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黃紹竑接到白崇禧和陳雄的來信後,隻是回了封“密切注視沈鴻英動向,速報”的簡短密函,便整天閉門不出,躺在煙榻上吞雲吐霧,抽的全是由印度進口的高級大煙,那兩隻眼睛整日都在亢奮的狀態之中。不久,白崇禧和陳雄又來信了,報告沈鴻英在廣州新街就任北洋政府委的廣東督軍,派其悍將李易標率軍突然進攻廣州,包圍滇軍總司令部,徹底暴露了他背叛孫中山大元帥的麵目,眼下,孫大元帥和滇軍總司令楊希閔正在火線上督戰,討伐沈鴻英的叛亂。黃紹竑接信,立即從煙榻上奮然而起,扔掉煙槍,給白崇禧和陳雄寫了一封“我下梧州,即來一晤”的密函,當天便帶著幾名衛士,騎馬到玉林找李宗仁去了。


    到了李宗仁的司令部,副官告知,旅長到教導大隊去了。黃紹竑問了教導大隊的地點,便帶著衛士,策馬而去。教導大隊那地方,原是清朝年間的校場,地勢平坦,是一處練兵的好場所。黃紹竑到得那裏,隻見在一塊新辟的操場上,兩百餘名行伍出身的班、排長橫列兩行,在看李宗仁教授騎術。李宗仁騎著一匹棗紅馬,那馬奔馳如飛,踏出一串長長的煙塵。李宗仁雙手扶住馬鞍,將身體倒立在疾馳中的馬背上。跑了一陣,他“嗖”地收攏身子,藏身在馬的側背,一隻腳踏在馬鐙上,從腰間拔出手槍,以馬背作掩體,進行快速射擊。隻聽得百步之內放置的幾枚瓦罐“砰砰”發出破裂粉碎之聲,那些學兵們不禁發出一陣喝彩聲。黃紹竑看了,也由衷地讚歎道:


    “這個李猛仔,真有兩下子!”


    李宗仁從馬背上跳下來後,忽然發現黃紹竑帶著幾名衛士站在操場邊上,李宗仁忙將馬交給馬夫,朝黃紹竑走來。


    “季寬。”李宗仁喊道。


    “旅長,有件大事,想跟你商量。”黃紹竑道。


    “好,回司令部去談。”李宗仁看著黃紹竑那蠟黃的臉和滿腮的胡須,忙規勸道:“季寬,我看你氣色不大好,煙,還是不抽的好吧!”


    李宗仁和黃紹竑並肩走在一起,無論是氣質和體形都成鮮明的對比。李宗仁身材壯實,黑紅的四方臉膛,走起路來,軍靴著地有力,步子邁得方正。黃紹竑身材瘦削,臉色蠟黃,顴骨突出,腮上胡須濃密,走起路來,步子輕飄無力,使人一看便知是位十足的癮君子。


    “旅長,你勸我不抽煙,可我的部隊,困守容縣,不死不活,這日子你叫我怎麽過?”


    到司令部裏,剛一坐下,黃紹竑便向李宗仁訴起苦來。李宗仁親自為黃紹竑沏了杯茶,用眼打量了他一番,問道:


    “你怎麽想呢?”


    “我想要一個名義,向外發展。”黃紹竑坦率地說道,“我有位堂兄,現在沈鴻英處做秘書,經他向沈鴻英的參謀長鄧瑞征保薦,同意任命我為沈部的第八旅旅長,鄧瑞征要我將部隊開往梧州待命。”


    李宗仁聽了先是暗吃一驚,轉而對黃紹竑的坦率又感到欣慰,畢竟黃紹竑沒有不辭而別,這一則是感激李宗仁在困境中收容了他,二則亦示黃紹竑心地坦蕩。但是,李宗仁怎能把黃紹竑放走呢?他好不容易才收得這幾百人槍,且黃紹竑、夏威等人又是保定軍校學生,這支部隊經過千裏轉戰磨煉,戰鬥力較強,部隊基礎甚好,在目今廣西混亂的局勢中,這是一副不小的本錢啊!


    “季寬,你的想法我甚為讚同,但是時機尚不成熟。目下,孫中山、陳炯明、沈鴻英幾股勢力正在廣東較量,鹿死誰手,尚未可知,此時貿然以幾百支槍投奔沈鴻英,是相當危險的。”李宗仁看著黃紹竑,接著說道,“且沈鴻英為人反複無常,又殘忍好殺,多為兩粵人士所不齒。他此次舉兵叛孫,乃犯上作亂,不得人心,我看他必敗無疑。因此我認為任何人的委任都可以接受,唯獨沈鴻英的委任不宜接受。”


    “旅長,你為我著想,情,我領了。”黃紹竑那雙眼睛像兩隻鋼珠一般,既冷又硬,與抽鴉片煙時亢奮的神色迥然兩樣。“我剛才說過了,我不過是要借個名義呀,我並非真的要去投奔沈鴻英,我曉得沈鴻英此次叛孫是要失敗的,我的目的是要趁沈鴻英戰敗時襲取梧州。因此,任何人的委任我都要考慮,唯獨沈鴻英的委任我無須考慮。”


    “太危險了!”李宗仁搖頭說道,“季寬,目下兩粵局勢如此動蕩,我們發展的機會多得很。我想,隻要我們把部隊訓練好,時機一到,便可揮師而進。我一心辦教導大隊,正是要加緊訓練下級軍官,養精蓄銳,待機大舉。”


    黃紹竑見李宗仁如此說,也不再辯論爭執,隻是默默地從腰上解下手槍往李宗仁麵前一放,冷冷地說道:


    “旅長,請允許我辭去軍職,解甲歸田!”


