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年一月二十五日,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在南京黃埔路中央軍校他的官邸接見剛剛抵寧的黃紹竑。


    “季寬兄脫離李、白,擁護中央,很好!這個,是很好的!”蔣介石對黃紹竑前來歸順大加讚許。


    “主席,我是再也不願打內戰了。”黃紹竑搖著頭,似乎很有些慚愧的樣子,說,“今後我願在主席的領導之下,做一點力所能及的,有利於國家的事情。”


    “嗯,很好,這個,是很好的!”蔣介石又讚許道,“要是李、白都像你這樣深明大義,事情就好辦了。目下,國家既有內憂又有外患,欲使國家實現真正的統一,必須首先清除反對中央的軍閥勢力和江西的‘共匪’。季寬兄到中央來,一定會有所建樹的。”


    黃紹竑明白,蔣介石會讓他去幹什麽,卻裝得極為誠懇地說道:


    “紹竑乃一介武夫,在軍閥混戰中,破壞了國家,今後希望為國家的建設盡力。”


    “嗯,很好!”蔣介石點了點頭,“目下,北方馮、閻的反動勢力已被徹底消滅,環顧中國,隻有你們大半個廣西和小半個江西尚與中央對抗。江西共軍,占領贛南為根據地,企圖武裝奪取政權,吾人是黃帝子孫,與共黨勢不兩立,中央有把握消滅‘赤禍’!”


    蔣介石盯了黃紹竑一眼,嚴厲地說道:“廣西問題,必須馬上解決,一定要將李、白捉拿解京究辦,犁庭掃穴,使桂係勢力永不能滋生!”黃紹竑麵色惶恐,不敢說話。


    黃紹竑(後中)攜家眷乘船北上赴滬。後排左一為夫人蔡鳳珍


    蔣介石又盯了黃紹竑一眼,接著說道:“季寬兄應當為中央解決廣西問題貢獻力量。我準備提請國民政府,任命你為廣西善後督辦。”


    “主席……”黃紹竑內心暗喜,麵色仍帶惶恐,正要推辭一番,蔣介石卻不讓他說下去。


    “放心,我即命陳濟棠來京,著陳轉令餘漢謀部,予你以必要的助力,使你能順利返桂辦理廣西善後事宜。”


    談話到此結束,黃紹竑懷著且喜且憂的心情,回到下榻處的安樂酒店。這安樂酒店在南京也算得上流酒店,酒店的老板不是別人,正是黃紹竑從前的上司——當年的模範營營長馬曉軍。自從黃紹竑奪了馬曉軍的“本錢”,將馬部幾百殘兵率領投奔李宗仁後,馬曉軍曾到容縣陳家祠堂來找黃索還老本,黃紹竑把他嚇跑之後,他一直懷恨在心。今見黃紹竑宣布脫離李、白,隻身來京歸順中央,馬老板認為正是報仇雪恨的時候,便糾集一小撮人包圍黃紹竑住的房間,大貼標語。一時間,南京街上和安樂酒店旅館部即出現了許多“打倒破壞國家統一的罪魁禍首黃紹竑!”“打倒替桂係實行苦肉計的奸賊黃紹竑!”“打倒欺騙中央的黃紹竑!”的標語。馬曉軍又上書國民政府,要中央懲辦黃紹竑,不要為其“苦肉計”和“緩兵計”所蒙蔽。


    黃紹竑躲在旅館房間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他既怕馬曉軍派人衝進來將他毒打一頓以解當年被奪權之恨,又怕這一陣風波攪亂了他的計劃,使蔣介石懷疑他是與李、白密謀打入中央的。因為他在香港的時候,港粵報紙便曾揣測他是假投降,用孫行者鑽入鐵扇公主腹中翻跟鬥的辦法,替桂係解脫困境。黃紹竑一邊命他的兩名隨從把守房門,一邊在房中急切走動謀思對策。他忽然發現桌上有一部電話機,便抓起話筒,給蔣介石的侍從室打電話,不一會,話筒中便響起蔣介石那寧波腔:


    “季寬兄放心,我即命人前去彈壓,這個,中央是絕對相信你的,不要顧慮,唵,不要顧慮。”


