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氣壞了。他一會兒從沙發上起來,在室內急促地走上幾步,一會兒又重重地坐到沙發上,香煙一支接一支地抽,但剛點上一支,沒抽上幾口,又塞到煙缸裏去了。他還算得上是個有胸懷的人,他的忍耐性也是很強的。但是,他現在感到怒氣已經填滿胸腔,很快就要爆炸了。


    蔣介石到廣州來了。他是準備由幕後走到台前來的。他事先沒有跟李宗仁打招呼,到了廣州便在梅花村三十二號陳濟棠的公館內住下來,接著便召開一個又一個會議,最後以中國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名義通過議案,設立“中央非常委員會”,由“中常會”選舉蔣為主席,李宗仁為副主席。規定政府一切措施必須先經“非常委員會”議決通過,方為有效。蔣介石此舉,便是以黨馭政,步步進逼,要李宗仁仍退回到副總統的地位上去,一切由他來發號施令。蔣介石又分別召見粵籍將領薛嶽、餘漢謀、李漢魂等,聲色俱厲地責罵他們:“你們反對我,就是背叛黨國。誰敢反對我,我就要他死在麵前!”


    原來,李宗仁自到廣州後,曾與張發奎等人商議,實行兩廣聯盟,自立門戶,和蔣介石分庭抗禮。在軍事方麵,兩廣部隊必須固守湘南、贛南,穩定華南局麵,以此爭取美援,同時擴編新軍,在粵桂兩省迅速編組二線兵團,必要時退守海南島與蔣介石控製的台灣並立。政治方麵,以撤換忠於蔣介石的廣州市長和警察局長為開端,逐步清除蔣在廣州軍政方麵的黨羽,以兩廣人代之,徹底從蔣手中奪回廣州的軍警權和財政權。


    李宗仁和張發奎的這些活動,自然瞞不過耳目靈便的蔣介石。從北伐以來,二十二年短短的曆史中,便先後有張發奎、薛嶽等第四軍將領與桂係聯合反蔣,繼之有陳濟棠與桂係合作組織西南政務委員會,逼使蔣介石第二次下野。兩廣合作反蔣反複在曆史上出現,提醒蔣介石必須拆散李宗仁和粵籍將領的再次合作,否則,他便無法東山再起。果然,經蔣介石這麽一頓臭罵,薛嶽、餘漢謀立時噤若寒蟬。那位李宗仁的內政部長李漢魂,本是兩廣合作的積極倡導者和奔走者,對於將廣州市從直轄市改為省轄市,使蔣介石不能直接控製廣州,頗出了些力,因此成了蔣的眼中釘。居正看得清楚,特地提醒李漢魂:“你如不趕快辭職,必有殺身之禍!”李漢魂嚇得東藏西躲,惶惶不可終日。在蔣介石的高壓之下,兩廣聯盟胎死腹中。蔣介石見已拆散了李宗仁的廣東夥伴,又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將胡璉兵團和劉安琪兵團撤走,使粵東和粵北門戶洞開,共軍遂翻越大庾嶺,直入北江和潮汕,廣州已經無險可守。李宗仁在廣州已經不能立足了。


    “德公,趁蔣介石在廣州,我們把他扣起來!”張發奎怒不可遏,跑來向李宗仁要求把蔣介石抓起來。


    李宗仁雖然也氣得發指,但尚能冷靜克製。他知道,現在已不是張學良、楊虎城發動“西安事變”的時代了,蔣介石既已失去了控製全局的能力,把他抓起來也不能改變國民黨在大陸最後失敗的命運。他搖搖頭,說道:


    “向華兄,把他扣起來,最多使你我能出一口氣,除此之外,又還有什麽用呢?他的兵,我們調不動,他存在台灣的錢,我們取不出,扣他隻有使我們徒招惡名啊!”


    “德公,隻要你把老蔣扣起來,便一切都會有辦法的。我們兩廣團結起來幹,實在不行還可以退保海南爭取美援嘛!”張發奎頗不以為然地說道。


    李宗仁苦笑著,歎一口氣,說道:“向華兄,你不在其位,可以幻想,你如在我這個位置上,你也不會幹的啊!”


    “德公,你膽子太小,鬥不過老蔣,隻有屈居下風,兩廣算完啦!”張發奎憤然辭出,仍唏噓不已。


    李宗仁雖然不主張扣留蔣介石,但是卻要使用另一種手段,出一出胸中那口快要憋炸了的怒氣。


    廣州梅花村三十二號,這裏是陳濟棠的公館,也是不久前宋子文的藏嬌之所。想當年,陳濟棠把持廣東軍政大權,聯桂抗蔣,有“南粵王”之稱。那時節,陳公館冠蓋如雲,好不煊赫。“六一”運動後,陳濟棠的部將餘漢謀被蔣介石收買,反戈一擊,逼陳下台,“南粵王”被迫掛冠而去,從此梅花村三十二號門前冷落車馬稀。陳公館是一座被圍牆環繞的大洋房,很有氣派,它的四周還有幾座小洋房像眾星捧月似的立著,這是隨員及衛士們住宿的地方。大洋房門前冷落了十幾年,如今又突然顯赫了起來。一夜之間,門前停滿了高級轎車,四周布滿了警衛的崗兵,誰也不知道這裏住上了什麽人物,因為它的老主人陳濟棠現時正在海南島當不起眼的海南行政長官,他早已沒有這種氣勢淩人的派頭了。


