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希匹!”蔣介石狠狠地罵著,“要不是‘行憲’期間,我非槍斃他李宗仁不可!”


    蔣介石得知李宗仁宣布退出副總統競選後,氣得火冒三丈,在黃埔路官邸的客廳中大發雷霆。今天——四月二十五日,按計劃要進行副總統的決選。根據蔣介石的部署,最後擊敗李宗仁已是不成問題的了。誰知,一早便傳來李宗仁宣布退出競選的消息,京、滬一帶廣播電台和新聞快報,競相廣播和登載,特別是李宗仁在報上發表聲明說,“選舉有某種壓力存在,‘國大’代表不能自由投票。……最近有人製造謠言,謂宗仁此次競選,誌在‘逼宮’,謠諑紛興,人心震撼。為肅清流言,消除誤會,不得不放棄競選,以免影響大會之進行”雲雲。接著報載《八百二十五名“國大”代表聯名提案請保障投票自由》《試場舞弊,舉子罷考,國民黨監委醞釀彈劾案》《李宗仁先生已購二十七日機票飛平》……這簡直像一座爆發的火山,熾烈的岩漿四處迸射,群情激憤,怒濤洶湧。蔣介石憤怒、惶恐、束手無策。國民大會中斷了,國家機構癱瘓了,東北、華北槍聲遍地,共產黨正從外部殺來,國民黨內卻在自相殘殺火並,這怎麽得了喲!蔣介石焦頭爛額,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收場!


    “娘希匹!這就是你們要的民主自由呀!”蔣介石在咒罵著,罵完中國要民主自由的人,跟著又罵逼他效仿美國民主政治的美國人,“你們是在逼我飲鴆止渴,中國不是美國的一個州!你們懂嗎?”


    發脾氣也罷,咒罵也罷,但不管怎樣,總得圓場,否則,他這“行憲”後的第一屆總統又如何做下去呢?眼下軍事形勢危急,通貨膨脹,財政枯竭,要“戡亂”,要“剿共”,要安定大後方的人心。這一切都離不開美援,離不開國民黨內部的統一。偏偏這時司徒雷登大使的那位私人秘書,又及時向蔣介石傳達了美國政府和司徒大使對國民大會中斷表示“關注”和“遺憾”的意向,更使蔣介石焦灼不安。現在,輿論大嘩,弄得中外皆知,如不能及時收場,便“國將不國”了。忍耐,“小不忍則亂大謀”,這是蔣介石集數十年從政經驗之大成,他咬了咬牙,為了不使局勢失去控製,他忍讓了,急召白崇禧到官邸來見。


    “崇禧奉召謁見總統!”


    一身戎裝的白崇禧在侍從副官的引導下,步入客廳,向已當選總統的蔣介石致禮。蔣介石那臉部的表現,變化得真快,剛才還是一副紅火暴怒的樣子,當白崇禧一腳跨過客廳時,倏地便變得從容鎮靜,慈祥溫和,他這一手功夫也許連那最有素養的演員也甘拜下風。因為那演員扮的畢竟是劇中的角色,他的感情的獲得,乃是靠體驗和分析;而蔣介石的表演卻是真情實感——瞬間由暴怒到親切,把怒火熄滅,把怒容拂去,換上溫和慈祥的微笑——官場中的鬥爭,不也是一幕幕精彩的戲劇麽?每個階級、階層的代表人物都在表演著曆史賦予他的那一個特殊的角色!


    “嗯,健生,你來了,很好,很好,嗯,這邊坐,這邊坐,請!”


    蔣介石雖然當了總統,但與白崇禧相見仍是那麽親切,他微笑著,過來拉住白崇禧的手,讓白與他並排坐在那雙人沙發上。白崇禧心裏感到甜滋滋的——黃紹竑這步棋下得真不錯,把老蔣將得既亂了陣腳,又有口難言。白崇禧心裏嘀咕著。他已從表情上估計到老蔣是召他來轉圜的,既是這樣,棋就活了。


    “健生呐,北伐和抗戰這兩大關,我們是怎樣闖過來的呢?”


    蔣介石看著白崇禧,頗有感慨地說道。聰明絕頂的白崇禧,當然知道老蔣此時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但他卻偏裝糊塗,把眼睛眨了眨,說道:


    “總統,這還用問嗎?曆史已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裏,北伐和抗戰的勝利是您英明領導的結果啊!”


