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七年一月二十一日淩晨,地處鄂南的通城,半夜裏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雪,北風卷著雪花,直撲瓦屋,叩擊窗欞,使這偏僻的小城更顯得寒氣逼人。


    “總指揮,總指揮,嶽州急電!嶽州急電!”


    白崇禧在他總指揮部的行軍床上,被作戰參謀急促地喚醒。他欠起身子,隨手取下蓋在被子上的黃呢軍大衣,披到肩上,這才問道:


    “什麽事?”


    “程總指揮由嶽州發來急電。”參謀說完,便將第四路軍總指揮程潛的急電送到白崇禧手上。


    白崇禧在燭光之下,將程潛的電報仔細看了一遍,然後命令作戰參謀:


    “你馬上把夏軍長和胡軍長請到指揮部來。”


    “是。”


    第七軍軍長夏威和第十九軍軍長胡宗鐸,在熟睡中被喚醒。夏、胡二人,睡眼惺忪,從被窩裏爬起來,在襲人的寒氣中穿衣起床,皆不知白崇禧連夜召他們去指揮部有什麽大事。因為根據以往的經驗,每次大戰之前,白崇禧皆有周密之計劃,作戰命令一經下達,他不是在指揮部裏潛心靜氣地讀書,便是和副官下棋,或者是用手輕輕地敲著桌子,有板有眼地哼著京戲段子,那神態悠閑極了。這個時候,他不會找任何人談軍事方麵的問題。


    白崇禧是頭天才由武漢到通城來的。根據西征第二期作戰計劃,程潛率第六、第十四、第四十四軍沿武長鐵路兩側前進,白崇禧率第七、第十九軍由通城向平江前進,與程潛部會攻長沙,徹底解決已退入湖南的唐生智部。一月十五日,程潛的第四路軍在陳紹寬指揮的海軍內河艦艇的配合下,向長嶽線上的敵軍發起攻擊,正麵敵軍劉興的第三十六軍被迫放棄城陵磯、嶽州,向汨羅江一帶潰退。一月二十日,程潛到嶽州督戰,白崇禧到通城指揮,白、程商定,第三、第四路軍於二十一日拂曉,發起全線總攻擊,決心一舉攻下長沙,結束征湘軍事。白崇禧到通城後,即與夏威、胡宗鐸做了攻擊前後的周密部署。令夏威率第七軍由通城,胡宗鐸率第十九軍由平江,於二十一日拂曉強渡汨羅江,突破李品仙第八軍的平江、瀏陽防線,不顧一切猛撲長沙。白崇禧率警衛團隨後跟進,桂軍務必於四天之內進占長沙。部署既定,時已黃昏,夏、胡二軍長即電所部,連夜向汨羅江秘密急進。白崇禧留夏、胡二人在指揮部裏吃飯,天黑後,北風呼嘯,雪花紛揚,寒氣逼人,夏、胡告辭回去歇息,準備拂曉時分馳赴前線督戰。可是,他們沒想到夜裏三點多鍾竟被白崇禧派參謀叫醒。


    湘軍將領程潛


    “煦蒼兄,白老總真好精神,此時還不睡,大概又是要我們去陪他殺兩盤吧!”胡宗鐸邊走邊對夏威道。


    “好冷!”夏威將脖子和腦袋縮在軍大衣的領子裏,兩隻手插在衣袋中,嘟噥著,“我可沒那好神氣下棋。”


    “是否敵情有變?”胡宗鐸也覺得事情有些蹊蹺,但又搖了搖頭,“絕不會,每次攻擊發起之前,他都沒再找過我們啊!”


    “難道南京方麵有事,德公要他趕回南京去?”夏威也覺不可理解。


    “嗯,似有可能。”胡宗鐸點了點頭,說道,“自從老蔣回京複職之後,南京方麵恐怕德公一時應付不過來,需白老總回去磋商。”


    夏、胡來到白崇禧的房中,白崇禧正在那盞明亮的風燈下讀書,胡宗鐸見了不由埋怨起來:


    被桂係收編的原湘軍將領李品仙


    “總指揮,你為什麽不讓我們多睡兩個鍾頭呢?”


    夏威伸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嘴裏嘟嘟噥噥地聲明:


    “我可沒精神下棋哦!”


    白崇禧笑了笑,招呼這兩位仍被瞌睡蟲糾纏不清的軍長坐下,說道:“程頌雲剛發來一份急電,請你們二位來看看。”


    胡宗鐸手快,接過電文剛看了一眼,便驚呼:“不好!”


