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書獻給那些孜孜不倦的勞作之人,他們不限於紙上談兵,而是創造出了“真材實料”的王國——獻給那些沙漠地生態學家,不管他們人在何方,勞作於哪個年代。謹此,謙卑且景仰地奉上這本預言之作。


    凡事起始之時,必細斟細酌,以保平衡之道準確無誤。貝尼·傑瑟裏特的每位姐妹都深知這一箴言戒律。既如此,如果你即將開始研究穆阿迪布的一生,請注意,你首先應正確地將他置於他所在的那個時代:他出生於帕迪沙皇帝沙達姆四世在位的第57年。此外,特別需要注意的是,你應正確地找到穆阿迪布活躍的地盤:厄拉科斯星。雖然他生於卡拉丹,且十五歲之前一直生活在那裏,但千萬不要被這事蒙蔽。厄拉科斯,這個人稱沙丘的星球,才是他永遠的舞台。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記》


    這是他們啟程前往厄拉科斯前的那周。忙碌的來回奔忙已經發展到最後的白熱化階段,變得瘋狂得幾近難以忍受,就在此時,一位幹癟的老太婆來到此地,前來探訪小男孩保羅的母親。


    這是一個暖意洋洋的夜晚。卡拉丹城堡,這座伺候了二十六代厄崔迪家族的古老岩石建築,已經有涼颼颼的水汽冒出,預示著一切將風雲突變。


    那老太婆被請進側門,走過一條拱形走廊,當路過保羅的房間時,她有幸在那裏駐足片刻,偷偷瞧瞧躺在床上的孩子。


    地板旁掛著一盞浮空燈,在晦暗的光線下,那名假寐著的男孩看到屋門口,他母親身前一步的地方立著一個龐大的女人身影。老太婆就像個巫婆的影子——頭發如同纏結的蛛網,圓圓的麵容隱沒在兜帽一片漆黑的陰影中,一雙眼睛仿若閃閃發光的寶石。


    “傑西卡,依他的歲數看,是不是長得小了點?”老太婆問。她說話時帶著氣喘和鼻音,就像一把走調了的巴厘琴。


    保羅的母親以低沉的聲調柔聲作答:“尊駕,厄崔迪人發育較晚,此事眾所周知。”


    “我聽說過,聽說過,”老太婆繼續氣喘,“可他畢竟已經十五歲了。”


    “是的,尊駕。”


    “他沒睡著,在偷聽我們說話呢,”老太婆說,“狡猾的小搗蛋。”她吃吃地笑起來,“但皇族成員需要狡猾。而且,如果他是真正的魁薩茨·哈德拉克……啊……”


    保羅躺在床鋪的陰影中,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老太婆那兩顆明亮如鷹眼的眼珠緊緊盯著他,此刻竟似乎在慢慢變大,非常耀眼。


    “好好睡吧,狡猾的小搗蛋,”老太婆說,“明天,你就得全神貫注地應付我的戈姆刺了。”


    說完,她便推著他的母親出了門,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保羅躺在那兒,心裏不禁琢磨:戈姆刺是什麽玩意兒?


    在這巨變時刻發生的所有混亂中,這老太婆的出現是保羅見過的最奇怪的事。


    尊駕。


    而她竟然直接管母親叫傑西卡,語氣就像在使喚一名普普通通的侍女,根本不把她現在的身份放在眼裏——一名貝尼·傑瑟裏特女士,同時也是公爵的愛妾,還是公爵繼承人的母親。


    戈姆刺是不是厄拉科斯星的什麽東西,在我們去那兒之前,我必須得知道?他心裏琢磨著。


    他張口默念著老太婆提到的幾個古怪詞匯:戈姆刺……魁薩茨·哈德拉克。


    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和卡拉丹相比,厄拉科斯這個星球是如此的不同,以至於保羅的腦子被那些新知識搞得暈乎乎的。厄拉科斯——沙丘——沙漠星球。


    杜菲·哈瓦特,他父親的刺殺大師,曾做過解釋:哈克南人,他們的宿敵,在厄拉科斯待了八年,他們和宇聯商會公司簽訂了合同,以準領地的形式據有這顆星球,並開采厄拉科斯的抗衰香料:美琅脂。現在,哈克南人即將離開厄拉科斯,厄崔迪家族將取而代之,而且是以全領地的形式。從表麵上看,這是雷托公爵的勝利,然而哈瓦特卻告訴他,這種局麵隱含著致命的危險,因為雷托公爵在蘭茲拉德聯合會的各大家族中頗孚眾望。


    “受歡迎的人會招致當權者的猜忌。”哈瓦特說。


    厄拉科斯——沙丘——沙漠星球。


    保羅睡著了,夢中來到了一座厄拉科斯洞穴,身邊是一群沉默的人,他們在球形燈暗淡的光線下走動。那地方一派肅穆,像是一座大教堂,他還聽到一種微弱的響聲……水滴的滴答聲。即使還在夢中,保羅也知道自己醒後會記著這個夢。他總能記住那些具有預示意義的夢。


    夢境慢慢消失。


    保羅醒了過來,發現自己還在溫暖的床上,他開始思考……思考。卡拉丹城堡的這片天地裏,沒有與他年齡相仿的玩伴,或許無需領受辭別的悲傷。他的老師嶽醫生曾向他微微透露:在厄拉科斯,佛斐魯謝階級製度並沒有得到嚴格維護。那個星球上的人們居住在沙漠邊緣,沒有蓋德或霸撒統治著他們。這些自稱沙漠意誌的人,就是弗雷曼人,帝國的人口普查都得不到他們的數據。


    厄拉科斯——沙丘——沙漠星球。


    保羅意識到自己的緊張感,於是決定練一練母親教授的身意課程。三次快速呼吸觸發反應:他墜入了一種遊離的意識狀態……集中意念……擴張動脈血管……摒除一切雜念……隻餘下自己選擇的那部分意識……血液變得充實,迅速流向負荷過重的區域……單憑本能並不能使人獲得食物、安全、自由……獸類意識無論怎麽延伸都無法超越特定的時刻,也不會讓它產生獵物可能會滅絕的念頭……獸類破壞,但不生產……獸類的快感始終接近感官層次,達不到感性的層麵……人類需要一個背景網,通過該網可以看清自己的宇宙……有選擇地控製意念,這便會架構起你的網……依照細胞需求發出的最深層次意識,神經血液有規律地流動,肉體也隨之保持完整……天地萬物、生靈、人類都非永恒……為了川流不息的永恒奮爭……


    保羅維持著遊離的意識狀態,課程也一遍遍地輾轉反複。


    當黃色的晨光灑進窗台時,保羅閉著眼睛就能感覺到。他睜開眼,城堡的喧囂奔忙重新入耳,臥室天花板上那熟悉的紋飾橫梁也進入了眼簾。


    廊門開啟,保羅的母親朝門內張望。她的頭發深暗似青銅,發頂紮著一條黑色絲帶,那張鵝蛋臉上不帶任何表情,綠色的雙眸閃爍著嚴肅的光芒。


    “你醒了,”她說,“睡得可好?”


    “很好。”


    保羅審視著母親高挑的身材,她正從衣櫥架子上為他選衣服。從她的肩部動作中,保羅覺察出她有一絲緊張,其他人或許會遺漏這蛛絲馬跡,但他卻從母親那兒得到了貝尼·傑瑟裏特專有的訓練……明察秋毫。母親轉過身,手裏拎著一件半正式的外套,衣服胸前口袋的上方印著代表厄崔迪的紅色鷹飾。


    “快點,穿好衣服,”她說,“聖母正等著呢。”


    “我在夢裏見過她一次,”保羅說,“她是誰?”


    “她是我在貝尼·傑瑟裏特學校的老師,現在是皇帝的真言師。那個,保羅……”她吞吞吐吐道,“你必須把你做的夢告訴她。”


    “我會的。我們得到厄拉科斯,就是因為她嗎?”


    “我們沒有得到厄拉科斯。”傑西卡撣去一條褲子上的灰塵,把它和那件外套一起掛在保羅床鋪旁的衣架上,“別讓聖母久等。”


    保羅坐起身,抱著雙膝。“什麽是戈姆刺?”


    母親對他的訓練再一次起了作用,她那難以覺察的猶豫暴露在他眼前,讓他覺得她的惴惴不安其實是恐懼。


    傑西卡穿過房間,走到窗戶旁,甩手拉開窗簾,目光越過河畔的果園,望向對麵的首尾山。“你馬上就會知道……什麽是戈姆刺。”她說。


    這回他真切地聽出了母親聲音中的恐懼,心裏不禁琢磨到底是怎麽回事。


    傑西卡仍背對著保羅,繼續道:“聖母正在我的晨起室裏等著,請快點。”


    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坐在一把置有綴錦的椅子上,望著保羅母子走近。透過房間兩側的窗戶,可俯瞰大河蜿蜒的南部彎段,以及厄崔迪家族的綠色田園,但聖母無心欣賞這些景色。今天早晨,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年邁體弱,還有點焦躁。她覺得這是太空旅行造的孽,都是那討厭的宇航公會和他們那偷偷摸摸的行事方式造成的。但現在有一項使命,需要一位眼光遠大的貝尼·傑瑟裏特親自過問。即便是帕迪沙皇帝的真言師,也不能逃避這神職的召喚。


    這個傑西卡真是該死!聖母心中暗罵。要是她遵命行事,為我們生個女孩,就不會搞出這樣的麻煩!