    一輛黑色凱迪拉克牌高級轎車很氣派地駛了過來,到達門口,即被警衛的軍官攔住,但當他們發現車內端坐著的不是別人,而是代總統李宗仁時,即致禮放行。李代總統的汽車徑直駛到那座大洋房前,才徐徐停下。身著長衫的蔣介石,光著個禿頭,早已在階上迎候了。代總統李宗仁身著中山裝,足蹬黑色皮鞋,那斑白稀疏的頭發往後梳得整齊莊重,國字臉上雖然氣色有些蒼白,但兩眼炯炯有神,連那南方人略像蒜瓣似的鼻翼和厚厚的嘴唇,也帶有幾分威儀。他下車後,嘴唇兩邊微微拉起兩道凜不可犯的棱線,用銳利的目光掃了掃站在階上的蔣介石,他沒有急於走上階去和蔣寒暄的意思。蔣介石麵色晦暗,兩邊顴骨突出,兩眼下陷,唇上有一抹威嚴的短須,使人望而生畏。


    “德鄰弟,請!”蔣介石臉上帶著親切的微笑,降階相迎。


    “請!”李宗仁做了個讓蔣介石引路的手勢,邁開雙腳,步上洋房的石階。他皮鞋踏得地麵嚓嚓作響,更使他增添了幾分威風,在前麵走著的蔣介石,仿佛成了一位通傳的門房先生之類的人物。進了洋房,便是個大廳,地上鋪著猩紅的澳大利亞地毯。這個地方,李宗仁不知曾來過多少次,每次一進入這大廳,便見身著香雲紗衫的陳濟棠手上捧著那把銀亮的水煙盒,在這裏迎接他。如今老蔣喧賓奪主,成了這所洋房的主人。李宗仁遂聯想到來廣州之後,從推選行政院長人選失敗,到兩廣聯盟的破產,使他感到,不但這所洋房被蔣介石占據著,便是偌大的廣州市也仍然被蔣介石占據著,李宗仁和陳濟棠一樣,都過著仰人鼻息的日子。蔣介石仍在前邊引著路,他把李宗仁一直引到二樓的一間大客廳內坐下,一名侍者畢恭畢敬地給李宗仁奉上一杯茶,給蔣介石麵前放上杯白開水,然後小心翼翼地退出,不聲不響地帶上了客廳的門。李宗仁正襟危坐,不失國家元首之威儀,他兩眼盯著坐在對麵的蔣介石,嘴唇緊閉,下巴上的肌肉有些微微顫動。他和蔣介石之間隻隔著一張長條茶幾,那茶幾中間嵌著墨綠色的大理石,四周飾以雕花的紫檀木,幾上隻擺著一杯清茶和一杯白開水。中國的兩位最高統治者,他們一個在台前,一個在台後,現在正麵對麵地坐著。


    “今天,我是以國家元首的身份來與你談話的!”


    沉默了一陣,李宗仁終於開腔了,他要打破一種從心理到現實的既平衡又不平衡的狀態,他要捍衛自己作為國家元首的尊嚴,坐在他對麵的蔣介石,現在隻能以一名在野的平民資格來聽國家元首的訓辭。


    “德鄰弟,有什麽話你盡管說吧!”蔣介石眼珠轉了轉,似乎倒不太計較對方的態度。李宗仁名義上現在是代總統,具有國家元首的資格。但是,蔣、李兩人二十二年前是換過蘭譜的把兄弟,蔣年長於李,蔣為兄,李為弟。在這一點上,李宗仁雖名為代總統,但也不能不承認他是與盟兄對話哩。


    “國家已到了這般地步,我今天不得不暢所欲言了!”李宗仁挺了挺身子,瞟了蔣介石一眼,蔣介石微微地點了點頭。


    “你此番已是第三次引退了,當時你是怎麽對張治中、居正、閻錫山說的?”李宗仁質問著,蔣介石默不作聲,他記得清清楚楚,曾對張治中等人說過,五年之內絕不過問政治,讓李宗仁放手去幹。


    “在我秉政之後,你卻處處在幕後掣肘。你不僅在溪口架設七座無線電台,擅自指揮軍隊,且密令京滬杭衛戍總司令湯恩伯親至杭州逮捕浙江省主席陳儀,並擅派周碞接替。嗣後到台灣,複命湯恩伯到福建挾持福建省主席朱紹良離閩,擅派湯氏代理福建省主席兼綏靖主任。凡此皆屬自毀諾言、目無政府的荒唐行為!”李宗仁越說越氣,嗓門也越來越高,幾十年來特別是近年來鬱積在胸中的怨恨之氣,像破堤的洪水滾滾而來,一發而不可止。


