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鴻英心神不定地坐在虎皮交椅上,這柔軟的虎皮椅已失去往日的舒適感,那張燦黃間著一條條黑色斑紋鋪展平整的虎皮,上邊的茸茸虎毛,仿佛變成了無數的鋼針鐵刺,直戳得沈鴻英的屁股和腰背疼痛難耐。他一忽兒跳將起來,在室內亂轉,一忽兒又坐到那虎皮椅上,閉目沉思,但坐不了一袋煙的工夫,又跳起來繞室而走。他像一隻已經竄入圍場的老虎,正被兩個獵人緊緊地追逐著,他時而落荒而逃,時而進洞而藏,時而齜牙咧嘴發出幾聲驚恐的嘶叫,時而又夾起尾巴警覺地嗅一嗅周圍的氣氛……


    沈鴻英自導演那出砸鍋的“鴻門宴”之後,不但粵軍和廣東人恨他,而且桂軍劉震寰部也恨他。滇軍總司令楊希閔比沈鴻英棋高一著,捆走魏邦平之後,即迫魏下令粵軍第三師向滇軍繳械,楊希閔吞掉了粵軍第三師,實力和地盤都大大擴張。沈鴻英不但白白損失了兩個軍長,而且還被各方咒罵,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卻又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不久,孫中山由滬抵粵,在廣州組織大元帥府,就任大元帥職,即令沈鴻英率部退出廣州,移防西江和北江,今後非有大元帥之命令,不得擅自移動。沈鴻英接到命令,氣得大罵起來:


    “孫中山把我們當成接養崽看待,全不念東下討陳之功,現在他的親生崽許崇智快回來了,就要攆走我們,真是忘恩負義!”


    沈鴻英賴在廣州,遲遲不走,每日隻是坐在虎皮椅上,大罵孫中山。過了幾天,忽報吳佩孚的密使來見。沈鴻英眉頭一跳,忙到客廳會客。


    “沈總司令,別來無恙!”


    吳佩孚的密使是個肥頭大耳的胖子,他見沈鴻英來到客廳,忙取下禮帽,鞠躬敬禮。他和沈鴻英早已相識,沈鴻英流竄湘贛,走投無路時,就是這位胖子銜吳佩孚之命把“脅威將軍”印和陸軍第十七師師長委任狀親自送到沈鴻英手裏的。


    “玉帥(吳佩孚字子玉,時人稱玉帥)好嗎?”沈鴻英問那胖子道。


    “好。”胖子密使點頭道,“玉帥這次派我來,又是給沈總司令道賀來的。”


    “啊?”沈鴻英把眼珠轉了轉,一時不明白胖子的來意,“上次玉帥對我雪中送炭之恩,還沒報哩!”


    “這次沈總司令可是錦上添花囉!”胖子頗得意地笑道。接著隨手打開帶來的一隻黑色皮箱,取出一張蓋著鮮紅大印的委任狀,遞與沈鴻英道:“這是玉帥保舉沈總司令為廣東督軍的委任狀!”


    沈鴻英接過那紙委任狀,心頭又驚又喜,當廣東督軍是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願望。早在桂係統治廣東的時候,廣東督軍莫榮新因年已七十,年老體衰,陸榮廷要莫榮新推薦繼承人,莫與沈鴻英本是兒女親家,便向陸榮廷推薦了沈。但陸卻意屬自己的養子馬濟。沈鴻英知道後憤恨不平,粵軍由福建回師廣東討伐桂係時,沈鴻英正在東江前線指揮作戰,忽接電文末署名“督軍馬”發來的電報,沈鴻英不知此電乃是督軍莫榮新發來的,“馬”原是“二十一日”的日腳代字。他誤以為馬濟已繼莫榮新當了廣東督軍,氣得將那電報往地下一摔,破口大罵道:“還打我個卵,幫人家打天下,撤!”沈鴻英時任中路軍指揮官,他這一撤不打緊,立時牽動左、右兩翼的桂軍,東江戰局遂成急轉直下之勢,益發不可收拾。粵軍長驅直入,陸榮廷經營了五年的廣東地盤,便這樣給斷送了。沈鴻英當廣東督軍的夢想,當然也就成了泡影。


    “白馬會盟”東下討陳,沈鴻英自然是為了重溫當廣東督軍的舊夢而來的。孫中山沒讓他當廣東督軍,想不到遠在洛陽的直係首領吳佩孚卻通過北洋政府給他送來了“廣東督軍”的桂冠,這怎能不使他大喜過望呢?然而,沈鴻英明白,孫中山絕不會讓他當北洋政府的廣東督軍,粵軍和廣東人也不會同意他當,滇軍楊希閔和桂軍劉震寰也不會讓他登上廣東督軍的寶座。論實力和人望,沈鴻英也知道此時難以如願,特別是那出“鴻門宴”後他損兵折將又遭各方譴責,這時如公開接受吳佩孚的保舉,就任北洋政府的廣東督軍,不啻把自己擺到各方軍事和輿論的大力圍攻之下,那樣別說廣東督軍當不成,恐怕連在廣東立足也不可能了。這便是沈鴻英接到那紙委任狀又喜又驚的全部心情。他手捧著那張蓋著鮮紅大印的委任狀,覺得他捧著的是廣東的全部疆土和財富,他感到躊躇滿誌;又覺得捧著的是一顆隨時便要爆炸的定時炸彈,要把他炸個粉身碎骨!他感到不寒而栗。那善於察言觀色的胖子使者,早已窺透沈鴻英此時的心情,他深知吳佩孚起用沈鴻英的目的,更知自己來粵的使命,他見沈鴻英手捧委任狀發愣,便笑道:


    “沈總司令不必多慮,孫文甫抵廣州,立足未穩,隻要你采取堅決之行動,玉帥便會全力支持你的,目下玉帥已調方本仁、鄧如琢、樊鍾秀等三個旅駐屯贛南,一旦沈總司令舉事,這三旅精兵便立即進入粵北,做你後盾。”


    沈鴻英一聽,這才轉憂為喜,忙說道:“難得玉帥想得周到。不過,到底何時動手,我還要跟部下好好商量。”


    那胖子使者又給沈鴻英打了一番氣,這才告辭出來,沈鴻英送他到門口,囑咐他保守秘密。那胖子點了點頭便去了。


    誰知第二天,廣州各報便紛紛報道沈鴻英暗中接受北洋軍閥的督粵任命,即將發動武裝叛亂的消息。廣州市民奔走相告,有的攜兒帶女逃往鄉下,鬧得廣州城內一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這一日,沈鴻英正坐在虎皮椅上,謀劃著當廣東督軍的行動,忽然,擱在桌上的電話機急促地響了起來,他抬了抬頭,喊了聲:


    “副官,給我接電話!”


    副官拿起話筒,“喂”了幾聲,便對沈鴻英道:“總司令,對方一定要你親自接。”


    “媽的,搗亂!”沈鴻英罵著,本想不予理會,但又怕是那胖子有要事相告,極不情願地站了起來,從副官手裏抓過話筒,不耐煩地叫道:“你是哪個?”


    “你是沈鴻英嗎?”


    話筒中傳來一個非常嚴厲的聲音,這種聲音對於一向妄自尊大的沈鴻英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即使是作為頂頭上司的陸榮廷,過去也不直呼他的大名,而是呼以“冠南(沈鴻英字冠南)老弟”,既表示一種上下級的關係,又顯出一同出自綠林的親昵。今天此人竟在電話中直呼其名,而且聲音又是這等嚴厲,沈鴻英聽了如何不發火。


    “他媽的,你是什麽人?竟敢叫老子的大名!”沈鴻英緊緊地抓著話筒,仿佛那毫不客氣地呼他大名的不是別人,而是手中這隻大逆不道的話筒,他要狠狠地把它掐死!


    “我是大元帥孫文!”對方說話更為強硬。


    沈鴻英一聽是孫中山親自給他打電話,好像頓時被人推入冰水之中似的,不由便打了個寒噤,特別是那被他緊緊抓著的話筒,像是過電了似的電得手掌發麻發酥。這種過電的感覺又從電話筒直傳導到他的手掌、手臂,直達心窩,他戰栗著,感到莫名的恐懼,本能地要摔掉那電話聽筒,手掌卻又無法張開。沉默了幾秒鍾,話筒中又傳來孫中山嚴正的聲音:


    “我知道你勾結北方軍閥,想要造反,因此我有些話要與你麵談,說明你不能造反的道理。果真要造反,亦可由你自便,到那時我不用軍隊打你,隻用廣東民團便足夠消滅你了!最好你來帥府麵談,保證你安全,如不便來,我隻帶隨從副官一名到你處麵談。請你馬上答複!”


    沈鴻英這大半輩子闖蕩江湖,流寇四省,見的場麵不謂不多,曆的艱險不可勝數,可是還從沒經過像今天這樣尷尬和狼狽的處境。孫中山由滬回粵的時候,身為孫中山任命討賊的將領沈鴻英卻拒絕去碼頭迎接,及待孫中山就任大元帥職,沈鴻英又不去參加就職儀式。因此孫中山雖回到廣州一個多月了,但一直沒有和沈鴻英見過麵。今天孫中山突然打來電話,嚴正斥責他謀反的行為,和要討伐他的決心,並且勸告他要懸崖勒馬,為了最後爭取他,孫中山仍表現得寬宏大度,約他到帥府麵談。沈鴻英抓著電話筒,一時瞠目結舌,不知說什麽才好。拒絕前往帥府去見孫中山,便是公開抗命,於情理不容,且眼下他的布置尚未就緒,還得敷衍孫中山一段時間;去帥府與孫中山周旋,他又怕孫中山萬一拿他問罪,豈不是自投羅網?讓孫中山親自到他的司令部來會談吧,孫中山是屈駕來訪,此時他不但還不敢加害孫中山,而且還得對孫的訓示表示洗耳恭聽,最令他生畏的還是如何回答孫中山當麵的責問。


    孫中山大元帥


    “沈總司令,你不願回答我的問題嗎?”孫中山大概是等得不耐煩了。


    “啊,不不不,孫大元帥,我是想,我是想……”沈鴻英頭上冒出了汗水,這才想出一條緩兵之計來,“我明天親到帥府拜謁孫大元帥,恭聽訓示。”