    李宗仁對黃紹竑此舉頗感詫異,本想再作勸說,但他的目光和黃紹竑那鋼珠似的眼珠內射出的冷光相遇時,知道事已不可為。他腦海中迅速閃出幾個對策:將黃紹竑扣留,把他的部隊繳械?李宗仁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黃紹竑一不叛亂,二不投敵,三不抗命;準其辭去軍職,另行任命第三團團長?李宗仁又否定了這一想法。因為黃紹竑到底是個不受羈縻的幹才,挽留不易,不如成全他向外發展的誌向,異日或能收到表裏為用之功。想到這裏,他將黃紹竑放在桌麵上的手槍,連皮帶一起重新係到黃紹竑的腰上,情真意切地說道:


    “季寬,大概你還記得,我委托你胞兄天澤持函到廉江城去等候你時,曾有一句話帶給你,我當時對天澤兄說:‘請轉告季寬,如果他不願意將部隊開來玉林與我合作,我願贈送他一筆軍餉,何去何從,由他自決。’”


    黃紹竑點了點頭,表示他的胞兄天澤確曾將李宗仁這句話向他轉達過。


    “冒險犯難固是青年革命軍人之本色,至於向外發展進取的原則,我更是絕對讚成的,你還有什麽需要我幫助的,請一並說出來吧!”李宗仁誠懇地說道。


    心中感激之情,頓時湧上黃紹竑那蠟黃的顴骨突出的臉膛。他仍坦率地說道:


    “旅長,感謝你看得起我。在我未曾取得梧州之前,一切餉項費用請你仍然照發,萬一我失敗時,請你設法收容。”


    “好!”李宗仁拍著黃紹竑那瘦削的肩膀,笑道,“將來局麵搞大了,可別忘了我這個李大哥呀!”


    “隻要旅長不忘記我黃紹竑是你的部下就行了!”黃紹竑舉手向李宗仁敬禮,告辭走出了司令部,帶著衛士,騎馬趕回容縣去了。


    黃紹竑回到容縣後,把早、午兩次鴉片煙都減掉了,隻有到了晚上才抽一頓晚煙。可是,在考慮作戰計劃的時候,他才感到兵力拮據不夠使用,他要奪取梧州,要對付的是一個整師的敵人,而且現時坐鎮梧州,指揮西江戰事的又是沈鴻英的參謀長,人稱“智多星”的鄧瑞征,此人多謀善斷,不好對付。因此黃紹竑想以六七百支槍去奪取梧州這個戰略要地,打敗鄧瑞征那一師精銳人馬,正如李宗仁所說的那樣確實“太危險了”!但黃紹竑又偏偏是個敢冒險的人,而且眼下襲取梧州的確是最好的時機,他決心不放過這個機會。


    向李宗仁借兵麽?他否定地搖了搖頭,李宗仁雖然迫不得已放他出去發展,但絕不會再借給他一兵一卒的,因為在李宗仁眼中,他這次冒險是毫無把握的,李宗仁在玉林是想坐大,怎能把血本拿出去跟他冒險!黃紹竑絞盡腦汁,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弄到一兵一卒的辦法。恰恰這時,他派往梧州沿江一帶去搜集情報的人回來報告,沈鴻英被孫中山趕出了廣州,已退往韶關。孫中山派李濟深率粵軍第一師和海軍內河艦隊沿西江而上,追擊西路沈軍,目下李濟深正指揮粵軍圍攻肇慶沈軍。沈鴻英在西、北兩江自顧不暇,均感吃緊。黃紹竑接到探報人員的報告不久,沈鴻英又派人送來了委任黃紹竑為他的第八旅旅長的委任狀,並命令黃部早日開往梧州歸鄧瑞征指揮,增強沈軍在西江一帶的防線。


    原來,黃紹竑有位堂兄現時正在沈鴻英幕中任秘書,黃紹竑為了襲取梧州,特通過堂兄向沈鴻英活動,騙取了沈的信任,獲得了沈部第八旅旅長的委任狀。沈鴻英因感西江吃緊,手頭正無兵可調,此時黃紹竑來投,正是雪中送炭,便令黃部立即開赴梧州助戰。


    黃紹竑一看,已到了萬事俱備的時候。對於自己的決心,他是毫不遲疑和動搖的,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是從來不擇手段的。現在,他決定再冒一次險——挖李宗仁的牆腳!在李宗仁的部屬中,黃紹竑認為能下手的隻有俞作柏和伍廷颺這兩個營。俞作柏敢作敢為,而且勇敢善戰,又一向對李宗仁在玉林死守中立的做法不滿;伍廷颺則和黃紹竑是容縣同鄉,平時感情較為接近。因此黃紹竑決定瞞著李宗仁,將這兩營人馬私自拉走,至於後果如何,李宗仁會怎樣對待他,這些問題他都不管,正如他這次冒險襲取梧州一樣,是勝是敗,結果如何,他是不考慮的。他覺得,隻有冒險,才是他生命的動力!


    黃紹竑連夜秘密趕到俞作柏部駐地北流縣,將他向梧州發展的計劃向俞作柏說了,並問他願不願一起去幹。俞作柏也是早已感到困守北流悶得發慌,因此經黃紹竑一說即合,表示要瞞著李宗仁跟黃紹竑到梧州去撈世界。從俞作柏那裏出來,黃紹竑順道又找著了伍廷颺,他又對伍廷颺如此這般一說,伍廷颺也表示願跟他出去發展。黃紹竑回到容縣整頓好部隊,便秘密向梧州進發,又派人通知俞作柏和伍廷颺,率隊跟進。黃紹竑的三個營和俞、伍兩營便秘密進到了梧州上遊二十裏的戎圩。


    卻說這天李宗仁照舊在教導大隊教授騎術,他那匹心愛的棗紅馬在教場上飛馳,那馬跑得四蹄生煙,快如的盧。李宗仁也追著戰馬飛跑,隻見他一忽兒躍上馬背,一忽兒翻身下馬,一忽兒又躍上馬背,連續上下十數次,麵不改色,氣也不喘,直把那些學兵們看得呆了。正在這時,他的副官驚慌地跑到教場上來,一把拉住韁繩,報告道:“旅長,不好了!”