    傑西卡在離座椅三步開外處停下腳步,左手沿著裙邊輕輕一拂,屈膝行了個禮。保羅則短促地躬了下腰——按舞蹈師教的,當“對受禮方的身份地位表示懷疑”時,可行以此禮。


    保羅問安的細微差異沒有逃過聖母的眼睛。她開口道:“傑西卡,他是個謹慎的小家夥。”


    傑西卡把手放到保羅的肩上,緊緊攥著。隻一下心跳的工夫,就有恐懼的意味從她的掌心傳出。片刻之後,她按捺住自己的情緒。“尊駕,我們就是這樣教他的。”


    她在害怕什麽?保羅暗自思忖。


    那老嫗眼睛一眨,就將保羅看了個透:一張鵝蛋臉和傑西卡頗像,但骨架甚是強健……烏黑的頭發出自公爵,而那眉線來自無名的外祖父,還有那頤指氣使的小鼻子。眼睛是綠色的,目光如炬,像老公爵——他那已故的祖父。


    現在,終於有男人來欣賞欣賞這出壯麗表演的力量了,哪怕是透過死亡。聖母不禁暗想。


    “教是一回事,”她說,“先天的資質卻是另一回事。等著瞧吧。”老嫗的眼睛向傑西卡射出一道嚴厲的光芒,“你可以出去了。聽我的命令,好好在外寧息冥想。”


    傑西卡把手從保羅肩上放下。“尊駕,我……”


    “傑西卡。你知道這事必須完成。”


    保羅抬頭看著母親,不明白她們在說什麽。


    傑西卡站直身子。“是的……當然。”


    保羅扭頭望著聖母。出於禮貌,以及他母親對這老太婆顯而易見的敬畏感,都讓保羅認為需小心行事。但他又感覺到母親身上表現出的恐懼,這使他心生慍怒。


    “保羅……”傑西卡深深吸了一口氣,“……你要接受的這次測試……對我很重要。”


    “測試?”保羅仰頭望著母親。


    “莫要忘了,你是公爵之子。”傑西卡說。她迅速轉過身,裙子刷刷擺動,大步流星朝門外走去。門在她身後死死地關上了。


    保羅轉臉對著老婦人,按下心中的怒氣。“竟然有人把傑西卡夫人當侍女一樣打發走嗎?”


    一抹微笑從老嫗布滿皺紋的嘴角閃過。“小家夥,傑西卡夫人在學校時,當了我十四年的侍女。”她點點頭,“還幹得相當不錯。現在,你給我過來!”


    這命令像一記猛鞭突然抽向保羅,他還沒細想,就已身不由己地遵命行事。她在對我使用音言,保羅暗想。他依著聖母的手勢停下腳步,站到她身旁。


    “看見這東西了嗎?”她從長袍的衣褶中取出一個約十五厘米見方的綠色金屬方塊。她擰了擰,保羅便看見方塊的一麵打開了……黑黝黝的,令人感到莫名的恐懼。沒有光線可以射進那黑色的開口中。


    “把你的右手放進盒子。”她說。


    恐懼襲過保羅全身。他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但老嫗說道:“你就是這樣聽你母親話的?”


    他抬頭望著那鷹眼般明亮的眼睛。


    保羅感受到一種難以抗拒的驅迫之力,他慢慢將手伸進盒子。當整隻手被黑暗吞沒時,他先是感到了一絲寒意,繼而覺得手指似乎碰到了光滑的金屬,有一種刺痛感,仿佛手已失去了知覺。


    老嫗的臉上畫滿了掠食動物般的表情。她提起原在盒子邊的右手,擱近保羅的脖子。保羅看見了閃光的金屬物體,於是轉頭去看個究竟。


    “別動!”她厲聲道。


    又在使用音言!他把目光轉回她的臉上。


    “我用戈姆刺指著你的脖子,”她說,“戈姆刺,最霸道的武器。是一根針,針尖蘸有一滴毒液。啊哈!別想溜,否則就讓你嚐嚐毒的厲害。”


    保羅口幹舌燥,但還是想吞口唾沫。他不敢移開目光,隻得緊緊盯著那滿麵皺紋的老臉,閃閃發光的眼睛,還有那蒼白的牙齦,一口一說話就會閃光的銀色金屬牙。


    “公爵之子必定了解毒物吧,”她說,“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時髦玩意兒,對不對?麝香毒,可以投入你的飲料。奧瑪斯,混入食物。有速效的,有緩效的,還有不快不慢的。我用的是一種你從沒見過的:戈姆刺。它隻毒殺動物。”


    自尊勝過了恐懼。“你竟敢口出狂言,說公爵之子是動物?”他質問道。


    “打個比方吧,我隻是說你可能是人類。”她說,“別動!我可警告你,別想溜。雖然我老了,但如果你想逃,我這隻手還是能馬上將針紮進你的脖子。”


    “你是誰?”保羅低聲問道,“你是怎麽騙過我的母親,把我一個人丟在你這裏的?你是哈克南的人?”


    “哈克南?上帝保佑,才不!現在,給我閉上嘴。”一根幹枯的手指碰到了保羅的脖子,他極力控製不由自主想要跳開的本能。


    “很好,”她說,“你已經通過了第一項測試。接下來,是這樣的:如果你把手從盒子裏抽出來,那就死定了。隻有這一條規則。把手放在盒子裏,就能活。抽出來,就是死。”


    保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止住顫抖。“如果我大聲呼叫,侍衛馬上就會出現,你必死無疑。”


    “你母親守在門口,侍衛進不來。相信我。你母親挺過了這項測試,現在輪到你了。你應該感到榮幸,我們很少對男孩做這種測試。”


    好奇心將保羅的恐懼減少到了可以掌控的地步。從老嫗的聲音中,保羅聽出她說的是真話,這一點無可否認。如果她母親真的守在了門外……如果這真是一次測試……不管那是什麽,保羅知道自己已深陷其中,脖子上的那隻手,那戈姆刺已完全控製住了他。他記起母親在貝尼·傑瑟裏特典禮中教給他的應對恐懼的心法口訣。


    我絕不能恐懼。恐懼是思維殺手。恐懼是帶來徹底毀滅的小小死神。我將正視恐懼,任它通過我的軀體。當恐懼逝去,我會打開心眼,看清它的軌跡。恐懼所過之處,不留一物,唯我獨存。


    保羅感到自己恢複了平靜,他說道:“來吧,老太婆。”


    “老太婆!”她厲聲叫道,“你很勇敢,這一點無可否認。嗯,等著瞧吧,先生。”她彎腰湊近保羅,將嗓音壓低到近乎耳語。“你在盒子裏的那隻手會感到疼痛。劇痛!如果你敢抽出手,我的戈姆刺會馬上紮進你的脖子——你會死得痛快利落,就像劊子手揮下的斧子。抽出手,戈姆刺就會要了你的命,懂嗎?”


    “盒子裏是什麽?”


    “疼痛。”


    保羅感到那隻手的刺痛在加劇,他咬緊雙唇。這怎麽可能是測試?他想。刺痛變成了瘙癢。


    老嫗繼續道:“你有沒有聽過動物為了逃脫陷阱而咬斷一條腿的事?這是一種獸類的伎倆。但人類會留在陷阱裏,忍痛裝死,以便伺機殺掉設置陷阱的人,解除對同類的威脅。”


    瘙癢變成了一種極其細微的灼痛。“你為什麽要對我做這些?”保羅問道。


    “為了確定你是不是人。給我安靜!”


    右手的灼痛感不斷加劇,保羅的左手握成了拳頭。痛感一點點增強:火熱,灼熱……熾熱。左手的指甲已經深深紮進了掌心。他試著彎曲右手的手指,可是卻完全動彈不得。


    “好燙。”保羅輕聲說。


    “住口!”


    一陣陣的痛楚傳到了他的手臂。額頭滲出了一粒粒汗珠。腦中的每一根神經都在呐喊,請求他把手抽離這個火坑……可是……戈姆刺。保羅不敢轉頭,但他試著用眼角去瞥脖子旁的那根可怕的毒針。他發覺自己正喘著粗氣,於是想緩和呼吸,卻做不到。


    痛!


    他的世界變成了一片空白,隻剩那隻沉浸在劇痛中的手。那張盯著他的老臉漸漸遠去。


    他的雙唇幹燥異常,難以分開。


    燙!燙!


    他覺得自己能感到那隻手的皮膚正被燒黑,蜷曲,肌肉被烤酥,一塊塊地脫落,最後隻剩下焦黑的骨頭。


    消失了!