    “好的,我明天就在帥府裏等著你!”孫中山放下了話筒。


    “他媽的,真像過了趟火焰山!”沈鴻英撂下電話筒,頭上的汗水已經往下滴了。


    明天去帥府,這不過是沈鴻英敷衍孫中山的手法,僅接一次孫中山的電話他已經大汗淋漓,宛如過火焰山一般難受了,要是到了帥府孫中山當麵質問他如何與北洋軍閥勾結圖謀造反,那豈不是等於將他放到鼎沸的油鍋中去嗎!帥府是斷斷去不得的,可是給他的時間卻隻有今天一天了,明天要是孫中山見他不去,自己跑到他的司令部來,那不是更不好辦嗎?想著想著,沈鴻英又痛罵起那胖子使者來,為何將秘密泄露出去,害得他如今心神恍惚,如坐針氈,如履薄冰。沈鴻英愣了半天神,一時無計可施,隻得命副官去將參謀長鄧瑞征請來問計。


    那鄧瑞征果是“智多星”,剛一進門便對沈鴻英道:


    “事已至此,倒似那晁蓋、吳用等人劫了生辰綱一般,看來是要反上梁山去了。總司令對此不必介意,隻需略施小計,便可穩坐廣東督軍的位置。”


    沈鴻英聽了立刻轉憂為喜,忙問道:“參謀長有何妙計?”


    鄧瑞征拈須徐徐答道:“以退為進,反守為攻。”


    沈鴻英雖是綠林出身,但氣量卻並不狹窄,上次的“鴻門宴”吃了虧,他既不怨李易標,更不怪鄧瑞征,反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句老話來寬慰李易標和鄧瑞征,使李、鄧兩人十分感動,更加忠心為他效命。那鄧瑞征眼見沈鴻英在廣州的處境難堪,孫中山又下令要移防西、北江,便為沈鴻英謀劃了這條計劃。


    “總司令今日便對廣州各報發表聲明,拒受北洋政府所委之職,忠心擁戴孫中山大元帥,嚴遵帥令行事,明日即率部全部退出廣州,到新街設立行營,以正視聽,以安人心。”


    “好!”沈鴻英一拳頭砸在虎皮椅的扶手上,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因為這樣他不但可以不必去帥府受孫中山的訓斥,孫中山也沒有理由和辦法再到他的司令部來了。更重要的是他一撤出廣州,同時又向報界發表聲明,表明心跡,則孫中山和滇軍必不再疑他有異動,他便可以做好充分準備,突襲廣州,將孫中山和滇軍打個措手不及,取得廣東地盤,當上廣東督軍。


    “參謀長,你就以我的名義給報界發表聲明,孫中山和廣東人喜歡聽什麽,你就講什麽好了,我這就去通知各位軍長,令他們做好準備,明日便率隊撤離廣州。”


    鄧瑞征見沈鴻英采納了他的計劃,便笑道:“總司令務必嚴飭部佐,要他們撤離廣州時做到秋毫無犯,否則,弄得雞飛狗走,怨聲載道,孫中山反疑我們圖謀不軌了。”


    沈鴻英點頭道:“我令衛隊到各處督察,如有違令者格殺勿論!”


    第二日,果然廣州各報均在顯要位置刊載了沈鴻英拒受北洋政府所委軍職,擁戴孫中山大元帥,嚴遵帥令移防西、北江的聲明。當日下午,沈鴻英便乘坐綠呢大轎,親率駐穗各部沈軍,撤出廣州。因沈鴻英嚴令部屬不準搶劫、擾亂市區秩序,又派出了衛隊到各處督察,這一向以擄掠聞名的沈軍,一時軍紀肅然,秋毫無犯,如果不看那軍中的姓字旗,誰能相信這會是沈鴻英的軍隊呢?但是,畢竟沈軍秉性難改,經過


    鬧市區時,一名連長帶著十幾名士兵趁機闖進了一間金銀首飾店鋪裏,搶走了一批金銀首飾,店鋪主人和幾名夥計見損失奇重,便不顧性命危險,從店裏跑出來,與那位連長糾纏論理,要求發還金銀首飾。那位連長本是沈鴻英的遠房親戚,在軍中一向目無法紀,便是營長、團長也怕他三分,他見店鋪老板竟敢來找麻煩,便把兩眼一瞪喝道:


    “你想找死盡管拿繩子去吊頸,免得身上多幾個洞眼!”


    那店主大概也是豁出去了,一邊哭著一邊揪住那連長訴道:


    “老總呀,這店裏的首飾,都是客戶特地訂製的啊,你拿走了,我怎麽向他們交代呀,你……你……不如殺了我吧!”


    那店主這一哭一鬧,立刻引得許多市民前來圍觀,那些市民雖不敢上前規勸,但眼中無不對沈軍的暴行射著怒火和對那遭災的店主懷以深切的同情。


    “媽的,讓你嚐嚐老子的厲害!”那連長說著便張開五指,左右開弓,朝那纏著他不放的店主臉上狠狠地打了兩個耳光。那店主被打得口中流血,趔趄倒地,待他爬起來時,那連長已帶人揚長而去。他正要前去追趕,忽見一乘綠呢大轎威風凜凜地抬了過來,知是沈軍的一個大官來了,便不顧一切地跑過去,攔轎下跪,哭訴道:


    “大人呀,你的部屬搶劫了我的店鋪啊,搶走了全部金銀首飾,求大人明鑒為小民做主啊!”


    沈鴻英眼珠一轉,便從轎子裏走了出來,對正在行進中的部隊猛喝一聲:


    “停下!”