    夏威的瞌睡早已被胡宗鐸這一驚呼趕跑了,他忙從胡手中搶過電報,看了起來,也跟著喊道:“不妙!不妙!”


    原來,這是昨天抵達嶽州的第四路軍總指揮程潛半夜裏給第三路軍前敵總指揮白崇禧發來的急電,告知第四路軍的葉開鑫第四十四軍,於今夜突然叛變,由嶽州、汨羅江間的黃沙街車站襲擊第六軍的側背,第六軍猝不及防,損失重大,敵劉興軍亦發起反攻,第六軍立足不住,已經連夜後撤,總指揮程潛已乘鐵甲車退回武昌。程電請白軍速退蒲圻,徐圖挽救。夏威忙道:


    “需立即派人將已出發的第七軍和第十九軍追回,否則孤軍深入,後果不堪設想!”


    “正麵程軍失利,正在潰退,我軍需回師確保武漢。”胡宗鐸也說道。


    白崇禧將一本線裝書合上,轉過身來對夏威、胡宗鐸二人道:


    “孫子曰:‘是故智者之慮,必雜於利害。雜於利,而務可信也;雜於害,而患可解也。’”


    他揚起頭,像一位權威的軍事教官,諄諄教導學生似的說道:“為將者必須兼顧到利害兩方麵之條件,在不利情況下要同時看到有利條件,才能提高戰勝之信心;在順利情況下,要同時看到危害之可能,才能解除可能發生之禍患。”


    夏、胡二人雖與白崇禧年齡相仿,又同是保定軍校第三期的畢業生,但是他們二人在白的麵前,一向自居關、張地位,而把白尊之為孔明。今程潛在武長鐵路上突然潰敗,確是西征軍的重大挫折,如不回師退保武漢,斷無良策以解後顧之憂。現聽白崇禧從容論戰,毫不驚慌,他們不知這位“孔明”到底作何打算,因此一時不知如何插話。白崇禧似乎仍在上課一般,侃侃而談道:


    “洪武元年,明太祖令大將徐達攻占大都之後,令都督孫興祖留守之,改大都為北平,而令徐達與常遇春攻略山西。北逃的元順帝不甘心失敗,乃令大將擴廓帖木兒自太原北上,出雁門關,入居庸關反攻北平。徐達聞之,對諸將道:‘擴廓遠出,太原必虛。北平有孫都督在,足以禦之。今乘敵不備,直搗太原,使其進不得戰,退無所守,所謂批亢搗虛者也。彼若西還自救,此成擒耳。’今程頌雲之第四路軍在武長路上敗退,敵以為我第三路軍回師蒲圻救援,必傾全力銜尾追擊程軍,欲乘程軍新敗,我軍匆忙回師之際,一舉將西征軍擊敗,直搗武漢。我若回師,則主動權失矣!”


    “對對對!”胡宗鐸那腦子也頗為靈活,他馬上領會了白崇禧的意圖,說道,“我第七軍和第十九軍不顧一切,奮力擊破平、瀏之敵,迅速向長沙推進。長沙如克,武長路上之敵軍自然不戰而潰,此即古人‘圍魏救趙’之戰略也。”


    “不可,不可!”夏威的頭腦雖比不得胡宗鐸的靈,但卻處事穩重,一向不敢冒險,他連連搖頭說道,“若我軍攻長沙失利,武長路上的敵軍勢必乘虛直取武漢,程軍新敗之餘,無力抵擋,如此則魏趙俱失,前途不堪設想!”


    白崇禧笑道:“煦蒼兄之言雖然有理,卻隻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他扳著手指頭,繼續說道:“敵軍統帥唐生智已通電下野,唐軍在湖北屢被我軍挫敗,雖有五軍之眾,但軍心渙散,且對我軍敢於孤軍突襲長沙的戰法估計不足,敵之主力必沿武長路推進,平瀏一線必薄弱,以我第七、第十九兩軍勇銳之師,足可直下長沙,打他個措手不及。”


    白崇禧又扳動一個手指,說道:“從全國局勢來看,老蔣回來複職,必控製中樞,鞏固滬寧浙地盤,我們若不迅速打下湖南,控製兩湖,使兩廣兩湖聯成一片,我軍主力便將局處湖北一省,有被老蔣分割各個擊破的危險。”


    夏、胡二人見白崇禧說得如此深刻,便不再持異議,白崇禧拍了拍他們二位的肩膀,站起來說道:


    “那兩個小時的好覺,我們還是留到長沙再睡吧,現在必須出發,我們三人親赴前線督戰,務必在天亮前將部隊突過汨羅江,不惜任何代價,將李品仙的平瀏防線撕破!”