    黃紹竑明知,蔣介石是不會絕對相信他的,隻不過欲利用他在桂係中的影響,來收拾李、白罷了。而黃對蔣,也是出於一種利用,他要利用蔣介石消滅桂係的迫切心理來達到升官發財的目的。現在,既然蔣介石要利用他,就不會讓馬曉軍搗亂。果然,蔣介石放下電話筒不久,幾輛警車和一隊警察便開到了安樂酒店門前,首都警察廳廳長吳思豫親自前來替黃紹竑解圍,警察們一頓棍棒,將鬧事者驅散了。馬曉軍本是個膽小如鼠的人,經這一彈壓,嚇得再不敢亂說亂動,每日隻以好酒好菜招待黃紹竑。一個星期後,陳濟棠奉召到京,蔣介石在官邸同時召見黃紹竑和陳濟棠。蔣介石命令陳濟棠以軍事力量幫助黃紹竑上台行使職權,著陳回去即在梧州設立前線指揮所,命餘漢謀部溯江而上,進攻廣西,又命黃紹竑隨陳返回梧州,設立廣西善後督辦公署,收拾廣西局麵。陳濟棠領命,唯唯而退。蔣介石留下黃紹竑,將一張麵額二十萬銀元的支票交給黃,囑道:


    “這是給季寬兄籌備就職用的,請先收下,如果以後有更多需要的話,隨時可以打電報來要。”


    黃紹竑收下那二十萬元支票,說道:“廣西民風強悍,一向仇視客軍,近年來,中央軍、湘軍、粵軍、滇軍數次入桂,皆遭失敗,中央如用武力解決李、白,恐怕曠日持久,不僅地方糜爛,還將影響江西的‘剿共’戰爭。”


    黃紹竑正是不想打仗才從廣西跑出來混的,如果他再回梧州去,跟在餘漢謀的粵軍屁股後麵與李、白打仗,不見得能將李、白消滅,如果失敗,既不能見容於李、白,也不能見容於蔣介石,結局不堪設想。即使消滅了李、白,桂係徹底覆滅,蔣介石也不見得會重用黃紹竑。黃紹竑希望在蔣介石和桂係之間有一種平衡,一種可以走鋼絲的平衡,他可以憑著自己的手段,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去,又從那一頭走到這一頭來,兩頭的好處他都可以分享。既然中國這塊土地上能造出那麽多的派係來,為什麽不可以造出一些專吃派係摩擦飯的人來呢?打,需要人煽風點火;和,需要人奔走牽線,黃紹竑是個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人,這個時代也正好成全了他。


    “嗯,季寬兄到底認為怎麽好呢?”蔣介石也覺得黃紹竑的話不無道理,兩個月前,他命前敵總指揮張輝瓚率十萬人進入江西“剿共”,他親自指示張輝瓚采取“並進長追”的戰略,以主力五個半師由南昌西南的上高、高安、萬壽宮、樟樹等地分路向吉安、吉水、永豐、樂安、宜黃等地進攻。國民黨軍隊進至龍岡,受敵包圍,前敵總指揮張輝瓚以下九千餘人被俘。蔣介石的“圍剿”以損兵折將慘敗告終,他又氣又驚,正在調兵遣將,準備對江西紅軍實行第二次更大規模的“圍剿”。在此情況下,他當然不可能拿出更多兵力來對付廣西李、白。


    “介公前年解決武漢問題,兵不血刃而收奇效,其後又有呂煥炎、黃權、蒙誌、楊騰輝等人舉事,李、白最怕介公這一著啊!”黃紹竑簡直摸透了蔣介石的手腕,忙順膝摸瓜獻計。


    “嗯,這個,這個,好,就這麽辦,需要款項你隨時打電報來,錢要舍得花,不必計較,錢是不必計較的,唵。”蔣介石對用金錢收買分化敵方,從不吝嗇,因為這個勝利來得容易。若論軍事才能,蔣介石本在李、白之下,但是,蔣介石用金錢收買、分化、瓦解敵方將領的本事,在中國軍事史上,他則是個特殊的天才。李、白之敗,馮、閻之敗,唐生智、李濟深之敗,莫不是敗於此。蔣介石以十萬之眾,打不過四萬紅軍,那是他的金錢花不到共產黨那裏去,這個看家本領使不上,蔣家軍便隻有一敗塗地了。因此,對黃紹竑的建議,蔣介石很快便決定了下來。


