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紹竑回到梧州,住在水嬌的小艇上養病,方才三日,柳州、南寧告急的電報便似雪片般飛來。南寧方麵,胡若愚統率的第三路滇軍,已進入南寧,與龍雲的部隊匯合,聲勢頗壯,正欲北上與圍攻柳州的吳學顯部會師,而唐繼虞的主力也已進入廣西三江。柳州、南寧形勢岌岌可危。


    李宗仁雖往來於邕、柳之間,但頗難同時兼顧兩個戰場的指揮。黃紹竑日覽告急電報,急得直從床上跳將起來,他忙命人給李宗仁打電報,要求即赴柳州,帶病指揮作戰。同時請李宗仁與範石生會商,由範軍暫時監視龍雲,把圍困南寧的桂軍俞作柏、夏威、伍廷颺、韋紹隆等主力縱隊悉數抽調馳援柳州,僅留鄧竹林、羅浩忠兩團隨李宗仁在南寧城外遊弋,與範石生同布疑陣。援柳部隊務於五日內到達柳州馬廠附近秘密待命。電報發出不久,便接到李宗仁的複電:“兄之病未愈,請安心調養,已電健生援柳。”黃紹竑接電急得大叫道:“李德鄰把我當成泥巴捏的人了!”他當即提筆親寫電文道:“公電悉,柳州危在旦夕,若遲援一日,城破將不可收拾矣。吾意已決,即赴柳督師。大丈夫病可死,老亦可死,死於沙場方得其所!”發過電報後,他即命副官備好艦船,當夜便往柳州。水嬌知他病尚未愈,但也不便阻攔,隻是把醫生開的那些中、西成藥做一處包好,交給衛士帶上,然後站在艇上,與紹竑灑淚而別。


    黃紹竑晝夜兼程,帶著他的衛隊,乘坐大鵬戰艦,由梧州溯江而上,駛往柳河,僅有一營部隊沿江岸跟進警戒。戰艦顛簸,暑熱難耐,黃紹竑病又發作,高燒不止,不時昏迷。


    一名醫官和兩名衛士日夜守在病榻之前,那醫官不時給他按按脈,不時用手背輕輕放在額前,命衛士取來打濕的涼毛巾,敷在黃紹竑的前額上。黃紹竑微微睜開眼睛,用舌尖舔舔幹裂的嘴唇,衛士忙給他喂下兩湯匙糖水,他輕輕地嘖了嘖嘴唇,忙問道:


    “白參謀長現在何處?”


    衛士忙把參謀喚到病榻前,參謀答道:“白參謀長已從桂林出發南下。”


    “給他發電,日夜兼程向柳州進發,不得遲誤!”黃紹竑躺在病榻上,口授電文。


    “是!”參謀答道。


    黃紹竑隨即又閉上了眼睛。江兩岸異常寂靜,烈日高照,連江風也被烤熱了,戰艦的馬達在單調地吼叫著,船尾的江麵激起一串銀白的浪花,似乎什麽地方有蟬在噪鳴。


    “離柳州還有多遠?”黃紹竑又微微睜開眼睛問道。


    衛士又喚來那位參謀,參謀答道:“尚有兩天路程。”


    “命令艦長,全速前進!”黃紹竑低沉地說道。


    “是!”參謀走出了船艙。大鵬戰艦吼聲加大,船頭推起一堆銀閃閃的浪花,再也聽不到岸邊的蟬鳴了。一個小時後,那參謀進來報告道:


    “兩岸警戒部隊已遠離座艦之後,是否減速行駛?”


    “為什麽?”黃紹竑閉著眼睛問道。


    “船速太快,警戒部隊急行軍無法跟進。”參謀答道。


    “命令他們跑步前進!”黃紹竑仍閉著眼睛說道。


    參謀即派人乘救生艇靠岸,向沿江兩岸護衛座艦的警戒部隊傳達黃紹竑的命令去了。兩個小時後,參謀又進來報告道:


    “江兩岸警戒部隊又掉在座艦後邊了。”


    “怎麽回事?”黃紹竑似乎也很疲乏,眼皮隻抬了抬,又閉上了。


    “船速太快,部隊強行軍後疲乏了。是否命令艦長減速前進?”參謀問道。


    黃紹竑聽了大怒,將身子在病榻上半支起來,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大罵道:


    “他媽的!快去傳我的令,全營掉隊,槍斃營長,全連掉隊,槍斃連長,全排掉隊,槍斃排長,全班掉隊,槍斃班長,零星掉隊官兵,統統槍斃!”