    白崇禧隨即命令參謀道:“給程總指揮發電,請他迅速收容第四路軍,逐步抵抗,遲滯武長路敵軍北進,我第三路軍不顧一切,直搗長沙。”


    給程潛總指揮的電報發出後,白崇禧即走出屋外,風雪之中,衛弁已將他那匹白馬牽到麵前。白崇禧翻身上馬,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頂風冒雪,率總指揮部人馬急急奔赴平江前線,親自指揮桂軍渡江去了。


    拂曉時分,汨羅江在風雪中靜悄悄地流淌著。這正是農曆丁卯年歲尾的前一天,明天便是除夕了。天地之間,黑得像被一口巨大的鐵鍋倒扣著,伸手不見五指,風雪茫茫,大地死一般沉寂。桂軍第七軍和第十九軍利用漆黑的寒夜掩護,分兩路徒涉汨羅江。


    人馬在刺骨的江水中走過,官兵們咬著牙關,顫抖著身體,江水由膝部直浸到腹部而胸部,開始,還聽到“嗖嗖”的打抖聲和牙齒的“咯咯”挫動聲,最後,便隻聽到一片粗粗的喘息聲。有人“哧溜”一聲沉下江水裏去了,隻見那墨黑得閃亮的江水上,漂浮著一個個用細竹篾編織,經淡黃色桐油塗過的尖頂“桂造帽”。大家誰也不作聲,甚至連看也不看一眼那漂浮而去的同袍的竹帽,隻顧緊緊地咬著牙,一步一步地向前涉過去。他們再也不知道寒冷為何物,隻有一個意念在頭腦裏簡單地跳動著,那便是涉過河去!此刻他們活著的不是身體,而是頭腦中那個意念,那個在所有感覺器官都已麻木不仁了還獨立存在著的簡單意念。


    桂軍士兵雖然勇敢善戰,但是由於白崇禧貫徹的乃是孫子那“愚士卒之耳目”,把兵卒看成羊群一般,供其“驅而往,驅而來,莫知所之”的指導思想,故桂軍士兵雖在戰鬥中迭克強敵,但卻不知為誰而戰,為何而戰。他們的頭腦簡單得除了服從長官命令之外,便沒有任何其他的活力,他們根本不知道,在一年半之前,他們也曾由夏威和胡宗鐸指揮,在軍山和滑石灘兩處,也是拂曉時分,徒涉強渡汨羅江,他們在深及胸腹的江水中向對岸守敵北洋軍孫建業旅的防線猛攻,激戰數小時,乃占領浯口市和張家碑。那時節打的是誰,而今打的又是誰,他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為他們是為吃糧而來的,打誰,打哪裏,他們根本不關心。他們勇敢不怕死,因為他們在戰火中吸取了血的教訓,要想不被打死,就隻有不怕死,將敵人打死。


    黎明,風雪稍斂,第七、第十九軍已全部徒涉過汨羅江,官兵身上濕漉漉的衣服,被北風一吹,結成一層薄冰,窸窣作響,他們的意識


    仍是那麽簡單,生命的感官仍被緊緊地凍凝著。但是,那凜冽的衝鋒號聲,敵軍阻擊的槍炮聲仿佛一把烈火,倏地包裹了他們的全身,血液開始流動,越流越快,心髒在有力地搏動著,於是,熱血沸騰,周身有一股熱力奔湧,腳步加快了,耳邊閃動著叱吒的風聲,僵硬的食指竟變得像報務員按動電鍵的手指那樣靈活,一下一下地扣動扳機,槍口噴出一條條火蛇。那麻木緊閉的口腔,被心頭鼓動的熱浪衝開,迸出一聲聲壯烈的“殺——”。他們從冰窟中躍入火海,僵硬的身體被焦灼的戰火焙熱,但是,那生命的活力仍是那麽簡單,仍是隻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意識,那便是衝上前去!他們的兩條腿像機械運動一般,飛速地抽動著,奔跑著,像兩隻從高山上飛滾而下的石輪。旁邊的弟兄倒下了,那竹編尖頂子“桂造帽”在地上翻滾著,打了幾個旋旋,便無聲無息地倒扣下去,再也不見起來,也沒有人憐憫地去把它拾起,也沒有人關注地看上幾眼。這仍是一群不知生命為何物,身體為何物,死亡為何物的吃糧者。但是,他們卻是一支克敵製勝的勁旅,是一支令敵膽寒的軍隊。當桂軍強渡汨羅江,攻入南岸之後,即與敵第八軍李品仙部主力發生激戰。桂軍一鼓作氣,將李品仙部防線擊破,向長沙猛打猛衝,敵軍立足不住,紛紛潰逃,僅兩天時間,即農曆戊辰年年初一便攻入了湖南省會長沙城。李品仙部及在武長路上追襲程潛部的劉興、周斕兩軍即向衡陽敗退,何鍵的第三十五軍和葉琪的第十八軍也相繼退入常德。進入長沙的桂軍官兵,雖然被市民冷落,但他們一脫離戰場,就獲得了生命的真正活力,那在街中和屋簷下出入的女人,活蹦亂跳、放炮仗的孩童,慢悠悠吸著長竹竿煙袋的老者,使他們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大年初一,啊,是使他們回憶起家鄉的心酸節日。於是,隊伍中有人在暗暗抽泣,有人長歎,有人淒楚地哼起家鄉的山歌調子:


    二月茶樹開白花,想起家鄉該摘茶,清明時節思憶起,又是插秧種苧麻。


    有人在娓娓地敘著家常:“過年,我老婆做得最好吃的菜是扣肉,隻可惜一年到頭才能做一次這樣的菜!”說話的人咂巴著嘴,在不住地吞咽口水,仿佛他已聞到了那扣肉的香味。


    “我準備給仔女做套新衣,他們打出世以來,還沒穿過新衣哩,隻可惜年前沒關餉!”


    “老弟,你看那女人的白臉子,啊嘿真白嫩呀!老子走了天下那麽多地方,看來除了蘇杭女子就數湖南女子美了!”


    “嘿嘿,老兄莫大驚小怪,他媽的什麽蘇杭、湖南女子,隻要把燈一吹,連豬八戒的媽也難分高下!”


    士兵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目光碌碌地轉動著,鼻子貪婪地抽動著,喉嚨本能地吞咽著,但是,誰也不敢去動手。因為白老總早有約法三章,女子也罷,房子也罷,銀子也罷,誰敢隨便去動一動、摸一摸,誰那腦袋便要落個碗口大的疤。不過,這些剛剛在戰場上還麻木不仁的士兵,這會兒總算回歸了人的本性,七情六欲,一樣兒都不少!如果不是殘酷的戰爭扭曲了他們的人性,如果不是苦難的日子逼迫他們出來“吃糧”,如果不是囚徒般的軍旅生涯桎梏了他們生命的活力,他們原本都是一些最忠厚善良勤勞的人啊!


    一月二十五日,也就是農曆戊辰年的大年初三,白總指揮崇禧率第三路軍總部進駐長沙。二十七日,程潛、白崇禧在長沙召開軍事會議,決定以夏威的第七軍、胡宗鐸的第十九軍向衡陽追擊,以陳嘉祐的第十四軍向湘西追擊。夏、胡兩軍,勢如破竹,二十八日占株洲,二月七日占衡山,八日占衡陽,窮途末路的李品仙、周斕、劉興、葉琪等人隻得將殘部退往寶慶、新化、漵浦一帶。第三十六軍軍長劉興見事不可為,乃將所部第一師師長廖磊調升軍長,由廖接掌第三十六軍。劉興經邵陽、祁陽北上漢口,乘輪東下,到上海去找剛由日本回來的老長官唐生智去了。


    被桂係收編的原湘軍將領廖磊


    這天,白崇禧正在指揮部裏和夏威、胡宗鐸商議軍事,部下忽報敵軍第十二軍軍長葉琪來見。白崇禧聞報,即以手撫額,笑道:


    “好了,仗可以不要打了。”


    夏威也笑道:“難道翠微還要來探聽什麽虛實嗎?”


    “我們到門口迎接他去。”白崇禧即偕夏、胡出到門口,隻見葉琪隻身一人前來,見了白、夏、胡,他滿臉愧色,白崇禧卻迎上前,緊握葉琪的手,深情地說道:


    “你們不要跑了,都是同學、老鄉,我們還是結束戰爭,重歸於好吧!”


    “李鶴齡派我來,也就是為商議停戰之事的。”葉琪尷尬地笑了笑,說道,“健生兄,你這次害得我好苦喲,張國威被孟公絞死了,何芸樵(何鍵字芸樵)也差點丟了腦袋!”


    “唐孟瀟不是個糊塗人。”白崇禧拉著葉琪的手,一邊往客廳裏走,一邊說道,“其實,我和煦蒼在南京對你講的,都是真話,程頌公那時的確正在派人給何芸樵和張國威送委任狀哩。”


    葉琪慨歎地搖了搖頭,說道:“已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還是談現在的吧!”


