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南昌西南百餘裏的高安,是座蕞爾小城。正值深秋時節,天高氣爽,楓葉殘紅,在蕭索的秋色之中,小城卻不同尋常地透出一片勃勃生機。街上到處是頸項上佩著紅、藍、白三色布聯成領帶的軍人,商紳、市民、學生熙熙攘攘,前來慰問遠道而來滿身征塵的北伐軍。


    在城外一條鋪滿楓葉的石板小徑上,傳來一陣“篤篤篤”的軍靴磕地聲。總司令蔣介石和參謀長白崇禧,正沿著石板小徑漫步,在他們身後不遠,兩名佩著駁殼槍的衛士在慢慢地跟著。在武昌城下攻城失敗時,蔣介石突接朱培德由醴陵發來的告急電報,報告孫傳芳興兵入贛大舉西犯。蔣介石見形勢緊迫,即令第四、七、八軍繼續留鄂攻打武漢三鎮,他則偕白崇禧率劉峙師急赴湘贛邊境親自指揮北伐軍入贛作戰。


    入贛初期,作戰尚順利,在江西人民的大力支持下,北伐軍第二軍和第三軍進占萍鄉、安源,第六軍攻占修水,第一軍之第一師占領銅鼓。九月十八日,第六軍和第一軍第一師攻占高安,潰敵向南昌方向逃竄。次日,第六軍第十九師得到南昌城工人、學生及警備隊的響應,全殲守敵,占領南昌。蔣介石於九月十九日抵萍鄉,二十二日設總司令行營於宣風。二十六日,蔣介石前往新糴督戰。


    孫傳芳見江西大敗,急謀反攻,親自指揮三路大軍向北伐軍反撲。北路由武穴渡江進攻陽新,應援吳佩孚;中路由贛西北的武寧前進,奪取湖北的通山,切斷北伐軍第四、七、八軍之後路;南路反攻南昌,得手後向高安前進。為配合攻奪南昌之戰,孫傳芳嚴令盧香亭部和鄭俊彥部南下增援,又令鄧如琢部回師北上,夾擊南昌之北伐軍。孫傳芳此一著棋也確是厲害,不僅可解武昌之圍,而且能重新奪回南昌和其他江西被占之地,最後將北伐軍逐出湘、鄂、贛各省,他便可稱霸東南和華南,長江流域及華南諸省盡可入其彀中。孫傳芳正在調兵遣將之時,占領南昌城的北伐軍第十九師和第一軍第一師,疏於防範。第一軍第一師師長王柏齡進占南昌後得意忘形,在孫傳芳南北兩路大軍的進逼之下,竟置軍情於不顧,整日在妓院裏尋歡作樂,敵軍驟至,軍中無主,全師被打得潰散,師長王柏齡害怕蔣總司令追究罪責,逃往後方藏匿不出,黨代表繆斌亦“下落不明”。在敵軍優勢兵力的夾擊之下,第六軍軍長程潛被迫率第十九師自南昌突圍,全師幾至覆滅,急迫之中,程軍長“割須棄袍”,在混戰中隻身逃至奉新。孫傳芳遂於九月二十四日重奪南昌城。敵占南昌之後,即分兵追擊撤往贛西的各路北伐軍。孫傳芳洋洋得意,電令北伐軍四十八小時內撤回廣東。蔣總司令聞報江西戰場大敗,急令在武昌圍城的李宗仁率第七軍自鄂城、大冶一線入贛作戰。第七軍入贛之後,孤軍作戰,勢如破竹,勇挫孫軍北路。西路方麵,朱培德率第三軍在高安至新建間的萬壽宮重創孫軍精銳鄭俊彥部,直逼南昌。此時,第四軍和第八軍經四十餘天圍城之戰,已將武昌攻破。蔣總司令見湖北和江西兩戰場大有轉機,遂偕參謀長白崇禧到高安,親自指揮攻奪南昌之戰。部署既定,這一日,蔣總司令和白崇禧飯後步出城外散步。


    “健生,依你之見,上次我軍在南昌戰敗原因何在?”


    白崇禧與蔣介石並肩走著,隨口答道:“既有第六軍孤軍深入之因,又有王柏齡師長疏於防範之故。”


    蔣介石一聽隨即罵道:“茂如(王柏齡字茂如)這東西,非將才也,壞了我的大事,現今雖失蹤,一旦查實下落,我要重辦他!”


    白崇禧聽了不禁心中暗笑道:“你的嫡係部隊中,又有幾人堪稱將才的呢?”但他卻不露聲色地說道:“勝敗乃兵家之常事。”


    蔣介石見白崇禧如此說,心中還算滿意,便又問道:“這次我軍攻打南昌,軍事會議上你為何一言不發?”