    “你為什麽要如此重用湯恩伯?湯恩伯到底是怎麽樣一個人,你明白嗎?”李宗仁繼續詰問道。


    湯恩伯是怎樣一個人,蔣介石當然清楚。湯與蔣同是浙江人,都是在日本士官學校學炮科的,有同學關係。湯是蔣嫡係中繼陳誠、胡宗南之後,崛起的第三塊紅牌。湯恩伯反共堅決,曾以機槍集體屠殺革命青年和群眾三千餘人,有“湯屠夫”之稱。湯恩伯善動腦筋,愛寫條陳手本呈蔣介石閱。蔣很欣賞湯的手本,如果有些時候不見有湯的手本來,就要向侍從室查問。為此戴笠曾經嫉妒而又稱讚地說:“老頭子麵前以湯恩伯的手本最吃香,他一揮而就,鋼筆草字,寫了即交,我寫的就非墨筆工楷不可。”湯恩伯最忠於蔣介石。浙江省主席陳儀原是湯恩伯的上司和恩師,對湯多次提攜,盡心栽培,恩重如山。解放軍渡江前,陳儀曾勸湯恩伯效法傅作義,但湯卻將此密報已退隱溪口的蔣介石,蔣即命人將陳儀扣留。總之,湯恩伯是蔣介石手下的紅人。


    “湯恩伯曾受過我指揮,我對其人知之甚詳。論品論才,任一師長已嫌過分,何能指揮方麵大軍?”李宗仁不斷開火,蔣介石默坐靜聽,麵色非常緊張尷尬,口中不時發出嗯嗯的聲音,也不知他是讚成還是反對。李宗仁也不管他,隻顧猛烈“掃蕩”。


    “湯恩伯之為人,性情暴戾,矯揉造作,上行下效,所部軍紀蕩然。抗戰期間,河南民諺曾有‘寧願敵軍來燒殺,不願湯軍來駐紮’的話,更有‘水、旱、蝗、湯(恩伯)’四大害之稱。”李宗仁瞟了蔣介石一眼,又接著說道,“民國二十三年春,湯恩伯自葉縣去洛陽途經臨汝縣,該縣縣長左宗廉將臨汝鎮居民閻老五一案報請批示,湯毫不思索,提筆便批‘就地槍決’四字。當時我與於學忠在場,對他此種草菅人命的做法,無不表示驚詫。湯見我們麵含不平之色,於是即從左縣長手裏搶過原批呈文,慌慌忙忙地又在‘就地槍決’四字之前加上‘奉諭’二字,究竟他是奉到何人之諭呢?”


    蔣介石唔唔了幾下,也沒說什麽,他曾授予湯恩伯生殺大權,甚至湯對自己的副手鮑剛,因不滿意,竟也敢指使部下將鮑剛灌醉,然後於送其還家途中預伏機槍手將鮑擊斃。對於這樣的高級將領被湯恩伯殺害,蔣介石尚且不聞不問,殺了平民百姓閻老五一家又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呢?


    “從以上這個小小的例子中,就可看出湯恩伯之為人。像他這種人,你也倚為心腹,能不壞事嗎?”李宗仁簡直在用訓斥的口吻說話了。


    蔣介石個性倔強,獨裁專製二十餘年,還從沒有人敢如此訓斥過他。當年,他在孫中山大本營任參謀的時候,滇軍軍長範石生曾當著孫中山大元帥的麵,打過他兩記響亮的耳光,


    他視此為奇恥大辱,耿耿於懷。他當時沒有兵,沒有權,唯有忍耐。他掌握國民黨軍政大權後,所見所聞都是一片奉承之態、阿諛之言。黨國元老胡漢民詰責了他幾句:“你是不是發瘋了?”他便可隨意將胡扣下,送去湯山“休息”了好長時間,從此再無人敢疾言厲色地教訓他了。今天,李宗仁以國家元首的名義對他詰責、訓斥,一開始,他的火氣也冒了上來,他想拍桌子,針鋒相對地大吵一番,甚至連罵人的那句口頭禪“娘希匹”也湧到了舌頭尖。但是,他都強忍了下去。他不但沒有發作,而且表情反而慢慢地緩和了下來。


    蔣介石明白,李宗仁雖然大權旁落,但他是代總統,是名正言順的國家元首,而且,手上也還掌著一部分實權,如果此時和李針鋒相對地幹起來,必定兩敗俱傷,同歸於盡。蔣介石現在還需要李宗仁和白崇禧,但不能讓他們操縱兩廣和美國人單獨打交道。既然他已拆散兩廣合作,盡撤廣東之兵,李、白和粵籍將領便無法在廣東立足,沒有廣東,廣西也就保不住。蔣介石準備將國民黨政府遷到他所能控製的重慶去,到了重慶,李、白就得乖乖聽他的擺布。因此,現在不能和李宗仁決裂。蔣介石硬著頭皮,讓李宗仁向他開火,他那光禿的頭顱,宛如一塊堅硬無比的花崗石,能承受萬鈞的壓力和衝擊力。他脾氣暴躁,性格倔強,說一不二,但是他的忍耐力又很強,這是一種奇特的理智,將兩者融於他的胸懷之中,如果說蔣介石確有超人之處的話,恐怕這就算得上他超人之處了。


    “德鄰弟,關於撤換福建省主席朱紹良一事,是我的錯誤,手續不夠完善,請你原諒!”