    李宗仁見狀,急忙跳下戰馬,嗬斥那副官:“什麽事?如此大驚小怪的!”


    “黃紹竑團長,把俞作柏和伍廷颺兩營一齊拉走了!”


    “叭”的一聲,李宗仁猛揮馬鞭狠狠地抽了他的愛馬一鞭,那匹棗紅馬滾圓的屁股上立時現出一條血痕,那馬委屈而痛苦地長嘶一聲,卻並不脫韁而去,隻是眼淚汪汪地望著李宗仁。李宗仁兩眼冒火,四方臉繃得像塊鋼板,牙巴骨在使勁地搓動著,上牙和下齒之間發出咯吧咯吧的響聲,臉色嚇人。在這位副官的眼中,他還是第一次見一向寬容厚道的李宗仁發這麽大的火氣。但副官此時是理解他的心情的,這事放在誰的頭上不會發火呢?副官繼續報告道:


    “第一團團長李石愚,第二團團長何武,營長鍾祖培、陸超、尹承綱等人已到司令部集議,對黃紹竑、俞作柏、伍廷颺的分裂背叛行為,眾皆怒憤,一致要求武裝討伐,絕不可寬容忍讓!”


    李宗仁一句話也沒說,隻是把馬鞭扔給馬夫,扭頭便往司令部走。回到司令部,營長以上軍官已經在辦公室裏等著李宗仁了,隻有參謀長黃旭初正在他負責開辦的玉林軍政幹部教練所裏給幹部們授課,沒有趕來。李宗仁看了部下們一眼,隻見一個個正在摩拳擦掌,臉色神氣像金剛一般。李石愚見李宗仁回來,便大叫道:“黃紹竑、俞作柏、伍廷颺反了,下令吧,旅長,讓我去剿滅他們!”


    “黃紹竑這家夥真不是好東西,他亡命的時候,旅長以仁義之心收容了他,現在他卻回過頭來反咬我們一口。他的那支部隊,也是從上司馬曉軍手裏奪過來的,今天,他忘恩負義,自己不辭而別倒也罷了,卻居然敢把旅長的兩營主力部隊拉走,真是混蛋透頂,不消滅他我們今後還怎麽做人!”何武那大嗓門,震得房子都動了,每一句話都說得在理,每一句話都是一顆炮彈。李宗仁的心,怦怦地跳著,太陽穴也突突地跳著,他呼吸急促,似乎全身的血都往頭頂衝擊。


    “旅長,下令吧,對反叛之人,如果心慈手軟,今後何以維係軍心!”陸超說道。


    李宗仁慢慢抬起右手,部屬們都緊緊地盯著他,他們對李宗仁這動作是熟悉的,知道他快要下決心了。就連司令部院子裏那些剛剛由團長、營長們騎來的戰馬,也發出噅噅長嘶,似乎已感到即將馳騁疆場廝殺。但李宗仁那右手卻並不狠狠往下一劈,像以往下達衝鋒殺敵命令一樣。隻見他取下軍帽,輕輕地隨便往桌上一放,接著解開風紀扣,走到水架前,勤務兵早已在臉盆中打好水,毛巾也放好了。李宗仁擰好毛巾,擦掉臉上的汗水和塵土。接著,勤務兵又捧來一杯泡好的桂平西山名茶。李宗仁接過茶,輕輕地吹著茶水上漂浮的幾片茶葉,然後慢慢地呷了一口。他的兩隻眼睛,此刻隻盯著杯中金黃的茶水,那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他好像忘記了麵前還站著一群怒發衝冠的營、團長。


    “好呀!旅長,你姑息養奸,縱容叛逆,前有車,後有轍,我李石愚也要走啦!”第一團團長李石愚大叫著,轉身便走。


    “回來!”


    李宗仁低沉地然而異常嚴厲地喝住了已經走到門口的李石愚。


    “黃季


    寬向梧州發展是奉我的命令去幹的,他的第三團兵力單薄,我臨時決定抽調俞作柏、伍廷颺兩營歸他節製。這是軍事秘密,你們休得疑鬼疑神,影響本軍的團結和睦。”李宗仁平靜地但卻非常嚴厲地說道,“你們馬上回去,好好訓練部隊,不久本軍將有大規模的作戰行動。”


    營、團長們見李宗仁如此說,便相信這是一場誤會,那塞在胸中的怒氣,立時煙消雲散,一個個走出司令部,打馬回營,加緊訓練部隊去了。


    李宗仁待部屬們都走了之後,這才“砰”的一聲,將手中的茶杯砸得粉碎。他太恨黃紹竑了!因為黃紹竑的這一舉動,幾乎拉垮了他在玉林的局麵。黃紹竑其人既然敢從上司馬曉軍手上奪走部隊,機會到來的時候難道不會也從他李宗仁手上把部隊奪走嗎?事實上,黃紹竑已經奪走了他的兩營人馬,而且是他的兩營主力部隊!在當今群雄虎踞,八桂無主的形勢下,兩營裝備精良訓終有素的部隊又是何等之重要。黃紹竑這一手太狠了,簡直割掉了李宗仁兩塊心頭之肉,他如何不恨!但事已至此,李宗仁又有什麽辦法呢?武裝討伐?結果不外乎是兩敗俱傷,實力大損,那時不僅是失去兩營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人馬,而且連老本都要拚光搏完。因為李宗仁的三個團,共有十一營,黃紹竑率第三團三個營走了,又拉走了第一團李石愚的俞、伍兩營,現在黃紹竑有五個營可用,而李宗仁能掌握的卻隻有六個營了。以六個營去對付五個營,自相火並,誰要想占大便宜簡直是白日做夢!李宗仁雖然在盛怒之下,但還不至於去幹這等蠢事。不聞不問,讓黃紹竑、俞作柏、伍廷颺自行其是吧,軍紀不嚴,如何能約束部隊?況李石愚等是絕對不服的。李宗仁想來想去,隻得如此。但他這一決策,無疑又是非常正確的,對黃紹竑既沒撕破臉皮,今後的關係還能有維持的基礎,又不致影響到他在玉林的局麵,而且也未動搖軍心。李宗仁雖然慢慢地平息了胸中的怒火,但那個臉色蠟黃,顴骨突出,長著一腮黑須,目光冷酷的黃紹竑魔影,卻總在他心中晃動著,使他無法安寧……