    “嗯嗯嗯,”蔣介石從語氣上和臉部表情上,似乎對白崇禧的回答不完全滿意,他“嗯”了幾聲後,才說道:


    “北伐和抗戰這兩個時期,因有你和德鄰同誌的幫助,才取得了最後的勝利。對此,凡本黨同誌與國人,無不知曉。”蔣介石像一位權威的裁判,又像一位最公允的史家,把李、白的功勞擺到了國民黨的功勞簿最顯眼的那一頁上——盡管這話過去與現在都無法在“正史”上查到,但這句話蔣介石不知對白崇禧當麵說過多少次,幾乎每次都收到了奇妙的作用。果然,白崇禧受感動了,他站起來,向蔣介石躬了躬身子——他那頂大簷軍帽在進入客廳時,已交侍從副官掛到衣帽架上去了。


    “總統過譽了!”白崇禧謙恭地說道,“崇禧和德鄰追隨介公數十年,對黨國的貢獻微不足道,微不足道,介公是參天大樹,我等隻能算幾棵小草!”


    “嗨,樹也罷,草也罷,總離不開腳下這塊土地啊!”


    蔣介石忽兒從權威裁判、公允史家,變成了多愁善感的詩人,他拍拍白崇禧的肩膀,慨歎道:


    “健生呐,戰局如此危殆,黨國之前途尚難逆料,大家千萬不要再幹‘煮豆燃豆萁’的事啦!希望你勸促德鄰,重新參加競選。我一定全力支持他,以達到合作到底的目的,把國家推上民主政治的軌道,以慰孫總理在天之靈。”


    “介公放心,我一定回去勸促德鄰參加競選,不負介公之厚望!”


    白崇禧笑嘻嘻地說著,表情虔誠極了。看來,老蔣不得不讓步了。如果李宗仁能順利地通過決選當上副總統,而他手裏又抓著三十個師的兵權,則無論是對共產黨或蔣介石,都有著討價還價的籌碼,總之,這步棋是下活了。但為了使李宗仁在競選中造成更有利的聲勢,白崇禧又不露聲色地暗將了蔣介石一“軍”:


    “介公,我相信回去隻要對德鄰一轉達您的厚望,他是會顧全大局、重新宣布參加競選的。可是,也要設法保障‘國大’代表們的投票自由呀,進行人身攻擊的謠言和傳單,半夜敲門嚇唬代表的事,最好應該及時有力地製止,否則,難免還要出事。”


    “這些事情,我也聽說了一些,你和德鄰他們都不必介意,這全是一小撮反動分子幹的,他們希圖破壞本黨之團結,破壞國家民主憲政之實施,我一定要嚴加追究。”蔣介石頓時變得嚴厲起來,他說話的口吻和姿勢,使他一下變成了一位民主憲政的偉大捍衛者。


    白崇禧從蔣介石官邸辭出之後,感到意猶未盡,既然已經打開了突破口,何不再放一把火燒他一燒?他沒有馬上回公館去向李宗仁、黃紹竑麵報蔣介石召見的情況,而是驅車直奔馬老板的安樂酒家,請馬老板立刻備幾桌豐盛的酒席,隨後他命秘書給南京所有報館和通訊社打電話,邀請記者到安樂酒家來開招待會。


    卻說南京各報館的記者們,正在到處打聽李宗仁退出競選之後,最高當局如何應付這難堪局麵的消息,他們分析形勢,估摸情況,捕風捉影,做著種種預測。他們一聽白崇禧要在安樂酒家舉行記者招待會,職業的敏感使他們感到必有重要新聞采寫,加之安樂酒家是桂係競選的大本營,吃喝招待非常慷慨大方,因此他們一接到電話,無不立即直奔安樂酒家而來。


    “先生們,女士們,我想,你們一定非常關注眼下副總統競選的情況。”白崇禧開門見山地說道。他坐在一張長方桌邊,桌上放著一杯清茶,麵對圍坐在擺著酒菜的宴席旁的中外新聞記者們,侃侃而談,“我在一個小時前,才從蔣總統官邸到此……”


    記者們知道白崇禧必有重要消息披露,便都不約而同地放下手中的酒杯、筷子或刀叉,忙拔出鋼筆,打開筆記本。


    “蔣總統親自對我說,北伐和抗戰,因有李德鄰同誌的幫助而得到最後之勝利。今天這個局麵,還得要李德鄰出來支持,才能使國家的民主政治走上軌道。他要我勸促李德鄰先生重新參加競選,並保證全力支持他,以達到蔣、李二人合作到底的目的。”


    新聞記者們在快速地記錄著白崇禧的講話,白崇禧趁機呷了一口茶,接著說道:


    “我向蔣總統稟報了有人在競選中,別有用心地散布謠言和以傳單對他人進行人身攻擊和汙蔑之事。對此,蔣總統十分憤慨,他說這是一小撮反動分子希圖破壞本黨之團結,破壞民主憲政之實施,他一定要嚴加追究,以保障代表和競選人之正當權利。”


