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蔣介石在小湯山開過那“議而不決”的善後裁兵會議後,見馮、閻、二李諸人各持異議,知他的“削藩”計劃一時難以執行,又不敢在北京久住,便決定近日乘車返回南京再做計議。行前,他決定單獨去找白崇禧談一談。


    “喲,總司令你來得正好,我也正要去找你哩!”白崇禧在他的指揮部裏迎接蔣介石,剛坐下,還未待蔣開口,白便先搶著說道。


    “這個,這個,健生兄,嘿嘿……”蔣介石實在不知道這個神出鬼沒的“小諸葛”要說什麽,隻得訕笑兩下。


    “我與第四集團軍的官兵,都是南方人,自到北方來月餘,深感水土不服,近來身體不適,官兵也多有疾病。目下北伐功成,我希望總司令能讓我們回南方解甲歸田,也省去裁兵的諸多麻煩。”白崇禧一邊說話,一邊咳嗽,副官忙把藥送進來。白崇禧斥責道:


    “你不看我和蔣總司令在談話嗎?咳咳咳!”白崇禧皺著眉頭,一連串地咳嗽,那副官隻得把藥放下,退出去了。


    “健生兄既是貴體不適,請先服藥吧,這個,唵?”


    蔣介石見白崇禧前幾天在湯山開會時,反對他的裁兵計劃,說話精神抖擻,今天怎的就病成這個樣子了?再細看白的氣色,卻並不像有什麽要緊的病。蔣介石心裏暗罵了一句“娘希匹!你白健生和馮煥章一樣,都在糊弄我”。


    原來,蔣介石這次北上,到武漢邀李宗仁同車到鄭州,再邀馮玉祥一起去北京。馮因不願與蔣、李同行,便在鄭州裝病,大熱的六月天,身上蓋著兩條厚棉被,一邊冒汗,一邊呻吟不止。蔣、李二人看見馮玉祥紅光滿麵,全然不像大病的樣子,隻是對視一笑,也假裝安慰馮一番,便乘車北上了。三天後,馮玉祥獨自掛一專車到北京。現在,蔣介石見白崇禧這副模樣,一看便知是裝的,但也隻得假惺惺地安慰幾句。白崇禧便順水推船,把副官送來的什麽藥片,放在掌心裏,瞧了瞧,然後皺著眉頭,往張開的嘴上一拍,然後喝口水,一仰脖吞了下去,苦笑著,嘖了一下嘴。蔣介石見了,心裏又罵了一句“娘希匹”,才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健生兄既然這樣不適應北方環境,如何還請纓赴新疆殖邊呢?”


    白崇禧又咳了一聲,巧妙地答道:“孫子雲:‘置之死地而後生。’到了新疆,身負戍邊之重任,不管環境如何惡劣,不死也得設法生存下去呀。光緒元年,六十三歲的左文襄公(即左宗棠)率軍督辦新疆,不是令士兵給他抬著棺材一路走的麽?”


    “嗯嗯,這個,左文襄公精神可嘉,我是很佩服他的!”蔣介石對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三人一向是很崇敬的,他常讀《曾文正公集》《左文襄公集》和《胡文忠公遺集》等三部書,每有心得,便錄之筆端,今聽白崇禧說起左宗棠,也少不得要稱讚幾句的了。


    “健生兄以左文襄公之精神,去經略關外如何?”蔣介石接下來問道。


    白崇禧聽了暗吃一驚,心想老蔣連新疆都不讓他去,怎麽會讓他去東北呢?關於東北問題,白曾與李宗仁暗中商量過,李、白對於東北不是不想抓到手,而是眼下無法馬上抓到手,正像諸葛亮說的東吳“此可用為援而不可圖也”。張作霖雖死,但奉軍已全部退入關內,由少帥張學良統率,實力仍在,而日本帝國主義覬覦東北已久,北伐軍如出關,必引起外交問題,不久前發生的“濟南慘案”,更使李、白觸目驚心。因此,對於東北問題,李、白早有腹案,便是和平解決,力爭把張學良拉到自己這一邊來。因為奉係與馮玉祥、閻錫山皆為爭奪北方地盤連年開戰,結下宿怨。而奉張與李、白則無仇無怨,自然較之馮、閻好說話。如能把張學良拉過來,白崇禧便可借奉張之力在京、津一帶立足,鉗製閻錫山,與南京的蔣介石分庭抗禮。現在,蔣介石說要白崇禧去經略關外,白忖度,這必是蔣對李、白的一種試探抑或是一種借刀殺人的陰謀。白崇禧又咳了咳,接著說道:


    “總司令,連京、津一帶的環境我都難以適應,何能出關?馮、閻想去,就讓他們去吧!”