    對於李宗仁的責備,蔣介石不僅不反唇相譏,或做解釋推諉,而且爽直地承擔了責任,承認了錯誤,這在李宗仁看來,簡直是破天荒的事了。他和蔣介石打了二十幾年的交道,還從未聽到蔣介石正式承認過自己有錯誤。孟子曰:“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蔣介石更非聖賢之輩,若論他的過失錯誤,隨便就可以挑出幾打來。但是,無論在蔣政權的官書、文告和蔣自己的講話、文牘中,竟連一句也找不出來,這是為什麽呢?原來,蔣介石有一個妙法,他每次把事情弄糟了,總是把責任和過失推到別人身上。東北戰敗,徐蚌戰敗,本是由他直接指揮失誤所造成的,但他竟說軍隊不聽他指揮,才有此敗。他發行金圓券,弄得民窮財盡,招致無數人民的破產自殺,全國經濟崩潰,但他指責說國人不擁護他的經濟政策。他指使特務濫捕濫殺愛國人士,引起全國輿論界的強烈不滿,他幹脆把桌子一拍:“這些人都是本黨同誌,誰叫他們不聽我的話呢?這叫咎由自取!”這種強詞奪理、一手遮天、文過飾非的做法,隨便也可舉出幾打的例子來。


    今天,蔣介石當著李宗仁的麵,認錯了。他態度懇切,言辭謙和,一反過去那種獨裁專橫、唯我獨尊的作風。這下,倒反而使李宗仁不知所措了,他的猛烈火力頓時失去了掃射的目標,麵對低首認錯的蔣介石,李宗仁愣了一陣,隻得表示寬容和諒解,他安慰道:


    “事情已經過去,不必再去記憶吧!”


    “嗯,實地(是的),則姑(這個),實地(是的)……”蔣介石微笑著點頭,一口寧波腔說得令李宗仁似懂非懂。但不管怎樣,高潮已經過去,他已轉危為安,他深為自己的冷靜和忍讓而感到滿意,他為此而贏得了主動,他是勝利者。俗話說,讓人三步不為低。世人都認為蔣介石是對人寸步不讓的大獨裁者,其實無論對人對事,他忍讓的程度和方法都比一般黨國要人高出一籌。民國十七年,唐生智率大軍由武漢東下討伐蔣介石,在南京的李、何、白逼迫蔣介石,蔣介石忍讓了,做出了下野的決定,使武漢政府,唐生智及李、何、白頓失攻擊目標。由於他的下野,唐生智與李、何、白發生了衝突,半年後造成了他漁翁得利重返中樞的有利形勢。民國二十年,胡漢民坐鎮廣州,團結領導兩廣反蔣。此時,日本帝國主義發動了“九一八”事變,蔣介石外臨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內有兩廣和江西紅軍的壓力,正搞得焦頭爛額,對兩廣既不能用兵,便隻好進行和談了。但是,在和談中粵方代表堅持要蔣介石下野。此時,陳銘樞的第十九路軍衛戍京滬,陳本人和第十九路軍都是站在粵方立場的,力促蔣介石下野。蔣介石一看,局道相逼,形格勢禁,便又一次做出了極大的忍耐,宣布下野,匆匆忙忙飛回奉化去了。孫科高高興興地以粵方資格接過政府這個爛攤子,幹了幾天就幹不下去了,最後還得請蔣介石出來收拾殘局,他這一下一上,地位反而比下野前更穩固了。蔣介石的第三次下野,也是出於這種忍耐的心理和讓步的策略。白崇禧在武漢接連給他打了兩封電報,要求與共產黨和談。蔣介石忖度,白是逼他下野。


    現在,他的主力兵團已在徐蚌會戰中消耗殆盡,白崇禧雄視華中,舉足輕重,共軍已逼近長江,此時此刻,對白崇禧咄咄逼人的態度,他唯有忍讓,於一月九日宣布第三次下野。他退居幕後,派陳誠去經營台灣,精心布置後路。在共軍進逼和白崇禧壓迫的不利形勢下,他這一忍讓使自己再次由被動變成了主動,他不但贏得了布置退路的時間,而且還贏得了解決桂係的機會。這一次,對於李宗仁的淩厲攻勢、氣勢洶洶的責詰和居高臨下的訓斥,他表現得出奇冷靜,不但不爭辯,不頂撞,反而承認錯誤,他雍容大度,從容不迫,體現了一個領袖的風度。相反,李宗仁喋喋不休,火氣十足,在湯恩伯的事情上反複糾纏不放,在蔣介石麵前,他不但沒有爭到國家元首應有的氣派和度量,反而退到了他原來的地位——副總統在和總統鬥氣!