    黃紹竑暴怒得身子顫抖起來,搭在前額上的冷敷毛巾掉到了地上,參謀不敢再說什麽,正要退出去傳達命令,黃紹竑卻喚住了他,厲聲喝道:


    “你親自帶我的衛隊去執行此項命令!”


    參謀走後,黃紹竑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金星飛舞,他趕忙閉上眼睛,重新躺到那病榻上。


    又走了一天一夜,黃昏時分終於到了離柳州十多裏的一處河灣裏,大鵬戰艦奉命在此停泊。黃紹竑的病,似乎又加重了幾分,他額上仍敷著濕毛巾,由兩名衛士用擔架抬著,從座艦登上小艇,上了江岸。俞作柏、夏威、伍廷颺、韋紹隆等由南寧方向秘密抽調的主力縱隊,星夜赴援,銜枚疾走,按時趕到預定集結地點時,人馬尚喘息未定。黃紹竑當即在江邊的一座廟裏召集了軍事會議。他不能坐立,仍躺在擔架上,向各縱隊指揮官下達作戰命令:


    “俞、夏兩縱隊由正麵出擊,韋縱隊由柳州上遊渡過柳江向馬廠攻擊前進,截斷敵之後路,伍縱隊作預備隊。”黃紹竑從上衣口袋裏摸出懷表,看了看,說道:“各縱隊立即開飯,夜十時準時發起攻擊。”


    俞作柏忙道:“部隊日夜兼程,連日疾走,已困乏極點,可否休息一日,等白參謀長率部趕到再發起總攻?”


    黃紹竑閉著眼睛,固執地搖了搖頭,用低沉但卻堅定的聲音說道:“萬萬不可!敵眾我寡,唐繼虞主力還在後頭,必須趁圍城之敵尚不知我援軍到達,戒備鬆懈的情況下突然出擊,將吳學顯擊敗,然後才有時間和力量對付唐繼虞的主


    力……”黃紹竑喘息了一下,接著說道:“如果遷延時日,吳學顯知我援軍到達而加強戒備,唐軍主力又進到柳州,即使白健生率部趕到,也沒有取勝的把握了。我料定敵軍攻城日久,兵心已懈,而且又不知我軍到達,必無戒備,出擊必定成功。”


    各縱隊指揮官聽黃紹竑如此說,又見他病重尚且果斷指揮,便不再說什麽了。黃紹竑又道:


    “我的前敵指揮所,便是這具擔架,緊隨俞、夏兩縱隊之後前進。”停了會兒,他把眼睛睜大,用那雙發紅的眼睛把各位指揮官看了一遍,然後冷冷地說道:“這一仗關係我軍生死存亡,隻準勝,不準敗,誰要退下來,便叫他的衛士把頭提來向我交差!”


    各縱隊指揮官接受命令後,便各自返回部隊準備去了。


    黃紹竑又命艦上電台通知柳州城內守軍,令呂煥炎和林竹舫做準備,夜裏十點鍾,攻擊的槍聲一打響,便開城出擊,裏應外合,夾擊敵軍。


    夜十點,攻擊準時開始,俞作柏、夏威縱隊分兩路由正麵出擊,槍聲驟起,喊殺之聲如炸雷震響,桂軍從城內、城外同時出擊。屯兵於堅城之下的滇軍吳學顯部果然疏於提防,官兵們正蹲在散兵洞裏抽鴉片,槍聲一響,嚇得蒙頭轉向,許多官兵仍抓著手上的煙槍在陣地上亂跑。俞、夏兩縱隊雖然連日行軍疲乏,但在黃紹竑嚴令督率下,攻勢十分淩厲。呂煥炎和林竹舫被困在城內多日,見援軍已至,一齊開城衝圍而出,其勢銳不可當。吳學顯部有八千之眾,又係滇中慣匪收編,剽悍異常,雖然猝遭猛擊,部隊潰退,但前敵指揮官吳學顯在盛怒之下,槍殺了一名退卻的團長後,暫時穩住了陣腳。滇軍紛紛燃起鴉片煙燈,收縮陣線,頑強抵抗。兩軍拚殺中,隻見燈光閃閃,橫飛的彈雨拉出無數條密集的火線……