    其實蔣介石最怕馮、閻出關,一是馮、閻所部皆北方人,適應關外環境,如讓其出關,則白山黑水之間,沃野千裏,必係他二人之天下,到時豈不又冒出兩個“張作霖”來?再者,蔣介石吃過日本人製造的“濟南慘案”的大虧,生怕馮、閻、白出關引起外交問題,日本人上門找他的麻煩,因此,他是主張和平解決東北問題的,今見白崇禧無意去東北,這才略為放下些心,便問道:


    “依健生兄之意,東北問題怎麽解決好?乞望賜教。”


    那白崇禧雖與蔣介石矛盾百出,但又是個重感情的人,蔣介石這句話,一時引發了他當蔣的參謀長的那一段舊情,且東北問題又和白的切身利益息息相關,便說道:


    “全國統一大勢已定,張作霖已死,張學良內外交困斷不敢作負隅頑抗之想,這就為中央以政治方式和平解決東北奠定了基礎。這是我軍不必出關的根據之一。”


    白崇禧見蔣介石鄭重地點了點頭,又說道:“張作霖之死,據說係日本關東軍所為,可見日本侵略東北的計劃已如箭在弦上,我軍如出關,日軍若加阻撓,則後果將遠遠超出濟南慘案之範圍,故而我軍出關更應特別慎重。”


    蔣介石又鄭重地點了點頭,白崇禧又道:“直魯軍張宗昌、褚玉璞部數萬人目下駐紮灤河以東的唐山、昌黎一帶,聞說張已與日本人有勾結,日本人支持張部出關,有說日本人要張部攻到秦皇島,便可出兵接應其出關。為此,若要和平解決東北問題,便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首先解決張宗昌部。”


    “很好!很好!”蔣介石激動地抓著白崇禧的手,當即果斷地說道,“我決定由你代行國民革命軍總司令之職權,統一指揮第二、第三、第四集團軍各部,殲滅灤東一帶的張宗昌直魯聯軍,為中央和平解決東北問題打開一個局麵。”


    白崇禧見蔣介石不僅完全采納他的建議,而且決定授予他全軍最高指揮權,也激動地站起來,向蔣立正敬禮——欣然受命。這一對充滿敵對情緒的派係首領,在不到一小時的談話後,又攜手合作了——民國史上有許許多多這種時而為敵,時而為友,又時而為敵的怪現象,除了彼此之間的利害關係外,恐怕也還得有一種大丈夫的胸懷和韜略,否則剛剛還打得鼻青臉腫的雙方,倏忽間怎的又能握手言歡呢?


    白崇禧受命掛帥之後,即令李品仙、魏益三、劉春榮等部集中備戰,但卻並不急於向灤東進軍,而是派何千裏為代表到沈陽去見張學良,請張派奉軍與白軍南北夾擊張宗昌部,以便將直魯軍包圍殲滅。張學良當即派總參謀長楊宇霆為代表,與白崇禧商談。白、楊雙方均帶衛隊,乘車在一小站見麵。


    在灤東被北伐軍徹底擊敗的直魯聯軍總司令張宗昌


    關外與廣西一北一南相隔萬水千山,本沒有什麽相同之處,不過在民國年間卻出現過兩對頗為相似的人物,這便是時人稱之為“南北兩少帥”的張學良和陸裕光及“南北小諸葛”的白崇禧和楊宇霆。那陸裕光乃老桂係首領陸榮廷之子,自從陸被李、黃、白逐出廣西之後,目下流寓蘇州做寓公,那“南少帥”由於失去父蔭,早已沒有當年的少帥氣派,不得已投入了直魯軍張宗昌部下,任第七十四師師長之職,已不為人所知。如今,顯赫的便隻有“北少帥”張學良和“南北兩諸葛”了。現在,這兩位大名鼎鼎的“小諸葛”代表不同派係的利益,在此時相見,更是不同尋常。那“北諸葛”楊宇霆乃遼寧法庫人,日本士官學校畢業。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從長相到動作、語言,無一不顯得非常精明幹練,才氣橫溢。白崇禧一見談判的對手氣概不凡,心中暗道,和這樣的人較量才有意思!他迎上前去,主動和楊宇霆握手寒暄,然後詼諧地笑道:


    “鄰葛兄(楊宇霆字鄰葛),人稱你我為‘小諸葛’,未知這‘小諸葛’中還能再分大小否?”