    部下官兵見沈鴻英突然下令,便“刷”的一聲停下步伐,長長的行軍隊列在鬧市中停了下來,沈鴻英回頭對那嘴角還在流著血的店鋪老板和藹地說道:


    “我便是沈鴻英,你說我的部屬搶了你店鋪中的金銀首飾,隻要你把他找出來,我一定嚴辦。”


    說罷沈鴻英便命身邊一名衛弁,跟隨那店鋪老板到隊伍中去找剛才搶劫金銀首飾的人前來對證。不一會衛弁果然把那連長給帶了來,那連長大大咧咧地來到沈鴻英麵前,敬過禮之後,嘻嘻笑道:“老總要我來有什麽事?”


    “有人指控你搶劫,可是事實?”沈鴻英厲聲喝道。


    那連長因與沈鴻英沾親帶故,況且平日搶掠百姓財物,已是家常便飯,便是這位沈總司令,不是也常以“發財”和“放假”來激勵部下為他打仗賣命麽?眼下離開廣州,順手牽羊撈幾件金銀首飾又算得了什麽呢?那連長便坦率地說道:


    “我是拿了他幾件金銀首飾,便算是老總賞的罷!”


    說著一雙眼睛得意地盯著那店鋪老板,意思是:你看老總怎麽發落我吧!


    “把東西拿出來!”沈鴻英又喝道。


    那連長以為沈鴻英想要這幾件金銀首飾,便從衣服袋裏掏了出來。沈鴻英問那店鋪老板道:


    “這可是你店鋪中被搶走的東西?”


    “正是小民店鋪中被搶的金銀首飾。”那店鋪老板答道。


    “請你把東西拿回去吧!”沈鴻英對那店鋪老板道。


    “謝沈總司令!”那店鋪老板感激地跪下去便給沈鴻英磕起頭來。


    沈鴻英待那店鋪老板取走東西之後,這才沉下臉來,對那連長猛喝道:


    “你違犯軍紀,搶劫市民財物,我要重辦你!”


    那連長見沈鴻英今天神態反常,不禁害怕起來,忙說道:


    “姑……姑……姑表爹!我……”


    “住口!你莫要以為是我的親戚,便可為非作歹,無法無天,左右,給我把這軍中敗類拉下去,就地正法,以申軍紀!”沈鴻英猛地把手一揮,兩名衛弁立即便將那連長拉了下去,隻聽“砰砰”兩聲槍響,那連長便被擊斃在街中,沈軍官兵見了,無不駭然。圍觀的無數市民,則更是刮目相看,甚至有嘖嘖稱讚沈鴻英治軍嚴明的。沈鴻英見了,便令衛弁到那金銀首飾鋪中,向老板借了一方小桌,隨即登桌對圍觀的市民說道:


    “各位父老先生們,我便是你們都知道的沈鴻英。沈鴻英的名字,在廣州是不大好聽的,有人罵我是土匪、強盜,說我的部隊是兵匪不分。其實,我沈鴻英也是粵人,原籍廣東恩平府,先世遷居廣西雒容縣城。隻因家道貧寒,早時也做過小本生意。不幸為匪擄去,陷身匪巢。辛亥年響應中山先生號召,率部出來為革命效力,去年又得中山先生委以重任,率部東下討賊,將陳賊炯明由廣州逐去。敝部自進廣州以來,時有少數不法官兵,侵擾市民,損我軍之聲名。為維護我父老同胞利益,為正敝部之聲名,今後,凡有違紀之官兵,一經查出,本總司令定將嚴懲不貸!”


    沈鴻英這一番慷慨激昂的即興演說,頓使那些圍觀的市民肅然起敬,想不到平日裏他們所詛咒的沈鴻英,竟是這樣一位痛快的軍人,且又與廣東同籍,市民中竟有不少人隨即鼓起掌來。內中有個紳士打扮的人過來對沈鴻英道:


    “沈總司令治軍嚴明,令人敬佩,何不就駐紮廣州,衛戍省垣,以為父老撐腰!”


    沈鴻英笑著,對那紳士拱手道:“謝謝粵中父老看得起我,鴻英身為軍人,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敝部由廣州移防西、北江,乃是帥府之命,何敢抗命。鴻英就此與諸父老先生告別,乞望後會有期!”


    說罷,向圍觀的市民們拱手告別,慢慢地登上了那綠呢大轎,冉冉而去。那金銀首飾店鋪的老板,更是感恩不盡,隨即命店鋪中的夥計去買來幾串長鞭炮,“叭啦啦”地燃放起來。沈鴻英坐在轎子中,耳聽著後邊不斷響著的鞭炮,對他剛才這番即興表演,甚為得意,既收攬了人心,又可麻痹孫中山和大元帥府的注意力。他把頭仰靠在座位上,感到飄然自得,右手指頭輕敲著轎壁,又哼唱起他那《王三打鳥》的舊調子來:


    “樹上的鳥兒喳喳地叫呀,園中的小姐嘻嘻地笑呀,哪嗬嗨咿呀……”


    對於那位死得有些冤枉的連長,他的什麽姑表遠親,他早已忘到九霄雲外去了。抬轎兵在外麵聽到老總愜意地哼著家鄉小調,便也來了精神,抽動起雙腳,扭起腰身,一拉起肩頭,直把那綠呢大轎抬得上下悠悠顫動,節奏怡然。沈鴻英在轎中微閉雙目,神思飄飄若仙……


    “你們看,我像個督軍的樣子嗎?”