    黃紹竑率領他的三個營,又勾走了李宗仁的俞、伍兩營,到達戎圩後,屯住部隊,黃紹竑帶著一班衛弁,便要到梧州城裏去見沈鴻英的參謀長鄧瑞征。夏威忙提醒道:


    “季寬,那鄧瑞征詭計多端,萬一被他識破我們的計劃,豈不危險,何不另派人去梧州接洽?”


    “這事非我親自去不可!”黃紹竑果斷地說道,“如果我有不測,你們可把部隊重新拉回玉林去投李德鄰,如不願回玉林的話,可拉入山中暫避,速請白健生回來主持。”


    黃紹竑說完,便令夏威布置警戒,一防玉林李宗仁派兵來解決他們,二防鄧瑞征突然繳械。夏威領命,神色不安地派出了幾支警戒部隊,又著人化裝尾隨黃紹竑之後入城,隨時探報黃紹竑之安危情況。


    戎圩離梧州城隻有二十餘裏,黃紹竑騎馬僅用一個鍾頭便到了。梧州城裏,步哨林立,戒備森嚴。黃紹竑暗想,沈軍在肇慶大概吃不消了,可又一想,前線吃緊,鄧瑞征會不會對他的到來抱有某種提防的心理呢?也許兩種情況都有。由於黃紹竑持有沈鴻英派他增援西江前線的電令,沿途哨卡,僅作盤查,卻並不阻擋他。到了鄧瑞征的司令部,黃紹竑說明原委,門衛的一名沈軍軍官要黃紹竑將衛弁留在外麵,隻身隨他進去見鄧瑞征參謀長。


    鄧瑞征正在批閱公文函電,由於肇慶守將張希栻被圍,求援電報如雪片般飛來,他派去增援的一旅人馬也被粵軍擊潰,因此他正苦思無可解肇慶城圍之計,徹夜未眠。他前天已接沈鴻英的電報,說即派新收編的第八旅旅長黃紹竑前來梧州增援西江防線。對於黃紹竑這支援軍的到來,鄧瑞征並不感到輕鬆,因為前年桂軍在廣東戰敗的時候,馬曉軍的模範營中由於有一些軍官與粵軍中下級軍官是保定軍校同學,他們暗中來往,曾有歸附粵軍的企圖。陸榮廷聞報,為了防止模範營與粵軍勾結,陣前倒戈,部隊退回梧州後,便命馬曉軍將部隊開到遠離前線的百色駐紮。現在這支部隊的指揮官黃紹竑正是保定軍校出身,當年曾在模範營中當連長,對於他的到來,鄧瑞征不得不防。


    “報告鄧參謀長,第八旅旅長黃紹竑奉命率部前來聽候調遣。”


    鄧瑞征抬頭看時,隻見門衛值勤軍官引著一個顴骨突出、濃須滿腮的軍官站在他麵前。他慢慢放下手中的毛筆,仔細打量了黃紹竑一眼,徐徐問道:


    “你就是黃紹竑嗎?”


    “是!”黃紹竑站得筆挺,立正答道。他覺得鄧瑞征那雙眼睛,像兩把看不見的刀子正在他胸前劃著,似乎要剖開他的胸膛,窺視他內心的秘密。


    鄧瑞征問過那句話之後,便沒了下文,隻見他右手的兩隻手指,在輕輕地拈著唇下的幾根胡須,像一個沉著老練的棋手,正在不慌不忙地布局下著。黃紹竑雖然膽識過人,能沉得住氣,但在鄧瑞征那銳利的目光久久地審視之下,心裏也不免感到有些不安,但他仍然筆挺地站著,聽候鄧瑞征的命令。室內靜極了,壁上一架古老的掛鍾,在嘁喳嘁喳地響著,遠處碼頭的汽笛聲不時傳來。站得筆挺的黃紹竑好像已經變成了一尊石雕,似乎永遠不會動了。


    “嘭”的一聲震響,鄧瑞征那拈須的右手倏地往下一擊,擂得桌上的文房四寶一齊跳了起來。他猛喝一聲:


    “來人呐,給我把黃紹竑推下去斃了!”


    兩名彪形大漢的衛士立即衝過來,把黃紹竑兩手往後一扭,推起便往外走。


    “哈哈!哈哈哈……”黃紹竑突然昂首放聲大笑起來。


    “你笑什麽!”鄧瑞征喝道。


    “人稱鄧瑞征是‘智多星’,依我看連那白衣秀士王倫也不如!哈哈!”黃紹竑一邊搖頭,一邊仍放聲大笑。


    “住嘴!”鄧瑞征喝道,“本參謀長並非像王倫那般不能容人,實是已查獲你勾結粵軍,以投效沈總司令為名,欲與粵軍前後呼應,襲擊梧州,今對你軍法重辦,斬首示眾!”