    楊宇霆卻一本正經地答道:“當然能分大小。”


    “誰大誰小呢?”白崇禧依然詼諧地笑著,把兩張手掌攤開,問道。


    “我大,你小。”楊宇霆毫不含糊地答道。


    “哈哈,”白崇禧笑道,“鄰葛兄如此當仁不讓,不知有何根據?”


    楊宇霆不慌不忙地答道:“我生於光緒十三年,你生於光緒二十年,我今年四十二歲,你今年才三十五歲,我大,你小。”


    奉軍總參謀長楊宇霆


    白崇禧心裏暗吃一驚,不想從未謀麵的楊宇霆竟對自己的生辰年齡了解得這麽具體。楊宇霆見白崇禧一時答不上話來,又接著說道:


    “我名宇霆,表字鄰葛,乃鄰近諸葛之意,稱‘小諸葛’乃有根有據。因此我是正宗的‘小諸葛’,你隻能算‘小小諸葛’啦!”


    白崇禧機智超群,能言善辯,在任何場合都能應付自如,從未被詰難過,今天竟被這‘北方小諸葛’說得無言以對。他那白皙的臉龐上頓時感到一陣熱辣,忙用幾聲輕鬆的笑聲掩飾住心中的窘態,他一邊笑,一邊說道:


    “鄰葛兄之言果然有根有據,但孔明一生,除了舌戰群儒之外,還上有安邦定國之計,下有棋琴詩書之雅。我們不必為此多費口舌,還是來比試比試一番吧!”


    “健生兄要比什麽呢?”楊宇霆揶揄地笑道。


    白崇禧忙喚自己的副官把圍棋拿過來,對楊宇霆道:“鄰葛兄如能勝我一子,崇禧則甘拜下風,當‘小小諸葛’矣!”


    “請吧!”楊宇霆從容地在白崇禧對麵坐下。


    頃刻間,棋盤上那縱橫十九條線,化作了一片山嶽叢林,江河阡陌,田野村落,城池要塞。那三百六十一個位,變成了塹壕掩體,電網碉群,大炮戰車,艨衝戰艦。棋盤上戰雲密布,戰陣森嚴,白崇禧執白子,楊宇霆執黑子,雙方開


    始行軍布陣,運籌帷幄,麾兵攻殺,一場大戰終於爆發。白、楊二人,你來我往,你攻我守,你圍我堵,雙方都使出渾身解數,一時圍魏救趙,一時上樓抽梯,一時借刀殺人,一時天女散花,真是險象環生,絕招頻出,侍立在一旁的兩名副官直看得驚心動魄,瞠目結舌。戰至最後,形成兩個連環劫,打來打去,誰也不肯讓步,兩人又似乎都擁有無窮無盡的劫材,這樣對弈下去,別說下到明天,即使下到世界末日,也無法確定死活、分出勝負。


    白崇禧笑道:“鄰葛兄好手段!”


    楊宇霆也忙道:“健生兄不簡單!”


    雙方明白,要結束這沒完沒了的打劫爭鬥,隻能和棋。而和棋,在圍棋中是少之又少。白崇禧令副官收拾棋子,隨即揮退左右,對楊宇霆笑道:


    “鄰葛兄,這回‘小諸葛’難分上下啦!”


    楊宇霆見白崇禧揮退左右,知要談軍國大事了,便也笑道:


    “弈之為數,小數也,不足論道。今健生兄代行總司令職權,掛帥征東,帶甲數十萬,有否假道滅虢,借消滅張宗昌部之機而出兵關外之意?”