    白崇禧淡淡笑道:“總司令之決心已下,我不便在會上貿然說話。”


    “現在隻有你我二人在此,有話盡可說吧。”蔣介石望了白崇禧一眼。


    “勝敗乃兵家之常事也!”白崇禧又重複了自己方才那句話。


    其實,對於蔣介石這次到高安來親自指揮再奪南昌,白崇禧心中早已悶著一肚子的意見。還在武昌城下的時候,他就不同意蔣介石采取硬攻的戰法,這次老蔣又搬用在武昌城下的那一套來打南昌,而南昌城垣與武昌一樣都甚為堅實,且隔著一道蒼茫的贛江,經敵前渡江方能發起攻城,我軍渡江後即麵臨屯兵堅城之下,背水攻堅的不利處境。蔣介石此舉,實犯兵家之大忌。白崇禧鑒於武昌城攻堅的挫敗,實不讚成強攻南昌,再受一次慘敗。但他見蔣介石對此次攻奪南昌的心情較之攻武昌更為迫切,態度也異常堅決,且親自調兵遣將部署進攻,他當參謀長的還有什麽話可說呢?因此,他是悶著一肚子氣,在軍事會議上幹脆一言不發,讓老蔣在南昌城下碰個頭破血流再說。毋庸置疑,白崇禧在軍事上堪稱“小諸葛”,指揮作戰每有卓越的見地,打起仗來,神出鬼沒,出奇製勝。不過,若說在政治上,他就稱不上“小諸葛”了,他缺乏政治上的遠大目光,沒有政治家的遠見卓識和豁達的胸懷,他的政見,乃脫胎於春秋齊桓、管仲的韜略和對他們王霸之業的向往。在這大革命風潮鋪天蓋地,工農大眾“打倒軍閥”“打倒列強”,要求翻身作主,共產黨人和國民黨左派站在時代之前列,引導著大革命的潮流滾滾向前之際,他的思想,他的政見,卻是格格不入。在他身上,遠見卓識的軍事才能和大大落後於時代的政治見解,既矛盾又和諧地體現出來。也許,蔣介石正是發現了白崇禧這一不同尋常的特點,才破格提升他為副總參謀長,蔣介石雖在軍事上平平,在這方麵卻有其過人之處。因此,這次進攻南昌,白崇禧隻窺見蔣介石軍事上必遭失敗的結局,而對蔣介石急於攻取南昌的政治意圖,卻一時察覺不到。


    原來,蔣介石在武昌城下不顧代價地下令硬攻,一是出於孫傳芳在江西即將有所行動,他希望火速攻下武昌再集中兵力打孫傳芳,更重要的則是他要把這華中重鎮武漢控製在手上,免得讓唐生智染指。因此在武昌攻城之前,他已內定劉峙為武昌衛戍司令。不想,攻城失敗,孫傳芳又大舉西犯,他不得不從武昌趕到江西來指揮作戰。他忖度,唐生智有第四軍、第七軍和第八軍的力量,武漢三鎮遲早必破,到時唐生智坐鎮武漢,擁有兩湖,如果國民政府再遷到武漢去,那麽他將失去很大一部分權力。因此他急於打下南昌,好有個立足點,到時請國民政府遷都南昌,進軍江、浙,再搗南京,他尚可執國民政府之牛耳,以總司令身份號令四方。


    在程潛、王柏齡攻下南昌後,蔣介石曾喜形於色,準備遷總司令部於南昌。不料,程潛、王柏齡旋為敵所敗,使他頓失重心。白崇禧不知道,蔣介石之所以大罵王柏齡“非將才也,壞了我的大事”,除了王柏齡壞了戰局“大事”外,還有政治上的‘大事’哩。現在,武昌方麵,由總政治部主任鄧演達親自擔任攻城總指揮,已將圍困四十餘日的武昌城攻破,俘敵劉玉春、陳嘉謨以下一萬二千餘人,至此,北伐軍基本上實現了消滅吳佩孚主力,占領兩湖的戰略目標。對於這一重大勝利,蔣介石卻是憂多於喜。因為隨著武昌的攻破,總政治部主任鄧演達的威望不斷提高,唐生智的實力迅速擴大,而使他最不放心的乃是正在巴黎蟄居的政敵汪精衛即將啟程回國之說,這一點,甚至連蔣的親信、副官長張治中也預見到了。張治中曾向他說:“我們現在拿下武漢,是不成問題的,但拿下武漢以後,對於這一個複雜嚴肅的局麵,現在應該加以注意與準備。我的意思,最好還是邀請汪精衛回國,幫助總司令來料理這一個拿下了武漢以後的局麵,並可促使國共兩黨的團結合作。”蔣介石皺著眉頭,不置可否地哼了兩聲,張治中又道:“假使我們不歡迎他回來,他自己一定也會回來的。”蔣介石一想起這些,便心煩火躁,恨不得馬上拿下南昌,到那裏去發號施令,不然,他這位總司令將會變成什麽角色呢?


    蔣介石見白崇禧仍不願發表意見,知他內心對此次攻打南昌必持有不同看法,但大計已定,也不由白崇禧再來“參謀”了。不過,對於能否攻下南昌城,蔣介石雖然態度比誰都堅決,但把握卻並不見得比誰要大,特別是身邊這位長於軍事的“小諸葛”參謀長的一言不發,更使他懸著一顆心。他們沉默著,在石板小徑上走著,隻有各自的軍靴發出的響聲,才透出一種微妙的氣氛。蔣介石的軍靴顯得急躁而沉重,仿佛他要踩碎的是一個非常堅硬的東西,但卻無法將其踏碎;白崇禧的軍靴聲則顯得輕重不一,若即若離,似乎他正與一個同路人在山徑趕路,也許他們的分手處便是前麵不遠的那個岔道口……蔣介石與白崇禧這樣走了一小段路,忽見路徑一轉,前麵出現一座古廟,蔣介石忽然說道:


    “進去看看!”