    黃紹竑從蔣介石的官邸出來,找著陳濟棠,與陳合計了一番,他請陳先回西江去布置,他在上海還要逗留數日。陳濟棠外號“陳瘟豬”,又名“陳福將”,才幹平平,這幾年來卻扶搖直上,取代了李濟深在廣東的地位。不過,他對李宗仁、白崇禧、張發奎的聲望卻總有幾分畏懼。民國十七年東江大戰,陳濟棠和陳銘樞率部在五華與張發奎的第四軍相遇,陳濟棠的部隊剛一接戰便吃了“頭啖湯”,首先敗陣,影響了陳銘樞的蔣光鼐、蔡廷鍇兩師的軍心,動搖了全線陣腳,陳銘樞無法支持,迫得向興寧敗走。第四軍第十二師師長吳奇偉令部下打出兩麵黃旗,一麵上書“活擒陳和尚” ,另一麵上書“生劏陳瘟豬”,銜尾窮追兩陳。若不是黃紹竑率大軍趕到相助,二陳說不定真的被“活擒”和“生劏”了。二陳主持廣東軍政大權後,桂、張軍先後兩次侵粵,雖遭失敗,但目下他們驅逐了滇軍,軍威複振說不準有再次圖粵的打算。


    因此,陳濟棠受命後,不敢怠慢,便急於趕回廣東到梧州布置。他對黃紹竑道:


    “請季寬兄在上海辦完事,即回梧州去坐鎮。”


    “一定,一定。”黃紹竑連連點頭。


    其實,黃紹竑在上海哪裏有什麽事辦,他頭上戴著蔣介石封的“廣西善後督辦”的桂冠,手裏抓著蔣介石送的二十萬塊錢,心裏癢癢的,他要在上海這花花世界裏聲色犬馬盡情地玩樂一陣。玩夠了,他才回到香港。陳濟棠聽說他回到香港,即派人去催他快到梧州坐鎮,黃對來人說:“告訴伯南兄,我在上海辦事累了,需暇整幾日。”黃紹竑在香港“暇整”,他把蔣介石給的那二十萬元就職籌備費在九龍窩打老道買了三幢洋房,舒舒服服地住了起來。進新房的那天,他邀請一班故舊老友來吃酒慶賀。夜深人靜,客人散盡,黃紹竑醉意微醺,翹著腿,愜意地搖晃著,對夫人蔡鳳珍道:


    “我們在香港總算有了自己的房子啦!”


    蔡鳳珍在欣喜之餘,又有些憂慮之情,她看著這裝飾華麗漂亮的洋樓和誌得意滿的丈夫,輕聲說道:


    “這二十萬塊錢,是蔣介石給你到梧州就職的用款,你不到梧州去就職,卻用來買了洋房,蔣介石追究起來怎麽辦呢?”


    “哈哈,你真是婦人之見了!”黃紹竑一邊搖晃看腿,一邊十分得意地說道,“


    隻要廣西問題一日不解決,蔣介石就一日不會放棄我的,一個督辦名義和二十萬塊錢,在蔣介石手裏又算得了什麽呢?我有本事還要再騙騙他!”


    “你還要找他要錢?”蔡鳳珍有些擔心地說道,“我看,現在房子也有了,我們也還有些積蓄……”


    “你又婦人之見了!”黃紹竑搖著腦袋直笑,“如果我不再向老蔣伸手要錢了,他可不高興啦!”