    白崇禧心想這“北諸葛”也好生厲害,一下子便抓住了會談的實質,他認真地說道:


    “鄰葛兄可曾得到這方麵的情報:張宗昌企圖乘張大帥死後張漢卿(張學良字漢卿)地位尚未鞏固之時,猛衝出關,取張漢卿地位而代之?”


    楊宇霆點了點頭,白崇禧又道:“因此,急於要出關圖東三省的是張宗昌,而不是我們北伐軍。張宗昌本是由張大帥扶植起來的,也算得上是奉係的一支。他在山東被我們打敗,與褚玉璞退據灤東一帶,他不出關又到哪裏去就食呢?”


    “難道你們真的不想出關嗎?”楊宇霆用他那雙東北人特有的被風雪擦得晶亮的眼睛正視著白崇禧。


    “如果我們要出關,就應支持張宗昌,讓他打頭陣,到了關外再解決張部不是更好嗎?”白崇禧用他那雙南方人犀利的眼睛正視著楊宇霆的目光。


    “你們不是要統一中國嗎?”楊宇霆又問道。


    “北伐統一中國乃孫總理之遺誌,除了武力統一,當然也還可以有和平的統一,我們希望的是後者。”白崇禧懇切地說道。


    “統一自然是好事。可是,蔣、馮、閻、李之間能實現真正的統一嗎?健生兄與蔣總司令之間能夠統一嗎!”


    楊宇霆“小諸葛”之名果不虛傳,楊、白兩位“小諸葛”之間的談話,也像他們弈棋一般,是一場絕妙的鬥智。眼看北方的“小諸葛”已經把南方的“小諸葛”逼得不能動彈了。白崇禧沉思片刻,他要是不能打破僵局,別說東北問題他插不進手,便是在京、津也無法立足。但是,對於楊宇霆所提的這些問題,他怎麽能圓滿地回答呢?且不說去年他和李宗仁、何應欽逼蔣介石下野的那一幕,便是碧雲寺祭靈、小湯山開會,蔣、馮、閻、李互相的鬥爭,他與蔣、閻的矛盾,不是預示著國民黨內各派政治勢力無法實現真正的統一嗎?這些事不說,明眼人都一清二楚,就像和尚頭上的虱子一般——明擺著的。作為張學良的代表,有著“小諸葛”之稱的楊宇霆,為了東北未來的地位及他們自己的利益,當然更是關注這些問題的了。白崇禧本人由於地理上的原因,過去無暇顧及關外之事,這次他率軍北上京、津,不得不對東北問題及奉係下一番功夫研究。


    兵法雲:“知彼知己。”楊宇霆了解國民黨內各派係之間的矛盾,白崇禧當然也知道奉係各派勾心鬥角的內幕。奉係中有老派和新派之爭,新派中又分“洋派”和“土派”。老派以張作相、張景惠、吳俊陞等為骨幹;出身日本士官學校的楊宇霆、薑登選則為“洋派”,出身於國內陸軍大學的郭鬆齡、李景林為“土派”。郭鬆齡與楊宇霆矛盾最深。民國十四年冬,郭鬆齡率奉軍精銳第三軍揭起反奉旗幟,通電曆數“張作霖失政”和楊宇霆禍奉罪狀。郭軍由山海關直打到錦州、營口,在遼西巨流河西岸與日軍和奉軍決戰。由於三麵受敵,郭鬆齡戰敗被俘,旋被張作霖槍殺。這次日本人炸死張作霖,據說有日方在奉係內部尋找新的代理人的因素,他們有扶持楊宇霆取代張學良之意。白崇禧便決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不正麵回答楊宇霆的提問,卻反問道:


    “鄰葛兄難道願甘居張漢卿之下麽?”


    白崇禧到底不愧是“小諸葛”,一腳便將對方踢來的球成功地踢了回去。楊宇霆隻得悻悻地說道:


    “老帥臨終之前,沒有向我托孤!”