    黃紹竑心裏不由一震,暗忖莫非白崇禧和陳雄回來途中在西江船上出了事?或者李宗仁用借刀殺人之計,將他暗圖梧州的計劃密告了鄧瑞征,由鄧將他殺掉,以除後患?但黃紹竑此時已不可能考慮那麽多了,他想大不了是一死,便扭過頭來,用那雙冷峻逼人的眼睛,逼視著鄧瑞征,鎮靜地質問道:


    “說我勾結粵軍,欲襲擊梧州,證據何在?”


    鄧瑞征見黃紹竑鎮靜如常,那目光更是灼灼逼人,不由拈須笑道:


    “黃旅長真乃膽識過人,委屈了,快請坐,快請坐!”


    說罷,過來拉著黃紹竑的手,一同落座在一張沙發上,又命衛士給黃紹竑敬茶。安撫道:


    “值此變亂時期,沈總司令吩咐用人須經考察,黃旅長對此不必介意。”


    黃紹竑心中暗道,用土匪那套手段來考察我,你“智多星”之“智”不過如此而已!嘴上卻說道:


    “紹竑前來投效,尚未有點滴功勞於沈總司令,何敢斤斤計較!”


    鄧瑞征見黃紹竑非等閑之輩,便問道:“黃旅長對目下西江戰局有何看法?”


    黃紹竑此時最擔心的便是鄧瑞征命他率部前去肇慶增援,想了想便說道:


    “沈總司令在粵北作戰不利,西江一帶局勢亦不容樂觀。但據我看來,陳炯明所部在滇桂軍入粵時,並未遭殲滅性打擊,皆較完整地退入東江據守。孫中山下一步必進軍東江,但他實力有限。目下粵軍第一師進擊西江我軍,我看肇慶實難固守,不如集中兵力,堅守梧州。粵軍溯江而上,但經肇慶、德慶、封開,我軍節節抗擊,縱使到達梧州,已成強弩之末,斯時我軍由梧州以生力軍出擊,沿江而下,雖進不得廣州,然肇慶仍可收複。如果傾梧州守軍之力,東下馳援肇慶,必梧城空虛,倘援肇慶之戰不勝,則梧州亦難保。我默察沈總司令在粵難以立足,不日必退據廣西,如我們失掉了梧州,到時連個立足之地都沒有了,那就重蹈流竄湘贛的老路啦!”


    黃紹竑真像鑽進了鄧瑞征的心窩裏一般,把他的心思窺得明明白白。鄧瑞征見黃紹竑把自己日思夜慮的問題一下都說了出來,頓時歎道:


    “黃旅長之論乃真知灼見!”


    黃紹竑趁機便說道:“敝部駐紮戎圩,與守梧州之馮葆初旅成掎角之勢,進可攻,退可守,隻是部隊缺糧餉彈械,請鄧參謀長批準給予補充。”


    鄧瑞征正慮守梧州的馮葆初乃是一賭徒出身,所部戰力不強,今有黃紹竑前來幫助守城,正可加強梧州防務,當即便批給黃部兩月糧餉和若幹彈械。黃紹竑領到糧餉彈械後,即命衛士回戎圩通知夏威派人來取。他為了進一步取得鄧瑞征的信任,自己並沒有立即返回戎圩,而是帶著幾名貼身衛士,走到五顯碼頭江邊,找他三年前在梧州駐紮時結識的那位艇妹水嬌去了。


    五顯碼頭一帶江麵舟楫如林,因肇慶沈軍與粵軍激戰,商輪民船已經不通,出進碼頭的隻有掛著外國旗幟的輪船。在那些各種船隻之間,最惹人注目的還是那裝飾華麗的紫洞艇。這種紫洞艇雖名艇,其實卻是相當大的船。船頭有拱簷,進去便是大廳,陳設華麗,可擺兩三席酒。再後麵便是妓女的住房。除紫洞艇外,還有一種便是水筏,下麵用幾條大船連接起來,上麵蓋樓房,分上下兩層,每層分為若幹廳房,廳用於吃花酒和開賭局,那些鴿子籠似的房間則專為妓女接客住宿所用。在廣州,妓院稱之為“大寨”,妓女則稱之為“老舉”。梧州與廣州相近,交通方便,此地妓院之格局亦與廣州近似。


    黃紹竑一向向往廣州和梧州的花花世界,特別是這幾年來,困守在百色的山溝裏,後來千裏轉戰,過著流離失所的生活,被死亡和饑餓折磨,為緊張的環境所迫。駐兵容縣又是一籌莫展,現在到了梧州,雖然是冒險前來,但他並不放棄一時的享受,更何況他與那艇妹水嬌的交情亦不是一般的。


    他知道,水嬌不在紫洞艇上,也不在水筏上,她有她自己的艇。


    黃紹竑沿五顯碼頭下行,走了約莫裏許,在一個江灣子裏,看見一隻小艇。那艇很是特別,並不華麗花哨,但卻小巧玲瓏,最引人注目的還是船篷頂上那隻昂首而立木雕的龍,龍長約兩丈,正好把艇首和艇尾相連。那木龍雕得栩栩如生,飾以彩漆,遠遠看去,宛如一條蛟龍攜著那隻小艇遨遊在波濤之間。黃紹竑見了暗喜,站在江岸上,用雙手圍成個喇叭,向小艇發出“啊喂”一聲,又拍了三下巴掌。那小艇上立時便鑽出一個俏麗超群的女子來,接著隻聽一陣咿呀的槳聲,那小艇便飛快地劃了過來。黃紹竑命令衛士留在岸邊放哨,他三步並成兩步奔到水邊,一下便跳到那小艇上去了。小艇一陣顛簸,那女子忙將黃紹竑扶住,隻說了句:“你總算來了,都三年啦!”她把黃紹竑扶到煙榻上,當即取來了煙槍和煙燈,又取來了一隻精致的骨製膏盒,她一邊為紹竑裝煙,一邊情切切地說道:


    “這些都是你三年前用過的舊物,我一直為你收藏著,哪知你一去就是三年,你們男人的心,真是好狠喲!”