    黃紹竑躺在擔架上,由四名衛士抬著,緊跟在右路夏威縱隊之後,那員醫官緊緊相隨。那四名擔架兵因不敢快跑,怕顛震著正在重病中的黃紹竑,慢慢與夏威縱隊拉開了距離。黃紹竑雖然閉著眼睛,但已聽出自己與主力縱隊拉開了距離,便低沉地命令衛士:“跟上,緊緊跟上!”四名擔架兵不敢怠慢,抽動兩腿飛跑,不久便追上了夏威縱隊。正行進間,隻見左邊一名擔架兵撲地而倒,“嘭”的一聲,將黃紹竑從擔架上摔了下來,黃紹竑被摔得全身疼痛,大罵著摸槍要斃掉那個擔架兵。醫官上前摸了摸,發現那擔架兵頭部中了流彈,已死去了。另一名衛士忙接過擔架,抬上黃紹竑又朝前跑去。流彈在周圍亂飛,隻聽“哎喲”一聲,那醫官竟也中彈倒地。衛士忙道:“軍長……危險……”


    “走!少廢話!”黃紹竑躺在擔架上喝道。


    正走著,忽然前邊退下許多人來,擋住了黃紹竑的擔架,黃紹竑勉強從擔架上支起身子,令衛士上去喝問是誰的部隊。衛士回報道:“夏威縱隊正潰退。”黃紹竑怒不可遏,嚴令衛士喊話:“黃軍長在此,後退者格殺勿論!”衛士們的手提機槍砰砰向天上開槍,發出警告,潰退的士兵不敢再向後挪動雙腿。此時,縱隊指揮官夏威氣喘籲籲地跑來報告道:


    “軍……軍長,敵人抵……抵抗,非常頑強,讓……讓我……再衝一次!”


    黃紹竑也不說話,從腰邊摸出左輪手槍,嚇得夏威兩腿直打抖。


    “煦蒼,我們既是同鄉,又是同學,你再衝不上去,別怪我手下不留情!”黃紹竑雖身發高燒,但說出的話卻比冰還冷,冷得夏威渾身發抖。


    夏威重整部隊,親自率隊衝鋒,他發現,軍長黃紹竑躺在擔架上,正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他不敢回頭再看,隻得咬緊牙關衝鋒。此時,左路俞作柏已將敵之陣地突破,吳學顯全線崩潰,俞、夏兩縱隊一路追殺,抄後路的韋紹隆縱隊又趕上堵擊,吳學顯大敗而逃,從柳州城下一直退到沙浦方才收住陣腳。黃紹竑躺在擔架上隨軍追擊,到了沙塘,便令收兵,不再前進。俞作柏趕來問道:


    “何不追到沙浦,將吳學顯擒了?”


    黃紹竑搖了搖頭道:“我軍僅有四五千人,此戰已傷亡不少,雖是得勝之師,但如再向前追擊,就可能與唐繼虞的主力遭遇,於我不利。”


    這時夏威、韋紹隆、伍廷颺和呂煥炎、林竹舫諸將都來了,黃紹竑仍躺在擔架上說道:


    “沙塘圩是各方麵道路的


    交叉點,北麵二十裏可達吳學顯殘部退據的沙浦圩,西麵四十裏通柳城縣,南麵四十裏通柳州,東麵二十裏通東泉圩,可直達中渡縣城,此處是白健生主力回來的必經之路。呂、林兩部可留少許部隊監視沙浦之敵,其餘仍回守柳州城。俞、夏、伍、韋縱隊主力隨我向東泉圩秘密移動集結待機。如唐軍主力到得較早,進攻柳州,我主力即可在其側後攻擊;如唐軍主力舍柳州不顧,向我主力攻擊,我即避免作戰,逐步向中渡縣撤退,與白健生主力靠攏後再行決戰;如唐軍主力到得較遲,我便可待白健生主力到來後向沙浦攻擊,先殲滅吳學顯部,然後可從容對付唐軍主力。”


    黃紹竑部署完畢,即率俞、夏、伍、韋縱隊主力秘密向東泉圩移動。到東泉之後,即命電話兵在東泉與中渡縣城之間秘密架設電話通訊線,以便和白崇禧及時取得聯係。又派出探馬向長安、三江方麵火速偵察唐軍主力的動向。一切就緒之後,黃紹竑已疲乏至極,躺在擔架上,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由於那醫官已被流彈射死,軍中再無良醫,衛士隻得將水嬌交給的那包藥打開,用水調和,用湯匙一口一口地給黃紹竑喂藥。