    “部長閣下,請問您是站在何種立場說這番話的呢?”一位外國記者問道。


    “本人站在黨國之立場說話!”白崇禧嚴肅地說道。


    “白部長,在您轉述蔣總統之談話中,是否滲進了您個人的某種觀點!”一位中國記者問道。


    “蔣總統的觀點就是我的觀點。”白崇禧巧妙地答道。


    “李德鄰先生會重新參加副總統競選嗎?”記者問道。


    “李德鄰先生是位光明正大、顧全大局之人。”白崇禧以十分肯定的口氣暗示道。


    “部長先生,請問您向報界披露蔣總統之談話,事前得到過他的同意嗎?”一位幹瘦的老記者插進來問道。


    白崇禧心裏一愣,忙狡黠地笑道:“我從民國十五年起便當蔣先生的參謀長,自信能正確理解他的意圖。”


    白崇禧能言善辯,為人機警,回答問題十分巧妙,他的每句話都使這些善於鑽牛角尖的“無冕之王”們無懈可擊、無破綻可鑽。他的談話又是很有分量的新聞,因此記者們也不再追問,連那豐盛的酒席也無暇顧及,便紛紛回去向各自的報紙發消息去了。蔣介石的消息也非常靈通,就在白崇禧的記者招待會剛結束,蔣介石便從官邸打電話到安樂酒家找白崇禧質問:


    “健生呐,你怎麽把我的話都向報界公布啦?”


    “啊啊!總統,我不知道您的話不能向新聞界披露呀,既然如此,我打電話要他們不要見報好了。”白崇禧歉疚地說道。聰明人之所以比糊塗人聰明,在於他會裝糊塗,甚至裝得比糊塗人還要糊塗!


    “算了吧!我看見見報也好!免得他們到處捕風捉影,弄得人心惶惶。”精明的蔣介石竟也變得糊塗起來了,比聰明的白崇禧更加糊塗。


    白崇禧由安樂酒家驅車回公館,忙向李宗仁和黃紹竑說了蔣介石召見的談話內容和記者招待會的事,黃紹竑聽著聽著,不禁“撲哧”一聲大笑起來,他在白崇禧肩上擂了一拳:


    “你這‘小諸葛’,幹得實在太妙了!”


    “關於取消放棄競選的行動,總不能與老蔣私相授受,要由主席團出來轉圜才行。”李宗仁說道。


    “對!”黃紹竑點頭道,“老蔣親自勸德公重新出來競選,德公在政治上就處於有利地位了,贏得了這幾天時間,我們的文章也就好做啦。”


    “怎麽做法呢?”李宗仁問道。


    “還是攻其不備!”黃紹竑說道,“老蔣雖然說不袒護任何一方,但他的話不足信,他必定還要在暗中施加壓力,全


    力支持孫科,德公失去一些票是肯定的,華北和東北方麵的票子,有一半要被孫科拿走,廣東插不進去,其他地區,CC係和黃埔係把得都很緊,再挖也挖不出多少票子了,我看隻有一個地方可以挖出一大把來。”


    “哪裏?”李宗仁問道。


    “浙江!”黃紹竑答道。


    李宗仁和白崇禧不禁失聲笑了起來,白崇禧道:“浙江是老蔣的祖墳啊,他能讓你去挖嗎?”


    黃紹竑笑道:“這就叫做攻其不備了。人們一向認為浙江是CC係的堡壘,是不易攻破的。現在趁老蔣支持德公重新出來競選,我不妨去挖挖他們的牆腳。你們知道,我在浙江前後兩次共做了十年的省主席,和省裏的‘國大’代表們都熟識,彼此相處也不壞,我既然做過兩次省主席,難道他們不怕我會做第三次省主席嗎?”


    “有道理,有道理!”白崇禧點頭道,“程頌雲那邊的票子,由我和德公去拉,兩湖方麵,我們是有基礎的。”


    四月二十九日,“國大”重開,多災多難的副總統競選也就進入了最後的決選階段。也許是因為這場選舉曠日持久,中間風雲變幻,爭鬥激烈,蔣、李雙方又都全力拚搏,誌在必得,因此決選這一天,自然就非常引人注目了。不僅中外記者們非常活躍,就是各個階層的人們對這天的決選也都非常關注。上海的股票商們更是把眼睛盯得大大的,他們掌握的公債證券價格,將隨著某一個人的當選而確定上漲或下跌。“大世界”裏的賭場,竟也有人以孫、李當選為押寶對象。


