黃紹竑聽了陳雄的回報,一邊捋著腮上的胡須,一邊疑慮重重地說道。


    “是,我也懷疑俞健侯心術不正。”陳雄很讚成黃紹竑的判斷,但又憂心忡忡地說道,“馬司令一去杳無音訊,靈山又不可久待,我們該到何處安身呢?”


    黃紹竑沒有說話,隻是捋著胡須踱步沉思,心事重重,很是躊躇。廣東待不下,廣西又回不了,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想到苦悶處,黃紹竑不由仰天長歎:


    “難道天地之大,竟沒有我黃紹竑安身立命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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