    白崇禧不知蔣總司令為何對這古廟感興趣,便跟在後麵走了進去。廟中的住持是位老和尚,看上去有六七十歲模樣,人很精明。他見來的是兩位戎裝煊赫的北伐軍高級將領,忙下階恭迎。蔣介石笑容可掬,向老和尚點了點頭。他見這廟宇雖不大,卻也香火旺盛,特別是神龕上那隻紫銅色的簽筒更是引起他的注意。善於察言觀色的老和尚,馬上明白了來人的意圖,立刻把蔣、白二人請到神龕之前,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蔣介石虔誠地伸出右手,在簽筒中抽出一支竹簽,仔細看時,隻見上邊寫著“先主伐東吳,孔明布疑陣”。蔣介石看了,不解其意,老和尚忙問道:


    “敢問長官所問何事?”


    “問戰事之勝敗。”蔣介石肅立著答道,仿佛他這位總司令之上還有一位主宰生殺大權的總司令似的。


    “旗開得勝,謹防後路。”老和尚雙目微閉,口中念念有詞,“長官乃大福大貴之人,身邊自有能人襄助,可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老和尚這幾句話,不但說得迷信很深的蔣介石心地釋然,便是連一向主張砸菩薩廟的白崇禧也感到心中舒坦。蔣介石隨即令衛士送給老和尚五十元錢,然後和白崇禧走出山門,仍沿石板小徑返回。


    卻說主攻南昌城的部隊為北伐軍第二軍全軍和第一軍之劉峙師,朱培德則指揮他的第三軍由贛江上遊進攻南昌以北的牛行車站,以阻孫軍沿南潯路南下增援。蔣總司令偕白崇禧參謀長親自指揮第二軍和劉峙師,強渡贛江,直撲南昌城下。十月十二日晨四點三十分,北伐軍向南昌城發起進攻。


    蔣總司令此次攻城,其決心和果敢之氣魄,遠在攻武昌城之上。他身著黑色披風,冒著敵火,親臨城下指揮。參謀長白崇禧跟隨左右,卻一言不發。南昌城垣高大堅實之程度,與武昌城無異,守軍又是孫傳芳的精銳盧香亭所部,北伐軍攻城部隊甫抵城下,即遭敵火射殺,傷亡慘重。蔣總司令嚴令不惜代價強攻,師長劉峙見總司令親冒矢石直臨城下督戰,想到王柏齡在南昌的慘敗,急得他那圓圓的胖臉上布滿汗水,活像個大紅柿子剛從水裏撈上來一般。蔣總司令罵王柏齡“非將才”,劉峙比王柏齡也好不了多少,他最突出的特點是服從性好,絕對服從蔣總司令,總司令也最欣賞他這一點,但是,南昌守敵和高聳的城牆卻不像劉峙那樣絕對服從蔣總司令。守敵抵抗得非常頑強,堅實高大的城牆在北伐軍的炮火射擊之下,並不崩塌半塊牆石。劉峙看見自己的官兵抬著竹梯,在彈雨中紛紛倒下,有的雖已靠近城牆,架上竹梯,但是竹梯過短,拚死爬城的官兵,僅爬到城牆的三分之二,便因竹梯已到盡頭,不能登上城垛,上不得,也下不得,像一串串糖葫蘆似的眼睜睜地被敵人當活靶射殺。


    國民革命軍第一軍第二師師長劉峙


    “總司令,竹梯過短,不能登城,是否讓政治部命人重新紮梯子?”劉峙喘著粗氣來向蔣總司令報告。


    “攻城行動,不能停頓一秒鍾,竹梯短也要爬上去!”


    蔣總司令以為劉峙怕死,忙嚴加訓斥。劉峙聽了,也不再細說,一個立正即跑回去


    下令要部隊繼續使用這種不及牆垣三分之二的短竹梯衝鋒爬城。白崇禧在旁,聽了直皺眉頭,但仍是一言不發。攻城戰由拂曉一直打到天色大亮,北伐軍犧牲了幾百人,攻城仍無半點進展,劉峙又氣喘籲籲地跑來報告:


    “總司令,天已大亮,職部損失頗大,如再行強攻,恐怕諸多不利!”


    蔣總司令以為劉峙怕打硬仗,將眼一瞪,嚴厲地命令道:


    “攻城行動,不得停頓一秒鍾,絕不可讓敵人有半秒鍾的喘息機會!”


    “是!”劉峙立正,一個向後轉又跑回去指揮部隊攻城去了。


    白崇禧站在一旁,還是一言不發。待劉峙走了之後,他即向自己的一名貼身衛士輕輕地說了幾句什麽,那衛士跨上馬,倏地消失在硝煙之中。北伐軍的攻城行動,一直持續到午後,官兵在大白天衝鋒爬城,目標明顯,敵軍射界開闊,他們據守城上,有恃無恐地以準確而密集的火力射擊著北伐軍。城下,到處都是北伐軍的屍體。攻城部隊,雖然鬥誌旺盛,但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連續攻堅作戰,已經疲乏不堪。黃昏前,蔣總司令才不得不下令暫停進攻,全軍以幹糧充饑,待到拂曉再行攻城。誰知,天黑不久,隻聽一陣驚天動地般的呐喊聲,敵軍一支生力軍從南昌城下的水閘中潛出,高喊著“殺”聲,直突入北伐軍中。夜暗天黑,不知敵軍多少,隻聽到處是“殺”聲,槍聲遍地,火光衝天。北伐軍攻了一天堅城,正欲休息,忽聞敵軍衝來,隻得倉猝應戰。敵軍以逸待勞,狠勇異常,左衝右突,機槍橫掃,大刀猛砍,北伐軍在混戰之中,抵敵不住,前臨堅城,背靠贛水,欲戰不能,欲退不得,形勢危殆,眼看有全軍覆滅的危險。劉峙在慌亂之中,前來報告:


    “總司令,部隊已經亂了,怎麽辦?”