    南京城裏,無數的人為這次決選弄得精神非常緊張,據說中央醫院裏在不斷收治高血壓和心髒病人,不少人是從“國大”會場裏被臨時匆匆抬來的。而最緊張的除了孫科和李宗仁兩人之外,就數這三個人了:蔣介石、司徒雷登、黃紹竑。他們作為幕後的策劃和支持者,都沒有親臨會場,而是躲在各自的房子裏,一大早便擰開了桌上的收音機,在聚精會神地傾聽著廣播電台在現場的轉播。除了收音機外,他們身旁都還擺著幾部電話機,隨時接聽他們自己的人從現場打來的電話。


    “中央廣播電台,我們現在在國民大會堂播音……”


    收音機裏,傳來女播音員嬌滴滴的聲音。蔣介石、黃紹竑、司徒雷登的神經頓時緊張起來,仿佛那女播音員正通過無形的電波,倏地一下,抓住了他們的神經中樞。


    蔣介石屏聲靜氣,坐在一張安樂椅前,兩隻眼睛緊緊地注視台上那台從美國進口的最新式收音機,收音機的外殼裝飾得非常漂亮華美,特別是在左上方那隻隨著聲波變化不定碧綠閃爍的“貓眼”,最為別致。宋美齡坐在蔣介石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嘴裏不知正嚼著什麽東西,兩隻嘴唇輕輕地靈巧地動著,沒有一點聲音。她的神經也像蔣介石的神經一樣緊張,因為蔣介石要推孫科出來與李宗仁對抗,曾派宋美齡去找孫科,宋美齡用英語和孫科密談,促孫出馬競選,並保證為孫籌足競選經費。孫科參加副總統競選後,宋美齡更是賣力為孫助選,現在,到了這最後關頭,她如何不緊張呢?


    黃紹竑躲在白公館的一間房子裏,坐在一張藤椅上,兩隻眼睛也盯著那台由美國進口的收音機——當然,無論是外殼的裝飾或者音質,都是無法與蔣介石官邸那台收音機媲美的,不過在中國擁有收音機的家庭中,那也算是第一流的貨色了。他本來就患著高級官僚中的一種通病——高血壓,心髒也有點毛病,加上連日來為李宗仁競選出謀劃策,絞盡腦汁,他的血壓已極不穩定,到了這最後的關頭,他的血壓也隨著競選的高潮,正在漸漸升高。李宗仁和白崇禧怕他發生意外,特地為他派來了一名經驗豐富的保健醫生和兩名助手隨侍在旁,醫生準備了一切搶救的器械和高級藥品,以防不測。


    無獨有偶,司徒雷登大使也患有高血壓和心髒病,他坐在自己那台心愛的收音機前,吞下了幾片藥片後,才敢把收音機打開,並在心裏暗暗地為李宗仁祈禱一番:“願上帝保佑他!”


    “投票已經進行完畢,檢票員正在打開票櫃檢票。驗票完畢。唱票開始——”收音機裏傳來了女播音員那緊張得有些走調了的聲音。


    司徒雷登大使又吞下了兩片白色的藥片,才鎮靜地坐下來,傾聽唱票。他的右手掌不大自然地貼在左胸部,不知是心髒不適還是正在繼續為李宗仁做著禱告。


    “孫科,二百五十三票;李宗仁,二百五十票。”


    每唱孫科的票,孫派的代表就爆發一陣熱烈的掌聲;唱到李宗仁的票,李派的代表也報以一陣熱烈的掌聲。收音機裏,掌聲此起彼伏,頗似西班牙鬥牛士樂曲中的瘋狂旋律。


    “孫科,三百八十四票;李宗仁,三百七十九票……”


    司徒雷登大使拿起一個小藥瓶,從裏邊倒出兩顆紅色的藥丸,放在掌心裏掂量著,正在考慮是否馬上需要吞服下去……


    在另一台美國收音機前,黃紹竑覺得自己的心髒跳動似乎正在隱隱加快,頭也好像在變得越來越大,呼吸的頻率變得短而促了。那位經驗豐富的保健醫生,不聲不響地把血壓計放到黃紹竑的右手旁,輕輕地卷起他的衣袖,呼哧呼哧地為他量起血壓來,血壓計上,紅色的水銀柱在慢慢上升,160/100毫米汞柱。保健醫生暗暗地吃驚,接著又將聽診器伸到黃紹竑的心窩部,醫生聽到了一陣陣不規則的擂鼓聲。


    “黃委員,請您服藥。”保健醫生輕輕地說道。


    黃紹竑也不看,伸手接過藥便往嘴裏送,又喝了一口水,把藥咽下,兩隻眼睛仍舊緊緊地隻顧盯著那台美國收音機,仿佛那是上海跑狗場中正進行奔跑的賽狗——黃紹竑及許許多多的賭客,全把賭注押在它的身上了。