    兩天後,白崇禧果然率鍾祖培、陸超、劉權中、何中權縱隊及郭鳳崗獨立團到達中渡縣城,因在桂林西鄉的金竹坳一帶山區和沈軍殘部又打了一仗,故白部主力到達中渡的時間晚了一日。白崇禧到了中渡縣城後,正遇黃紹竑派出的電話兵十數人,東泉圩至中渡縣城的長途專線已經架設就緒,白崇禧便和黃紹竑通了話。


    “為何不能按時到?”黃紹竑劈頭便是厲聲責問。


    “因為在臨桂兩江至百壽間的金竹坳山區與數千沈軍作戰,已將其殲滅,故爾不能按時到達中渡。”白崇禧本來打了勝仗,今反遭責難,心中已有些不滿,但仍心平氣和地答道。


    “我已將圍攻柳州的滇軍前敵指揮官吳學顯部擊潰,現吳部退守柳州北麵之沙浦圩。唐繼虞主力前部已進到沙浦江北岸,我部主力在東泉,我決定明日與滇軍決戰。”黃紹竑躺在擔架改成的臨時行軍床上,和白崇禧說話。


    “好的。”白崇禧一邊和黃紹竑通話,一邊命人打開軍用地圖,“我率主力由中渡繞過沙浦江北岸,配合正麵作大包圍迂回攻擊。”


    “不行!”黃紹竑斷然拒絕了白崇禧的建議,那聲音又冷又硬,仿佛一塊重重的冰塊,從電話送話器中擊向白崇禧的耳部,“你必須把你的主力調到我的正麵來,增強正麵攻勢,僅以一小部兵力繞至沙浦江北岸襲擾敵之後方!”


    白崇禧皺著眉頭,一邊察看軍用地圖,一邊爭辯道:“兵法雲:‘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以大迂回包抄之勢,避實就虛可一舉突破唐軍陣地,如僅正麵死戰,敵眾我寡,何以取勝?”


    “你就背得孫子那幾句話嗎?”黃紹竑已極不耐煩地說道,“正因敵眾我寡,我才要你把主力投入正麵攻擊,否則,我正麵兵力薄弱,很難擋得住敵人的進攻,如我正麵被敵衝破,你的大包圍不但沒有作用,反有被敵各個擊破的危險!你懂嗎?”


    白崇禧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黃紹竑集中兵力一麵硬攻的主張,他強忍著情緒的衝動,繼續向黃紹竑爭辯道:“如正麵兵力不足,我可將鍾、陸兩縱隊調至正麵,我親率劉、何縱隊及郭鳳崗獨立團迂回敵後配合正麵攻擊。”


    “我是軍長,你要絕對服從我的命令,立刻將主力調至正麵,僅由郭鳳崗帶一營襲擾敵後。”黃紹竑不願再做辯論,他也沒有力氣講更多的話了。


    “一個營太少了,不頂用……”白崇禧有點沉不住氣了,說話嗓門也高了起來。


    “他媽的!你敢不服從命令,我斃了你!”黃紹竑暴怒之下,把他最後一點力氣都送到電話筒裏去了。


    黃紹竑這句話,簡直是一顆無形的重炮彈,通過電線輸入送話器中,把白崇禧的腦袋炸得嗡嗡作響,他自從軍以來,大小仗打了幾十仗,還從未受到過上官如此訓斥和辱罵。


    他氣得臉上五官都挪了位置,那抓著電話筒的右手,直顫抖著。“叭”的一聲,他將電話筒狠狠地摔在地上,那兩頭粗、中間細的金屬送話器,一下子折斷成兩半,旁邊的幾個電話兵,嚇得愣愣地站著,連大氣也不敢出。


    白崇禧雖然氣憤到了極點,但也還得勉強服從命令,他派獨立團團長郭鳳崗帶一個營,從中渡繞到沙浦襲擾敵後,自己率鍾、陸、劉、何四縱隊主力及郭鳳崗團的兩營,向東泉圩進發。