    仿佛關上了某個開關,疼痛消失了。


    保羅感到自己的右臂在顫抖,渾身被汗水浸透。


    “夠了。”老婦人自言自語道,“庫爾瓦哈!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女孩能堅持到這種程度。我本以為你一定通不過的。”她向後一靠,將戈姆刺從他脖子旁撤走,“把你的手從盒子裏拿出來吧,年輕人,好好看看它。”


    保羅強壓住因疼痛而產生的顫抖,盯著那幽暗的空洞,那隻手像是已經不聽使喚,還是自顧自地留在那黑暗中。那痛楚記憶猶新,讓他動彈不得。理智告訴他,從盒子裏拿出來的將是一截焦黑的斷肢。


    “快點!”老太婆厲聲叱道。


    保羅猛地將手從盒子裏抽出,驚訝地盯著它。竟然毫發無傷。皮肉上沒有一點跡象,表明那裏曾遭受過劇痛。他舉起手來轉了轉,彎彎手指。


    “誘導神經所致的疼痛,”她說,“不可能損傷真正的人。道理很簡單,但還是有很多人想花大價錢買下這個盒子的秘密。”她把盒子放回到袍子的衣褶中。


    “可的確很疼……”保羅說。


    “疼痛,”老太婆嗤之以鼻,“真正的人可以淩駕體內的任何神經。”


    保羅感受到左手也隱隱作痛,他鬆開握緊的手指,看到掌心上已被指甲戳出了四個血印。他放下手,看著那老嫗,說道:“你對我母親也這麽幹過嗎?”


    “有沒有用篩網篩過沙?”她問。


    這個不切正題的問題讓保羅猛地一怔,然後他有了深層次的覺悟:篩網濾沙。他點點頭。


    “我們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正是通過篩選人群以找到真正的人。”


    保羅舉起右手,剛才的疼痛依舊記憶猶新。“這就是篩選所用的方法——疼痛?”


    “小家夥,在你經受劇痛時,我仔細觀察你。疼痛隻不過是測試的核心。你母親和你談過我們的觀察方式。我能看到她的教導在你身上留下的效果。我們的測試就是危機和觀察。”


    保羅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了堅定之意,他說道:“你說的是真話!”


    老嫗盯著保羅。他感覺到我說的是真話!他會是真命之子嗎?他真的是真命之子嗎?但她馬上平息了自己的激動之情,並提醒自己:“希望會蒙蔽雙眼。”


    “你知道如何辨別人們所說之話的真偽。”她說。


    “我知道。”


    反複的考驗證明了他擁有那種能力,從他的聲音中,她聽出了和諧之意。“也許你就是魁薩茨·哈德拉克。坐下,小兄弟,坐到我腳邊。”


    “我寧願站著。”


    “你母親也曾坐在我的腳邊。”


    “我不是我母親。”


    “你不太喜歡我們,嗯?”她扭頭看向房門,大聲叫道,“傑西卡!”


    門應聲而開,傑西卡站在門口,冷眼向屋裏看來。當她看到保羅時,冰冷之意瞬間融化,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傑西卡,你現在還恨我嗎?”老太婆問。


    “我對你又愛又恨,”傑西卡答道,“恨——來自我永遠難忘的痛。而愛——來自……”


    “說出基本事實就夠了,”老太婆說,不過聲音卻很輕柔,“你可以進來了,但別說話。把門關上,注意別讓人打擾我們。”


    傑西卡走進屋裏,關上門,背靠在那裏站著。我兒子活著,她想。我兒子活著,他是……人類。我知道他是……但是……他活著。現在,我可以繼續活下去了。她感覺背後倚靠的門非常堅固且真切。屋裏的一切蜂擁而來,壓迫著她的感官。


    我的兒子活著。


    保羅看著母親。她說的也是真話。他很想一個人離開,將這次經曆好生思考一番,但他知道,隻有老太婆讓他走他才能走。對他來說,這老人具有一種力量。她們說的都是真話。他母親也經曆過這樣的測試,這其中必有什麽可怕的目的……那痛苦和恐懼真是可怕。他明白為何說這是可怕的目的,因為他們不顧一切地去做這件事,並認為這是極有必要的。保羅覺得自己也被這可怕的目的玷汙了,即使他還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麽。


    “總有一天,小家夥,”老婦人說,“你也會像你母親一樣站在門外。這需要十足的勇氣。”


    保羅低頭看看自己那隻剛剛經受疼痛煎熬的手,繼而抬頭看著聖母。她的聲音中蘊含著某種異乎尋常的東西,不同於他以往經曆過的任何聲音。她念出的詞語都帶著某種光輝,裏麵暗藏玄機。他覺得不管自己向她提什麽問題,所得到的答案都會令他超脫出平凡的肉體世界,進入一個更廣闊的領域。


    “你為什麽要測試辨別人的真偽?”保羅問。


    “為了使你自由。”


    “自由?”


    “很久以前,人們想要獲得自由,便將思考的事交給機器去幹。然而這隻會導致其他人憑借機器奴役他們。”


    “汝等不得創造像人一樣思維的機器。”保羅引述了一句話。


    “這是芭特勒聖戰和《奧蘭治天主聖經》裏的原話,”她說,“但《奧天聖經》其實應該這麽說:‘汝等不得造出機器,假冒人的思維。’你有沒有研究過門泰特人?”


    “我跟著杜菲·哈瓦特一起學習。”


    “芭特勒聖戰,這場大騷亂奪去了人類的一根拐杖,”她說,“這迫使人類的思維進一步成長。於是人們創立了學校,以訓練人的才能。”


    “貝尼·傑瑟裏特學校?”


    老太婆點點頭。“那種古老的學校隻有兩所幸存於世:貝尼·傑瑟裏特和宇航公會。在我們看來,公會側重的差不多是純數學。而貝尼·傑瑟裏特發揮著另一種作用。”


    “政治。”保羅說。


    “庫爾瓦哈!”老太婆歎道。她嚴厲地掃了傑西卡一眼。


    “我並沒告訴過他,尊駕。”傑西卡說。


    聖母重新把注意力轉到保羅身上。“你隻用幾條線索就作出了這樣的判斷。”她說,“沒錯,就是政治。一開始掌管貝尼·傑瑟裏特學校的那些人,認為有必要維持人類事務的延續性。他們注意到,從傳宗接代的目的來看,如果不將真人群體和凡人群體區分開來,那麽這種延續性就無從談起。”


    保羅突然覺得老太婆的話失去了那種特有的犀利鋒芒。他感到了一種衝突,一些違背了被他母親稱為“辨真本能”的東西。倒也不是說聖母在對他撒謊,她顯然相信自己說的話。是其中更深層次的東西,某種與他那可怕目的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東西。


    他說:“但我母親告訴我,許多貝尼·傑瑟裏特姐妹都不知道他們的祖先。”


    “基因譜係存放在我們的檔案裏,”她說,“你母親也知道,她要麽是貝尼·傑瑟裏特的後代,要麽她本身的血統是可接受的。”


    “那她為什麽不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


    “有的可以知道……但許多人不行。比如說,我們可能會希望她與某位近親相交配,以建立某種遺傳特征的優勢。有許多理由。”


    保羅再一次感到她所說的話違背了真相。他說:“你們自己擔著很大的風險。”


    聖母盯著保羅,心想:他話裏頭是不是含著批評?“我們肩負著重任。”她說。


    保羅感覺自己已經擺脫了測試的打擊,且越來越清醒。他向聖母拋去一個打量的眼光。“你說我可能是……魁薩茨·哈德拉克。那是什麽?一個人類戈姆刺嗎?”


    “保羅,”傑西卡說,“不準用這種語氣對……”


    “我能應付,傑西卡。”老嫗說,“那麽,小家夥,你知道真言師之藥嗎?”


    “你們服用這種藥,以提高辨別真偽的能力,”保羅答道,“母親告訴過我。”


    “你見過辨真靈態嗎?”


    他搖搖頭。“沒有。”


    “這種藥很危險,”她說,“但它會賜予人洞察之力。當真言師的能力受到這種藥的激發,她可以查看自己過往的許多記憶——她肉身的記憶。我們透視過去的方方麵麵……但唯有女性的那麵。”她的聲音蒙上了一層傷感,“然而,有一處地方,沒有任何真言師可以看到。我們受其排斥,感到恐懼。根據傳說所言,某一天會有一個男人降臨在世,通過藥物賜予的能力,發現自己的心靈之眼,他將看到我們看不到的地方——不僅有女性的過去,還有男性的。”


    “你們的魁薩茨·哈德拉克?”


    “對,魁薩茨·哈德拉克,這個人可以隨時進入任何地方。無數男性試過這種藥……無數人,但沒有一個成功。”


    “他們試過之後都失敗了,沒有一人幸免?”