    誰說蔣介石不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


    李宗仁雖然出了氣,但是,腦海裏卻是一片迷茫,一片混亂,一片痛苦,他處於既不能與蔣合作,又不能真正取蔣而代之,更不能力挽危局的難堪地位。他是一個被滾滾洪流卷著走的人物,他自己已處於滅頂之災中,又怎能左右局勢看清方向呢?大客廳裏,竟出奇般地沉靜。李宗仁下意識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蔣介石也許是出於應酬,也舉起杯子,抿了一口白開水。


    “德鄰弟,為兄還有什麽過失,請你毫不客氣地指出,值此黨國危急之際,你我之間更要推心置腹,真誠相待,方能化險為夷。現在,是到了黨存我存,你存我存的時刻了!”蔣介石臉上顯出真誠的微笑,他的口氣親切極了,他的肚裏簡直可以包容四海,在中國國民黨內,也隻有蔣介石一人才有當領袖的資格,其他人都隻能望其項背而已!


    李宗仁心中不覺打了個冷顫,經驗提醒他,不能再待下去了,馬上離開這裏,還能保持一點勝利者的姿態,否則剛才那番淩厲的攻勢便要前功盡棄了。他擺起國家元首的架子,向蔣介石揮了揮手,說道:


    “時候不早了,今天就暫時談到這裏吧!”


    李宗仁說罷站起身來,蔣介石也跟著站了起來,並先行過去為李宗仁開了大客廳的門。李宗仁毫不客氣地邁步走了出來,蔣介石跟在後邊,尾隨李宗仁下樓,一直送到轎車旁邊。


    秋日的廣州,台風從太平洋上卷過來,風聲颼颼,但卻沒有內地那般幹燥,位於珠江口內的黃埔,風勢比市區內更強烈,椰樹、木麻黃樹、荔枝樹、龍眼樹在疾風中狂舞著。黃埔軍校的校園裏,雖然布滿警衛的士兵,但仍顯得非常蕭索落寞,很難使人聯想到二十幾年前的盛況。蔣介石一身戎裝打扮,正在當年他當校長的辦公室門口徘徊沉思。


    蔣介石難忘的黃埔軍校開學典禮。右起宋慶齡、孫中山、蔣介石、廖仲愷


    他在等待著白崇禧的到來。


    時間過得真快啊!二十五年前——民國十三年六月十六日,黃埔軍校第一期開學典禮,孫中山先生和夫人宋慶齡出席了典禮儀式。在那座臨時搭成的席棚似的將台上,掛著青天白日旗,孫中山先生站在鋪著一方白布的桌前,檢閱學生隊伍,發表演說。蔣介石身著戎裝,戴白手套,筆挺地肅立在孫中山先生的右側,他的旁邊還站著黃埔軍校黨代表廖仲愷。時光已經流逝,偉人業已長眠,如今留下的卻是一幀曆史文物般的照片,宋慶齡已接受共產黨的邀請,由上海到了北平。顧影自憐,蔣介石覺得,自己也快要成為曆史人物了。驀地,孫中山在黃埔軍校第一期開學典禮上的演說,又響徹耳畔:


    抗戰時共患難的蔣介石與李宗仁


    “中國革命所以遲遲不能成功的原因,就是沒有自己的革命武裝,沒有廣大人民為基礎……現在為了完成我們的革命使命,所以我才下定決心改組國民黨,建立自己的革命軍隊……”


    “是啊,我不正是按照孫先生的主義去做的麽?”蔣介石自言自語,他覺得自己沒有辜負孫中山的期望,黃埔軍校第一期至第四期的畢業生共四千九百餘人,蔣介石以此為基幹,建立了幾百萬龐大的陸海空軍,統兵將領多為黃埔學生。但是,今天為什麽一敗塗地呢?黃埔精神哪裏去了?東征、北伐時所向無敵的雄風哪裏去了?蔣介石手托下巴,駐足沉思,一個可怕的想法倏地跳入腦海。目今共軍統兵南下,直逼湘贛兩粵的幾位將帥葉劍英、林彪、陳賡不正是出自黃埔軍校的麽?特別是那個陳賡,在東征時曾背著蔣介石殺出重圍,救過他一命。後來,陳賡跟共產黨走了,在作戰中負了重傷,潛入上海治療。民國二十二年三月,陳賡與羅登賢、廖承誌等五人被上海公安局捕獲。蔣介石聞知,如獲至寶,即命將陳賡送到南京來。他以禮相待,以校長身份苦勸他的學生陳賡為黨國效力,並任命陳為軍長,由他帶兵作戰。可是陳賡對他的苦口婆心、高官厚祿毫不為之所動。後來,在宋慶齡的積極營救下,蔣介石懾於輿論之壓力,不得已才將陳賡釋放。這幾位共軍將帥揮師渡江以來,如入無人之地,短短幾個月,便席卷江南,奄有兩湖;他的部隊卻望風披靡,比當年吳佩孚、孫傳芳的北洋軍隊都不如。這是為什麽?同是黃埔學生,陳誠、杜聿明為什麽在東北被林彪打得大敗而逃?宋希濂、胡宗南為何一個個不濟?黃埔學生陳明仁為何叛變投共?這到底是為什麽?難道孫中山先生的主義和黃埔精神都讓共產黨拿過去了?