    “為什麽?”蔡鳳珍實在鬧不清楚黃紹竑到底玩的什麽鬼把戲。


    “老蔣要我用巨款收買李、白部下的將領,如果我不再問他要錢,豈不是說明我不為他出力嗎?向他要錢越多,說明我越賣力啊!”黃紹竑得意洋洋地說著。“有錢,有官,有房,有玩,這真是神仙也羨慕的生活啊,過幾個月,我再帶你到南洋、美國、法國去玩一玩,開開眼界。”黃紹竑說得更加興奮起來,順手將夫人一把摟在懷中,喃喃自語著,“人生,人生不就是應該這樣嘛……”


    卻說蔣介石遣黃紹竑、陳濟棠分別以金錢和武力雙管齊下,去對付李、白後,心情甚為興奮,他每日都在中山陵的陵園官邸住宿,徜徉於秀麗的陵園風光之間。國內最大的反蔣勢力——馮、閻的龐大軍隊——終於被他徹底打垮了,以“擴大會議”為反蔣勢力推波助瀾的汪精衛,又成了亡命客。放眼中國,隻剩下勢孤力單的李、白尚在負隅頑抗。李、白經過幾次慘敗之後,如今兵微將寡,餉械兩缺,內部分裂,一向自吹牢不可破的李、黃、白體製已經被抽去一根柱子,黃紹竑不願跟李、白為桂係殉葬,也不得不投向南京。蔣介石深信,憑著陳濟棠粵軍的壓力,黃紹竑以巨款收買,要不多久,李、白就得步馮、閻後塵。廣西問題一解決,國民黨內的反蔣勢力便壽終正寢,今後便是清一色的蔣家天下了。至於江西的“共匪”,蔣介石並不看得十分嚴重,他正在調集二十萬大軍,準備於四月一日開始進行第二次“圍剿”。現在是二月二十八日,明天是三月一日,離第二次“圍剿”的時間還有一個月,這一個月裏頭,黃紹竑、陳濟棠對李、白的布置也差不多了,到四月底,最遲五月初,必須同時解決江西的“共匪”和廣西的李、白。到那時,中國的統一便實現了,真是“鴻鵠高飛,一舉千裏。羽翼已就,橫絕四海”。蔣介石越想越高興,命令侍從參謀:


    “通知何總長,江西‘剿共’戰事要他加緊準備,務必按計劃發動,按計劃結束。”


    “是!”


    “電令黃紹竑和陳濟棠,務必於五月初進占南寧。”蔣介石又命令道。


    “是!”侍從參謀忙去傳達命令去了。


    蔣介石一抬頭,看見冬日中巍峨的中山陵,竟像詩人忽然獲得了某種靈感似的,表現得欣喜欲狂。他心中長期留存的一個夢想,很快就要變成現實了——他要當中華民國的大總統。繼孫中山之後,成為名垂青史的大總統,孫中山推翻清朝,蔣介石統一中國,這將是民國史上的兩座豐碑!何時就職呢?孫中山先生於民國元年一月一日在南京就臨時大總統職——“不,不,不,到明年元旦,時間太久了!”蔣介石搖著頭。民國十年五月五日,孫中山先生在廣州就非常大總統職——“嗯,好,這個,很好!”蔣介石自言自語,終於找到了他當總統的最好時機。五月五日,無論是江西的“共匪”還是廣西的李、白,都將被一鼓蕩平,到了那時,六合統一,天下歸寧,正是他登上大總統寶座的絕好時刻。


    “介公,致胡展堂先生的信已經擬好了,請您過目。”秘書長楊永泰拿著十幾頁信箋進來呈蔣介石閱示。


    蔣介石一看到楊永泰奉命草擬致立法院長胡漢民的信,仿佛那大總統的寶座被胡漢民一把推倒了似的,一片憤怒之火頓從心頭竄起,一下直衝頂門。


    原來,胡漢民自民國十七年八月底從歐洲回國後,接著就到上海、南京,倡議試行五院製。到了十月,胡漢民把蔣介石捧上國民政府主席的高位。時人譏胡為叔孫通。因為根據孫中山先生手訂的《建國大綱》,當時實行五院製條件並不具備,南京國民政府所控製的地方,隻不過長江下遊幾省,中國處在四分五裂的戰爭狀態之下,胡漢民不顧仍處於軍政時期的事實,硬說是訓政,又來一套憲政的製度。蔣介石明白得很,這是胡為了抵製政敵汪精衛的一套手法。蔣介石將汪、胡一向玩弄於股上,也就欣然接受胡的建議。由譚延闓、王寵惠、戴傳賢、於右任分任行政、司法、考試、監察等院院長,立法院院長,由胡漢民充當,蔣則任國民政府主席兼陸、海、空三軍總司令。胡漢民當了立法院長,給蔣介石幫了大忙。蔣介石討桂,討唐,討馮、閻,胡漢民都竭盡全力,出謀劃策,為蔣介石削除異己立下了汗馬功勞。