    “哦,不,”她搖搖頭,“他們試了,結果全死了。”


    想要了解穆阿迪布而不了解他的宿敵哈克南人,就像要明白真理而不懂得謬誤一樣。像是不懂得黑暗而去尋找光明,那是不可能的事。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記》


    這是一個立體星球儀,在黑影中半隱半現,一隻胖手轉著它,那隻手戴著光彩奪目的戒指。星球儀立在一隻多邊形的底座上,靠著一麵牆。屋子沒裝一扇窗戶,另三麵牆展示著一堆東拚西湊的彩色畫卷、電影圖集、磁帶和膠卷。在移動浮空場中掛著幾盞金光燈球,它們投下的光線照亮了屋子。


    在屋子中央,擺放著一張橢圓形書桌,桌麵由石化了的伊拉迦木製成,粉綠相間。桌旁環繞著一圈浮空椅,有兩把椅子上坐著人。其中一人很年輕,約有十六歲,一頭黑發,圓臉,目光陰沉;另一個是個又瘦又矮的男子,長著一張娘娘腔的臉。


    年輕人和那娘娘腔都盯著星球儀,半隱在黑影中的那人繼續轉著它。


    星球儀旁傳出一陣吃吃的笑聲,笑聲中蹦出一個低沉的嗓音:“看哪,彼得,有史以來最大的捕人陷阱,公爵正一頭往裏闖。這難道不是我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的傑作嗎?”


    “確實,男爵。”那娘娘腔答道,嗓音高亮,音色甜美。


    那胖手落到了星球儀上,止住了轉動。現在,屋子裏的眼睛都盯住了那不再轉動的表麵,隻要看上一眼,就能明白這種星球儀是專門為帝國的富有收藏家和星球統治者定做的,上麵蓋有帝國手工印章。經緯線用發絲般精細的鉑線製成,兩極鑲著完美無瑕的雲乳鑽石。


    那胖手在星球表麵緩慢移動,撫摸著每一處細節。“彼得,還有你,親愛的菲德—羅薩,現在請你們觀察一下,”那低沉的嗓音說道,“好好觀察,從北緯六十度到南緯七十度——看看這些精妙絕倫的波紋。它們的色彩,難道不使你們想起甜美的焦糖?並且完全看不到一絲藍色的影子,湖的藍,河的藍,海的藍。還有這可愛的極地——這麽小。誰能把這地方認錯?厄拉科斯!真是獨一無二。是為一場獨一無二的勝利打造的一個非凡舞台。”


    彼得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想想,男爵,帕迪沙皇帝相信他已經把你的香料星球給了公爵。多麽不幸啊。”


    “那是一個愚蠢的說法,”男爵嗓音低沉地說道,“你這麽說,是想把我的侄子——年輕的菲德—羅薩弄糊塗,這根本沒必要。”


    陰沉著臉的年輕人在椅子上動了動,撫平了黑色緊身連衣褲上的一條皺褶。他坐直身子,就在這時,從他身後傳來了一聲謹慎的敲門聲。


    彼得從椅子上起身,走到門邊,打開一條縫,接過一個圓柱形信息筒。他關上門,展開圓筒掃了一眼,接著蹦出兩聲吃吃的笑聲。


    “什麽事?”男爵問道。


    “男爵,那蠢貨給我們回複了!”


    “厄崔迪人什麽時候會拒絕一個表態的機會?”男爵問,“那麽,他怎麽說?”


    “男爵,他真是毫無教養,竟然直呼你的名字‘哈克南’——而不是‘親愛的閣下與表兄’,沒有頭銜,什麽尊稱都沒有。”


    “這名字不錯,”男爵吼道,他的聲音透露出一絲不耐煩,“親愛的雷托說什麽了?”


    “他說:‘拒絕你提出的會麵提議。我有時間對付你的陰謀詭計,此事眾所周知。’”


    “還有呢?”男爵問。


    “他說:‘血海深仇的解決方式在帝國內還有不少擁躉。’他的簽名是‘領有厄拉科斯的雷托公爵’。”彼得大笑起來,“領有厄拉科斯!哦,老天!他也真會給自己戴高帽!”


    “閉嘴,彼得。”男爵說。笑聲戛然而止,像是關上了一個開關。“血海深仇,是吧?”男爵問,“世仇,啊?他用了一個家喻戶曉的漂亮古語,知道我一定深明其義。”


    “你做出了和平的姿態,”彼得說,“過場已經走了。”


    “作為一名門泰特,你說得太多,彼得。”男爵說。他想:我必須盡快把他除掉,他快沒什麽用了。男爵的目光徑直射向他的門泰特殺手,他看見了大部分人第一眼就會注意到的特征:眼睛,陰暗的眼縫中透出的隻有藍色,沒有一點眼白。


    彼得咧嘴一笑,就像套著一張鬼臉麵具,露出兩隻黑洞洞的眼睛。“但是,我的男爵,從來沒有過如此美妙的複仇。這是一個天衣無縫的陰謀詭計:讓雷托用卡拉丹換取沙丘——且別無選擇,因為皇帝下了詔。你真是太滑稽了!”


    男爵冷冷地應道:“你的嘴真他媽賤,彼得!”


    “可我很高興,我的男爵。而你……卻有點嫉妒。”


    “彼得!”


    “啊哈,男爵!你沒有親自設計這個妙計,是不是有點後悔?”


    “總有一天我會讓人勒死你,彼得。”


    “這是必然的,男爵。終究會這樣!不過善行長存,不是嗎?”


    “你是不是嗑了維泰藥或塞繆塔,彼得?”


    “無所畏懼的真理嚇到男爵了。”彼得說。他的臉皺到了一起,像是一個滑稽的苦瓜臉麵具。“啊哈!可男爵你瞧,身為一名門泰特,我知道你什麽時候會派出處決者。隻要我有用,你就會留著


    我。過早行動是一種浪費,我現在還有很大的用武之地。我知道你從那可愛的沙丘星球學到了什麽東西——絕不浪費,對嗎,男爵?”


    男爵繼續盯著彼得。


    菲德—羅薩如坐針氈。這幫愛鬥嘴的蠢貨!他想,我的叔叔隻要一和他的門泰特談話,就免不了地要吵上一番。他們以為我除了聽他們爭吵外,就沒事可做了嗎?


    “菲德,”男爵說,“我告訴過你,讓你來就是要聽,要學。你在學嗎?”


    “是的,叔叔。”他的聲音小心謹慎,帶著奉承。


    “有時我對彼得很好奇,”男爵說,“我讓他痛苦,完全是出於必要,可他……我敢發誓,他從中得到了十足的樂趣。就我自己而言,我很同情可憐的雷托公爵,嶽醫生很快就會背叛他,厄崔迪家族將會末日臨頭。不過,雷托肯定會知道是誰在牽著那聽話的醫生的鼻子……但明白這一切,對他而言將是十分可怕的。”


    “那麽,你為什麽不讓醫生用雙刃刀悄悄捅進公爵的肋骨,一下就結果了他?”彼得問,“你說到同情,可……”


    “我要讓公爵知道,他是怎麽完蛋的,”男爵說,“我要讓其他家族知道這件事。這消息會使他們猶豫,也將為我贏得更大的行動空間。必要性是顯而易見的,但我並不一定非得喜歡它。”


    “更大的行動空間,”彼得嗤之以鼻,“皇帝的眼睛已經盯著你了,男爵。你太過膽大包天。總有一天,皇帝會派上一兩個軍團的薩多卡兵力,殺到傑第主星,到那時就是你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的末日了。”


    “你很想看到這樣的結果,是不是,彼得?”男爵問,“你會很高興地看到薩多卡軍團在我的城市裏燒殺掠奪,把這座城堡洗劫一空。你肯定會喜歡這樣的場麵。”


    “男爵,還需要問嗎?”彼得輕聲說。


    “你應該去做軍團的霸撒統領,”男爵說,“你對血腥和痛苦太感興趣。也許我對厄拉科斯戰利品的許諾太早了點。”


    彼得在屋子裏扭扭捏捏地走了五步奇怪的小碎步,最後在菲德—羅薩的身後停了下來。屋子裏突然彌漫起一股緊張的氣氛,年輕人抬起頭,愁眉不展地看著彼得。


    “別耍弄彼得的感情,男爵,”彼得說,“你答應給我傑西卡女士,你已經答應了。”


    “為什麽,彼得?”男爵問,“為了痛苦?”


    彼得瞪著他,一言不發。


    菲德—羅薩將自己坐著的浮空椅挪到一邊,他說:“叔叔,我非得待在這兒嗎?你說過你要……”


    “我親愛的菲德—羅薩有點不耐煩了,”男爵說,他在星球儀旁的暗影中動了動身子,“耐心點,菲德。”他又把注意力轉回到那位門泰特身上,“我親愛的彼得,那位小公爵,保羅怎麽樣了?”


    “我們的圈套會讓他落到你的手裏,男爵。”彼得輕聲低語。


    “我不是問你這個,”男爵說,“你記不記得,你曾說那個貝尼·傑瑟裏特巫婆會給公爵生一個女兒。你錯了,是不是,門泰特大人?”