    蔣總司令平日的威風,已被驚惶所取代,他深知當前處境危險,部隊既不能作戰,則無法掩護他渡過贛江,他的結果不是在亂軍之中被打死,便是被優勢敵軍包圍當俘虜。他雖然大罵王柏齡“非將才”,但他卻沒料到自己的結局會連王柏齡都不如。他方寸已亂,耳聽四周全是敵軍的呐喊聲,仿佛那呐喊中有“抓住蔣介石,重賞十萬元!”“不能放跑了蔣介石!”等等使他膽戰心驚的話,他心中暗自哀歎著:


    “完了,完了!”


    “總司令,快下命令呀!”一向服從性極好的劉峙,隻知道服從命令,在亂軍之中卻拿不出任何主意。


    “經……經扶(劉峙字經扶),你的部隊在哪裏?”蔣總司令答非所問地說道。


    “亂……亂了,亂了,亂了!”劉峙見蔣總司令嘴裏發出的不是他所盼望的命令,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因為在蔣介石麵前,他除了說“是”之外,似乎還沒有學會使用別的詞匯。


    蔣總司令見劉峙如此說,心中更加驚慌,他背著雙手,在屋子裏亂轉,忽然,他發現參謀長白崇禧靜靜地站立在門邊,毫無驚慌之舉,眼鏡片後麵那雙深邃沉著的眼睛中,透著睿智灼人的光芒,蔣介石覺得,如果此時給白崇禧一把鵝毛扇,他會一下子變成獨坐危城之上、揮退司馬懿十萬大軍的孔明。蔣介石心中頓時一亮,忙過去拉住白崇禧的手,連連問道:


    “健生,你說怎麽辦?你說怎麽辦?”


    白崇禧感到蔣介石的手顫抖得厲害,自從他跟蔣總司令離開高安城,揮師強渡贛江以來,關於戰局方麵的事,他是一言不發,他所等待的正是蔣介石的這句話。現在蔣總司令說話了,他便也一反幾天來的沉默,說道:


    “總司令不必驚慌,我已令工兵營在贛江下遊架了兩座浮橋。”他隨即命令劉峙:“劉師長,你率部沿贛江南下撤退,由浮橋渡江。我親自帶兵一團斷後。”


    “是!”劉峙聽說已搭有浮橋,連忙答應一聲,立即出去忙著指揮部隊去了。


    “黃營長。”白崇禧將自己的衛隊營營長黃瑞華喚來,命令道,“你率全營,保護總司令的安全,跟在劉師長的部隊後麵撤退。”


    “是!”黃瑞華即率衛隊營,簇擁著蔣介石向贛江下遊衝去。


    參謀長白崇禧率騎兵衛士十餘人,在亂軍中衝突,高聲叫喊著:


    “北伐軍弟兄們,不要驚慌,白總參謀長在此!”


    原來,白崇禧所說“親帶一團斷後”的話,乃是給驚慌失措的蔣總司令和劉峙壯膽的,部隊已被敵軍衝散,他哪裏還能掌握得住一個團呢?因此待劉峙和蔣總司令朝贛江下遊去了之後,他身邊已無兵可調,隻帶領十餘名騎兵衛士,在亂軍之中呼叫,希望能臨時收容遺散的部隊,就地組織抵抗,以遲滯敵軍的行動,使總司令和部隊能安全渡江。他當然知道,這樣呼喊是非常危險的,果然,敵人的槍彈紛紛向他射來,隨行的衛士有幾人已從馬上栽倒下來。但是,在混亂之中,由於白崇禧所表現出的沉著果敢,使軍心一振。被衝散了建製的官兵,紛紛向他靠攏。白崇禧騎在馬上,將收容得的部隊一個排、一個連地指揮投入戰鬥,黑夜之中,且戰且走,直往贛江下遊而去。走了十幾裏路,隻見前邊人馬雜遝,混亂異常,白崇禧馳馬趕去,見是北伐軍正沿著那座預先搭好的浮橋渡江而撤。人多橋窄,官兵爭渡,不少人馬竟被擠入滔滔的贛江之中。白崇禧找到自己衛隊營,見蔣總司令被阻在江邊不能通過,忙問:


    國民革命軍第三軍軍長朱培德


    “劉峙師長何在?”


    參謀回答:“不知何往。”有部下報告雲:“劉師長已率部先過江了。”


    蔣總司令聽了當然不好當眾罵劉峙“非將才”,卻在心裏罵道:“娘希匹,你劉峙隻管自己過江,把我撇在一邊不管,你和王柏齡一樣盡給我丟臉!”蔣介石雖然又急又氣,但見白崇禧隨後趕來,心中這才稍稍安定,忙問道:


    “健生,橋窄人多,部隊混亂,我們怎麽過得去呢?”