    可是,隨著軍事上的勝利,蔣介石與胡漢民之間的矛盾也變得日益尖銳起來。在去年九月十八日,張學良奉命入關“勤王”,對馮、閻戰事已穩操勝券之後,十月,蔣介石即由開封致電南京國民黨中央,建議提前召開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以確立召開國民會議頒布憲法的日期。這封電報到了中央政治會議主席胡漢民之手,他琢磨蔣介石要召集國民會議,製定訓政時期的約法,是要當五院之上的總統了,因為孫中山先生手訂的《建國大綱》規定:“由總統任命五院院長而統率之。”胡漢民怎肯受蔣介石的統率?他之出任立法院長,出於為了抵製汪精衛外,還有一種政治上的幻想。他這次遊曆歐洲,對當年土耳其總統凱末爾的事跡頗感興趣,凱末爾打敗希臘統一全國後,便經常在風景區幽居,過著美酒婦人的生活,把國家交給獨眼龍伊斯默治理。胡漢民很想當中國的伊斯默,可是,蔣介石卻不願當中國的凱末爾。


    1931年2月28日,因反對約法,被蔣介 石扣押在南京雙龍巷的國民黨元老胡漢民,站立者為胡漢民女兒胡木蘭及外孫


    為了反對蔣介石當總統,胡漢民將蔣的電報壓下不發。蔣介石得知胡漢民竟敢扣壓他的電報,一氣之下,即將電文發往上海見報。胡漢民見蔣介石不把他放在眼裏,氣得對屬下大發牢騷:“我這個立法院長,變成他(蔣介石)的一架開會機器了!”蔣介石也不管胡漢民反對,硬是要召開國民大會,製訂憲法,以便登上大總統的寶座。四天前,他約請胡漢民、戴季陶、吳稚暉、張群等人到中央軍校他的官邸開會,專談約法問題。眾人都知道蔣介石想製訂約法當總統,便都紛紛發言,闡述製訂約法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張群是蔣介石的親信,有蔣之走狗的稱號,他更是大談特談“立憲救國論”,以逢迎蔣介石。


    胡漢民聽了很不耐煩,用手敲著桌子以元老資格教訓道:“我亦不是不主張約法和憲法,並且我深信是為約法和憲法而奮鬥的。實在說一句,當我開始反對清朝,提倡民權主義的時候,還不知道你們在哪裏?我在立法院,未嚐不可製訂一個約法、憲法來,但立出一個約法、憲法來,是不是就算實行民權主義了呢?現在各項法律案還沒有完備,就是有了一些,又因軍權高於一切,無從發揮其效用。所以,我不主張馬上有約法和憲法。”


    胡漢民駁的是張群,其實是指著鼻子在罵蔣介石,特別是“軍權高於一切”那一句,蔣介石更是耿耿於懷,他幹笑了兩聲,壓著滿腔火氣,說道:“這個,胡先生的意見,這個,嗯,關於約法和憲法之事,這個,下一次再議吧!”


    蔣介石想來想去,胡漢民為什麽堅決反對立憲,準是他要憑借自己的元老資格想當總統。“娘希匹!”蔣介石狠狠地咒罵著,“你也想當總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忙把秘書長楊永泰喚來,命楊以他的名義草擬一封致胡漢民的信函,他非要把這個攔路石搬掉不可。那楊永泰雖然是廣東南路人,但卻有著十足的紹興師爺手腕和政治野心,他想當立法委員,請蔣介石推薦,可是立法院長胡漢民卻不買賬,以楊當年做廣東省長時投靠舊桂係岑春煊、陸榮廷,大罵中山先生為孫大炮作理由,不讓楊永泰進立法院。一報還一報,這下,楊永泰總算找到了報仇的時機。他代蔣擬的致胡的信函,簡直是一顆要命的炸彈,胡漢民看了,不被炸昏,也被擊懵……


    卻說蔣介石接過楊永泰擬的信函,便坐到辦公桌前披閱起來,因楊永泰一向善於揣測人主之意,對蔣、胡之爭,也知之甚詳,他起草的信函很對蔣介石的胃口。蔣介石一邊看,一邊用筆在旁邊加注,然後在信末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把信交給楊永泰:


    “今晚在軍校我的住宅開會,到時由秘書把信交給他看,看後一定要收回!”