    沈鴻英在廣州北麵粵漢鐵路上的新街車站他的行轅中,穿上佩著陸軍上將銜的大禮服,手扶鑲金的長柄指揮刀,端端正正地坐在虎皮交椅上,接受部下營長以上軍官前來祝賀他就任廣東督軍的新職。他的就職儀式既簡單又特別。大廳中,空蕩蕩的隻有他一把虎皮交椅,虎皮椅背後的牆壁上,用大紅紙裁成一個大棱形,中間書著一個大大的“義”字。“義”字前邊,擺著一張長條細腿的黑香案,案上置一隻古銅香爐,香爐中插著三大炷用紅紙圈紮著的香。在嫋嫋的香煙中,沈鴻英背靠虎皮椅,正襟危坐,接受部下官佐的參拜祝賀。禮畢,軍官們在虎皮椅兩側排列,聽候這位廣東督軍的訓示。沈鴻英並沒有發表例行的就職演說,而是整整衣冠,頗為誌得意滿地對部下說了前邊那句話。


    “哈,父親就像原先的莫督軍樣!”


    沈鴻英的兒子、師長沈榮光忙稱讚起來。因為原先桂係的廣東督軍莫榮新,和沈鴻英是兒女親家,沈榮光之妹嫁與莫榮新之子莫正聰為妻,沈榮光覺得把父親與莫督軍相比,甚為合適。


    “哼,莫榮新那個卵樣子,蝦弓背,衰佬!”沒想到沈鴻英早已不把現時正在上海過著寓公生活的那位前督軍、親家莫榮新放在眼裏。


    “總司令這氣派和大元帥孫中山差不多!”軍長李易標見沈鴻英不齒於和莫榮新相提並論,便把孫中山搬了出來。


    “嗯,和孫中山相比,我就差點卵主義罷了。”沈鴻英雖不推崇孫中山,卻倒也還有些自知之明,不敢再罵“卵樣子”和“衰佬”了,而且還公開承認“主義”不及孫中山。


    “可總司令比孫中山有實力啊!”李易標見沈鴻英高興,忙又加了一句。


    “嗯!”沈鴻英滿意地點了點頭。


    沈鴻英自從撤出廣州進駐新街之後,一麵派人到贛南和北洋軍方本仁、鄧如琢等聯絡,請求他們幫助反攻廣州,方、鄧兩旅長早已奉有吳佩孚之令,自然一口應允。沈鴻英又命人到廣州探聽消息,聞知孫中山對沈軍撤出廣州表示滿意。據說孫中山正在實施“裁粵兵之半”的計劃,擬將國防軍編為六個師,由大元帥直轄,省防軍編為一百營定名為“保衛軍”,由省長直轄。孫中山還準備執行之前所決定的滇軍回滇,桂軍回桂,湘軍回湘的計劃。廣州防務鬆懈,滇軍隻是開煙聚賭,日夜享樂,桂軍劉震寰部則屯兵石龍,以防東江陳炯明舊部。沈鴻英探聽到這些情況後,便和參謀長鄧瑞征密謀策劃,決定在新街就任廣東督軍之職,出兵突襲廣州,一舉殲滅滇軍,推翻孫中山的大元帥府,奪取廣東軍政大權。


    “督軍,敦促孫文下野離粵的通電已經擬就。”參謀長鄧瑞征拿著電稿來向沈鴻英說道。


    對鄧瑞征稱他為“督軍”,沈鴻英心中像喝了口蜜糖一般,心裏甜絲絲的,忙道:


    “念來聽聽吧!”


    “此前本督軍曾歡迎中山回粵主政,乃中山回粵後,開府稱尊,抗拒中央,準備北伐,無一不與滬上宣言相反。為中山計,宜即撤銷帥府,回滬籌備工兵政策。盼各團體及友軍歡送中山行旌……”


    “好!”沈鴻英在虎皮交椅上狠狠地擂了一拳,部下知道這是他已下定決心的表示,忙立正聽候命令。


    “李軍長易標率所部於明日拂曉前進攻越秀山及農林試驗場滇軍總部;沈師長榮光率所部由韶關南下進攻英德、四會,清除後患之敵。本督軍親率總部於石井圩設立指揮所督戰,各部均於今夜秘密進軍,拂曉前發動攻擊。你們立即回去布置,明日午後,本督軍在廣州陳塘南酒家設慶功盛宴款待各位!”


    各位將領即辭出,騎馬、乘車趕回駐地準備去了。參謀長鄧瑞征卻站在沈鴻英的虎皮椅旁,輕聲說道:


    “督軍常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古訓告誡部下,瑞征有一言不知該不該講?”