    “你和李鶴齡有些什麽打算?”白崇禧見葉琪一下子扯上了正題,便開門見山地問道。


    “希望能維持部隊的編製現狀。”葉琪道。


    “好!”白崇禧一口應允了下來,“我看你們編四個軍就行了,李鶴齡、何芸樵、廖燕農和你,各帶一個軍,這樣德公、頌公和軍委會都會同意的。”


    葉琪道:“李、何和我三人,當然不會有問題,恐怕廖燕農就不願接受收編了。”


    “為什麽呢?難道他還不曉得眼下已是山窮水盡的時候了嗎?”白崇禧皺著眉頭問道。


    “唉!”葉琪歎了一口氣,說道,“此人有個怪毛病,最認死理,平時又最崇拜關公,特別欣賞《三國演義》中“關雲長掛印封金”和“美髯公千裏走單騎”這些故事,他身旁總不離手持青龍僵月刀的關公木雕像,無論行軍作戰或遇大事,他都要對關公像頂禮膜拜一番。因此,要勸他率部投降,絕非易事。”


    白崇禧那眉頭皺得更緊了,因為第三十六軍是唐生智的基本部隊,裝備和戰鬥力都較強,而廖磊又是唐軍中的一員猛將,非常驍勇善戰,曾參加北伐戰爭中的汀泗橋、武勝關諸役,在這兩次戰役中,廖磊均身先士卒,屢建殊勳,白崇禧早聞其名。此次西征,當李宗仁率第七軍和第十九軍進抵湖北蘭溪時,正是何鍵望風而走,張國威抗命之時,唐軍節節敗退,主帥唐生智一籌莫展。獨廖磊的第一師在友軍盡潰之下,竟巋然不動。廖磊以少擊眾,與李宗仁在蘭溪血戰,雖被擊敗,但廖磊作戰驍勇,受到李宗仁的高度重視。西征軍打下武漢後,李宗仁曾對白崇禧道:“廖磊是廣西人,又和你們是先後同學,如能把他拉過來,則我軍將如虎添翼!”白崇禧笑道:“德公放心,李品仙、葉琪、廖磊三人,必為我們所用。”


    被桂係收編的原湘軍將領葉琪


    現在,李品仙派葉琪主動前來聯係投降,而廖磊拒不投降,白崇禧怎麽不皺眉頭呢?因為唐生智的部隊是一支龐大的軍事力量,唐軍因控製漢陽兵工廠,裝備也較精良,在主帥唐生智下野出走後,不但蔣介石欲處心積慮設法收編這支部隊,便是程潛、譚延闓等人也各在打主意,李、白自然不會鬆手讓別人把到口的肥肉拿去。對此,李、白較蔣、程、譚居於有利地位。一是桂軍正入湖南追擊唐生智殘部,無論蔣、程、譚怎樣想收編唐部,如果李、白不答應,唐部便將被桂軍消滅;二是唐部五個軍長中有三個是廣西人,李、白可以通過他們將部隊拉過來,而使別人無法染指。如能將唐軍收編為己用,李、白在地盤上占據兩湖,又有龐大的軍事實力作後盾,便可東下南京攻略滬杭,重掌中央大權,這樣半個中國便到手了。


    “翠微兄,煩勞你到寶慶走一趟,告訴廖燕農,我們都是老鄉和同學,什麽事情都好商量,條件,盡管由他提,我和德公絕不和他討價還價。”白崇禧對葉琪道。


    “嗯,”葉琪點點頭,信心不足地說道,“那就讓我去試試吧!”


    三天後,葉琪回來見白崇禧,搖頭道:“廖磊絕不肯降!”


    “他怎麽說?”白崇禧問道。


    “我見廖磊後,將德、健二公之厚望轉達,沒想到他把那紅臉一沉,厲聲道:‘翠微兄,要不是看在你我同學、同鄉又同在唐孟公手下當差的份上,今天就要對你不起了!關雲長千裏走單騎,信義有加,封金掛印,視富貴如浮雲。我廖磊隻有對孟公盡忠節義!’”葉琪把廖磊的話學說了一遍,接著又道,“我把眼下的形勢和部隊不能再戰的困境都向他說了,他仍不為之所動,隻說決心戰至最後一人,隻要對得起孟公雲雲。”


    白崇禧皺著眉頭,在房子裏踱起步來。胡宗鐸早已按捺不住,高聲說道:


    “唐孟瀟十幾萬大軍都完了,李鶴齡、葉翠微二兄不愧識時務之俊傑,廖磊冥頑不化,隻有自取滅亡!總指揮,待我率第十九軍前去,將寶慶團團圍住,把這個‘廖關公’捉來,你當麵問問他,看他降也不降!”