    “我現在不是回來了嘛!”黃紹竑一邊抽著大煙,一邊用眼睛盯著水嬌那高高隆起的胸脯。


    “我都老了,你還找我幹什麽?”水嬌見紹竑一雙眼睛隻管盯著她出神,便嬌嗔地推了他一把。紹竑趁勢將她一把拉到懷裏,親了起來。


    “哎喲喲,你的胡子,戳死人了……”


    “艇上的人,做得好事!”


    黃紹竑正摟著水嬌親熱的時候,忽聽艇外有人吆喝,兩人都吃了一驚。黃紹竑疑是他的梧州之行被鄧瑞征看出了破綻,派人逮捕他來了,趕忙一把將水嬌推開,跳下鴉片煙榻,拔出手槍來。水嬌也嚇得心頭咚咚亂跳,正要走出艙外觀看,隻見兩個身穿西服的年輕人已倏地跳上艇來。黃紹竑覺得來人似乎有些熟悉,但艇子太小,他在艙內蹲著,一時又不能看清來人的麵孔,正在著急的時候,隻見登艇的一人哈哈笑道:


    “總算被我們捉住了,哈哈!”


    “二位先生是……”


    水嬌隻得硬著頭皮迎出艇外,和兩位來客應酬。因為水嬌和她的小艇不屬於花捐公司管轄,她素喜自由自在,搖著小艇,在江上出沒,獨來獨往。她也接客,但要中意的。她姿色出類拔萃,性格和行動又帶幾分傳奇色彩,梧州的一些紈絝子弟,稱她為“水上女神”。但她並不自由,經常要小心應付碼頭地痞的捉拿和敲詐。在梧州,碼頭地痞們捉水上私娼叫作拿“黃腳雞”。因此,水嬌見這兩位頭戴寬邊禮帽,西裝革履的青年從另一隻竹筏突然跳上她的小艇,而且言語戲謔,便斷定又是碼頭上的地痞來敲詐勒索了。水嬌深知紹竑脾氣倔暴,向來不吃這套,他身上又帶著手槍,要是衝突起來,那就麻煩了。水嬌正在焦急,來人中一位瀟灑英俊的青年,嬉笑著用桂林官話向水嬌問道:“水妹子,仔細看看,還認得我們嗎?”


    水嬌覺得這兩位來客好生麵熟,但一時又記不起在哪兒見過,她搖了搖頭,拘謹地問道:


    “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嘻嘻,就是告訴了我姓甚名誰,你也不會認我的,我曉得在你的眼中,隻有季寬兄嘛……”


    那一口軟柔的桂林官話,早已使躲在艙內的黃紹竑按捺不住了,他在裏頭朝外喊道:


    “白健生,你還在油嘴滑舌的,當心老子剝你的皮!”


    水嬌這下終於想起來了,忙笑道:“啊——你是白連長!”


    “在下白崇禧便是!”白崇禧又指著陳雄道,“這位是機關槍隊長陳雄先生。”


    原來民國九年春,馬曉軍部奉命駐紮梧州時,當時的連長黃紹竑因和水嬌相好,不時到她的小艇上請白崇禧、陳雄、夏威等同僚來喝酒,因此白崇禧和陳雄認得水嬌。


    “你們怎麽知道我在這裏?”黃紹竑對白崇禧和陳雄在水嬌的艇上找到他,感到非常詫異。


    “季寬兄的行蹤,豈能瞞得了我?”白崇禧嘻嘻笑道。


    “我跟健生打賭,說季寬要是在水嬌的艇上,今晚由我做東請客。今晚我的客算是請定了。”陳雄也笑道。


    原來,白崇禧和陳雄在廣州見沈鴻英叛亂,孫中山親自指揮平叛,認為此時打出孫中山委的討賊軍旗號,襲取梧州是最好的時機。此時他們又收到黃紹竑的密函,得知黃紹竑即將率隊向梧州進發,要白、陳速到梧州晤麵。白崇禧和陳雄便搭乘一艘懸掛英國國旗的港梧船,趕赴梧州。到梧州後,他們既不知道黃紹竑的下落,又不便四出打聽,陳雄為難地說道:


    “不知季寬到梧州了沒有?”


    白崇禧卻笑道:“我掐指一算,季寬此時必在水嬌的艇子上幽會。”


    陳雄搖手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去年的黃曆今年不能用啦!”


    白崇禧仍笑道:“敢打賭嗎?”


    “賭就賭,如果季寬果真在水嬌的艇上,今晚由我做東請客。”陳雄道。


    他倆在梧州沿江碼頭上找了一陣,果然在水嬌的艇上找到了黃紹竑。


    “算啦,都是老朋友了,這個客,應當由我來請。”水嬌笑道。


    黃紹竑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們要馬上回戎圩去!”


    “飯也不吃啦?”水嬌一聽黃紹竑又要走,感到悵然若失,心裏很不好受。


    “飯,不能吃了!”黃紹竑那雙冷峻的眼睛望著水嬌,果斷地站了起來,“我們現在就走!”


    白崇禧知道水嬌心裏難過,便說道:“水妹子,不出半月,我季寬大哥就要以你的艇子為家啦,耐心再等一等吧!”


    “半個月?上回你們一走就是三年,你們男人的心,都是狠的!”