    卻說黃紹竑已偵知唐繼虞主力一部已進至沙浦江北岸,與吳學顯部已成隔江相望之勢,戰機眼看轉瞬即逝,他決定趁唐軍主力全部到達之前,發起攻擊,將敵各個擊破。第二天拂曉,尚未見白崇禧主力到達,黃紹竑便向沙浦圩發起攻擊。他命俞作柏擔任正麵攻擊,夏威擔任左翼攻擊,伍廷颺擔任右翼攻擊,呂煥炎部由柳州調出充作總預備隊。吳學顯部據守沙浦待援,頑強抵抗,黃紹竑部攻擊自晨至午後均無進展。此時唐繼虞催動主力大軍,向沙浦急進,來援吳學顯。吳學顯見援軍已達沙浦江北岸,忙命工兵營冒著槍彈架設浮橋,使唐軍主力得以渡江增援。黃紹竑聞訊,嚴令伍廷颺奪下江對岸的製高點——白馬山,以火力威脅渡江之唐軍主力。


    白馬山雄踞沙浦江右側,像一匹灰白的駿馬,吳學顯部有一營據守山頂。伍廷颺率隊反複衝殺,白馬山製高點五得五失,戰鬥打得至為激烈,最後,伍廷颺部僅剩一百餘人,再也無力發起反攻奪下白馬山。吳學顯的工兵營在沙浦江上架設浮橋告竣,先行到達的唐軍主力,正像螞蟻一般源源從浮橋上通過,進入沙浦圩增援。戰局急轉直下,黃紹竑的正麵攻勢已呈動搖。


    “告訴伍廷颺,打到最後一個人也要給我奪下白馬山,否則將他的頭拿來見我!”黃紹竑艱難地從擔架上支起半個身子,命令他的衛隊長給自己留下四名衛士抬擔架,其餘全部由伍廷颺指揮攻取白馬山。


    伍廷颺率自己的殘部和黃紹竑的幾十名衛士,又向白馬山發起了攻擊,據守山頭的敵軍紛紛躍出掩體,與伍部展開肉搏廝殺,兩軍士兵抱在一起,扭打著,撕咬著,不斷滾下山崖,不及半小時,伍廷颺部一百餘人已打得所剩無幾,白馬山仍被敵軍控製著。伍廷颺見反攻無望,淒然長歎一聲,正待拔槍自殺,卻聽得身後人喊馬嘶,回頭看時,隻見一支人馬正向白馬山衝來。原來白崇禧的主力已趕到,鍾祖培正指揮自己的縱隊,反攻白馬山。


    伍廷颺絕處逢生,喜之不勝,即與鍾祖培匯合再奪白馬山。白崇禧此時隨鍾祖培縱隊之後,登上白馬山,見唐軍主力源源通過浮橋,形勢險惡,即令鍾祖培命炮兵將僅有的三門山炮拉上白馬山來。可是炮兵連長卻報告,山勢陡峭,炮拉不上來。白崇禧令鍾祖培再派步兵一連,協助炮兵將炮抬上來,尚有遲誤,軍法懲處!不久,炮兵和步兵們連扛帶抬加拉,總算將一門炮運到山頂。白崇禧親自指揮,發炮首先將沙浦江上敵之浮橋轟斷,敵軍落水者無數,增援之路頓即被切斷。接著兩門山炮又運上來了,白崇禧用一門炮繼續轟擊沙浦江北岸唐軍主力先頭部隊,使其不能靠攏江岸,又令那兩門山炮向吳學顯據守的沙浦圩內猛轟,阻止吳部工兵營恢複浮橋的行動,並配合主力向沙浦圩發起攻擊。


    吳學顯見浮橋已被轟斷,桂軍又以炮火封鎖江岸,浮橋無法恢複,在桂軍的猛烈攻擊之下,他害怕在失去主力增援的情況下被包圍殲滅,乃急令所部撤退,向唐軍主力靠攏。倉促之中,吳學顯部退出沙浦圩,數千人一齊湧向沙浦江邊,但浮橋已斷,無法渡江,桂軍又集中全部槍炮火力,向江邊猛烈掃射轟擊,吳部滇軍毫無工事依托,又缺有力部隊的掩護,士兵成片倒在江邊。吳學顯無奈,隻得強令搶渡沙浦江。滇軍本不善泳,又值夏季沙浦江江水暴漲,溺死的,被槍彈擊死的,隨波逐流而去,一江血水,半江屍體,令人觸目心驚……


    前敵指揮官吳學顯的命運,總算比那螞蟻一般的士兵好些,他有一匹高大壯實的白馬。那白馬的水性極好,它背上托著身軀肥大的吳學顯,尾巴上又拖著一名衛士,昂著頭,直向對岸遊去,在紛飛的槍彈之中,竟安然抵達對岸。吳學顯過了沙浦江,回頭看時,他的部下渡過江的零零落落,八千子弟,僅餘百人。正在驚惶之際,忽見對岸那白馬山酷似一匹白馬,正對著他的坐騎遙遙相望。他猛然省悟,此役能死裏逃生,全靠那匹白馬暗中佑助,想來倒也福大命大。他立即滾鞍下馬,對著白馬山連拜了三拜,然後翻身上了他那匹白馬,對著那些命大福淺的百餘士兵高聲叫道:


    “弟兄們,我等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世界還有我們撈的,跟我走吧!”