    沈鴻英將眼珠轉了轉,不知這位“智多星”參謀長要說什麽,忙道:


    “說吧。”


    “此仗若勝,督軍囊括廣東自不待言,倘受挫時,切不可留戀廣東之財富和地盤,宜及早脫離戰場,保存實力,回師入桂,圖桂後再期圖粵。”


    “哈哈,參謀長不必多慮,我既就廣東督軍之職,理所當然應在廣東管事,廣東到手,廣西是不成問題的。”沈鴻英覺得鄧瑞征畏首畏尾,便很不以為然地說道。


    鄧瑞征聽沈鴻英如此說,心中頓覺有股寒意,他微微皺著眉頭,手拈胡須,徐徐說道:


    “滇軍強悍,督軍切不可輕敵。廣東軍事謀劃已定,我想即日返回梧州,為督軍經營好後方。”


    沈鴻英一向是“狡兔三窟”,這也許是在綠林時他感受到的經驗,由於在流竄湘贛時吃盡了苦頭,對於後方基地他是十分重視的,現在見鄧瑞征要求回去經營後方,也就答應了。鄧瑞征略加準備,便帶上一營兵力保衛,由粵北出鷹揚關,經賀縣、懷集走往梧州去了。


    這夜,孫中山睡得很晚,他和參謀總長李烈鈞、廣東省長胡漢民和帥府秘書長古應芬等人在帥府開了一個晚上的會,研討裁軍問題。除決定滇軍回滇、桂軍回桂、湘軍回湘的計劃外,還決定將李烈鈞舊部滇軍朱培德、贛軍賴世璜兩部交李烈鈞統率,進攻江西。命姚雨平前往東江收編陳炯明舊部,命許崇智率軍盡快回廣州。開罷會,孫中山就寢,已是四月十六日淩晨了。他委實感到有些疲乏,不久便酣然睡去。但不知什麽時候,他忽然被一陣激烈的槍炮聲從夢中驚醒,他忙披衣起床,推窗看時,見四野仍被暗夜籠罩,但東方已經泛白,他看腕上的表時,正是早晨五點。他聽出槍炮聲是在河北那邊響著,那一帶是滇軍的防區,便知情有變,急忙搖電話到滇軍總部找楊希閔講話。不一會兒,話筒中便傳來滇軍總司令楊希閔沙啞的聲音:


    “報告大元帥,我的總部遭受不明番號部隊的猛烈攻擊,形勢非常緊張。”


    孫中山心中一愣,馬上想到是否滇軍內訌,有人要奪取楊希閔的軍權,當即命令道:


    “堅守總部,迅速查明敵軍番號,隨時向我報告!”


    “是!”


    不久,楊希閔打來電話,報告道:“現已查明,進攻我部的是沈軍第一軍李易標所部。”


    “啊!”孫中山頓時怒憤起來,命令楊希閔道,“沈軍此來必為奪取廣州,楊總司令,你即指揮滇軍反擊,我馬上到越秀山督戰,以防敵軍竄入市區!”


    此時,天已亮了,孫中山即命侍衛副官馬湘、黃惠龍,集合帥府衛隊,渡過珠江,一同乘車往越秀山督戰。


    卻說越秀山、小北門一帶,本是滇軍第二軍範石生部防守。那範石生“白馬會盟”東下討陳時,原為滇軍一旅長,進入廣州後,已擢升為軍長了。他有個嗜好,便是清晨一起來,就要先過一陣煙癮。在他吸早煙的時候,照例是百事不問,部下當然知道他的脾氣,因此雖聽到滇軍總部駐地槍聲激烈地響著,也不敢貿然進來報告。範石生的司令部,就設在五層樓內。司令部裏,僅有一張辦公用的舊桌子,壁上掛著一把長柄指揮刀,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張特製的煙榻,那煙榻與眾不同的是兩頭用兩根茶杯粗細的大竹竿穿過,像四川人常用的那種滑竿一樣。範石生正舒適地躺在那特製的煙榻上,由兩名勤務兵輪流為他裝煙燒鬥。範石生在那高級雲土的刺激下,其樂陶陶,忽聽一陣腳步聲響,耳畔響起如雷霆般的怒喝:


    滇軍將領範石生


    “範軍長!我命你警戒這一帶地區,現在敵人已迫近了,你部全無戒備,並且毫不察覺,欲置軍法於何地?”


    範石生是滇軍的高級將領,自從軍以來還沒遭上司如此嗬斥責罵過,他平日又一向驕傲狂妄,自尊自大,連唐繼堯和楊希閔都全不放在眼裏。他一聽有人竟敢在他吸早煙的時候闖進吆喝,頓時怒發衝冠,也不看來的是何人,仍躺在煙榻上,罵道:


    “給我滾出去!”


    “左右,給我將範石生拿下!”


    範石生抬頭看時,這才發現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大元帥孫中山。孫大元帥胸前掛著一架望遠鏡,右手提著一根黑漆發亮的手杖,滿臉怒容,那一雙火灼灼的眼睛,正向躺在煙榻上的範石生噴射著逼人的怒火。範石生見了,頓時嚇得手足無措,連忙扔下煙槍,從煙榻上爬將起來,“哢嚓”一聲雙腳一並,用他從雲南講武堂學到的標準軍禮,給孫中山鞠了一躬,然後後退一步,筆挺地站著,那兩條腿卻不住地在顫抖著。孫中山也不看範石生,即命侍衛副官馬湘:


    “馬湘,你立即率領各衛士拿這裏的機關槍去布置陣地,聽我指揮!”


    馬副官隨即高呼:“奉大元帥令取機關槍殺敵!”