    原來,張作霖的專車在皇姑屯被炸,張所乘坐的那節包車被炸得粉碎,車身拋出三四丈遠,隻剩下兩個車輪。那個老派怪傑吳俊陞被當場炸死,張作霖身受重傷,隨侍的六姨太也當即死去。張作霖被前來援救的奉天憲兵司令齊恩銘護送回帥府,已奄奄一息,隻對他的大老婆盧夫人說:“我受傷太重……恐怕不行啦,……叫小六子(張學良)快回沈陽……”話未說完便死去了,因此沒有向“小諸葛”楊宇霆“托孤”,大概楊也認為自己沒有扶持“後主”的義務吧。


    白崇禧見楊宇霆竟說出這般話來,便也毫無忌諱地說道:


    “我們的蔣總司令也不是劉備!”


    “健生兄!”


    “鄰葛兄!”


    這一對深感生逢其時,而又不遇英主的“南北小諸葛”,兩雙手一下子緊緊地握在一起了,他們頃刻間似乎成了患難與共的知音。他們繼續密談,還談了些什麽,已不為外人所知。臨別,楊宇霆送給白崇禧一支特大高麗參,還答應供給白部二十萬件過冬的皮背心。


    九月四日,白崇禧下達總攻擊令,左、中、右三路大軍齊發,克豐潤,下開平,占寧河,直向唐山推進。直魯軍向昌黎、秦皇島東竄。九月十四日,楊宇霆親到山海關指揮,奉軍與直魯軍血戰於牛角莊、魏家店。白崇禧揮軍渡過灤河,與奉軍前後夾擊,將直魯軍圍殲於石門常山子一帶。直魯軍首領張宗昌、褚玉璞見大勢已去,乃化裝棄軍潛逃,他二人乘小漁船由灤河口蕩出,先逃大連,然後轉往日本,做亡命客去了。


    1928年9月底,白崇禧指揮北伐軍挺進至山海關下


    白崇禧通電全國,報告肅清關內殘敵,由民國十五年七月開始的北伐軍事,至此勝利結束。京、津一帶的報紙,包括那份曾率先載文頌揚白崇禧的天津《大公報》,紛紛發表戰報時評,把白崇禧譽之為最後完成北伐的功臣儒將,至此“小諸葛”之名在北方鵲起。


    這一日,白崇禧和幾員廣西將領興致勃勃地遊覽清故宮。他平時治事嚴謹,不喜遊玩,這兩年多來,南征北戰,足跡踏遍大江南北,所過之處,名山勝水多得很,可他從無遊覽之興。如今,關內底定,關外問題解決有望,對於這風光壯麗的北國古都,是應該很好地遊覽一番的了。他們一行從天安門往裏走,過端門,越午門,走進太和門,來到紫禁城的中心。迎麵隻見三座雄偉森嚴的大殿屹立在一座白石台基之上。


    李品仙指著太和殿笑道:“諸位,皇上正在金鑾殿上等著召見我們哩!”


    葉琪即學著禦前太監“叫軍機”的口吻喊道:“奉上諭:第八軍軍長李品仙見駕!”


    李品仙沒見過皇上,可在京戲裏看過演員做戲,他把兩隻袖子一甩,誠惶誠恐地登上大殿,向那空蕩蕩的寶座行起三跪九叩大禮來,那滑稽模樣直引得大家捧腹大笑不止。白崇禧指著那金鑾寶座說道:


    “此地是皇上舉行重大典禮的地方,但凡皇帝即位、生日和元旦、冬至等都在這裏舉行儀式。鶴齡你拜錯了地方,這回腦袋得搬家的啦!”


    大家又是一陣大笑。他們從太和殿過中和殿,由保和殿出來,沿著石級下行,輾轉來到養心殿。白崇禧指著東間一前一後兩個寶座,對大家說道:


    “這裏才是皇帝召見大臣,發號施令的地方。那兩個寶座中間掛的黃色簾子,便是慈禧太後垂簾聽政用的。辛亥年,孫總理領導革命黨人,推翻了清王朝,清帝的退位詔書就是在這裏頒布的。那時,我們都是學生軍北伐敢死隊,正在武昌駐防哩,想不到,十七年後我們竟打到北京來!”