    “不可能,這根本不可能!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是水火不相容的!”蔣介石煩躁地跺了跺腳。


    “介公!”


    蔣介石抬頭一看,原來是白崇禧來了。他們已經有好幾個月不見麵了,互相打量了一眼,幾乎都發現對方有不少變化:蔣介石消瘦了,白崇禧憔悴了。


    “健生。”蔣介石上前一步,親熱地拉住白崇禧的手,說道,“還記得吧?民國十五年,我也是在這裏等你的,那時,是辭修陪你來的。”


    “記得!”白崇禧本是個極重感情的人,他和蔣介石相處幾十年,有分有合,有恩有怨,那些複雜的因素,無論是他或蔣都無法說得清楚。現在他們都已臨近傾巢之日,就像行將就木之人,如數家珍似的回憶起往昔的風雲日子。蔣介石這幾句話,便將白崇禧的感情思緒倒拉回去二十三年。


    “那時節,這裏好熱鬧喲!”白崇禧感慨地說道。蔣介石是在黃埔發跡的,白崇禧是在黃埔與蔣搭上關係的,他與蔣都成了中國近代軍政舞台上的風雲人物,蔣對白


    有知遇之恩。


    “你那時才三十出頭,一表人才,好一個諸葛亮喲!”


    蔣介石仍拉著白崇禧的手,一邊滿懷感情地說著,一邊將白引進他當年和白會見的那間辦公室。


    辦公室的陳設布置依舊,但白崇禧總覺得似乎多了點什麽,而同時又少了點什麽,這些東西都是肉眼無法看到的,隻能憑心靈去感應才能發現。那是一種時代精神,是一個時代所特有的東西,這個時代過去了,那特有的東西也跟著逝去,永遠不會返回。正像北平的故宮一樣,愛新覺羅氏皇帝臨朝時使宮廷充滿森嚴而輝煌的氣派,一旦這個王朝覆滅,他們遺下的宮殿便黯然失色,雖然野心勃勃的袁世凱到殿中的寶座上坐了八十三天,但那種君臨一切的氣派卻再也無法回歸其位。想到這裏,聰明絕頂的白崇禧卻又感到一陣悲涼和欣慰。悲涼的是,他和蔣介石的風雲時代都一去不複返了;欣慰的是,老蔣已經退隱幕後,他和李宗仁終於脫穎而出。雖是亂世遭逢,但卻能讓他施展才能,他不怕亂,他是從亂中殺出來的,如果清朝皇帝不倒或者中華民國穩固,恐怕他最大的出路是步他的老師李任仁先生之後,當一名悠閑自在的鄉村教師而已!


    “你的部隊,正在向廣西撤退吧?”蔣介石請白崇禧坐下後,便閉上了門,看樣子,他是準備和白閉門促膝長談。


    “嗯。”白崇禧點了一下頭,心想,要不是你盡撤粵東、粵北屏藩,我早就到廣東來了,何必明知故問?


    “這個,很好!”蔣介石又問道,“損失大不大?”


    “五個兵團,基本上都還完整。”白崇禧是絕不肯在任何人麵前承認自己打了敗仗的。


    “這個,很好!”蔣介石點了點頭,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在室內踱了幾圈。然後回過頭來,十分激動地說道:


    “健生呐,我今天在這個屋子裏和你談話,心酸得直掉眼淚啊!”


    蔣介石從衣袋裏掏出一方白手絹,輕輕地擦了擦雙眼,捫了捫鼻子。白崇禧發現,蔣介石真的哭了。世人以為,蔣介石是個鐵石心腸的大獨裁者,是個見了棺材也不掉淚的人。其實,蔣介石痛哭流涕的場麵並不少見。東征時他的指揮部被林虎部隊包圍,他急得直掉眼淚。民國十五年,他趁蘇聯顧問鮑羅廷回國述職之機,悍然發動“三二○”事變,妄圖篡黨奪權。但他發現自己的力量還不足以控製全局時,趕忙退了下來,在鮑羅廷回到廣州的時候,他向這位蘇聯顧問談起事情的經過,痛心地流下了眼淚。蔣介石在大庭廣眾之前痛哭流涕,要數民國十七年夏天,在北平香山碧雲寺祭奠孫中山總理的那次最為著名。北伐大功告成,各集團軍總司令、總指揮齊集北平香山碧雲寺,舉行功成告廟典禮。瞻仰孫總理遺容時,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一看見那口棺材,便撲上去撫棺慟哭。當時有人便罵了起來:“瞧他哭得那傷心模樣,才顯出他是嫡係呢,我們都是庶出,叫他哭吧!”蔣介石果然哭得更是厲害,如喪考妣,他是走在隊伍前邊的第一人,後邊許多人隻得等在那裏,更不耐煩了。馮玉祥覺得這樣哭下去不是辦法,便勸蔣不要再哭了。誰知馮愈勸,蔣愈哭得厲害,一發而不可止。後邊的人又罵了起來:“叫他一個人留在這裏哭上三天三夜吧,我們走了!”蔣介石這才止住了哭聲。因此,白崇禧對蔣介石的這一套,也見得多了,但他卻沒料到,今天蔣介石為何要當著他的麵抹眼淚。