    孫中山的衛士們當即取了範軍輕機關槍三挺,石瓦茲重機槍兩挺,在馬副官的率領下,跑步到五層樓西邊至大北門一帶城牆上,選擇地形和射界,放列輕重機關槍,占領陣地,聽候孫大元帥指揮。孫中山提著手杖,在侍衛副官黃惠龍和幾名手持手提機關槍的精悍衛士的護衛下,步出五層樓。範石生一下慌了神,一邊命令參謀到各團去傳令備戰,一邊戴上軍帽,緊跟孫大元帥之後走出司令部。


    五層樓外的範軍官兵見大元帥前來督戰,自是不敢怠慢,立即佩好武裝,進入臨時工事掩體,聽候命令。孫中山進入陣地後,舉起望遠鏡,隻見大隊沈軍,如急風驟雨般衝來。沈鴻英平日訓練部隊,與別人不同,他特別重視部隊爬山和跑步,因此沈軍的行軍和衝鋒速度比一般部隊快速。沈軍前鋒五百餘人,轉眼間便衝到離大北門七八百米處,便驟然停下,作跪姿射擊,向五層樓下的滇軍陣地放了一輪排槍。孫中山見敵軍蹲下,也忙在陣地前臥倒,範石生臥在孫中山右側,扭頭命令道:


    “開槍!”


    “不,敵軍尚未進入有效射程,放近再打!”孫中山臥在地上,仍用望遠鏡觀察敵情。範石生雖有作戰經驗,但還是第一次看見孫中山親臨火線指揮,他見孫中山臨危不懼,鎮靜異常,果斷沉著,心裏也不得不暗自敬佩。此時,沈軍密集的彈火,從頭上啾啾而過,直擊得樹葉亂飛,屋瓦作響,帥府衛隊和範軍官兵都趴在陣地上,監視沈軍的動靜。沈軍蹲下放了一輪猛烈的排槍後,又紛紛起立,向大北門急進,距離滇軍陣地隻有四五百米了,範石生扭頭看看孫中山,隻見孫中山仍在不動聲色地用望遠鏡觀察著,他用左手舉著望遠鏡,右手慢慢地抬了起來。這使範石生想起在歡迎孫中山回粵的大會上,聽他發表演說時的那種神態:孫中山在暴風雨般的掌聲中站在講台上,慢慢地抬起右手,聽眾立時肅然,會場上寂靜下來,孫中山將抬起的右手往下一揮,開頭那幾句話,說得像一挺暢快掃射的機槍。


    “快放!”


    範石生見孫中山突然站起來,一聲令下,陣地上的輕重機關槍和步槍,頓時噴出一片密集的火網,正在衝擊前進的大隊沈軍,一下子便被掃倒一大片。在猛烈的火力突然打擊之下,沈軍死傷過半,紛紛後退。孫中山這才對範石生命令道:


    “範軍長,敵人前鋒已潰敗,後續部隊不久必到,我命你立即率部追擊,不許敵人有喘息機會,務求將其全部消滅!”


    範石生見孫大元帥指揮有方,頓時來了精神,雙腿一並立正答道:


    “是!我即率隊追擊,不敢再負委任!”


    範石生手提指揮刀,一聲令下:“追擊前進!?


    ?滇軍官兵即從臨時工事中躍出,跑步出擊。範石生則躺到那張特製的煙榻上,兩名衛弁一前一後抬起奔跑,兩名勤務兵即為範石生裝煙燒鬥,一路青煙繚繞,香飄陣陣。孫中山在陣地上用望遠鏡看著,氣得憤憤地責罵了一聲:


    “成何體統!”


    卻說沈鴻英在石井圩聞得偷襲滇軍總部的李易標部被楊希閔擊敗,進攻大北門的部隊也潰敗下來,氣得大罵一聲:“晦氣!”便率部乘坐早已備好的火車匆匆往韶關退去。到了韶關,沈鴻英屯駐人馬,正在尋思到底是依從參謀長鄧瑞征的建議撤回廣西去還是再作孤注一擲南攻廣州。此時吳佩孚那位胖子密使又跑到韶關來為沈鴻英打氣,並且吳佩孚那三旅北洋軍已從贛南進入粵北,表示要不惜一切代價協助沈鴻英再下廣州。沈鴻英因廣東督軍的位置還沒坐上,心中不甘,又見吳佩孚不惜血本支持他,此時他就像一個剛進入賭場便輸了頭注的賭徒,無時不想扳回老本,便決定不回廣西,他一拳頭砸在那虎皮交椅的扶手上,大吼一聲:


    “媽的,老子這回博底了!”


    沈鴻英整頓人馬,命人將他控製在廣韶鐵路上的十四輛火車頭略加改裝,每輛車頭隻掛兩個車皮,車頭上駕著十幾挺輕重機關槍,那兩個車皮內則滿載經過挑選給了重賞的敢死隊官兵,命軍長李易標親自率領,開快車直撲廣州。沈鴻英本人則帶一團精兵,乘坐專車跟在那十四輛火車頭之後督戰。臨行前,沈鴻英命令李易標道:


    “李軍長,如果這次再進不了廣州城,你我就不必再見麵了!”


    李易標見沈鴻英已下破釜沉舟的決心,又想自己屢次失利,也知這次如再戰敗,亦無顏麵再見沈老總了,便答了聲:“是!”接著登上第二輛火車頭,正要率隊出發,沈鴻英把手一揮,喊了聲:“且慢!”李易標知沈鴻英要對敢死隊官兵訓話,便站到火車頭頂上,叫道:


    “弟兄們,都站好,老總要訓話!”


    已登上車的官兵們,一齊站立起來。沈鴻英騎上馬,來到每輛火車頭前,對那些用重金收買作敢死隊的官兵們說道:


    “弟兄們,打進廣州我放你們三天假,全廣州的金銀財寶和女人,我都賞給你們了!”