    水嬌那雙明亮的眼睛裏,湧出一潭淚水,那兩隻黑得發亮的眼珠,像浸在水中的兩顆黑寶石。她輕輕地抽泣著,豐滿的胸脯微微地顫動著,楚楚動人。黃紹竑從自己右手的無名指上,退下一隻鑲著鑽石的金戒指,戴到水嬌的手指上,然後便和白崇禧、陳雄下艇,急急趕回戎圩部隊駐地去了。


    回到戎圩,黃紹竑連夜召開營長以上會議。首先由白崇禧報告廣東方麵的情況,然後製訂作戰方案。最後決定,鑒於目前肇慶未下,梧州尚駐有馮葆初旅及其他沈軍,敵強我弱。不宜過早發動,須待粵軍第一師攻下肇慶,迫近梧州外圍時才作大舉。會後,黃紹竑仍派陳雄返回廣州,以保持與大元帥府的聯係。白崇禧則留下來當黃紹竑的參謀長。


    “健生,有一件非常棘手的事,看來非得你親自?


    ??一趟不可。”有一天黃紹竑忽然對白崇禧說道。


    白崇禧見黃紹竑皺著眉頭,便笑道:“是要我到玉林去嗎?”


    黃紹竑先是愣了愣,然後點頭道:“嗯。”


    白崇禧道:“此事何難,李德鄰那邊的工作,由我去做好了,我保證他前嫌盡消,當然也不會使你丟麵子。”


    原來,黃紹竑自從將俞作柏、伍廷颺勾來戎圩之後,無時不在提防著李宗仁的報複,對玉林方麵嚴加警戒。可是過了好幾天,也不見李宗仁那邊有什麽動靜,於是黃紹竑便派了幾名心腹,前往玉林暗中打探情況。不想,打探情況的人回來都說李宗仁部下雖對黃的舉動極為不滿,甚至要派兵來追,但李宗仁卻處之泰然,不但不責怪黃紹竑、俞作柏和伍廷颺,反而耐心說服部下,聲言黃紹竑向外發展乃是經他批準的,而俞、伍兩營則是奉了李的命令前往增援黃紹竑的。一場誤會遂煙消雲散,李宗仁每日隻在教導大隊教授馬術、劈刺,精心練兵,毫無不利於黃紹竑部的任何舉動。黃紹竑聞報,心中反覺愧疚,覺得很有些對不住李宗仁,但事已至此,解釋亦無用,不說又不好,來日方長,也還免不了和李宗仁再打交道。他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忽然想到了白崇禧。覺得這項工作,隻有白崇禧能勝任,一來李、白是桂林同鄉,好說話;二來白崇禧為人機警聰敏,又善於辭令。


    因此他便決定派白崇禧到玉林去見李宗仁,把前因後果說清楚,請李諒解黃之苦衷,並商量下一步繼續合作的事宜。那白崇禧本是個精細之人,黃紹竑的心事如何瞞得了他,因此黃一啟齒,白便知了玉林之行的目的。黃見白已明了他的意圖,便不再多說。第二天,白崇禧便帶著幾名隨從,西裝革履打扮,騎馬往玉林找李宗仁去了。


    卻說白崇禧到了玉林,徑直走進李宗仁的司令部裏。副官見來人氣宇軒昂,又稱與李宗仁旅長是桂林同鄉,趕忙請到會客室中,獻茶之後,說道:


    “旅長正在教授軍事,請先生稍候。”


    白崇禧忙從西服口袋裏掏出一張印製精美的名帖,交給副官道:


    “煩你即刻幫我送給你們旅長。”


    副官答了聲:“是。”便直奔教導大隊去了。到了教場,隻見李宗仁正在教授學兵們劈刺。他手握一根棗木長棍,正和四名學兵一齊搏鬥,教場上龍騰虎躍,喊殺連天。


    那副官跑近喊了聲:


    “報告!”


    李宗仁聽得有人喊他,忙跳出圈子,問道:“何事?”


    副官送上名帖,李宗仁一看是白崇禧來訪,立即扔掉手中的棗木棍,喝令馬夫牽馬過來。那馬牽到麵前,他舉起皮鞭一揚,棗紅馬便四蹄一撒,倏地已奔出十數丈遠,李宗仁從馬後飛步追上,兩腳在地上一蹬,兩手向前按著馬臀,從後一躍而上,副官看時,隻見一陣煙塵,李宗仁和他的戰馬已經看不見了。


    白崇禧在客廳裏等著,不久便聽到外麵馬蹄聲響,院子裏急火火地走進一個壯實的漢子,那有力的步子踏得地皮似乎都有些顫動了。白崇禧知是李宗仁回來了,忙站了起來。等到李宗仁一邁進客廳,白崇禧早已迎了上去,向李宗仁行了個鞠躬禮。


    “德鄰兄,會仙白崇禧拜見!”


    李宗仁一把抓住白崇禧的雙手,驚喜地說:


    “百聞不如一見,健生兄真乃是‘人中呂布’啊!”


    “說來我和德鄰兄還是見過麵的哩,隻是匆忙,並未細敘而已。”白崇禧說道,“民國九年冬,我們從廣東撤退時,被粵軍阻於祿步圩江畔,受水陸兩路夾攻。德鄰兄率全營奮勇衝在前頭,黃季寬和我也都帶著各自的連隊與德鄰兄一道衝鋒,這才殺出一條血路,得以退回廣西。”


    李宗仁最喜歡別人在他麵前提他打仗的事,經白崇禧這一說,他那兩條粗黑的眉毛往上一抬,笑道:


    “那次好險!敵軍全是生力軍,又占據著有利地形,我們都是些敗兵疲卒,林虎軍長又先行通過了,部隊失去統一指揮,情勢危急到了極點,不拚命衝那一下,就完了!”說到打仗的事,李宗仁立刻眉飛色舞的,他忽然想起什麽事來,忙向白崇禧問道:


    “健生兄,聽黃季寬和夏煦蒼說,你們在百色失敗後,退入貴州境內,在一次巡哨中你不幸跌傷了右胯骨,後來到廣州去留醫。現在傷已好了沒有?”