    在那台由中國人享用的最高級的美國收音機跟前,卻是另一番模樣。蔣介石接過侍者遞過來的一條散發著美國香水味的溫熱毛巾,輕輕地抹了抹唇上的一抹短須,然後輕鬆地朝安樂椅上一靠,微微地閉上了雙眼,但耳朵的神經宛如一對高靈敏度的接收天線,正一絲不漏地從收音機中收聽一切音響訊號——好在那收音機精度極高,沒有點滴雜音,效果好極了,除了唱票聲和鼓掌聲外,沒有任何幹擾。宋美齡的兩隻嘴唇仍在輕輕地動著,顯得閑適而優雅。


    “大令,我們這一注押中了!”她眉飛色舞地說道。她不喜歡賭馬、賭狗之類的玩意兒,卻在回力球場玩過紅藍大賽的博注。


    “嗯——”蔣介石由鼻腔裏發出一聲不置可否的回答。他到底是軍人出身,又在孫中山和許崇智手下當過多年的幕僚,深知兩軍鏖戰,誰勝誰負,往往在最後幾分鍾甚至一兩分鍾裏才能決出。記得民國十一年夏,孫中山總理指揮北伐軍,由韶關出發,一舉攻入江西,直下贛州,大有勢如破竹之勢。誰知陳炯明在廣州一聲炮響圍攻總統府,勝利在望的北伐攻勢便一敗塗地,連孫中山本人也差點葬身魚腹。曆史上這樣的教訓實在太多了!


    “孫科,五百六十九票;李宗仁,五百七十票……”


    蔣介石的眼睛稍稍動了動,但卻並不睜開;宋美齡那動得優美的嘴唇,停了幾秒鍾,又閑適地運轉起來,她很佩服蔣介石那沉得住氣的大將風度。


    “孫科,哎呀!孫字下加了一走刀,變成遜色的遜了,遜者,讓位也,差勁也!請問監票員,這‘遜科’有效嗎?”


    收音機裏,突然冒出這個令人啼笑皆非的怪裏怪氣的聲音來。原來,有的國大代表有意在孫科的姓下加了一個走刀。監票員是傾向孫派的人,對此采取“打鳥政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這張本來應作廢的選票也放過了,偏偏那唱票員又是傾向李派的人,便臨時作了發揮,一來揭揭監票人的老底,二來可嘲弄孫派一番。他這一發揮,弄得整個會場笑的笑,罵的罵,又從麥克風裏轉播到收音機裏,這個笑話頃刻間便傳遍千家萬戶,揚之海外!


    那位中國通司徒雷登,聽了不禁嗤聲一笑,隨手將掌中那兩粒紅色藥丸,慢慢放入瓶中。


    “科名已經遜色走腔,你們還有什麽希望?哈哈!快投降吧!”黃紹竑聽了直拍手稱快,對著那台美國收音機又喊又叫,手舞足蹈。那位保健醫生隻管盯著他,像提心吊膽地看一個醉漢在結著薄冰的河麵上蹦跳似的。


    “混蛋!”蔣介石倏地從安樂椅上蹦起來,對著收音機喝罵一聲,把宋美齡嚇了一跳。他抓過電話筒,狠聲狠氣地下命令:


    “馬上給我查一查那張選票是怎麽回事?”


    “總統要查……哪一張選票?”對方一時沒弄清蔣介石的意圖,因為選票有成百上千張。


    “混蛋!”蔣介石又喝罵一聲,“就是剛才加了筆畫的那張!”


    “是!”對方終於弄明白了,蔣總統要他查的是“遜科”那一票。


    選舉會場喧鬧了一陣,隨即又平靜下來,唱票員又接著唱票了:


    “孫科,八百四十二票;李宗仁,九百二十三票……”


    蔣介石再也坐不住了,在室內來回不停地走動著,宋美齡那嘴唇已經失去閑適優美的姿勢,正在上下左右地亂動著。


    “啊,我的上帝,您可聽到了,這是多麽美妙的聲音!”