    夏威笑了笑,說道:“到那時,不是‘屯土山關公約三事’,而是‘走麥城’囉!”


    白崇禧踱步沉思了一陣,那緊皺著的眉頭便漸漸鬆弛了下來,他知道,把廖磊捉過來並不難,但是血戰一場,雙方都少不了損兵折將,廖磊被俘,也未必肯降,既白白地耗損了人馬,又失掉了廖磊這員難得的戰將,那簡直是一筆巨大的蝕本生意。隻可智取,不可力敵。他對夏威和胡宗鐸問道:


    “當年曹公指揮大軍,將關雲長團團圍困在那座光禿禿的土山之上,為何不揮兵攻打,將關公生擒,卻派張遼前去說降呢?”


    “啊——”還是胡宗鐸的腦子來得快,“不戰而屈人之兵,使之為我所用!”


    夏威卻搖頭道:“孫子之言,善則善矣,可翠微已扮過張遼角色,廖磊又不為之所動,怎麽辦呢?”


    白崇禧笑道:“隻好請翠微兄再走一趟了。”


    葉琪毫無信心地搖頭道:“我再走十趟寶慶,廖磊也斷然不會投降!”


    “不,”白崇禧擺手道,“不必再走寶慶去找廖磊,我想請你持我親筆函件到上海去見唐孟瀟。”


    “孟公已離開部隊,找他何用?”葉琪不解地問道。


    “請他以長官身份,命令廖磊向我投降!”白


    崇禧道。


    葉琪、夏威、胡宗鐸三人聽了都不約而同地搖起頭來,胡宗鐸道:


    “豈不是與虎謀皮麽?”


    “孟公絕不會命令廖磊投降!”葉琪也肯定地說道。


    白崇禧不再向他們三位解釋,隻管坐到辦公桌前,提筆給唐生智寫信,不一會兒,信便寫好了,他對葉琪道:


    “翠微兄,你看如何?”


    葉琪接信一看,立即驚詫道:“這是一紙敦促廖磊的投降書,唐孟公見了,不大罵你挖他的牆腳才怪呢,如何肯將廖磊這筆本錢白白地送給你?”


    夏威也插言道:“唐孟瀟若想和我們一起做買賣,他在武漢便不會跑了。”


    白崇禧也不管他們怎麽說,隻是把信從葉琪手中拿過來,裝入一個信封中,寫好封皮,交與葉琪,說道:


    “你隻管去,唐孟瀟不但不會拿繩子勒你,還得對你慰勉有嘉一番,末了一定會寫封親筆信,要廖磊放棄抵抗,立即率部向我投降。”


    夏威和胡宗鐸因見白崇禧說得如此肯定,也隻是將信將疑,那葉琪如何肯信?但他新投奔過來,尚無戰功,目下白崇禧命他持函到上海去見唐生智,爭取廖磊投降,他雖知這是徒勞無功之舉,但又不好拒絕,隻得苦笑道:


    “那我就去一趟罷!若談不成,你們不要怨我!”


    葉琪收拾行裝,不日即北上漢口,乘輪東下,到上海找唐生智去了。


    卻說白崇禧自葉琪去了之後,即命部隊休整,隻是對寶慶方麵派些小部隊警戒。他在指揮部裏,每日和夏威、胡宗鐸談古論今或下棋消遣,雖然李宗仁、程潛每有電報來催其從速進兵,解決拒不投降的廖磊所部,但他隻以一笑置之,複電雲:“正在部署,容候捷報。”這樣的日子很快便過了十來天,這天,葉琪興衝衝地直奔指揮部而回,剛進門,便叫道:


    “總指揮,你真是諸葛亮啊!”


    白崇禧徐徐放下手中的一枚棋子,笑道:“翠微兄遠道而回,辛苦了!”


    葉琪也不落座應酬,而是馬上由衣袋裏取出兩封信來,交給白崇禧道:


    “這一封是唐孟公給你的複信,這一封是唐孟公致廖磊的信。”


    白崇禧接過一一看了,唐生智給他的信大多是客套話,如第七、八兩軍本是兄弟部隊,多次並肩作戰啦,希望白收編後當作自己的子弟兵看待啦,等等。唐給廖磊的信則寫得頗長,從他們知遇的那一天談起,談到廖在參加湘軍的護法戰爭和圍剿土匪等活動中的戰功,又談到廖支持唐、反對趙恒惕及投奔廣州革命政府參加北伐和北伐中的功勳,談到自己出走後對廖的依依惜別之情和想念之意,末了對廖目下的境遇極表同情——“戰守皆無所憑借,為避免桑梓糜爛同袍流血,請兄即接受白健生收編。留得青山在,不怕無柴燒!”