    那白馬長嘶一聲,抖掉渾身水珠,疾馳而去。那百餘名從龍王爺手中脫難的士兵,仍跟著吳學顯,追趕唐繼虞潰敗的主力歸隊去了。


    卻說白崇禧率主力趕到沙浦,及時搶攻白馬山,遂將唐軍主力和吳學顯部一擊而敗,打了勝仗,卻又耿耿於懷。他從白馬山上下來,決定不去會見他的軍長黃紹竑,準備率鍾、陸、劉、何四縱隊主力和郭鳳崗獨立團離柳南下,找李宗仁去。他實在受不了黃紹竑那盛氣淩人的訓斥和辱罵。


    “參謀長,黃軍長請你去。”


    白崇禧見黃紹竑的衛士來請,心情怏怏,極不痛快,本不想去麵見這位粗暴蠻橫的主官。想想還是去了,一則他是軍人,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二則他與黃紹竑乃是同學,又共事多年,不去不好。還是去見一麵吧,但對這次戰役,他仍堅持自己的大迂回包圍戰術的正確性,他準備為此再與黃紹竑爭辯,甚至對罵,不惜關係破裂,反正在他的心目中,這支部隊的統帥是李宗仁,李宗仁就是劉備,自己是諸葛亮,黃紹竑,黃紹竑又算得了


    什麽呢?將來排起座次,關、張、趙、馬、黃,黃紹竑不過是關雲長的角色而已!


    白崇禧跟著黃紹竑的衛士,一路走,一路憤憤不平地想著,轉眼便到了沙浦跟前的一棵大榕樹下。戰爭甫停,好多房屋尚冒著濃煙,這亭亭如蓋的古榕,被炮彈削去了一枝大椏,像一巨人被斷去手臂似的。白崇禧被引到一抬擔架前,卻並未見到黃紹竑,隻見衛士跪下去一條腿,俯身對著擔架喚道:


    “軍長,軍長,白參謀長來了。”


    白崇禧這才低頭看去,隻見那擔架上平躺著一個瘦骨嶙峋的人,額上搭條浸濕的白毛巾,兩隻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嘴唇幹裂,腮上一叢又長又密的胡須簡直像堆亂草,與其說這是一個人,還不如說是一具僵屍更為確切一些。黃紹竑?難道這就是那個精力充沛、跋扈自信的黃紹竑?白崇禧與黃紹竑分別也才三四個月的時間啊!他感到鼻子有點發酸,不知怎的倒生起一股對這具“僵屍”的憐憫之情來。白崇禧的自信力也許比黃紹竑更強,但現在卻也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來了。


    那兩隻深陷的眼窩中的兩張眼皮,慢慢地抬了起來,那兩隻眼睛開始發亮了,亮得依然是那麽冷冽,像是由淡紅的瑪瑙鑲進眼眶中的兩隻眼珠子——這就是黃紹竑!十幾年的同學和同事的生涯,白崇禧永遠不會忘記那兩隻冷峻的眼睛。


    那兩片幹裂的嘴唇在慢慢地嚅動著,吐出一聲低沉的無力的聲音:


    “你坐!”


    白崇禧來時滿腔的怨氣和憤怒,此時不知跑到什麽地方去了,他慢慢地坐在黃紹竑的擔架旁邊,什麽也沒說。


    “健生,”黃紹竑伸出一隻顫巍巍的瘦得皮包骨的手,摸索著,像要尋找什麽東西,終於,他摸到了白崇禧的手,便緊緊地抓住了,“恐怕……我要……死了!”他胸口起伏著,喘了一口氣:“真的,有人曾給我……算過……命,說


    我……過不了……三十三歲!”他用舌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部隊……我……都交給……你啦!”那兩張疲憊的眼皮又無力地閉上了。


    白崇禧緊緊地握著黃紹竑的手,兩行辛酸的眼淚奪眶而出,直灑在那張顴骨突突的臉膛上:


    “季寬!季寬……”


    那兩隻深陷的眼窩中的兩張眼皮又微微地抬了起來,眼中亮著兩片冷光:


    “派人……把我……馬上送回……梧州,我要……看看……水嬌!”