    白崇禧說話間那種躊躇滿誌的神態,溢於言表。他從十八歲起便投身革命,參加學生軍敢死隊,由桂林徒步行軍北上,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裏,行軍三千多裏,馳援武昌。後來統一廣西,出兵北伐,十七年的時間裏,他與清王朝和北洋軍閥作戰,迭建殊勳,為推翻中國的封建統治做出了貢獻。假如孫中山不死,白崇禧或有可能成為中國曆史上被人尊敬的第二個諸葛亮也未可知!然而曆史長河的流向實難逆料,人的命運歸宿皆離不開曆史的安排。三十五歲的白崇禧又來到了一個新的曆史轉折點上。他盯著養心殿上那一大一小的兩個寶座,思緒奔騰,浮想聯翩——清朝皇帝倒了,繼之而起的北洋軍閥也倒了,到底誰將成為民國的主人呢?


    他們離開養心殿,穿門過殿入宮,來到一座門前,白崇禧忽然停住步子,驚喜地叫喊起來:


    “你們看!”


    李品仙、葉琪、廖磊見一向沉著冷靜很注意自己言行舉止的白崇禧突然舉止失態,驚得忙從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李、葉、廖三人不看則可,一看也都驚呆了,他們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頓時站住不動了。你道他們發現了什麽奇跡?原來,宮中前麵那座高聳的大門上,黃底藍漆書著三個赫然大字——“崇禧門”。白崇禧雖然博學多才,但是故宮中重重殿宇,層層樓閣,道道宮牆,座座大門,大小宮殿七十二座,房屋九千多間,他初來乍到,根本不知尚有這座與他同名的“崇禧門”,今天一見,真是驚喜齊集,惶恐參半,直把他那藏在心靈深處的管仲、韓信、孔明的雄心壯誌倏地升華到一個新的、更高的水準之上。還是李品仙最能揣度白崇禧的心意,他驚了一下之後,隨即把


    白崇禧往“崇禧門”下拉,又將葉琪、廖磊和隨行的副官衛士一個個推上去,簇擁在白的周圍,他像一個出色的導演似的,命令跟隨的總部秘書將剛從德國買來的那台新式萊卡照相機,鏡頭對準白崇禧一行,李品仙指揮就緒,才跑到白的左側站定,下令:


    白崇禧在故宮崇禧門下


    “照吧!”


    秘書撳動快門,哢嚓一聲拍了一張,又從不同角度連續拍了幾張。李品仙意味深長地說道:


    “從今日起,我們都出自‘崇禧門’下!”


    白崇禧聽了這句話,真比飲下一杯醇香的桂林三花酒還暢意百倍,他激動地說道:


    宣布東北易幟的奉軍少帥張學良


    “崇禧雖不敢作非分之想,但故宮的曆史迄今已有五百年,這是五百年前之天意啊!”


    葉琪、廖磊對白崇禧本來就崇拜備至,今見故宮中竟有這座“崇禧門”,而白崇禧又指揮他們一路北上,打下北京、天津,順利地消滅了張宗昌、褚玉璞的直魯軍,底定關內,白的名聲在中國南北大振,這更使他們想入非非。特別是那位崇尚關公的廖磊,從此竟把對白崇禧的崇拜放在關公之上,但他又怕為人倨傲的關公見怪,便在那尊木雕像前焚香,祝告道:


    “既然我公與翼德公皆崇敬軍師孔明,廖磊亦效法我公與翼德公之舉,崇敬當今之孔明矣!”


    白崇禧遊過故宮回來,精神更加煥發,他隨即把李品仙升為第十二路指揮官,指揮第八、第十二、第三十六三個軍。又連日在他的總部裏置酒慶賀,靜候關外消息。不料這天,他派往東北張學良處活動的代表何千裏突然回來,何驚惶失措地報告道:


    “總指揮,張學良已宣布東北易幟,楊宇霆總參謀長被張學良殺了!”


    “啊——這……這是真的?”一向料事如神的白崇禧,這回實在沒料到那位機敏過人的“北方小諸葛”楊宇霆會突然死於非命。他怔怔地愣了好久,仿佛被人猛地從故宮那寶座上給推下來似的,再也說不出話來。