    “總司令放心,再往下走三裏,還有浮橋一座可渡。”


    白崇禧從容說道。他立即命令衛士,前去傳達命令。正在江邊爭渡的北伐軍官兵一聽說下遊還有座浮橋,便紛紛向下遊跑去了。蔣介石見了,不得不暗暗佩服白崇禧這一手,不把這些拚命爭渡的官兵引開,自己便別想過贛江。這時,浮橋的壓力已經緩解,蔣介石忙對白崇禧道:


    “健生,我們可以過江了。”


    “不,總司令,敵軍很快要沿江追來,我們不能在此渡江。”白崇禧命令黃瑞華,“保護總司令向下遊撤退過江。”


    黃瑞華指揮衛士們正要保護蔣介石向下遊撤退,蔣介石卻拒絕再走,因為他疑心白崇禧為了自己能在此過江而不惜甩掉他這位總司令,他根本就不相信下遊還會奇跡般地再出現一座浮橋,等待著讓他渡江。


    “健生,要走我們一起走!”蔣介石固執地說道,他決心不使白崇禧甩掉自己,站在一邊死活不肯跟白崇禧的衛隊撤往下遊。


    白崇禧見軍情危急,敵軍追擊將至,而蔣總司令又不肯離去,忙在渡口命令部隊就地抵抗、掩護大軍過江。布置就緒,白崇禧這才和蔣介石向下遊退去。剛走了三裏,便聽到後麵槍聲大作,敵軍追兵已達第一座浮橋,正與掩護部隊發生激戰,蔣介石和白崇禧卻已到達第二座浮橋頭。蔣介石見此處仍有橋可渡,那懸著的心這才變得踏實起來。白崇禧命令衛隊營營長黃瑞華保護蔣總司令過橋渡江,蔣介石忙道:


    “健生,我們一起走吧!”


    白崇禧道:“請總司令先過江,我留下指揮最後撤退。”


    蔣介石這下才相信白崇禧不會甩掉他,在衛隊的護衛下,從浮橋上渡過贛江。白崇禧帶著幾名衛士,在渡口上指揮部隊從容渡江。北伐軍反攻南昌雖然失敗了,犧牲了團長三人和其他數百官兵的性命,但由於白崇禧有先見之明,命令工兵營預先在贛江下遊搭了兩座浮橋,在夜遭敵襲的危急情況下,他挺身而出沉著指揮,才使第二軍和劉峙師免遭覆滅。


    北伐軍反攻南昌失敗,江西戰場形勢逆轉。蔣總司令退回高安,心情焦躁不安,他本想再去古廟中燒炷香,向那個道行頗深的老和尚卜問一下自己的前程,但副官報告,古廟中那個老和尚已不知去向了。蔣介石心中怏怏不樂,但也無可奈何。白崇禧見戰局不利,李宗仁率第七軍入贛後,情況不明,他生怕李宗仁孤軍深入吃虧,便向蔣總司令請準,親率衛隊營,攜帶糧餉輜重,向贛西北尋找李宗仁去了。


    卻說李宗仁奉命率第七軍入贛後,不明友軍方向,恐孤軍深入陷於死地,遂改道南下,翻過天險羊腸山,到達箬溪,即與守敵謝鴻勳部兩萬多人遭遇。李宗仁果斷指揮,與敵激戰一天,一舉將謝部殲滅,俘敵萬人,敵軍主將謝鴻勳身受重傷,由衛士潛抬隻身脫逃。第七軍獲箬溪大捷後,乘勝東進,直迫南潯路上的重鎮德安城。那德安城位於九江和南昌之間,是南潯路之咽喉,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孫傳芳設司令部於九江,令他的精銳盧香亭部三萬餘人鎮守德安。第七軍進至德安城郊十裏的抗箬村附近,見屏障德安城的寶嶺和九仙嶺一帶高地,敵軍已築有堅固工事據守。李宗仁毫不猶豫,一聲令下,全軍兩萬餘人即向敵之左、右兩翼展開進攻。守敵居高臨下,以山炮、野炮和輕重機槍組成一道道密不透風的火牆,阻擊第七軍的進攻。第七軍本是一支勁旅,出師北伐以來,勢如破竹,屢建戰功。全軍官兵如潮湧般向寶嶺和九仙嶺奮勇衝擊,呐喊之聲,驚天動地。然而在敵軍密集的炮火掃射之下,官兵的血肉之軀似雷電交加中的叢林,成片成片地倒在火海狂飆之中。


    “德公,德公,右翼攻勢受挫,第九團團長陸受祺陣亡,全團健存者僅團副、連長和排長各一員,餘皆傷亡!”第二路指揮官胡宗鐸在電括中焦急地向李宗仁報告。


    國民革命軍第七軍軍長李宗仁


    李宗仁滿頭是汗,即馳往右翼督戰,來到陣前,隻見救護人員抬下幾十名負傷的官兵,一個頭部負傷,裹著繃帶的排長,從擔架上翻滾下來,對著負傷的官兵大呼一聲:


    “弟兄們,我們是革命軍人,死也要死在戰場上,跟我衝!”


    那些傷兵們聽了,也都紛紛從擔架上翻滾下來,能走的,都拿上槍跟那位排長重新投入了戰場,走不動的,也都咬緊牙關,向陣地前爬去。救護人員也都持槍衝入炮火之中廝殺。李宗仁見了,熱血直往上衝,兩眼似要冒出火來。要不是擔負著指揮全軍的重任,他會立即持槍衝上去搏鬥。他走進胡宗鐸的指揮所,裏邊隻有一個通信兵在守著一台老式電話機。李宗仁問:


    “胡指揮官呢?”