    卻說唐繼虞主力和前鋒吳學顯部,經過柳州和沙浦兩戰之後,受到挫敗,損失慘重,五萬餘人的大軍失去三分之一的兵力,軍心動搖,士氣不振。唐軍退到三江古宜一帶整頓之後,並未北向貴州退卻,而是由融縣、羅城向慶遠西進。白崇禧忖度,唐軍企圖不外有二:一是想由慶遠經都安、隆山、武鳴轉至南寧與龍雲、胡若愚等匯合,仍做東下打算;二是想由慶遠向河池、東蘭、鳳山西進,循著當年唐繼堯由柳州回雲南的道路歸滇。因此,白崇禧並不尾追唐軍,而將主力撤至柳城,渡過柳江,在唐軍之南側與其平行西進,直趨慶遠,以阻斷其竄往南寧的道路。白崇禧率部趕到慶遠,果與唐軍遭遇,兩軍激戰一場,唐繼虞部受到了殲滅性的打擊,唐軍上下,無不膽寒,遂徹底放棄了進軍南寧與龍雲、胡若愚軍匯合的企圖,全軍惶惶然西逃,奔回雲南老家去了。


    白崇禧打垮唐繼虞部後,即移軍東下,進至南寧附近,與李宗仁、範石生合軍圍攻南寧。白崇禧將在柳慶作戰中俘虜的三千餘唐軍官兵,悉數交給範石生,範部就此又擴充了一個旅,範石生高興地對李宗仁和白崇禧道:“我回滇的本錢夠了,打下南寧,我即實行整軍戒煙,回雲南捉唐繼堯去!”


    李宗仁卻說:“南寧城防堅固,龍雲、胡若愚、盧漢等又堅守不出,何日才能破城?”


    白崇禧笑道:“不需費一槍一彈,便可奪下南寧。”


    範石生道:“健生兄,人稱你‘小諸葛’,難道真有破城之妙計?”


    白崇禧道:“隻是需向小泉兄借點本錢。”


    範石生慷慨地拍著胸膛說道:“嗨,那三千人還是你送與我的哩,要多少隻管說吧!”


    “要一百名在柳慶之戰中俘獲的徒手士兵。”白崇禧笑道,“我是有借有還,奪下南寧之後,再還你十倍,如何?”


    “想不到還能賺大錢哩!”範石生笑道,隨即命人點了從柳、慶俘來的一百名徒手士兵,交與白崇禧。


    白崇禧即對那一百名滇軍士兵好言撫慰,又讓其飽餐一頓,然後派人送到南寧城下。城上守軍見走來許多自家弟兄,便問道:


    “你等是何部?從何處來?”


    那一百名滇軍齊聲答道:“我們是唐總司令部下,由慶遠而來,請開城門,有要事向龍總司令報告。”


    城上守軍從服裝和口音上已知確是唐繼虞的部隊,且他們又不帶武裝,便開城放人進入。龍雲、胡若愚、盧漢正愁探聽不到唐繼虞的消息,忽報有一百唐軍入城,便親自招來詢問。那些唐軍便把從柳州城下戰敗,到沙浦吳學顯部被殲,西進慶遠之後,又被桂軍打敗,唐繼虞已率殘部退回雲南等等據實說了。龍雲聽後,濃眉一聳,勃然大怒,喝道:


    “你等蠱惑軍心,實為滇軍之敗類,與我推到城上斬了!”


    那百名唐軍嚇得一齊跪下,苦苦求饒:“我等據實以報,望龍總司令明察,可憐可憐我們,把我們帶回雲南去吧,家中尚有父老妻兒啊!”


    盧漢覺得這些士兵轉戰滇、桂,殺了他們委實不忍,便對龍雲道:“唐繼虞部現今情況不明。我們殺戮他的部屬,恐怕於蓂帥前不好交代。”


    龍雲把眼珠一瞪,斥責道:“這是敵人施的反間之計,如何瞞得過我?”他對衛隊長大喝一聲:“快去執行!”