    “是。”楊永泰點頭,忙著回去準備晚上的會議去了,他知道,晚上準有一場好戲看。


    這天晚上八點鍾,胡漢民乘汽車到中央軍校蔣介石的官邸開會。汽車在蔣的官邸門口停下後,蔣介石的侍衛長王世和便帶著十幾名侍衛圍上來,王世和對胡漢民道:


    “今晚商談軍國大事,總司令吩咐所有衛士隨從均不得入內。”


    胡漢民撇了撇嘴,正要發脾氣,他瞅見衛兵室裏果然待著幾十名衛士隨從,似乎吳稚暉、王寵惠的秘書也在裏頭,他想了想,這才對他的八名衛士揮了揮手,說了聲:


    “你們就在那裏等我吧!”


    胡漢民沒有隨從衛士跟著,那威風頓時減了一半,他自己提著手杖,拿著黑呢禮帽,孤零零地步入客廳。客廳中坐著戴季陶、朱培德、吳稚暉、王寵惠、何應欽、葉楚傖、劉蘆隱、陳果夫、陳立夫,除了張群,仍是那天討論約法和憲法的那些人。胡漢民到哪裏,一向有人跟隨,他今天獨自一人進入客廳,手中拿著的手杖和禮帽,一時不知該往哪裏放。座中人都向他點頭招呼,請


    他入座,但他卻捧著手杖和禮帽,不知所措地站著。他感到自己受著某種預先安排的冷落和捉弄,正要發脾氣,隻見國府秘書高淩百不知從什麽地方走了進來,他來到胡漢民跟前,躬了躬身子,將胡的手杖、禮帽、大衣接了過來,然後說道:


    “胡先生請裏邊坐。”


    胡漢民以為蔣介石在裏邊的房間等著他商談軍國大計,便跟著高淩百往裏走。走過幾間房子,便進入一間餐室,胡漢民看時,裏邊果然坐著一個人,但卻不是蔣介石,而是首都警察廳廳長吳思豫。胡漢民愣了一下,正要掉頭往外走,高淩百卻攔住道:


    “胡先生請坐,這裏有你一封信。”


    高淩百說著,便從西裝衣袋裏掏出一封厚厚的信函,雙手呈交胡漢民,說道:


    “請胡先生坐下看。”


    胡漢民接過信,便在餐桌旁揀個座位坐下,從信封中把信抽出,看了起來。這時,警察廳長吳思豫和國府秘書高淩百,一左一右站立在胡漢民身旁,那神氣和模樣竟似傳訊罪犯一般。胡漢民因急於看信,一時倒也不曾在意。他展開那信看時,馬上便氣得發抖,這哪裏是什麽信函,簡直是一份問罪書,信中羅列了胡漢民十大罪狀:反對政府、反對國府主席蔣介石;黨務方麵,胡專權;政治方麵,胡誤國;經濟方麵,胡害民;其他如反對約法,破壞行政,阻撓法治,勾結許崇智運動軍隊圖謀不軌等等。


    “荒唐!荒唐!”胡漢民用手擂著餐桌,大叫道,“無恥!無恥!”


    高淩百乘胡漢民大發脾氣之機,忙從餐桌上把那封信一把抓到手中,向胡躬了躬身子,說道:


    “總司令吩咐,這封信要收回。”


    “你把介石給我找來,我有話要對他說!”胡漢民氣呼呼地命令高淩百馬上去找蔣介石。


    “總司令正在開會,請胡先生先吃飯!”警察廳長吳思豫忙說道。他領口上那兩塊金色的盾牌領花,在燈光下發出燦爛奪目的光亮。


    “你是什麽東西!”胡漢民的脾氣大得很,在國民黨內,除了孫中山先生,誰也不在他眼裏,對顯赫跋扈的蔣介石,他從來就是直呼其名,更何況一區區警察廳長。“住嘴!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說話!”胡漢民大聲叱喝著,吳思豫隻得老老實實地侍立,不敢再多嘴。