    “不知道!”那電話兵搖著頭說。


    李宗仁走出指揮所,見前邊幾百公尺處,一個軍官揮動著小旗正在炮火下指揮作戰。他認出那便是指揮官胡宗鐸,在第七軍中,夏威和胡宗鐸兩人的地位僅次於軍長李宗仁。而在此時,身為指揮官的胡宗鐸已置身不顧,在敵人炮火槍彈的瞰射之下,指揮官兵衝擊,他的位置距第一線官兵僅二百來公尺。使李宗仁感到奇怪的是,自己的炮兵陣地上竟毫無動靜,他返回胡宗鐸的指揮所,打電話詢問炮兵營長羅傳英:


    “為何不發炮轟擊敵陣,掩護步兵衝鋒?”


    “報告德公,我還未接到開炮命令。”炮兵營長在電話中答道。


    李宗仁這才知道,胡宗鐸在激戰之中竟忘記使用炮兵了。他隨即命令炮兵營長,向敵軍陣地和鐵路上敵人的裝甲車轟擊。沒想到炮兵剛一開炮,即受到敵炮兵優勢炮火的還擊,第七軍炮兵營被敵炮壓製得不能再發揮作用。李宗仁立在一道石坎之下,用望遠鏡觀察敵情,敵軍射來的子彈,打得他周圍的石頭吱吱作響,炸起一片青煙,碎片亂飛,衛士見了也不敢去把李宗仁拉下來。李宗仁在望遠鏡中,見一支敵軍正從右翼作大迂回,如不將其阻扼,則第七軍腹背受敵,必將全線動搖。他急令衛士,把胡宗鐸召來,命令道:


    “敵正向我側後遷回,你馬上調預備隊阻擊!”


    “德公,預備


    隊已經沒有了!”胡宗鐸兩眼血紅,呼吸急促地說道。


    “你把我的衛隊和你的衛隊組織起來,無論如何要阻住敵軍的迂回!”李宗仁命令道。


    “是!”胡宗鐸應了一聲,隨即帶著兩支衛隊,向敵軍撲去。


    正當右翼打得難分難解的時候,第七軍的左翼部隊也和敵人在激戰之中。左翼戰場係德安城西北角一帶,小山起伏,地形較為蔭蔽,於戰於守均各有利弊。第七軍之主力則置於較為開闊的右翼戰場,李宗仁、胡宗鐸均在右翼指揮督戰,戰鬥劇烈,打了一天,傷亡慘重,團、營長已傷亡十數員,也未將敵軍擊破。夏威指揮的李明瑞旅正在左翼作戰。黃昏時分,傳令兵送來了李宗仁“限定今晚必克德安”的嚴令。李明瑞正要組織全線出擊,忽接第三團團長俞作豫派人送來的報告:“敵似有退卻模樣,我團擬相機前進。”李明瑞舉起望遠鏡,隻見在暮色中敵軍陣地上有部隊調動,他估計右翼敵軍遭到猛烈攻擊,正欲從左翼抽調兵力加強右翼,這正是發起進攻的機會。從望遠鏡中已看到俞作豫團率先向敵陣衝去,李明瑞見了暗暗稱讚自己這位智勇雙全的表弟。他命令號兵吹衝鋒號,親率陶鈞團衝鋒,一舉突入敵陣,和敵人展開肉搏戰。敵軍被李明瑞旅狠狠一擊,右翼陣線被突破。李明瑞猛打猛追,衝上南潯鐵路,占領鐵橋,擊毀敵裝甲車數輛,複自鐵橋南下衝擊,像一把尖刀直插德安城下,將敵軍陣線擊破。與此同時,第七軍各部亦從正麵猛攻,敵軍全線崩潰,萬餘官兵紛紛棄城逃命,李宗仁於下午七時進入德安城。


    德安之戰,是第七軍自北伐以來,戰鬥最為激烈,犧牲最大的一役,全軍傷亡團、營長十員,其餘官兵兩千餘人。德安大捷,使南潯鐵路被截斷,南昌與九江之交通斷絕,敵軍陷入恐慌與混亂之中。為了打通南潯線,孫傳芳被迫急調九江與南昌守軍反攻德安,又令進入鄂東南的軍隊回援南潯路,孫軍在北路和中路的圖謀,被徹底打亂。


    李宗仁在德安休整部隊兩日,聞報敵軍由九江和南昌出動,夾擊德安。南潯車站、吳城、南康、馬回嶺各處均發現敵情,而贛西北之瑞昌、白洋方麵亦有孫軍行動。李宗仁忖度,四麵都是敵人,與友軍聯絡不上,如果孤軍待在德安城中是很危險的。考慮再三,他決定主動放棄德安城,向箬溪背進,以待戰機。到了箬溪,忽報白參謀長崇禧率衛隊一營攜帶大批餉械前來,李宗仁大喜,忙跑出司令部迎接,李、白二人在江西戰場首次見麵,無不歡欣鼓舞。


    “健生,你怎的曉得我在這裏?”李宗仁急不可待地問道。


    “我在途中,聞知德安被我軍攻占,料知德公在德安。但德安一失,孫軍必從南北兩麵以強大兵力反攻,德公不會在那裏久住,必向箬溪背進。”白崇禧笑道。


    “都讓你算準了!”李宗仁也笑道,“你此番是來勞軍還是來督戰?”