    “我很少會出錯,男爵。”彼得說,他的聲音中第一次流露出恐懼的意味,“應該這麽說:我很少會出錯。你也知道,貝尼·傑瑟裏特生的孩子差不多都是女孩。就連皇帝的妃子也隻生女孩。”


    “叔叔,”菲德—羅薩說,“你說過這兒有重要事務讓我……”


    “聽聽我侄子的話,”公爵打斷道,“他渴望支配我的男爵領地,可他卻支配不了自己。”男爵在星球儀旁動了動,那是暗影中的一個黑影,“那麽好吧,菲德—羅薩·哈克南,我召你來此,是想教你一點智慧。你有沒有觀察我們這位門泰特好漢?你應該從這些交談中學到了不少東西。”


    “可是,叔叔……”


    “彼得,一個效率頗高的門泰特,你說呢,菲德?”


    “是的,但是……”


    “啊!你說了但是,的確,他消耗了太多的香料,就像吃糖。看看他的眼睛!他或許是從厄拉奇恩民工堆裏來的。雖然彼得很是高效,但他仍然過於情緒化,容易發怒。雖然彼得很是高效,但他還是會犯錯。”


    彼得壓著聲音,陰沉地說道:“男爵,你讓我來這兒,就是為了批評我的效率嗎?”


    “批評你的效率?你比誰都了解我,彼得。我隻是希望我的侄子懂得一個門泰特的弱點。”


    “你已在訓練替代我的人了嗎?”彼得問道。


    “替代你?為什麽,彼得?我去哪兒找一個像你這般狡猾歹毒的門泰特?”


    “在你發現我的那個地方,男爵。”


    “也許我該這麽做,”男爵沉思道,“你最近的確有點反複無常。還有你吃的香料!”


    “我的享樂太昂貴了,男爵?你已經看不慣了嗎?”


    “我親愛的彼得,你的享樂把你和我聯係在一起,我怎能反對呢?我隻希望我的侄子能觀察到你身上的這一點。”


    “那麽,你在拿我當展示品囉,”彼得說,“我要不要來段舞蹈?要不要向這位傑出的菲德—羅薩表演表演我的各項功能……”


    “正是,”男爵說,“我在拿你當展示品。現在,閉上嘴。”他朝菲德—羅薩掃了一眼,注意到他侄子豐滿突出的嘴唇,這是哈克南人的遺傳標誌,現在,那兩片嘴唇微微抿了一抿,流露出愉快的神色。“菲德,這是一個門泰特,它接受了專門的培養和訓練,以執行某些職責。然而,這個門泰特被納入了一具人類軀體中,這個事實不容忽視。這是一項嚴重的缺陷。我有時候會想,古代人使用思想機器,他們的想法或許是正確的。”


    “跟我比,那些隻是玩具而已,”彼得咆哮道,“就連你,男爵本人,也能勝過那些機器。”


    “也許吧,”男爵說,“啊,好吧……”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打了個嗝兒,“現在,彼得,為我的侄子簡略介紹一下這場針對厄崔迪家族的戰役的主要特點。勞您大駕,為我們顯顯你的門泰特本事。”


    “男爵,我早就警告過你,別把這麽重要的信息講給這樣年輕的人聽。據我觀察……”


    “這由我來決定,”男爵說,“我已經下令了,門泰特。顯顯你的本事。”


    “隨便你了。”彼得說。他站直身體,擺出一副奇怪的尊嚴樣——仿佛戴上了另外一副麵具,但這次卻把全身罩了進去。“不出幾個標準日,雷托公爵全家將乘一艘宇航公會的班機,前往厄拉科斯。公會將讓他們在厄拉奇恩城下機,而不是去我們的迦太格城。公爵的門泰特,杜菲·哈瓦特,將得出正確的判斷,厄拉奇恩更易防守。”


    “菲德,仔細聽,”男爵說,“注意其中的計中計。”


    菲德—羅薩點點頭,心想:這才像真格的,老魔頭終於讓我了解絕密事宜了,他肯定真想讓我做他的繼承人。


    “還存在幾種難料的可能,”彼得說,“我說厄崔迪家族將去厄拉科斯,然而,我們也不能忽略以下這種可能:公爵已與公會達成協議,他們會把他送到星係外的一個安全之地。曾經有一些家族處於類似的境地,結果都造了反,帶著家族的原子武器和屏蔽場護盾逃之夭夭,離帝國遠遠的。”


    “公爵這人自尊心很強,不可能這麽做。”男爵說。


    “這隻是一種可能,”彼得說,“然而,對我們來說,最終的結果都一樣。”


    “不,不一樣!”公爵怒吼,“我一定要他死,他的家族必須全部完蛋。”


    “這種可能性很高。”彼得說,“一個家族要造反,肯定會有作準備的跡象。公爵似乎沒有涉及任何此類事宜。”


    “那麽,”男爵歎息道,“繼續說吧,彼得。”


    “在厄拉奇恩,”彼得說,“公爵和他全家將暫居總督府邸,也就是芬倫伯爵夫婦的居所。”


    “走私徒使臣。”男爵吃吃笑道。


    “什麽的使臣?”菲德—羅薩問。


    “你叔叔開了個玩笑,”彼得說,“他把芬倫伯爵稱為走私徒使臣,是指皇帝對厄拉科斯星球的走私行動很感興趣。”


    菲德—羅薩轉過身,迷惑不解地盯著他的叔叔。“為什麽這麽說?”


    “別不開竅,菲德,”男爵厲聲道,“隻要公會仍然在帝國控製之外有效運作,那還能怎麽樣呢?間諜和殺手還能怎麽活動?”


    菲德—羅薩張大嘴巴,低聲念出一個詞語:“哦……”


    “我們在總督府邸安排了一些轉移視線的行動,”彼得說,“其中有一個是要取厄崔迪繼承人的小命——一次可能成功的行動。”


    “彼得,”男爵低沉地說道,“你是說……”


    “我是說可能會發生意外,”彼得說,“但這次攻擊必須看起來有效。”


    “啊,可惜了,那小家夥有那麽年輕可愛的身體,”男爵說,“當然,他將比他父親更加危險……有個巫婆母親訓練他,可惡的女人!啊,行啦,請繼續,彼得。”


    “哈瓦特將推測出我們會安插間諜,”彼得說,“明顯的嫌疑人選是嶽醫生,他的確是我們的間諜。但哈瓦特已做過調查,知道我們的醫生是一位蘇克學校的畢業生,經受了帝國預處理——據稱是絕對安全,甚至可以直接伺候皇帝本人。帝國預處理是一件頗為重要的事,人們都認為,終極處理在對象被殺死前是不能消除的。然而,正如古人所說,給一個合適的杠杆,你就可以撬動星球。我們找到了控製醫生的杠杆。”


    “怎麽做的?”菲德—羅薩問。他發覺這是一個引人入勝的話題。人人都知道,你不可能破壞帝國預處理!


    “下一次談這個吧,”男爵說,“彼得,請繼續。”


    “為了頂替嶽醫生的位置,”彼得說,“我們會把另一個有趣的嫌疑人推到哈瓦特的追蹤路線上。她具有極大的膽量,將會把自己推到哈瓦特跟前,引起他的注意。”


    “她?”菲德—羅薩問道。


    “傑西卡夫人本人。”男爵說。


    “這難道不是一件非常高明的事嗎?”彼得問,“哈瓦特的腦中將塞滿這種可能性,這會妨礙他發揮門泰特的本領。他甚至會設法幹掉她。”彼得皺了皺眉,接著說道,“但我想他不會得手。”


    “你不希望他得手,對吧?”男爵問道。


    “別分散我的心思,”彼得說,“當哈瓦特的心全放在傑西卡夫人身上時,我們將在一些衛戍小鎮和幾個類似的地方策劃幾次暴動,進一步轉移他的視線。這些暴動將被平息。一定要讓公爵相信他取得了某種程度的安全。然後,當時機成熟時,我們會給嶽發出信號,同時派上我們的主力……啊……”


    “繼續,把一切都告訴他。”男爵說。


    “我們將派上主力,同時得到兩支薩多卡軍團的支援,他們將穿上哈克南人的軍服,假扮成我們的人。”


    “薩多卡!”菲德—羅薩抽了一口冷氣。他的腦中現在全是這些可怕的帝國士兵的樣子,一群毫無慈悲的殺手,帕迪沙皇帝的盲目信徒。


    “你瞧我是多麽信任你,菲德,”男爵說,“這消息絕不能透漏一絲一毫給其他家族,否則,蘭茲拉德將會聯合起來反對皇室,到時就收不了場了。”


    “關鍵在於,”彼得說,“由於哈克南人受皇家指使,執行這些卑鄙的勾當,我們也就贏得了真正的優勢。當然,這也是危險的優勢,但如果謹慎使用,也會給哈克南人帶來比別的家族大得多的財富。”


    “菲德,你根本想象不出這裏麵含有多麽巨大的財富,”男爵說,“就算你放開腦子想,也想象不出。首先,我們將在宇聯商會公司得到一個不可撤銷的董事席位。”