    蔣介石與李宗仁、白崇禧在抗戰勝利前夕合影於漢中


    “曆史證明,要扭轉乾坤,複興黨國,沒有蔣中正與白健生兩個人的真誠合作是不行的!”蔣介石又用那白手絹擦了擦眼睛,捫了捫鼻子,那一口寧波腔都有些變調了。


    “民國十六年,我們兩人精誠團結,所以能完成北伐,統一全國。嗣後不幸為奸人挑撥、離間,以致同室操戈!”蔣介石又踱了幾步,大約是想讓白崇禧好好消化消化他這幾句話,“但後來盧溝橋事起,我兩人又複衷心合作,終把倭寇打敗,收複國土,建立不世之功!”


    蔣介石接著把他上麵的兩段話總結一下:“隻有我們兩人的精誠團結,才能建國和救國,這便是從民國十六年以來一再被證明了的曆史!”


    白崇禧的心衝動了一下,蔣介石講的全是事實。他相信,蔣的這些話將來必然會被史家寫進曆史教科書裏去,一代一代地傳之子孫:孫中山開國,蔣中正和白崇禧建國、救國和複國。他的思緒,又回到了北伐戰爭的風雲年代。高安城外古廟裏求簽,南昌城下的混戰,他率軍掃蕩浙江進占上海,“四一二清黨”,龍潭血戰,收複兩湖,直搗平、津。民國二十六年,“盧溝橋事變”發生,蔣介石派專機到桂林迎接白崇禧進京,共商抗戰救國之大計。抗戰八年,蔣、白雖然不到親密無間的程度,但他們的合作還是好的,至今仍然留給白崇禧一些美好的記憶。


    “今共黨雖極為猖狂,國勢雖極為險惡,但這並不可怕。隻要我們兩人能一心一德,徹底合作,就一定可以完成戡亂救國的任務!”蔣介石踱到白崇禧麵前,那雙有些濕潤的眼睛,殷切地看著白崇禧。白崇禧的心在急促地跳動著,他感到二十三年前,蔣介石在這裏邀他出任北伐軍副總參謀長和抗戰時請他進京擔任大本營副參謀總長,那眼神都是和現在一樣的。他相信蔣講的這些話都是出於誠意——在國難當頭、黨國存亡的關鍵時刻,任何人都不可能代替蔣介石和白崇禧合作力挽狂瀾的作用。


    “德鄰是不行的,不能再讓他搞下去了!”蔣介石說完便坐到白崇禧旁邊的沙發上,接著大言不慚地說道,“中央已決定將國府遷往重慶,本黨絕大多數同誌要我複任總統,以利戡亂救國。這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如複任總統,擬請你組閣,由你任行政院長兼國防部長。把我胡宗南、宋希濂的部隊全部交給你指揮,我們可以胡宗南部防衛陝南、川北,憑險固守,宋希濂部防衛鄂西、川東,屏藩重慶;你的華中部隊則撤向桂西北,扼守黔東、湘西。這樣,我們便能以四川為根據地,以雲南、貴州為大後方和國際通路,爭取美國援助。”


    白崇禧的心越跳越快,他終於徹底明白了蔣介石召他來此談話的全部目的。蔣介石已經成功地拆散了李宗仁倡導的兩廣聯盟、反共反蔣、爭取美援的計劃。現在,又要下手拆散李宗仁和白崇禧之間幾十年來所建立的特殊關係了。拆散兩廣聯盟,拆散李、白合作,李宗仁便無以存身,國民黨內的反蔣勢力必將徹底被摧毀,李宗仁倒了,他白崇禧能單獨存在嗎?誠然,這大半年來,他對李宗仁是越來越不滿了。他全力以赴把李擁上代總統的寶座,可自己並未因此加官晉爵,為了統一指揮兩廣的防務,他曾向李宗仁提出兼任國防部長,


    但李宗仁毫無辦法,硬是讓閻老西以行政院長兼任了國防部長。李宗仁當代總統,徒擁虛名,沒有實權,一切軍政大權被蔣介石死死抓著,白崇禧跟著李宗仁已經沒有施展才幹的可能了。現在,蔣介石既有意讓他組閣,由他指揮全軍,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啊!但是,他不能做對不起李宗仁的事……