    司徒雷登聽著收音機裏李宗仁的選票已處於領先地位,掩飾不住心中的欣喜。李宗仁是美國政府用來對付蔣介石獨裁和共產黨的一張牌,這張牌看來是打贏了,今後,他便可以把中國辦成他的燕京大學了。他不需要當這所大學的校長,隻需要在校園裏騎騎馬,打打獵就行了,反正,校長有什麽事是會來找他的……


    黃紹竑把身子昂靠在藤椅上,兩隻眼睛望著天花板,在洋洋得意地吹著口哨,他渾身飄飄然,仿佛已經飄到紫金山頂,這秦淮故都,六朝金粉之地,已盡入彀中。那位保健醫生仍不敢放鬆一點警惕,始終注視著還在薄冰上蹦跳不止的“醉漢”,仿佛耳畔已聽到了冰層內部斷裂的某種危險訊號……


    “孫科,九百八十票;李宗仁,一千二百二十票;孫科……李宗仁……孫科……李宗仁……”


    收音機裏,為李宗仁鼓掌的聲音越來越熱烈,孫科得到的掌聲越來越稀拉,最後,有椅子的響動聲,有雜遝的腳步聲——這一切預示著孫科大勢已去,孫派的代表已相繼離開會場,收音機裏,已完全為李派的鼓掌聲所統治。


    “孫科,一千二百九十二票;李宗仁,一千四百三十八票。”——又一陣狂熱的掌聲。


    “選舉結果,李宗仁先生依法當選為副總統!”


    大會執行主席最後宣布了選舉結果——掌聲,經久不息的掌聲……


    嘩啦——砰!


    蔣介石飛起一腳,踹翻了桌上那台最高級的美國收音機,宋美齡嚇得“呀”的一聲驚叫起來,兩片嘴唇像被什麽東西突然粘住了似的,


    再也不會動了。蔣介石一手抓著手杖,一手抓著那件黑色的有拿破侖氣派的披風,吼叫一聲:


    “備車!”


    幾名侍衛官像由牆縫裏鑽出來似的,一下子出現在蔣介石前後,下得樓來,那輛黑色的防彈轎車已停在階下,侍衛官打開車門,蔣介石一頭鑽了進去。


    “總統要上哪裏去?”侍衛官問道。


    隻聽到急促的喘氣聲。侍衛官看了蔣介石一眼,隻見他臉色鐵青,鼻孔和嘴咻咻地吐著氣,一聲不吭。根據以往的經驗,蔣介石凡遇到不順心的事,煩惱起來時,幾乎都要到中山陵去散心。今天,看他氣成這副模樣,當然又是要到中山陵去了。因此,侍衛官便吩咐司機道:


    “上陵園。”


    汽車出中山門,穿過濃蔭蔽日如綠色長廊的陵園路,來到了陵墓前的半月形廣場。汽車剛剛停住,蔣介石忽然歇斯底裏地叫喊起來:


    報紙發表李宗仁當選中華民國首屆副總統的消息


    1948年4月29日下午,李宗仁當選副總統後,代表們把李夫人郭德潔拋起歡呼


    “回去!回去!”


    司機忙掉轉車頭,從陵園道上開回黃埔路官邸,可蔣介石才下車,卻又一頭鑽了進去,仿佛他的魂方才在陵園裏失落了,馬上要去拾回來似的。侍衛長見蔣總統情緒如此反常,不知發生了什麽大事,生怕他失去理智突然驅車自殺,忙臨時又調出四輛小車,帶上侍從醫官和增加侍衛人員,以兩部小車在前開路,兩部小車隨後緊跟,以防不測。當總統車隊魚貫駛出中山門,再次奔上陵園路時,蔣介石又一次歇斯底裏地叫喊起來:


    “轉頭,轉頭,我要上湯山去!”侍從人員聽了無不愕然,司機隻得再次調轉車頭,朝城東南,距中山門約三十公裏的湯山開去,那裏有蔣介石的溫泉別墅。


    在蔣介石一腳踹翻收音機、怒氣衝衝出走的當兒,司徒雷登正舉起一杯盛滿白蘭地酒的高腳玻璃酒杯,與他的那位私人秘書傅涇波幹杯呢!


    黃紹竑還好,總算沒有倒下去,他從那張藤椅上站起來,感到有點頭暈,保健醫生忙將他扶到旁邊一張臥榻上躺下。他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像一名體育教練員似的,他雖然沒有直接上場拚搏,但長時間的運籌帷幄,精心謀劃,可謂嘔心瀝血。如今,總算打敗了對手,他才感到極度疲乏。但這是一種滿足的疲乏,一種驕傲的疲乏。自從民國十九年他在北流打了敗仗,後來又在衡陽打了敗仗,便脫離了軍事生涯,專攻政治。民國二十六年,蔣介石任命他為軍事委員會作戰部部長,旋又調他到山西去任第二戰區副司令長官,輔佐閻錫山指揮長城抗戰,但照樣是打敗仗——當然戰敗責任也不應由他全負。從此,他對軍事已不是那麽感興趣了,他感興趣的是政治,他成了一名幹練的官僚、精明的政客,在官場的激烈角逐中,逐步得心應手。在這次為李宗仁主持競選工作、爭奪副總統的過程中,他的聰明才智得到了充分的發揮,他妙計頻出,攻守自如,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弄得對手防不勝防,使李宗仁由被動變成主動,由劣勢變優勢,最後將強有力的敵手擊敗。雖然打的是孫科,但拳頭卻落在蔣介石身上。這是一場打得非常漂亮的勝仗,那神出鬼沒的手段,無論從政治上、軍事上還是棋弈上都堪稱奇妙的戰術。黃紹竑正陶醉在他的政治棋局之中,白公館裏已響起喜慶的鞭炮聲,人們彈冠相慶,好像在慶祝第二次抗戰勝利似的。白公館門口車水馬龍,賀客盈門,李宗仁夫婦春風滿麵,在堂上堂下奔忙著,接受各方客人的祝賀。聰明好動、極善交際應酬的郭德潔,現在得到了施展她女性才幹的最好時機……