    菲德—羅薩點點頭。財富是重中之重。宇聯商會是取得財富的關鍵,每個顯貴家族都通過占有董事席位,從公司的金庫中分一杯羹。宇聯商會的這些董事席位,代表著真正的帝國政治力量,隨著蘭茲拉德內部表決權的變動而傳承,使它與皇帝及其支持者平起平坐。


    “雷托公爵,”彼得說,“可能會逃到沙漠邊緣那些新崛起的弗雷曼渣滓那兒去,他也可能會將家人送到這個在他眼裏的安全之地,可這條路卻由皇帝陛下的密探把守著——那位行星生態學家。你們可能記得他——凱恩斯。”


    “菲德記得他,”男爵說,“繼續講。”


    “男爵,你還不夠垂涎三尺。”彼得說。


    “繼續講,按我的命令做!”男爵咆哮道。


    彼得聳聳肩。“如果一切如期進行,”他說,“在一個標準年裏,哈克南人就能在厄拉科斯擁有一項次級領地權。你叔叔將得到該領地的特許經營權,他將派出私人代理,統治厄拉科斯。”


    “更多的利潤。”菲德—羅薩說。


    “沒錯。”男爵說。他想:且隻是開始。是我們馴服了厄拉科斯……除了少數躲在沙漠邊緣的弗雷曼雜種……還有那些聽話的走私徒,這些家夥已經離不開這顆星球,就跟土著民工一樣。


    “而且各大家族將會知道男爵已經消滅了厄崔迪,”彼得說,“他們將會知道。”


    “他們會知道的。”男爵吸了一口氣。


    “最絕的是,”彼得說,“公爵本人也會知道。他現在就知道。他已經能感覺到陷阱的存在。”


    “公爵的確知道,”男爵說,聲音帶著傷感,“由不得他自己……這就更可憐了。”


    男爵挪步離開厄拉科斯星球儀,當他從陰影中現身的時候,映入人眼簾的是一個極為龐大的身形——不管是質量還是體積上——那是一身肥肉。他穿著黑色長袍,衣服的皺褶下有一些細微的隆起,可以看出他身上裝著便攜式浮空器,托著那身肥肉。他的體重可能達兩百公斤,但他那雙腿卻隻能承受五十公斤的重量。


    “我餓了。”男爵低聲道。他抬起那隻戴著戒指的手,擦了擦凸出的嘴唇,那雙圍滿肥肉的眼睛盯著菲德—羅薩。“親愛的,叫人送飯來。我們吃好飯再就寢。”


    尖刀聖厄莉婭如是說:“聖母必須將交際花的魅人手段與聖潔女神高不可攀的威嚴結合起來,隻要青春不老,就會毫不懈怠地運用這些特質。因為當青春和美貌遠去,她將發現原先的特質所在,已經成為狡詐和智謀的源泉。”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記評》


    “好吧,傑西卡,你還有什麽要說的?”聖母問道。


    這是在卡拉丹城堡,保羅受到考驗的那天,時值日落時分。兩個女人還在傑西卡的晨起室,保羅則在隔壁的隔音冥想室中候命。


    傑西卡站在南窗旁,望著窗外。夜幕慢慢籠向草地和河水,但她對這一切似看非看,對聖母提出的問題也似聽非聽。


    多年以前,也曾有過一次這樣的考驗。一名瘦削的女孩,長著一頭青銅色的頭發,身體正經曆青春期的折磨。她走進了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的書房。聖母當時還是瓦拉赫九號星上的貝尼·傑瑟裏特學校的督查院長。傑西卡低頭看看自己的右手,伸伸手指,當時的疼痛、恐懼和憤怒還曆曆在目。


    “可憐的保羅。”她低聲道。


    “我在問你話呢,傑西卡!”聖母厲聲喝道。


    “什麽?哦……”傑西卡將意識從過去拉回,望著聖母。老太婆背靠兩扇西窗之間的石牆,正襟危坐。“您想要我說什麽?”


    “我想要你說什麽?我想要你說什麽?”那老邁的聲音學著傑西卡的語調,帶著一種刻薄的語氣。


    “我就是生了個兒子!”傑西卡激動起來,她知道老嫗正有意刺激她發火。


    “你得到的指令是隻能給厄崔迪家生女兒。”


    “生兒子對他意義重大。”傑西卡懇求道。


    “而你卻妄自尊大,以為能生出魁薩茨·哈德拉克!”


    傑西卡抬起下頦。“我感覺到有這種可能性。”


    “你想到的隻是你那公爵的求兒熱望,”老婦人厲聲訓斥,“可他的渴望與這一切毫無幹係。如果你給厄崔迪家生一個女兒,她本可以下嫁一位哈克南嗣子,彌補兩家長久以來的裂痕。可你卻使事態變得更加複雜,業已無藥可救。如今,我們可能會失去整整兩條血脈。”


    “你也並非一向正確。”傑西卡說。她鼓足勇氣,正視著那對老朽的雙眼。


    老嫗突然放低聲音。“覆水難收了。”


    “我發誓,決不後悔自己的決定。”傑西卡說。


    “決不後悔。”聖母嘲諷道,“多麽高尚啊。當你變成要犯,全宇宙懸賞千金要你的人頭,當人人都想對付你,要取你們母子倆的性命時,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還這麽嘴硬。”


    傑西卡臉色蒼白。“別無選擇了嗎?”


    “別的選擇?一名貝尼·傑瑟裏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嗎?”


    “我別無所求,隻想知道你用你的超常能力看到了未來的什麽事。”


    “我看到的未來,在過去就已經看到。傑西卡,你深知我們的事務模式是什麽樣的。物種知道萬物皆有一死,懼怕自身遺傳因子的停滯。它在血流中勃勃躍動,毫無規劃,若有基因混合的可能,便會奮不顧身去做。帝國,宇聯商會公司,所有的大家族,都隻是洪流中的小碎片而已。”


    “宇聯商會,”傑西卡輕聲道,“我猜,他們早已決定好如何瓜分厄拉科斯的戰利品。”


    “宇聯商會隻不過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風向標,”老太婆說,“現如今,皇帝和他的朋友手握宇聯商會59.65%的董事會表決權。對於利潤,他們的鼻子肯定靈得像狗,一如其他人對於自身表決權增長後的利潤變化了如指掌一樣。這就是曆史的格局,孩子。”


    “這正是我現在需要的,”傑西卡說,“重溫曆史。”


    “別胡鬧,孩子!你我都清楚目前的局勢。我們這兒有三個點,三種文明:帝國皇室與蘭茲拉德聯邦大家族勢均力敵,在他們之間是那該死的壟斷了星際運輸的宇航公會。就政治而言,三足鼎立是最不穩定的架構。若沒有一種棄科學於無用的封建貿易文化,增加其中的複雜性,事情會變得更糟。”


    傑西卡悲痛地說道:“洪流中的碎片——這還有一個碎片,雷托公爵,還有他的兒子,還有……”


    “哦,閉嘴,孩子!你完全知道這是一條懸崖小道,而你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上去。”


    “‘吾乃貝尼·傑瑟裏特,此身隻為服務而存。’”傑西卡引述道。


    “正確,”老太婆說,“我們現在隻能指望這一切不要演變成全麵戰爭,盡最大努力去挽救關鍵血脈。”


    傑西卡閉上雙眼,感到眼淚快要奪眶而出。她按捺住內心和身體的顫抖,撫平呼吸,穩住脈搏,止住掌心的汗水,接著開口道:“我自己犯下的錯誤,我自己償還。”


    “你兒子也會跟你一起償還。”


    “我將盡力庇護他。”


    “庇護!”老嫗厲聲道,“你十分清楚這樣做的缺陷!過分庇護他,他就無法安然成長,也就完成不了使命。”


    傑西卡轉過身,望著窗外,夜幕正在降臨。“這個厄拉科斯星球,真有那麽可怕嗎?”


    “非常可怕,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我們的護使團在那裏已有多年,情況已有所緩和。”聖母站起身,撫平衣袍上的一條褶痕,“把你兒子叫進來,我馬上就要走。”


    “馬上要走?”


    老嫗的聲音變得輕柔起來。“傑西卡,孩子,我真希望能站在你的立場,為你分擔痛苦。但我們必須各行其路。”


    “我明白。”


    “我愛你勝似自己的親生女兒,但我不能讓它妨礙正事。”


    “我明白……這是必要的。”


    “傑西卡,你做的這件事,為什麽做——你我都清楚。但出於好心,我必須告訴你,你兒子成為貝尼·傑瑟裏特至尊的可能性很小。不要抱太高期望。”


    傑西卡甩掉眼角的淚水,這是憤怒的表示。“你又使我感到自己像一個小女孩——在背誦第一堂課的課程。”她咬牙吐出這些字,“‘人類決不向野獸屈服。’”傑西卡開始抽泣。她嗚咽道:“我感到好孤獨。”


    “這也是考驗之一,”老嫗說,“人類總是孤獨的。現在去把你兒子叫來。這一天,對他來說真是漫長而又可怕的一天。但他有時間去思考和回憶,而我必須問問他的那些夢。”


    傑西卡點點頭,走到冥想室的門口,拉開門。“保羅,請進來吧。”


    保羅緩慢而倔強地走了進來,那雙眼睛盯著自己的母親,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當目光投向聖母時,眼光中流露出了警惕,但這次他朝聖母點了點頭,這禮節專用來對待那些地位相同的人。母親在身後關上了門。


    “年輕人,”老嫗說,“咱們重新談談夢這件事吧。”


    “你想談什麽?”