    原來,蔣介石自離開北京前與白崇禧談過那次話之後,生怕白崇禧運用縱橫捭闔之術奪取東北,便明裏由白代行國民革命軍總司令之職,指揮北伐軍殲滅盤踞灤東一帶的直魯軍,暗中卻派總參議何成濬攜帶十萬銀元出使東北,並指示何“一切活動費用不受限製”。何成濬早年浪跡上海十裏洋場,與陳其美、蔣介石混得稔熟,其人對吃、喝、嫖、賭、抽大煙樣樣在行,又善交際逢迎,他要拉攏誰,幾乎是一拍即成,手腕甚是厲害,因此深得蔣介石的信任,把他放在身邊當塊王牌使用。這次何奉命出使東北,便使出渾身解數,拉攏張學良及其身邊親信。那張學良雖然才二十餘歲,但卻不是花花公子等閑之輩。他在蔣、白和日本人的使者包圍之下,雖窮於應付,但他首先斥責日本首相田中義一派來拉攏他的使者林權助:“關於易幟一事,是我們家裏人的事,外人對此不應感興趣!”張學良權衡全局,終於選擇了蔣介石。中華民國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張學良通電全國,宣布東北易幟,服從國民黨中央。蔣介石欣喜萬分,即電張學良,任命他為中華民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蔣介石為總司令)。


    1928年12月,張學良宣布東北易幟後奉天大樓前換掛了青天白日旗


    在舉國歡慶統一的呼聲中,白崇禧內心矛盾極了,對於張學良易幟歸順中央,使情況十分複雜的東北問題終於不費一槍一彈,不損一兵一卒得到順利解決,他是感到欣慰的,因為他在與蔣介石談論解決東北問題時,便提出了和平統一的建議。雖然成果最終歸了蔣介石,他是從曆史上看東北還是統一到了中華民國的中央政府之中,對於企圖攫奪東北主權的日本帝國主義不能不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因此,無論是蔣介石也好,白崇禧也好,張學良也好,他們雖出自各自的派係利益,但總算是為國家做了一件好事。這一點,白崇禧內心是明白的,因此他對東北易幟感到欣慰。但是,環顧關內外,他感到自己的處境更加不利。張學良以楊宇霆反對換旗為由,殺了楊之後,派人來向白崇禧傳話:“我們可以做個朋友!”白崇禧因見楊宇霆已死,張學良投了蔣介石,而關內一帶閻錫山又視為禁臠,不容白染指,白崇禧深感在平、津有寄人籬下之感,下一步怎麽辦便頗費躊躇了。他是個出色的軍事家,一個優秀的統帥,考慮問題一向著眼於軍事,即使是對複雜的政治問題,也習慣於用軍事的眼光去觀察,用軍事的手段去處理。他徘徊京、津,自然也少不了考慮進退問題。進,關外不能去,便欲圖京、津、河北地盤,取閻錫山而代之。從軍事上看,閻錫山的晉軍不是桂軍對手,要打仗,白崇禧不怕閻錫山,而馮玉祥也不見得會幫閻錫山的忙;蔣介石雖然支持閻,但蔣軍遠在山東境內,對蔣軍的實力,白崇禧清楚得很,他不怕蔣的嫡係部隊。可是,白雖然著眼於軍事,但是目下中國剛剛實現統一,他在京、津戰端一開,恐怕道義上將受到國人的譴責,縱使從閻錫山手裏奪得幽燕之地盤,也將為千夫所指。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目下白崇禧不敢輕易向閻錫山動手,進,他無路可走。既不能進,就退吧。白崇禧想率師退回武漢,以固華中之大門,再觀天下之變。但回師武漢無論走平漢路還是由津浦路轉隴海路再轉平漢路,都得經過河南或山東。這兩省地盤,是屬於馮玉祥的,白要回武漢,必須向馮借路。為此,白崇禧派人去找馮玉祥商量假道問題。沒想到馮敷衍道:


    “平、津一帶很好嘛,叫健生兄就安心駐下去好了,何必回去。”


    白崇禧見馮玉祥態度模棱兩可,心裏頓時涼了半截。當然,如果決心回師武漢,白崇禧不是做不到,他所統率的三個軍和一個獨立師,官兵幾乎都是廣西、湖南和湖北人,南方人久戍幽燕,歸心似箭,隻要他一聲令下南歸,馮玉祥部是無論如何阻擋不住的。但是,全軍衝過河南,與馮軍血戰一場,損兵折將,空跑一場,隻為蔣介石和閻錫山打了天下,自己毫無所得,這樣的蝕本生意,“小諸葛”白崇禧如何肯幹?進既不能,退又不甘,又作何打算呢?白崇禧每日在他的總指揮部裏徘徊,冥思苦索,終未思得一計。北平的隆冬季節已經降臨,朔風怒吼,大雪紛揚,天地一片灰暗,白崇禧在那座羅馬式壁爐前踱步,心情也像那鉛色的天空一般沉重晦暗。因楊宇霆已死,那二十萬件皮背心沒有到手,白軍冬衣得不到及時解決,許多士兵仍著單衣,抖縮在營區裏靠烤火取暖,每有被凍死者。連老天爺也跟白崇禧作難了。