    葉琪敬服地問道:“總指揮,你怎麽知道唐孟公會寫信要廖磊率部投降的?”


    白崇禧指著唐生智信中那句“留得青山在,不怕無柴燒”的話,笑道:


    “唐孟瀟不是明白地告訴你了麽?”


    “啊!”葉琪不禁猛省,他此次到上海,唐生智不但不因他已和李品仙、何鍵率部向程潛和白崇禧投降而責難他,反而親切地和他敘談,詳細地問起軍中的近況,又大罵自己親委的湖北榷運局局長周老四侵吞公款,使弟兄們回湖南連餉也發不了。葉琪見唐生智雖心懷憂慮之情,但似乎對目下的局勢倒還想得開,便大膽地將白崇禧的信呈上,唐生智看後,沉吟良久,說道:“好吧,既如此,就叫燕農接受白的收編吧,留得青山在,不怕無柴燒!”說罷便提筆給廖磊寫信。那葉琪雖然在智謀上不及白崇禧,但也是個極機警乖覺之人,他這下已看出白崇禧完全揣摸準了唐生智此時的心思。


    原來,唐雖下野,但和蔣介石一樣,無時不在尋找卷土重來之機。蔣介石到日本,得知李宗仁、程潛的西征軍已打到武漢,南京空虛,正是他重新上台的極好機會,因此唐生智正將離開武漢之際,蔣介石卻突然回到了上海,不久果然東山再起,入京複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


    唐生智在日本住了個把月,見蔣介石重新上台,而桂係軍隊正在入湘窮追他的部隊,便急忙返回上海,想利用蔣、桂矛盾重新奪回兩湖地盤。他與蔣介石暗通款曲,蔣介石為了對付桂係,也拉著唐生智不放。蔣、唐這一對半年前勢不兩立的敵人,如今又攜起手來了。


    為了對付西征軍入湘,蔣介石通過唐生智派人收買程潛第四路軍中的葉開鑫部在黃沙街倒戈,襲擊第六軍。如果不是白崇禧當機立斷,置正麵武長路上的潰敗不顧,揮師平、瀏,直搗長沙,則唐生智部不但可在湖南喘息下去,而且尚可進窺武漢。不想,蔣介石和唐生智這一著妙棋,被白崇禧果斷地“將”死了,唐生智懊惱不已。隨著桂軍入湘,唐部望風披靡,唐生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因為照此下去,他的部隊便會被桂係和程潛消滅殆盡,本錢蝕光,便無再起之日。


    唐生智正在著急的時候,他的部將葉琪來了,葉告知在山窮水盡的情勢下,為了保全部隊,隻好暫時接受白崇禧的收編以待時機。果然,唐生智不但不責怪葉琪、李品仙、何鍵等人的行動,反而勉慰他們一番。及待說到廖磊拒絕收編之事,葉琪見唐生智沉吟一陣後說道:“我致書燕農,要他效法你們,接受白的收編。”葉琪明白,第三十六軍是唐的親信部隊,軍長劉興、廖磊都是堅決忠於唐的,隻要這支部隊能完整地保存下來,無論何時何地,隻要唐老總一聲令下,廖磊便會率部重歸麾下,為其攻城奪地。身為敵方主帥的白崇禧,對個中奧妙竟能窺得如此明白,看得如此透徹,葉琪對此,怎不驚服呢!


    夏威、胡宗鐸是局外人,自然不能像葉琪那樣體察唐生智的心意,但見葉琪從唐生智那裏果然取得了令廖磊投降的親筆書信,對這位“小諸葛”之謀更為佩服。


    “翠微兄,還得再勞煩你跑一趟寶慶,去把那位‘關公’請來吧!”白崇禧笑道。


    “我明日便去。”葉琪再也不敢遲疑了。


    不數日,葉琪陪著廖磊來見白崇禧。白崇禧聞報,即偕夏威、胡宗鐸到門外迎接。那廖磊果然一表人才,生就一副關公似的紫紅臉膛,兩條臥蠶眉下,一雙軍人特有的眼睛熠熠生輝,直鼻方口,英武非常,隻可惜腮下缺少那三綹飄然的美髯,他身材魁梧壯實,走路兩腳生風,軍靴踏得地皮咚咚直響。他身後跟著一名黑臉大漢衛士,卻不是像周倉那樣持青龍偃月刀,而是在腰上掛兩支德造一號駁殼槍,像金剛神一般凜不可犯。


    “燕農兄,久仰久仰!”