    “你每晚都做夢嗎?”


    “那些值得記的不算。我記得住每一個夢,但有些值得記,有些不值得記。”


    “你怎麽知道其中的差別?”


    “我就是知道。”


    老嫗朝傑西卡看了一眼,接著重新看向保羅。“昨晚做了什麽夢?值得記嗎?”


    “是的,”保羅閉上雙眼,“我夢見一個洞穴……水……還有一個女孩——她很瘦,長著一雙大眼睛,眼睛裏一片藍色,沒有一點眼白。我跟她說話,告訴她有關你的事,告訴她我在卡拉丹見到了聖母。”保羅睜開眼睛。


    “你和那陌生女孩說的事,有關見到我的事,今天發生了嗎?”


    保羅想了想,接著回答道:“是的。我告訴她你來到這裏,給了我一個陌生的印記。”


    “陌生的印記。”老嫗吸了一口氣,又朝傑西卡看了一眼,接著重新看向保羅。“保羅,跟我說實話,你夢見的這些事,是否經常會成真,就跟夢裏夢見的一模一樣?”


    “是的。我以前也夢見過那個女孩。”


    “哦?你認識她?”


    “我會認識她。”


    “說說她的事。”


    保羅再一次閉上雙眼。“我們在一個很小的岩洞中,那地方受到岩石的蔭蔽,雖然差不多已經入夜,但還是很熱。透過山洞的洞口,我能看見一大片一大片的沙地。我們在……在等待什麽……好像是為了讓我與一些人會麵。她很害怕,但竭力向我掩飾。我很興奮。她說:‘跟我說說你家鄉的水,友索。’”保羅睜開眼,“難道不怪嗎?我的家鄉是卡拉丹。我也從沒聽過一個叫友索的星球。”


    “這夢裏還有別的事嗎?”傑西卡問。


    “有。不過,我剛想到,也許她是管我叫友索。”保羅說,他又閉上雙眼。“她讓我給她講水的故事。我握著她的手,說要給她念一首詩。於是我念了那首詩,但我必須解釋詩中的一些詞——比如海灘、波濤、海藻和海鷗。”


    “是什麽詩?”聖母問。


    保羅睜開眼。“那隻是哥尼·哈萊克傷感時所作的一首樂詩。”


    傑西卡站在保羅身後,開始背誦這首詩:


    我記得海灘篝火的鹹澀輕煙,


    還有鬆林的樹影——


    密實,整齊……不動不變——


    海鷗棲息於大地之尖,


    綠野上的白點……


    微風拂過鬆林,


    搖曳著樹陰;


    海鷗展開雙翅,


    起飛翱翔,


    滿天尖叫。


    聽啊,


    風吹向海岸,


    驚濤拍岸,


    看啊,


    我們的篝火。


    烤焦了海藻。


    “正是這首詩。”保羅說。


    老嫗盯著保羅。“年輕人,作為貝尼·傑瑟裏特的督查,我正在尋找魁薩茨·哈德拉克,一名能夠真正成為我們一分子的男子。你母親覺得你可能成為這個人,但她是用母親的眼光作出的判斷。我也看到了可能性,但僅此而已。”


    她沉默了半晌,保羅明白她想讓自己發表一下意見,但他沒有開口。


    於是她說道:“那麽,就當你會成功好了。我承認,你有很大的潛力。”


    “我可以走了嗎?”保羅問。


    “你不想聽聖母說說魁薩茨·哈德拉克的事嗎?”傑西卡問。


    “她說過了,試過的人都死了。”


    “但我可以給你一些線索,讓你知道他們為什麽會失敗。”聖母說。


    她在說線索,保羅想,她其實並不了解多少東西。他說:“說說這些線索吧。”


    “然後是滾我的蛋?”她冷笑道,一張老臉上露出一條條交叉的皺紋,“好吧,聽好:‘順勢者為王。’”


    保羅滿腦子詫異的感覺:她所說的是最基本的常識,就如什麽是緊張一樣。難道她以為母親什麽也沒教過他嗎?


    “這是一條線索?”他問。


    “我們不是在討論雙關的詞匯,也不是在辯論它們的含義,”老嫗說道,“柳枝順從風勢,方能枝繁葉茂,終有一天,無數柳枝會形成可以抵抗大風的銅牆鐵壁。這就是柳枝的目的。”


    保羅盯著她。她提到了目的,保羅感到這個詞震動了他,使自己再次感受到了那可怕的目的。他的內心突然湧出一股對聖母的怒氣:愚昧的老巫婆,滿嘴陳詞濫調。


    “你認為我可以成為這個魁薩茨·哈德拉克,”他說,“你說的是我,可我們怎樣去幫父親,你卻隻字未提。我聽到了你同母親的談話,你們說話的語氣好像家父已經死了。他沒有!”


    “如果我們能為他做點什麽,我們早就做了。”老嫗怒吼起來,“我們有可能救你一命,雖然難以確定,但不是沒有可能。至於你父親,我們無能為力。當你學會麵對這一現實,你才真正懂得身為貝尼·傑瑟裏特的道理。”


    保羅注意到這些話對她母親造成了極大的震動。他瞪著這老太婆。她怎麽能這樣說他的父親呢?什麽事使她這麽確定無疑?他不禁大動肝火。


    聖母看著傑西卡。“看得出來,你一直在用貝尼·傑瑟裏特的方式訓練他。換作是我,也會這麽幹,鬼才理什麽規矩。”


    傑西卡點點頭。


    “現在,我得告誡你一句,”老嫗說,“不要理會常規的訓練次序。如果想讓他安全,他必須學會音言。在這方麵,他已經有了良好的開端,但我們都清楚他需要學的東西太多太多……非常需要。”她走到保羅身旁,低頭望著他,“再見了,年輕人。我希望你能辦到。但如果你沒有——嗯,我們還是會成功。”


    她再一次轉頭看著傑西卡。目光對接,兩人之間閃過一絲互相理解的意味。接著,老太婆大步穿過房間,衣袍唰唰作響。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屋子頓時變得空空落落,隻剩保羅母子倆。


    但是,就在聖母轉身離去的那個刹那,傑西卡注意到她的臉,雖隻有一眼,但她清楚地看見老嫗那張皺巴巴的臉上帶著淚痕。比起他們今日說過的任何話、流露出的任何細節,那眼淚更加讓人氣餒。


    你已經了解,穆阿迪布在卡拉丹沒有同齡的玩伴,這有著莫大的危險。雖然如此,但穆阿迪布其實擁有極好的夥伴兼老師。哥尼·哈萊克,一位吟遊詩人兼戰士,你將在本書中讀到他的一些詩;杜菲·哈瓦特,一位老邁的門泰特刺殺大師,就連帕迪沙皇帝也懼他三分;鄧肯·艾達荷,來自吉奈斯的劍術大師;威靈頓·嶽醫生,雖然他頂著一項背叛的汙名,但他本人卻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傑西卡夫人,以貝尼·傑瑟裏特的方式引導愛子。當然,還有雷托公爵本人,他作為父親的優秀品質一直沒有得到挖掘。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簡史》


    杜菲·哈瓦特悄悄走進卡拉丹城堡的訓練室,輕輕帶上門。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感覺到自己的老邁、疲憊、飽經風霜。左腿隱隱作痛,在效力老公爵時,那裏曾被人砍傷過。


    已經整整三代了,他想。


    他掃視著寬敞的屋子,中午的陽光透過天窗傾瀉下來,使得整個房間明亮無比。那男孩正背朝門坐著,全神貫注地看著L形長桌上攤著的文件和圖表。


    我要跟這小子說多少次,坐著的時候千萬別背朝門口?哈瓦特清了清嗓子。


    保羅仍然專心地伏案學習。


    天窗上飄過一團烏雲。哈瓦特又清了清嗓子。


    保羅直起身,但沒有轉頭,他說道:“我知道,我背朝門口坐著。”


    哈瓦特強忍住笑,大步走上前。


    保羅抬頭看著這位頭發斑白的老者,他駐足在桌子的一角,那張黝黑的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一對眼睛充滿了機警。


    “我聽到你從走廊裏走過來,”保羅說,“也聽見你開門。”


    “這些聲音可以偽造。”


    “我知道其中的差異。”


    他也許有這能力,哈瓦特想,他那巫婆母親必定在對他進行高妙的訓練。我真想知道她那寶貝學校對此是怎麽想的?也許這正是他們派那督查老太來這兒的原因——督促咱們親愛的傑西卡夫人按規矩辦事,別誤入歧途。


    哈瓦特從保羅身邊拉過一把椅子,麵朝門口坐下,實是有意為之。他身體靠在椅子上,打量著屋子。他突然覺得這地方有些怪異、有些陌生,因為屋裏的大部分設備都被運到了厄拉科斯,隻剩一張訓練台、一麵暗淡無光的擊劍鏡,旁邊的假人模型全身都是補丁,塞滿了墊料,它就像一名古代的兵卒,受盡了戰爭的折磨和摧殘,肢殘體缺。


    還有我,哈瓦特想。


    “杜菲,在想什麽呢?”保羅問。


    哈瓦特看著男孩。“我在想,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這兒,也許再也見不到這地方了。”


    “你因此感到傷心?”