    “我們第七軍還要什麽人來督戰囉!”白崇禧說著,命隨從副官拿出幾瓶桂林三花酒來,“這是黃季寬特地命人從廣西捎來的,我先給德公敬一杯!”


    李宗仁命副官去炒了幾個菜來,便和白崇禧在司令部裏對飲。李宗仁十分關切江西戰局,一杯酒下肚便向白崇禧詢問先期入贛的各軍作戰情況。白崇禧把他隨蔣總司令入贛後經曆的幾次戰役概略地說了說,對北伐軍兩次進攻南昌的情況講得較為詳細,特別是對第六軍軍長程潛在南昌城南郊蓮塘市一帶為敵軍重重包圍時,“割須棄袍”而逃的情節講得繪聲繪色,連李宗仁聽了也大笑不止。白崇禧又講了蔣總司令不聽其勸阻,硬攻南昌受挫,黑夜之中驚慌失措的狼狽情況。李宗仁聽了,這才對江西戰局明了,他也把第七軍入贛以來的戰況和目下的處境向白崇禧談了。末了,李宗仁問道:“總司令部對下一步贛省戰事如何部署?”


    白崇禧道:“蔣總司令在南昌受挫後,召我與俄顧問商討下一步的作戰計劃,已擬訂了《肅清江西計劃》,蔣總司令已電令張發奎率第四軍由武昌入贛參戰。按計劃,江西戰場我軍分為左中右三路。左翼軍由德公指揮第四、七兩軍和賀耀祖的獨立第二師;右翼軍由朱培德指揮第二、三軍和第十四軍及第五軍之第四十六團;中央軍由程潛指揮第六軍。總預備隊為第一軍之第一、二兩師,由劉峙任指揮官。”


    “嗯。”李宗仁點了點頭,問道,“各軍作戰地域及攻擊目標如何區分?”


    “左翼軍以一部牽製建昌、塗家埠之敵,以主力攻擊德安,截斷南潯鐵路之交通。占領德安後,主力即轉向對建昌、塗家埠之敵的進攻。同時,以一部警戒九江方麵,阻止敵方援兵,並相機攻占馬回嶺,使主力容易進攻。”白崇禧一邊說,一邊從圖囊中取出地圖,鋪在餐桌上。李宗仁拿著酒杯,把頭湊在地圖前,一邊喝酒,一邊聽白崇禧說。


    “右翼軍以左縱隊之一部,牽製牛行車站之敵,以主力進攻蛟橋,然後占領牛行車站。同時以右縱隊主力軍第二軍之一部牽製南昌之敵,以主力協同第十四軍攻占撫州。然後以全力包圍南昌。”白崇禧指著地圖說道,“中央軍以占領樂化車站為攻擊目標,得手後與左翼軍夾攻塗家埠之敵。總預備隊則置於奉新、安義地區,隨作戰進程投入決戰。”


    “好。”李宗仁又喝了一口酒,說道,“入贛一個月了,心裏這才算有個底!”


    白崇禧將地圖卷起,裝入圖囊中,對李宗仁道:“文字計劃,由參謀送達。”


    李宗仁為白崇禧斟了一杯酒,說道:“從湖南到湖北,又到江西,走了幾千裏,還是老家的酒好喝啊!季寬倒也想得周到,別的不捎,給我們捎幾瓶桂林三花來。”


    “由廣西輸送的兩千名徒手新兵,已到達武漢,不日將由兵站轉送到江西來。”白崇禧喝了一口酒,說道。


    “我第七軍經箬溪和德安兩戰之後,傷亡數千人,也亟待整補,季寬真是雪中送炭啊!”李宗仁道。


    “季寬還捎來幾句私房話哩。”白崇禧皺著眉頭說道。


    “兩廣有什麽動向?”李宗仁不安地問道,他在前方浴血奮戰,無所顧忌,但最掛心的卻是兩廣後方有什麽風吹草動。


    “大事倒沒有。”白崇禧說到這裏,放低聲音道,“季寬說俞健侯在廣西越來越不像話了,辦什麽農民講習所,訓練農民幹部。廣西各地農民,紛紛叫喊打倒土豪劣紳,如東蘭、鳳山各縣以韋拔群為首的農民在共產黨的領導下,鬧得一塌糊塗。俞健侯又撥給韋拔群數百支步槍,配以彈藥,組織農軍,他們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看來是慶父不死,魯難未已!季寬提醒我們,在前方要特別留意李明瑞和俞作豫這表兄弟兩個,因為他們有兵權。”


    “啊!”李宗仁點了點頭,說道,“不能讓他們在廣西這麽搞,鬧出亂子來,我們在前方有個風吹草動,連後方都沒有了。李明瑞和俞作豫,北伐以來屢有戰功,現時正是用人之際,他們的事,以後再說吧,不能動搖了軍心。”


    “也得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使他們在軍中不敢生有貳心。明天我要召集俞作豫的第三團全體官兵訓話!”白崇禧無論是於公於私都最恨俞作柏,對俞的這兩位胞弟和表弟也就絕無好感。照他的意見,對李明瑞和俞作豫不但不可委以兵權,還應該褫奪他們的軍職,似乎不把俞、李三兄弟逐出廣西和桂軍,他就一天不舒服。