    龍雲的衛隊像驅趕群羊一般,將這一百人押到城牆上,一刀一個,全部砍了,把屍首一一丟下城去。


    正在城外巡哨的李、範軍士,看見南寧城上殺了這一百人,忙飛報李宗仁、範石生和白崇禧,範石生連連頓足道:


    “蝕了老本!蝕了老本!”


    白崇禧慢搖著手中的大蒲扇,問道:“小泉兄居粵經年,在廣州可曾玩過番攤?”


    “你說賭錢呀?”範石生道,“也耍過好幾回,上賭場每局必贏,也撈了十幾萬銀錢。”


    李宗仁道:“小泉兄手氣甚好。”


    範石生笑道:“手氣好不好,我不曉得,我是軍長,又有槍杆子,誰敢贏我的錢呀?你們也許不知,我還當著孫總理的麵,打過蔣介石兩記耳光哩!”


    白崇禧道:“賭錢要肯下注,小泉兄,再借點本錢來吧。”


    範石生道:“要多少?”


    “三百!”白崇禧伸出三個手指說道。


    “哎喲!”範石生皺著眉頭,有點不大舍得,把牙一咬,“好,老子搏了!”


    “小泉兄不要介意,我連本帶利還你就是了,絕不賴賬!”白崇禧道。


    範石生命人從軍中又點了三百名唐軍俘虜交白崇禧。白崇禧道:


    “三千俘虜中有旅長兩員,團長三員,請小泉兄一並交給我。”


    範石生道:“這兩個旅長、三個團長我單獨關著,正要殺了他們,也好,就借龍雲的刀來殺罷!”說罷便命人將那幾個旅、團長押來,交與白崇禧。白崇禧對他們道:


    “唐繼堯派你們來送死,我放你們一條生路,到南寧城中,照實對龍雲說,唐繼虞軍已被我殲滅,隻剩得幾個殘兵敗將逃回雲南。你們東下入粵已成泡影,如果龍雲、胡若愚、盧漢等人不願做光杆司令的話,叫他們馬上收拾行裝,我們讓南寧的圍城部隊網開一麵,放他們退回雲南去!”


    那幾個旅、團長唯唯諾諾,便和三百名徒手士兵,來到南寧城下。城上守軍,問清緣由,仍開城接納。


    卻說白崇禧將那幾個旅、團長和三百士兵遣送到城下後,便命圍城部隊將西麵放開,滇軍撤走時不可阻擊,隻命俞作柏、鍾祖培、陸超、夏威等人率主力縱隊一路尾追,將龍雲等逐出廣西。部署就緒之後,白崇禧對範石生道:


    “小泉兄,這下沒你的事了,你可將貴部開到甘圩集結,進行整軍戒煙,然後回雲南主政,我們是朋友了,今後有事好商量。”


    範石生卻笑道:“健生兄,你借我的本錢還沒歸還哩!”


    白崇禧搖著蒲扇道:“放心,我說過絕不賴你的賬。今夜龍雲必向西突圍而去。滇桂境上,崇山峻嶺,蠻煙瘴雨,我軍一路追殺,沿途民團憑險阻擊,龍軍必有大批士兵掉隊而被俘,這些本錢,全部歸你,我和德公一個子兒也不會要你的。”


    範石生將信將疑。果然到了半夜,南寧城頭一聲炮響,龍雲、胡若愚、盧漢等率大軍由西門衝出。因桂軍正麵已撤圍,數萬滇軍,如漏網之魚,遂向西而去。桂軍俞作柏、鍾祖培等部早做準備,在滇軍之後銜尾追殺,直到把滇軍逐出桂境。


    範石生方信白崇禧料事如神,也率領自己的隊伍,隨後大搖大擺地進入雲南。不想範石生輕敵自信,又忌楊蓁、田鍾穀回滇與他爭“雲南王”的地位,便趁在甘圩整軍戒煙之際,縱容官兵毆死了才華出眾的參謀長楊蓁。田鍾穀在行軍途中又染上瘟病死去,範軍中的“三傑”,隻剩下了這個自命不凡的“軍中一範”。範石生正在得意忘形之時,卻遭滇軍猛將孟有聞的頑強抗擊,慘遭大敗,幾乎全軍覆滅,回滇主政乃成泡影,隻收得些殘兵敗卒退駐廣西百色。


    民國十四年七月二十二日,唐繼堯的三路大軍被擊敗退回雲南後,連年戰亂、千瘡百孔、民不聊生的廣西,遂被李宗仁、黃紹竑、白崇禧重新統一,從此開啟了李、黃、白新桂係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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