    胡漢民雖然脾氣很大,但個人操守卻極好,他不貪財,不漁色,學問好,忠於職守。南京政府的大小官員們,每周末都要到上海去花天酒地,狎妓取樂,胡漢民卻在南京不出都門一步,除了忙於政務,閑暇時便吟詩賦詞。他雖然政治上有抱負,可是時代卻偏偏把他造就成“帝王師”的角色。他從歐洲返國時,途經香港,他的老友鄧澤如便勸他不要到南京去供蔣介石利用,他卻說:“自古武人隻能馬上得天下,沒有文人就不能馬上治天下。漢高祖還要有個叔孫通幫他訂朝儀。現在隻要做到不打仗,就可以用法治的力量來約束槍杆子。我即使不去南京,也自會有人去受他利用。”鄧澤如見胡執意入京,便以竹籠內裝小黃雀相贈,預示胡入京之下場。


    今日,此事果然應驗,胡漢民氣得在餐室內狂奔亂走,真如一隻被禁錮在籠中的小黃雀一般。


    直到半夜十二點鍾,身著戎裝的蔣介石才姍姍遲來,他身後,跟著掛盒子槍的侍衛長王世和。胡漢民見蔣介石來了,也不打招呼,隻是急忙走上去,歪著頭,幾乎把他那金絲細邊眼鏡湊到蔣介石的臉上去了。他在蔣介石的臉上仔細瞧了一番,這才說道:


    “介石呀,我看你的氣色不對,你一定是得病了吧?”


    蔣介石一進門,便估計胡漢民會對他大發脾氣,甚至動起手腳來,因此他特地帶著侍衛長王世和,以防不測。可是,胡漢民不但不發脾氣,卻平平靜靜地問起這沒頭沒腦的話來,使蔣介石好生納悶,他隻得說道:


    “我沒有病。”


    “那很好,我以為你發了神經病了!”胡漢民尖刻地笑道,“你給我的信,我已經看過了,你在信中胡說八道,顛三倒四,全不像是一個神誌清醒的人所言,我建議你還是慎重一些,不妨先到中央醫院去檢查一下神經係統有無失常。”


    蔣介石被胡漢民說得臉上一陣熱辣,真比挨打了幾個耳光還要難受,他強忍著火氣,正色道:


    “胡先生,我那信中說的難道不是事實麽?”


    “事實,哼,那我就給你講事實吧!”胡漢民把袖子一甩,說道,“你要討伐桂係,我就把陳伯南從李任潮手下拉給你;閻伯川要挾你出國,我就電責他‘黨國有綱紀,個人進退不能自由,今欲挾介公以俱去,竊為不可。況部屬要挾,更不足為訓也’,閻伯川這才不敢妄為;你要討伐唐孟瀟,我在中央政治會議上極力倡導開除唐的後台汪精衛及其陳公博、甘乃光的黨籍,使唐政治上孤立無靠;你要討伐馮、閻,我坐鎮南京,為你撐腰壯膽,以黨統身份,從政治上摧毀馮、閻的擴大會議,使你軍事上得以順利進行,如此等等,難道都是我反對你的事實麽?”


    “這個,這個,這個……”蔣介石被胡漢民說得麵紅耳赤,胡擺的這些事實,從反麵給了蔣介石幾記狠狠的耳光,沒有胡漢民在政治上的幫忙,蔣介石絕不能為所欲為。他雖然理屈詞窮,但卻並不認輸,“這個”了一陣後,才找到理由:“胡先生反對張漢卿,就是反對我蔣中正!”


    胡漢民把眼睛一瞪:“我反對張漢卿什麽啦?”


    “胡先生不讚成張漢卿做陸、海、空三軍副總司令!”


    “不錯,我的確不讚成這種肮髒的交易。我不讚成,為的是顧惜國家名譽。領導政府,不應當自己為鄭莊公,把別人當共叔段。你這一套把戲,並不新鮮,對馮煥章、對閻伯川都用過,現在又施之於張漢卿。我以行政治軍,用不著這種卑鄙手段!”胡漢民氣咻咻地拍著桌子,聲色俱厲地教訓著蔣介石。


    從上海十裏洋場出來的蔣介石,如何受得了這種嗬斥,胡漢民雖然是黨國元老,孫中山先生的重臣,但他除了發脾氣之外,手中毫無實權,蔣介石現在眼看已掃清了統一的道路,他要當大總統了,是到把這個精瘦刻薄的老頭子像敝屣一樣扔掉的時候了,免得他在麵前礙手礙腳。蔣介石也把桌子一拍,大叫道:


    “住口!你再胡言亂語,我就把你抓起來!”