    黃紹竑忽然感到一陣冷落寥寂,他的興致早已從紫金山頂降落到地麵。他仍躺在那張臥榻上,身旁隻有那位盡心盡職的保健醫生廝守著他,沒有人向他祝賀,也沒有人向他慰問,李、白他們都在忙得不亦樂乎,由他們忙去吧!他的思緒仍在馳騁,但卻沒有飄然而入太空,他想得很遠,又想得很近,還想得很怪:李宗仁為首的桂係在這次副總統的競選中,擊敗了老蔣支持的孫科,打破了抗戰八年來蔣、桂之間因禦外侮達成的妥協,這種鬥爭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桂係要問鼎,老蔣要護位,美國人第一次把寶押在李宗仁這邊,好戲還在後頭哩!黃紹竑冷笑一聲,蔣介石向桂係反撲,下一個回合的較量很快就會開始。抗戰中,有個叫孫殿英的軍閥,據說是專吃“摩擦飯”的。在蔣介石政權中,黃紹竑是專吃“派係飯”的。他忽兒倒向桂係,忽兒倒向蔣係,隻要桂係存在,蔣介石便得重用他;而隻要蔣介石威脅著桂係的生存,李、白就仍會緊緊地拉著他不放。他雖然在幫助李宗仁競選中,狠狠地踢了蔣介石幾腳,但蔣介石是絕不會就此扔掉他的。就像主人的手杖,有時用得不對勁,也會戳到自己腳麵上的,但主人並不因此就扔掉它,因為他在下一次出門時,還得用它。


    當然,黃紹竑也感到某種憂慮,似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向他襲來。內戰之火勢如燎原,東北敗局已定,華北岌岌可危,國民黨似不可能阻擋共產黨在軍事上的勝利。這次副總統的競選,再一次把國民黨內部的派係鬥爭進一步激化了。“國大”的召開,“憲政”的實施,表麵上看似乎是蔣介石在政治上的勝利;而李宗仁在競選中,桂係使盡渾身解數,爭到了副總統的寶座,蔣、桂雙方在自己的近期目標上都是勝利者,但黃紹竑卻感到一種“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的崩潰景象已經不遠了。他並非杞人憂天,也許是這些年來,他在蔣、桂之間扮演了一種兩棲政客的角色,對他們各自的弊病看得比一般人更清楚。此時,他想到了老友李濟深,李濟深走的路子和他不一樣,李一向不滿蔣介石的統治,是國民黨內的反蔣派。民國二十二年,李濟深和陳銘樞在福建樹起反蔣旗幟,組織福建人民政府,黃紹竑在暗中也插進去了一隻腳,但後來一看風向不對,趕忙縮回去了,他跑到內蒙去躲得遠遠的,直到福州已陷,李濟深、陳銘樞等作鳥獸散,他才回到南京,既沒有得罪李、陳,又無把柄被蔣介石抓住,總算沒有掉下“水”去。自從今年一月,李濟深在香港組織“民革”後,即不斷有信來給黃紹竑,曉以大義,勸他到香港去革命。但黃紹竑這時如何肯去?不過,他是不會拒絕李濟深的好意的。他要等混到最後的時候才去,什麽是最後的時候?黃紹竑心裏明白得很,那就是他的“派係飯”吃不成了的時候——老蔣和李、白兩方都同歸於盡之時。到這一天還有多少時間?他說不清楚,但他感到,自己遲早是會到李濟深那裏去的。是李濟深使他羽毛豐滿,又是李濟深把他推上中國政治舞台,也許,李濟深還要把他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


    外麵鞭炮聲依然密密麻麻地響著,天色已近黃昏,黃紹竑感到百無聊賴。他從臥榻上起來,取下禮帽和風衣,提上手杖,對保健醫生說道:


    1948年5月20日,蔣介石、李宗仁在南京就總統、副總統職


    “我趁黃昏這班車回上海家裏休息去了,德公問到我,你就說我走了。”


    總統和副總統已經選出,轉眼間便到了正、副總統就職典禮的日子。五月二十日,南京街頭張燈結彩,鞭炮喧天,煞是熱鬧。坐落在國府路上的總統府,早已粉飾一新。這兒早年間曾是清朝的兩江總督署,民國元年,孫中山先生在此宣誓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為總統府。後來,袁世凱篡奪了辛亥革命的果實,將總統府遷到北京,這裏便成為江蘇督軍署。北伐後,蔣介石定都南京,在此設國民政府,將屋宇翻修一新,大門上那由水泥塑製、字麵貼金的“國民政府”四個字,乃是當過國民政府行政院長的譚延闓所書。現在蔣介石為了趕上總統和副總統就職典禮,臨時命人將“國民政府”四字鏟去,由監察院副院長周鍾嶽書寫“總統府”三個大字,因倉促換招牌,隻好用木板鋸出字形,貼上金箔,草率地釘在門樓上。總統、副總統就職典禮的地點在總統府的大禮堂。當年,孫中山先?


    ?也在此宣誓就任臨時大總統職,時間過去了三十七年,這個禮堂也有些變化,原來的舊花廳屋麵已被翻新,延伸到花廳外的天井,麵積比原來擴大了三分之一,室內的柱子包上了裝飾板,地麵也鋪上了花瓷方磚,四圍加裝了護壁板,禮堂大門改為南向,前麵辟出一條過道與中間穿堂相連。過道兩邊牆上嵌黑色大理石護壁和朱漆柱,頂上做有暗花玻璃藻井,還配置了燈光。禮堂門口,懸掛四盞古色古香的大宮燈。


    李宗仁副總統與夫人郭德潔


    上午九時,禮堂內參加典禮的數百名文武官員和外國來賓身著禮服,濟濟一堂,等待著總統和副總統登台行就職典禮儀式。讚禮官高聲宣布,總統、副總統就職典禮開始後,穿著長袍馬褂的監選人吳稚暉首先登台,接著又上去一文一武兩名官員,文官乃是國民代表大會秘書長洪友蘭,武官是總統府參軍長薛嶽。洪友蘭穿一套硬領燕尾服,左手捧著一頂黑呢大禮帽,那模樣,很有點像個登台表演的洋人魔術師。參軍長薛嶽著陸軍便服,胸前掛著一排勳標,虎頭虎腦,有幾分金剛氣派。文官武將在台上依次站定之後,讚禮官喊聲:“恭請總統、副總統就位!”在二十一響禮炮聲中,身穿鴿藍色長袍、罩一領黑色馬褂的蔣介石旁若無人地走上台,他胸前掛一枚特製的青天白日勳章,站在總統的位置上,頗具元首風度。在蔣介石登台站定之後,副總統李宗仁也隨之登台,他穿一身陸軍便服,胸前掛著一排大大小小的勳章,走到總統蔣介石身後站定,活像一名大副官,台下的文武百官和外國來賓頓時竊竊私語。李宗仁尷尬得臉上直發燒,一腔怒火,無處出,隻得打從兩隻眼睛裏燒起來。


    原來,在典禮儀式前幾天,李宗仁曾派人向蔣介石的侍從官請示在典禮儀式上穿何種服裝,蔣介石說應穿西式大禮服。李宗仁聽了將信將疑,因為蔣介石提倡民族精神,他本人也一向除了軍裝便穿長袍馬褂這類民族服裝,何以當上總統竟要穿西裝?但蔣介石既有指示,李宗仁隻好照辦,遂連夜命人到上海去請有名的西裝店趕製一套高冠硬領的燕尾服。西式大禮服剛剛做回來,侍從室又傳來蔣介石的手諭,說典禮儀式上總統、副總統均著軍便服,李宗仁又隻得照辦。這天早晨,李宗仁穿上軍便服,佩上半胸勳章,來到總統府大禮堂,見前來參加慶典的文武百官皆著鮮明整齊的禮服,各國來賓也均著最華貴莊嚴的大禮服,他才感到自己作為副總統穿軍便服,其身份與這慶典的莊嚴氣氛極不協調,但他想,總統也穿軍便服,我這副總統穿軍便服又何妨呢?誰知蔣總統身著長袍馬褂昂然登台就位,李宗仁著一身軍便服在其後佇立,頓時形成一文一武的配置,李宗仁副總統的形象與參軍長薛嶽無異。在眾目睽睽之下,李宗仁感到難堪極了,他第一次嚐到了當副總統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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