    “健生,你的意見呢?”蔣介石把身子往白崇禧身旁挪了挪,那一雙深陷的眼睛緊盯著白崇禧。


    白崇禧一抬頭,目光正好與蔣介石的目光相遇,他覺得蔣介石的眼睛裏似乎藏著一種令他可怖的東西。他當過蔣介石的參謀長多年,深知蔣的為人,他曾兩次直接把蔣逼下台去,蔣對他之恨,恐怕不會亞於對發動“西安事變”的張學良、楊虎城,一旦蔣把李宗仁搞倒,他白崇禧倒黴的日子也許就會跟著到來。他不能跟蔣介石走,他死也要和李宗仁抱在一起!


    蔣介石見白崇禧沉默不語,喟然長歎一聲:“人說你是諸葛亮,現在為何這般不明智呀!”


    蔣介石站起身來,又踱了幾步,一邊走,一邊說道:“北伐時,我用你為參謀總長,無論黨內或軍內,都是一片反對之聲。我曾以包拯的那句名言答之:‘常格不破,大才難得。’我時常想,如果當年劉備用孫乾掛帥領兵,曆史恐怕就是另一種寫法了!”


    白崇禧仍沉默不語。蔣介石又踱過來,慷慨激昂地說道:“國家已到了這般地步,難道你還不明白嗎!現在對於我們兩人來說,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一生中的最後一次。你不幹,我也不幹!現在還剩下滇、桂、川、黔四省完整的地盤和一百餘萬軍隊,幹脆都給共產黨吞了吧!我蔣中正是黨國曆史上的罪人,你白健生也是罪人,因為在這挽救黨國的最後一次機會中,你不願意跟我合作!”


    世界上最了解白崇禧的人,第一個恐怕要算蔣介石了,他的這些話像醇香的美酒,直灌得白崇禧筋酥骨軟,神誌飄然。隻要能阻扼共產黨的勝利進軍,使國民黨能保住哪怕是江南半壁或西南一隅,即使最後隻有海南島、台灣這樣的彈丸之地立足,他也寧願赴湯蹈火,與蔣介石捐棄前嫌!


    “介公!介公!請不要再說了,我白崇禧一生隻有兩個長官呀,一個是介公,一個是德公啊!”白崇禧用顫抖的聲音說著,此時如果蔣介石要他上絞架,他也會把脖子慷慨地伸過去的。


    李宗仁和白崇禧默默地坐著,相對無言,一屋子的香煙味使人感到窒息。蔣介石是在黃埔秘密召見白崇禧的,李宗仁事前根本不知道。但是,白崇禧認為這樣的事他不能瞞著李宗仁,因此,他從黃埔一回來,便到李的住所,把蔣召見他的談話內容全部向李說了。李宗仁先是大吃一驚,繼而不動聲色地問白崇禧:


    “依你看,老蔣的這些話可信嗎?”


    “蔣先生這次倒很誠懇!”白崇禧鄭重其事地答道。


    李宗仁心頭猛地一震,差點暈倒過去。蔣介石不僅拆散了粵桂聯盟,而且正在拆散李、白之間幾十年的合作關係。完了,一切都完了,廣州是國民黨的發祥之地,看來也是它最後的敗落之地。他自那日以國家元首的資格把蔣介石教訓了一頓之後,已發誓再不與蔣見麵,他和蔣介石已形成事實上的決裂。現在,眼看又要和幾十年患難與共的白崇禧分手了,他滿懷痛苦和絕望之情,像一個憤世嫉俗的自殺者,站在一艘正在沉沒的船上,一邊使勁跺著腳,一邊大聲咒罵著:“快沉吧!快沉吧!大家都淹死,誰也不要活!”


    “健生,怎麽樣?你手上還有槍杆子哩!”李宗仁搓碎一隻香煙頭,試探性地詢問白崇禧,想摸一摸他今後的動向。


    白崇禧沉吟不語,他不知如何回答李宗仁這句話,他正在醞釀蔣介石複職,李宗仁回任副總統的方案,毫無疑問,他是要往蔣介石那邊靠了,但他仍在表演走“鋼絲”,並不打算與李宗仁決裂。他是個重感情的人,與李宗仁相依為命幾十年,他願與李一輩子保持私人間的那一層友誼,他不能欺騙這位團體中的大哥。白崇禧想了想,勉強地說道:


    “德公,將來如有必要,去台灣怎樣?”


    沒想到李宗仁聽了這句話,竟勃然變色,他一拳打在茶幾上,大吼一聲:


    “王八蛋才去台灣!”


    白崇禧與李宗仁相交幾十年,李一直非常尊重白,沒料到現在一句話竟把李宗仁激怒得口不擇言。白崇禧呆呆地看著李宗仁那憤怒至極的臉色和粗急的呼吸狀,酸甜苦辣,悲哀惶悚,一齊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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