    沈軍官兵本是亡命之徒,這數千敢死隊官兵則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們聽沈老總如此說,便都摩拳擦掌,準備廝殺發財。內中一個連長卻高聲叫道:


    “隻怕老總在那金銀首飾鋪前要重辦我們哩!”


    “哈哈,娘賣皮的!那不過是老子演的一出‘揮淚斬馬謖’,你有本事盡管給老子到廣州城裏去搶,我到時看你們哪個搶的多,那便是英雄好漢,你搶得多,我便升你為營長、團長、師長!”


    沈鴻英訓話完畢,那十四輛火車頭便“哇——”的一聲同時拉響汽笛,數千敢死隊官兵也同呼一聲“殺——”,人喊笛鳴,頓時地動山搖,令人駭然。那十四輛火車頭吼叫著,像一條瘋狂的巨龍,直向廣州方向撲去。


    孫中山大元帥對沈鴻英的猖狂反撲,已早做準備,除命滇軍嚴加戒備外,又增調劉震寰部由石龍回穗,沿廣韶鐵路推進。同時令粵軍第一師進入清遠、英德、韶關,以拊沈軍側背。劉震寰率桂軍沿廣韶鐵路兩側推進,不久即遇李易標率領的十四輛火車頭凶猛撲來,車上的輕重機槍,直掃得土石橫飛,如入無人之境。劉震寰如何抵擋得住,剛一接火,便潰敗下來。這時滇軍範石生部趕到,劉震寰哭喪著臉對範石生道:


    “小泉兄(範石生字小泉),快快快,拉兄弟一把!”


    範石生躺在他那特製的煙榻上,噴出一口煙,用煙槍指著劉震寰,傲慢地說道:


    “下去吧,劉總司令!”


    範石生隨即跳下煙榻,拔出指揮刀一揮,大叫一聲:


    “上,將鐵軌統統給我拔掉!”


    數千滇軍,附蟻而上,嗨嗨吼叫著,撬的撬,拉的拉,死命地拔那鐵軌。不多時,沈軍的火車頭已經衝來,機槍掃,車輪碾,登上路軌的滇軍不是被機槍擊斃便是被車輪軋死,鐵路上,鮮血飛濺,肢體狼藉,慘不忍睹。範石生也是一員悍將,他提著指揮刀,親率衛隊在後督戰,死令不準退出鐵路。滇軍以血肉之軀趴在鐵路上並不開槍還擊,隻是拚命撬著路軌。沈軍的火車頭像一把鋒利的快刀,在剁斬著砧板上的肉一般,一段一段隻管剁去。範石生部損失慘重,正在抵擋不住的時候,一根鐵軌忽被撬開,沈軍的火車頭嘩啦一聲衝出軌外,翻倒在鐵路下邊。兩節車廂裏的沈軍摔死大半。李易標乘坐的第二輛火車頭,刹車不及,也傾倒在地。李易標從車裏鑽出來,並沒受傷,他揮著手提機關槍,大呼一聲:


    “弟兄們,要發財的跟我來!”


    那些沒被摔死的沈軍,也都紛紛從車皮裏爬出來,提刀揮槍,隨李易標撲向鐵路上的滇軍。後邊那十二輛火車頭上的沈軍,見前邊車輛受阻,無法前進,也都紛紛跳下車來,衝入敵陣,進行肉搏廝殺。範石生部雖然強悍,但卻經不住這數千誓死要到廣州去發財的沈軍強攻,正在潰敗時,滇軍總司令楊希閔親率他的第一軍和蔣光亮的第三軍及帥府朱培德的拱衛軍趕到。劉震寰在孫中山的嚴令之下,也回軍加入戰鬥,滇桂軍兩萬餘人圍住李易標的數千敢死隊衝殺。沈鴻英在後督戰,亦令他率的一團精兵投入戰場。鐵路兩側,刀飛血濺,狀極慘烈。沈鴻英坐在他的專車上,用望遠鏡觀戰,見兩軍膠著混戰,正派人去催北洋軍鄧如琢的第十二混成旅迅速南下增援。不料,忽聽來人報告,英德、清遠、韶關一帶均發現敵軍,北洋軍一時不能南下增援。沈鴻英聽了大吃一驚,生怕後路被斷,急令他的專車倒行,向韶關方向退去。正在指揮沈軍拚殺的李易標,見沈老總跑了,自己又被數倍敵軍圍困,知戰局斷無轉機,便率領百十人突出重圍,經連平,走龍川,星夜投奔在潮梅一帶的陳炯明舊部林虎去了。


    卻說沈鴻英乘火車逆行退回韶關,當車至黎洞站前一險要地段時,前頭車廂“呼隆”一聲突然竄出軌外,沈鴻英一頭撞在車廂內壁上,他驚叫一聲:“不好!”那車廂便傾倒在路旁的岩壁下。他並沒被撞昏過去,用手摸著額頭上一塊青紫的大包,定了定神,便由衛弁扶出車廂之外。隻見他的專車脫軌翻倒在右側,左側卻是懸崖絕壁,底下是奔騰咆哮令人目眩的北江。沈鴻英瞪著大眼,那舌頭伸出老長,不斷叫著:


    “好險!好險!老天保佑,還有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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