    恰在這時,蔣介石由南京發來一電,要白崇禧去南京出席國軍編遣會議,由李品仙代白在北平主持一切。白崇禧知李宗仁、李濟深已赴南京,蔣介石居心叵測,白怕被蔣算計,此時也不便貿然離開北平,擔心一旦有變,無法應付平、津局麵。他考慮再三,便給蔣介石複電,以“舊疾複發、醫囑靜養”為由,拒絕南下。白崇禧雖然不去南京開會,但徘徊平、津仍無良策,正在苦悶之中,忽想起他的老師李任仁先生來。原來,李任仁早年在臨桂會仙一所小學任教,白崇禧是他教過的學生。少年時代的白崇禧家道貧寒,曾受過李任仁先生的資助。李任仁思想進步,在“四一二清黨”時被迫離開廣西,流浪在外。白崇禧雖然是“四一二清黨”的得力幹將,但對他的恩師卻一往情深,他率軍北上平、津消滅張宗昌部後,駐節唐山,便邀李先生到唐山交通大學小住,師生間過從甚密。白回北平後,又邀李先生同行,目下李先生住在燈市口瀛寰飯店。白崇禧想到這裏,便命副官乘車去請李先生來賜教。


    李任仁穿一件皮袍,頭戴一頂深色的狐皮帽,隨副官來見白崇禧。師生二人,在壁爐旁品茗,促膝長談。白崇禧心情沉重地說道:


    “老蔣是容不下我們的,他想在南京開三中全會,當國府主席。現在,他又急著要召開國軍編遣會議,他消滅異己,實行獨裁之心,已暴露無遺,如果我們自己不能搞出一個局麵,便隻有被動挨打,被他吃掉。目下,平、津一帶我們又難以立足,崇禧深感進退失據,乞望先生以良策賜教。”


    李任仁兩隻手捧著那熱騰騰的茶杯,沉思片刻,說道:


    “要想搞出一個局麵,就必須倒蔣。要倒蔣不但要和東北聯合,還要和馮、閻聯合,但聯合必須有共同的目標才行。”


    李任仁說:“我以為,我們應該明白表示態度,主張根據總理遺囑,召開國民會議於北平,而且根據總理北上宣言所說的,由九個人民團體來召開國民會議,再由國民會議產生合法政府。把北平再改成北京,中央政府設於北京。這樣做,東北和馮、閻一定讚成,因為北方人怨恨把首都遷到南京去,他們要爭取北方人心,一定讚成這樣做。同時,這樣做對他們都有好處,他們可以成為新政府的主人之一,不會受製於蔣介石,何樂而不為!特別是閻錫山,隻要不再擔心你來奪取他的平、津地盤,他就不一定非跟蔣走不可了,這樣就有了聯合的共同目標和基礎,再說,召開國民會議是總理遺囑明明白白說了的,蔣介石和南京政府的人們,他們個個星期開紀念周,念總理遺囑,難道還能提出反對?這點,老蔣是無法與你爭的。因此,要解脫目前的困境,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白崇禧聽了心中一亮,忙說道:“這個方案要得,我就照先生說的去做。但是要告訴德鄰、季寬和任潮,需得他們的同意方可進行。”


    白崇禧送走李任仁後,便閉門給李宗仁、黃紹竑和李濟深三人各修一長書,以李任仁的方案相告,請他們在兩廣和兩湖活動,以促成國民會議在北平召開。寫罷,白崇禧派出親信將此一機密分送李宗仁、黃紹竑和李濟深。


    可是,白崇?


    ??萬沒料到,他這個方案開場鑼鼓未響,武漢卻出了事,頓使他在北平籌備召開國民會議的打算胎死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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