    “基本好了。隻是當時沒法及時治療,現在有些後遺症,凡急走疾進,便生疼痛。”白崇禧道。


    李宗仁沉思片刻,看著白崇禧,誠懇地說道:“健生兄此來,必有見教。”


    “季寬派我專程來玉林,向德鄰兄報告襲取梧州的行動計劃。”


    白崇禧說完這句話,用那雙機靈的眼睛迅速掃了李宗仁一眼,隻見李宗仁眉頭舒展,那兩片厚厚的嘴唇邊輕輕動了動,白崇禧知道李宗仁對他剛才這句話是讚賞的。他趁機喝了口茶,接著便把他在廣州半年多來的所見所聞,特別是晉謁孫大元帥的經過,孫中山對廣西的期望和訓示,說得繪聲繪色,使人極為感奮。白崇禧說完廣東的情況後,複就陸榮廷、沈鴻英等軍閥長期摧殘兩廣的罪行,以及跟著他們走,隻有同歸於盡、死路一條的道理說得相當透徹,又對襲取梧州的戰略意義和時機,分析得令人信服。李宗仁聽了,連連點頭道:


    “季寬是個幹大事的人,他此行曾跟我商量過,我極力支持他的行動。然區區幾營人,恐難完成此項艱巨之任務。因此,我決定再派遣一支有力部隊,配合他襲取梧州的行動。”


    話說到這裏,白崇禧覺得黃紹竑派他來玉林的使命已經完成,他認為李宗仁不愧是位有胸懷有眼光的人物。因此,待李宗仁說完後,白崇禧立即起立,向李宗仁深施一禮,讚歎道:


    “德鄰兄,你的為人,就像你的名字一樣,宗仁字德鄰,既仁且有德呀!”


    李宗仁聽了這話,喜形於色,他拉住白崇禧的手,久久不放:


    “健生兄,承蒙你看得起我李某人!”


    他們一直談到夕陽西下,李宗仁留白崇禧吃飯,飯後,他邀白到後花園中的一蔸荔枝樹下坐談。這是蔸百年古荔,樹枝婆娑,紅果累累,樹下有光滑的石桌石凳。李宗仁命人置上茶點,從樹上摘下一大串荔枝果,他和白崇禧各握一把大蒲扇,一邊納涼,一邊談話。


    “健生兄,你對目下廣西局勢的發展,有何高見?”李宗仁問道。


    “德鄰兄與季寬必能削平群雄,統一八桂。”白崇禧手搖蒲扇,談話有如奇兵突出。


    “何以見得?”李宗仁被白崇禧這句毫不含糊的話說得心裏一陣震動。


    “黃季寬此番襲取梧州,雖有很大的冒險性,但必能成功。”白崇禧說話聲音不高,但卻非常有力,“季寬占據梧州,已得地利,但力量尚小。此時,德鄰兄可仍以中立自居,作屏障以掩護季寬,否則廣西境內的陸、譚舊部,沈氏殘餘便會直逼梧州,季寬將無法立足。此全仗德鄰兄之力。”


    李宗仁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白崇禧又說道:“潯、梧兩地,乃廣西最富庶之區,德鄰兄與季寬將其控製在手,則如漢高祖之入關中,可王天下。”


    白崇禧見李宗仁已為之動,便又搖著蒲扇,現出幾分孔明的姿態來,繼續說道:


    “目下陸榮廷已到邕發號施令,但他與北方曹、吳的通路尚未建立。他的義子馬濟正在湖南借助吳佩孚之力組建武衛軍,因此,陸榮廷必定要北上桂林才能直接得曹、吳接濟。但桂林現時被沈鴻英占據著,陸、沈向不睦,陸到桂林,必定爆發與沈鴻英的衝突。陸、沈交兵,德鄰兄可於此時與季寬合兵襲取南寧,將省府之地奪到手上,則不僅廣西而西南亦將震動。”


    李宗仁暗暗稱奇,佩服白崇禧的戰略眼光,他一動不動地傾聽白氏說話,連蚊子叮在臉上也沒發覺。白崇禧喝了口茶,仍舊輕搖慢轉著手中的大蒲扇,說道:


    “我軍攻占南寧,正在交兵的陸、沈雙方,見我來勢凶猛,咄咄逼人,可能暫時停戰言和以圖我。我軍兵力單薄,難以兩麵作戰,可用合縱之術,分化陸、沈,我軍可以聯沈倒陸,或聯陸倒沈,分進合擊,將陸、沈各個擊破,便可一統廣西。”


    “健生兄,你真有孔明之計,敬佩,敬佩!”李宗仁拱手稱讚。


    “德鄰兄過譽了!”白崇禧微微一笑,將手中的大蒲扇搖得有如孔明那把鵝毛扇一般。


    李宗仁尋思,白崇禧才智過人,如果讓他留在黃紹竑身邊,於己終將不利,不如把他從黃紹竑那裏拉過來,以免後患,想到這裏,李宗仁便說道:


    “健生兄,我看你就留在我這裏,當我軍的總指揮如何?”


    白崇禧當然明白李宗仁的用心,李、黃之間,白崇禧當然樂意投效李宗仁。但是,如果白崇禧此番玉林之行竟“樂不思蜀”的話,李、黃之間的矛盾將無法調和,兩人如不能合作,則一統廣西的計劃將無法實現。白崇禧個人又毫無實力可恃,縱然他有管仲之才、孔明之智,又何以能成大事?


    “德鄰兄,我和季寬都是你的部屬,我在他那裏和在你這裏不都是一樣嗎?目下,襲取梧州的計劃即將實施,事關重大,刻不容緩,我得馬上回去協助季寬。”


    李宗仁也想到此時如不放白崇禧回去,在黃紹竑麵前亦不好交代,便說道:


    “你明天就回戎圩去,對季寬說,俞、伍兩部兵力還不夠用的話,我這裏還隨時可抽兵增援,讓他放手去幹!”


    他們一直暢談到午夜之後,雄雞啼唱,此起彼落,不知東方之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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