    天上沒有星月,初冬的寒夜北風颼颼,竹叢樹影亂搖,落葉飄在地上,發出一片蕭蕭之聲。路上有軍靴響。遠處,走來四個人,四匹馬。那四個人中,有兩個身穿北伐軍官兵的服裝,另外兩個則穿便裝。軍官和那位穿長衫的人走在前頭,士兵和那位一身短打隨從模樣的人,各自牽著兩匹馬,走在後麵。他們默默地走著,誰也不說話。看樣子,他們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了,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無言中等待著的是“保重”這句從古至今惜別時的話。但是,似乎誰也不願開口說這句話。他們的心情太沉重,太壓抑,太憤懣了,使他們感到無法解脫。


    那位軍官乃是國民革命軍第七軍的旅長李明瑞,那穿長衫的便是第三團團長俞作豫,牽馬的兩位則是他們各自的衛弁。原來,今天上午,白崇禧以總司令部副總參謀長的身份,召集俞作豫第三團全體官兵訓話,當講到德安戰役時,他不是褒獎機智果敢率隊首先衝到鐵路上和敵軍拚刺刀的團長俞作豫和全團官兵,而是命令俞作豫團長出列,氣勢洶洶地責問道:


    “你給李明瑞旅長的報告是怎麽樣寫的?”


    俞作豫冷靜地問道:“不知參謀長問的是哪一個報告?”


    “我說的是德安之戰,你沒聽到嗎?”白崇禧狠狠地反問道。


    “我的報告是:‘敵似有退卻模樣,我團擬相機前進。’”


    俞作豫仍很冷靜地回答道。


    “這是什麽話!”白崇禧把桌子一拍,無邊眼鏡後麵的兩隻眼睛,射出兩道冷酷的光來,直逼著俞作豫。“軍人作戰,要前進就前進,沒有什麽相機不相機的!你身為團長,連個戰地報告都寫不通,你根本就沒有軍人資格,更沒有團長資格,第七軍沒有這樣無能的團長,這是第七軍的恥辱!……”白崇禧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站在俞作豫旁邊的旅長李明瑞,熱血直衝頂門,他明白,白崇禧斥罵的雖然是他的表弟俞作豫,但矛頭卻是衝著他和遠在廣西的俞作柏表兄來的,李明瑞知道,白崇禧恨他們兄弟三個,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他閉著眼睛,忍受著屈辱,強壓著仇恨和怒火……


    訓話完畢,俞作豫默默地走進表兄李明瑞的房間裏,解下武裝帶,脫下軍裝,憤憤地說道:


    “表哥,我不幹了,你讓我走吧!”


    李明瑞長歎一聲:“你我兄弟,從戎有年,實指望報效國家,獻身孫總理之三民主義。沒想到天地之大,卻難容我五尺之軀!”


    “我們為的是國民革命,絕不為李、黃、白他們賣命!”俞作豫眼中閃著怒火。


    “你準備到何處去呢?”李明瑞見表弟去意已決,也不願阻他,因為繼續留在軍中,恐怕早晚會被白崇禧陷害。但表弟一去,自己頓失臂膀,心中十分憂憤。


    “我要去找那些真正革命的人!”俞作豫抬起頭來,看著迷蒙的遠山說道。在北伐前,俞作柏從廣州觀光回來,在蘇聯顧問鮑羅廷那裏帶回了不少革命書籍,俞作豫在其兄處讀過這些書。北伐以來,大革命風起雲湧,從湖南到湖北而江西,俞作豫隨軍所至,耳濡目染,對共產黨人漸有認識,他崇敬他們的人格,漸而向往他們的主義。作戰中他身先士卒,衝鋒陷陣,舍身忘死,為的不是自己升官發財,而是要打倒軍閥,救國救民,麵對白崇禧的專橫跋扈,他感到不僅是個人的屈辱,還是一種軍閥的橫暴蹂躪。他氣憤,他失望,他捫心自問:難道北伐軍成千上萬的英勇將士,他們的頭顱和熱血所換來的還是一暴戾的軍閥統治麽?白崇禧罵他沒有軍人資格,沒有團長資格,他心裏倒反而十分坦然,因為他本來就不準備當軍閥部隊的團長,更不想當一個小的或大的軍閥!


    “送君千裏,終有一別。表兄,請回吧,我們已經走了很遠了。”俞作豫停下步子,終於說出了他們都不願開口說的道別話。


    “再走走吧!”李明瑞不忍就此分別。


    俞作豫站住了,再也不肯讓表兄陪自己默默地走下去。後麵的兩名衛弁牽著馬走了過來,俞作豫從自己隨從的手上接過皮箱,打開箱子,從裏麵取出一件皮背心來,遞給李明瑞,說道:


    “這件皮背心請表兄收下,冬天打仗,穿上很方便。”


    李明瑞接過皮背心,隨即從自己腰上解下佩帶的一支小手槍,送給俞作豫道:


    “表弟,你孤身一人去武漢,路上兵荒馬亂的,帶上它護身用吧!”


    俞作豫把表兄送的手槍揣在長衫裏,然後和表兄握手互道“保重”,依依惜別而去。李明瑞和衛弁站在路旁,目送著表弟,直到他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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