    白崇禧一反往常接見各軍高級將領那樣講究軍禮,而是把雙手往胸前一抱,向廖磊躬了躬身子,行起古人相見的禮儀來,那模樣雖與他那一身軍裝相襯顯得有點滑稽和不倫不類,卻也令人感到十分親切。


    “白總指揮久仰!”廖磊說話聲若洪鍾,也抱拳躬身還禮。


    夏威與胡宗鐸也學著白崇禧的模樣,以同學身份與廖磊相見。白、夏、胡三人畢業於保定軍校第三期,廖磊畢業於第二期,比他們三人高一屆。廖磊是廣西陸川縣清湖鄉上坡村人,與夏威老家容縣相距不遠,說的又同是一種白話,因此,夏威即與廖磊用家鄉話交談,彼此頗感親近。白崇禧把葉琪、廖磊迎到後麵一間寬敞的房子裏,桌子上已備下豐盛的酒席,白崇禧邀葉、廖入座,夏、胡作陪。


    “過幾天李鶴齡來,我們再辦一桌。”白崇禧擎杯在手,環顧葉、廖、夏、胡四人,說道,“今天特備此席,為燕農兄接風,來,幹杯!”


    “且慢!”廖磊霍地站起來,朗聲說道,“先說完話再喝不遲!”


    “啊呀!”白崇禧故作驚訝地說道,“我倒忘了,這祝酒辭還未說哩!”


    “軍人喝酒,不必客套!”廖磊用那雙炯炯有神的虎眼,盯著白崇禧,話音震得屋子嗡嗡作響,“我雖奉孟公之命,率部接受收編,但我有一個條件,白總指揮如能接受,我即把部隊帶過來,如不能接受,便隻有決一死戰!”


    白崇禧爽朗地笑道:“屯土山關公約三事,燕農兄一生崇拜關公,為何才以一事相約呢?”


    “隻怕連這一事你也受不了啊!”廖磊揚了揚那兩條威武的臥蠶眉,頗自負地說道。


    “曹公能依雲長三件事,我白崇禧雖不及曹公那宰相風度,但對燕農兄所提的一件事則無論如何是能應允的。”白崇禧從容笑道。


    “好吧,請聽!”廖磊也不客氣,雙手往腰上一叉,說道,“我今奉唐孟公之命接受改編,日後孟公有令要我把部隊拉走,我便要將部隊重新帶到孟公那邊去,我廖磊生是唐孟公的人,死了做鬼也要跟著孟公。因此,今天不是率部向你們投降,而是奉孟公之命行事。這,你白總指揮可依得嗎?”


    葉琪聽廖磊竟說出這般話來,


    尷尬得頭上直冒冷汗,心中連呼“糟糕”,但又無可奈何。夏威、胡宗鐸心中大為不滿,要不是礙著白崇禧的麵子,他們定會大呼來人,將這個倔硬狂傲的“關公”押下去,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進軍寶慶,將廖部一舉殲滅幹淨。葉、夏、胡三人都緊張地注視著白崇禧,看他作何處置。沒想到白崇禧竟仰頭哈哈一笑,豪爽地讚歎道:


    “燕農兄真關公也!”


    他誠摯地看著廖磊,對天發誓道:“如日後唐孟公有令召你去時,你隻管把部隊拉走無妨,願意打招呼,就告訴我一聲,我好提前給弟兄們發餉;如不願打招呼,則隨時可去。若我自食其言,派兵追趕,便天誅地滅。耿耿此心,日月可鑒!”


    廖磊聽罷,激動地過來一把奪過白崇禧手中那盛滿酒的杯子,仰脖一飲而盡。白崇禧連敬廖磊三杯,夏威、胡宗鐸也相繼來敬酒,廖磊都接過一一幹了。


    自此,白崇禧不戰而收降了唐生智的最後一支部隊,得了李品仙、葉琪、廖磊三員智勇雙全的戰將,仍讓李品仙任第八軍軍長,葉琪任第十二軍軍長,廖磊任第三十六軍軍長,李、葉、廖三軍悉數調往湖北整訓,隻留何鍵的第三十五軍在湖南。李宗仁、白崇禧終於實現了把兩湖、兩廣聯成一片的戰略計劃,桂軍實力空前膨脹,由北伐初期的一個第七軍發展到了第七、第八、第十二、第十三、第十五、第十八、第十九、第三十六等八個正規軍,直攪得那重新登台的蔣介石更加惶然不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桂係演義(全四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黃繼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黃繼樹並收藏桂係演義(全四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