    “嘿嘿,抓我?”胡漢民走過去,用手指點著蔣介石的鼻子,“介石老弟,你敢抓我胡漢民,你摸摸你那肝髒旁邊,到底生了幾個膽啊?”


    “王侍衛長!”蔣介石大叫一聲。


    “到!”一直跟在蔣介石屁股後麵的侍衛長王世和應聲走到前麵來。


    “給我把他押下去!”蔣介石聲嘶力竭地叫喊著。


    “你……你……你敢!”胡漢民連肺都要氣炸了。


    王世和從腰上拔出手槍,把胡漢民一推:“走!”


    “反了!反了!反了!”胡漢民踉踉蹌蹌,被門檻一絆,“噗”的一聲跌倒。


    蔣介石扭頭便走。首都警察廳長吳思豫忙把胡漢民扶起來。天還沒亮,胡漢民便被押往湯山,和正在軟禁中的李濟深做伴去了。


    胡漢民本患有高血壓,經這一激、一怒、一跌,那血壓一下子往上躥到一百九十。他在湯山不吃不喝,昏沉沉地躺在臥榻上,人事不省,急得前來為他治療的國府衛生署署長劉瑞恒大驚失色,不知所措,趕忙回去稟報蔣介石去了。


    胡漢民在昏迷中,忽聽耳畔有人在急切地呼喚他:


    “先生,先生,你醒醒,你醒一醒!我有話說,我有話說!”


    胡漢民雙眼慢慢睜開一條縫,當他看見趴在他身旁呼喚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親信,國府文官長古應芬時,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倏地睜得老大。


    “先生,先生……”古應芬見胡漢民終於蘇醒過來,忙驚喜地看著他,舒了一口氣。


    胡漢民欠起身子,向周圍望了望,見隻有古應芬一人在旁,便輕聲吩咐道:


    “不要管我,你馬上趕回廣東去,要伯南聯合廣西李、白,樹起反蔣旗幟,跟蔣介石算賬!”


    “好!”古應芬點了點頭,緊緊地抓著胡漢民那冰冷的雙手,“先生……”


    “快去!遲了你就走不脫啦,今晚是周末,你夾在那些去上海鬼混的政府官員們之中,誰也不會懷疑你的。”胡漢民無力地推搡著古應芬。


    古應芬匆匆下了湯山,當夜即離開南京,經上海乘輪船到廣東策動陳濟棠反蔣去了。


    過了幾天,經過司法院長王寵惠的關說,蔣介石才批準將胡漢民由湯山押到南京雙龍巷胡的私宅休養。但是不準胡接見任何人,不準打電話,不準與外界通信。蔣介石派了一連憲兵,將雙龍巷裏裏外外圍個水泄不通。胡漢民身旁,隻有他的女兒胡木蘭和一名年老的女傭隨侍。堂上,掛著一隻小巧的鳥籠,那隻黃雀在籠中飛來飛去,不時好奇地打量著那個病歪歪的在院子裏踱步的精瘦老頭。胡漢民看著籠中的黃雀,不禁憶起過香港時老友鄧澤如的勸說,這才想起鄧的一片用心良苦。想不到自己如今身陷囹圄,堂堂的黨國元老、立法院長竟落到籠中黃雀一般的地步,他又氣又恨又心酸,顫顫巍巍地喚過女兒:


    “木蘭,把籠中的黃雀放了吧!”


    胡木蘭十分理解父親的心事,她拿過鳥籠,對著黃雀道:


    “你飛到廣東去吧,給我們帶一個信!”


    她打開鳥籠的門,那黃雀呼地一下飛出去了,展翅上了藍天。胡漢民扶著手杖,呆呆地望著遠去的黃雀,口中喃喃道:


    “廣東,廣東那邊不知進行得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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