    “傷心?胡說!與朋友分別才令人傷心,而地方隻不過是一個地方。”他看看攤在桌上的圖表,“厄拉科斯隻不過是另外一個地方。”


    “家父派你來考我嗎?”


    哈瓦特沉下臉——這小家夥對他觀察入微。他點點頭。“你在想,要是他本人來該有多好,但你必須明白他現在有多忙。過一陣他會來的。”


    “我在研究厄拉科斯的風暴。”


    “風暴,我知道了。”


    “聽起來很差。”


    “差,用詞過於謹慎了。這種風暴在六七千平方公裏的平地上蓄勢,吸收任何可以推風助勢的力量——科裏奧利力,其他暴風,任何擁有一絲能量的東西。它們的速度可以達到每小時七百公裏,卷走所經之處的任何鬆動之物——沙、土,一切。它們會吃光骨頭上的肉,又將骨頭化成灰。”


    “他們為什麽不實行氣候控製?”


    “厄拉


    科斯的問題很特別,花費更高,還會有類似維護的麻煩。公會對衛星控製的開價高得嚇人,而且,你瞧,孩子,你父親的家族並非富有的大家族。”


    “你有沒有見過弗雷曼人?”


    這小子今天想得太多,哈瓦特想。


    “就算見過,也跟沒見過一樣,”他說,“他們和深溝人一樣,都穿著那種滑順的長袍,所以很難將他們分辨出來。在任何封閉空間內,他們都臭氣熏天,那臭味來自他們穿的衣服——一種名叫‘蒸餾服’的裝束,可以回收身體的水分。”


    保羅咽了一口口水,他突然意識到嘴裏的濕潤,回憶起一個有關口渴的夢。那兒的人非常需要水,必須回收自己身體的水分,這讓保羅突然生出一種荒涼的感覺。“水在那兒很珍貴。”保羅說。


    哈瓦特點點頭,心裏想:也許我正在做這件事,讓他了解這個充滿危險的星球,如果就這樣貿然去那個星球,而不將這個重要之處銘記於心,那就是瘋了。


    保羅抬頭望著天窗,發現外頭開始下雨了。雨水在灰色的超級玻璃上漸漸散開。“水。”他說。


    “你將會了解到一種對水的極大重視,”哈瓦特說,“作為公爵之子,你很難體會到它的特別之處,但你會看到周圍的人們因幹渴而產生的壓力。”


    保羅用舌頭潤潤嘴唇,他突然想起一周前聖母給他的嚴酷考驗。她也說過類似水荒的事。


    “你將會得知那墳墓般的曠野,”當時她這麽說道,“還有那寥無人煙的荒漠,除了香料和沙蟲,那片荒地寸草不生。為了減少強光照射,你會在眼眶周圍塗上顏色。庇護所就是一個能躲風、能隱藏的坑洞。你隻能靠自己的雙腿行走,沒有飛行器,沒有地行車,沒有任何能騎乘的東西。”


    她說話時的語調比她說的內容更加吸引保羅,如誦經,微微有些顫抖。


    “當你生活在厄拉科斯,”她當時說,“喀拉,大地茫茫一片。月亮將是你的朋友,太陽將是你的敵人。”


    保羅發覺原本守在門口的母親走到了他身旁。她看著聖母,問道:“尊駕,您覺得沒有任何希望嗎?”


    “對他父親而言,是的。”老婦人揮手讓傑西卡住嘴,然後低頭看著保羅,“年輕人,將以下這些銘記於心:世界由四物支撐……”她伸出四根指節粗大的手指,“……智者的學問,偉人的公正,正人的祈禱,以及勇者的勇氣。但是,如果沒有一位懂得統治藝術的統治者……”她收起手指,握成拳頭,“……那這一切將毫無用處。把這些知識當成你的傳統智慧!”


    自和聖母見麵起,已經過了一周時間。現在,她說的話終於在保羅心中留下了全麵的印象。保羅與杜菲·哈瓦特坐在訓練室裏,他突然感到一陣極度的恐懼。他抬起眼,發現那門泰特正迷惑不解地皺著眉頭。


    “你在發什麽呆?”哈瓦特問。


    “你見過聖母嗎?”


    “從帝星來的那個真言師老巫婆?”哈瓦特的目光煥發出興味十足的活潑神采,“我見過她。”


    “她……”保羅猶豫了半晌,覺得不能把考驗的事告訴哈瓦特。禁令根深蒂固。


    “怎麽?她做了什麽?”


    保羅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她說了一件事,”保羅閉上眼睛,回憶起她說的話,當他開口時,聲音裏下意識地帶上了老婦人的聲調,“‘你,保羅·厄崔迪——國王的後裔、公爵的兒子——必須學會統治。這種本領,你的祖先沒有一個學會過。’”保羅睜開雙眼,“她說的話讓我憤怒,我說家父統治著一個星球,可她說:‘他正在失去它’。我說家父即將得到一個更富庶的星球。她卻告訴我:‘他也會失去這個星球’。我想跑去警告父親,但她說已經有人警告過他——包括你,我的母親,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人。”


    “沒錯。”哈瓦特輕聲道。


    “那我們幹嗎還要去?”保羅問。


    “因為皇帝下了令。因為還存有希望,不管那巫婆怎麽說。從那古老的智慧之泉中,還會湧出什麽呢?”


    保羅低頭看著自己放在桌下的右手,它已經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頭。慢慢地,他命自己放鬆下來。她在我身上留下了某種控製力,保羅想,她是怎麽做到的?


    “她讓我告訴她,什麽是統治,”保羅說,“我說那就是發號施令。她說我需要拋卻以前學到的東西。”


    她切中了要害,哈瓦特想。他點點頭,示意保羅繼續講下去。


    “她說作為統治者,必須學會說服而不是迫人屈服;她還說,統治者必須拿出最好的咖啡爐,吸引最優秀的人才。”


    “她怎能料到你父親能吸引到像鄧肯和哥尼這樣的人?”哈瓦特問。


    保羅聳聳肩。“她接著說,傑出的統治者必須學會每個世界的語言,而每個世界的語言又各不相同。我覺得她的意思是,他們在厄拉科斯不說加拉赫語,但她說並非如此。她說,她的意思是指岩石的語言,生物的語言,一種不僅僅用耳朵聽的語言。我說那就是嶽醫生所說的‘生命的奧秘’。”


    哈瓦特吃吃地笑起來。“她聽到這話後有什麽反應?”


    “我覺得她有點惱火。她說生命的奧秘並不是要解決的問題,而是要經曆的現實。於是我向她引用了門泰特第一法則中的話:‘想通過中止一個過程來理解它,那是不可能的事。理解必須與過程的發展同步,必須融入其中,與其一同發展。’這段話似乎讓她很滿意。”


    他似乎已經邁過了那條坎,哈瓦特想,不過那老巫婆著實嚇到了他,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杜菲,”保羅說,“厄拉科斯真的像她說的那麽糟嗎?”


    “這世上根本沒有那麽糟的事,”哈瓦特擠出一絲笑容,“比如說弗雷曼人,那些沙漠叛民,我可以和你說,根據一級近似分析,他們的數量遠遠超過帝國的推測。孩子,這些人世代居住在那兒,許許多多人,而且……”哈瓦特抬起手,一根強有力的手指在眼睛旁揮了揮,“……他們對哈克南人恨之入骨。這事千萬不要亂說,孩子,我是作為令尊的助手,才跟你說這些的。”


    “我父親給我講過薩魯撒·塞康達斯那地方,”保羅說,“你知道嗎,杜菲,那地方聽起來與厄拉科斯極為相似……也許沒那麽糟,但很相似。”


    “我們並不知道薩魯撒·塞康達斯如今的真實情況,”哈瓦特說,“知道的大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但就知道的事來看——你說的沒錯。”


    “弗雷曼人會幫我們嗎?”


    “有這種可能,”哈瓦特站起身,“我今天就出發去厄拉科斯。為了我這個喜歡你的老頭子,你要照顧好自己,行嗎?凡事馬虎不得,來這裏,麵對著門坐。並不是說城堡裏有危險,而是想讓你養成習慣。”


    保羅站起身,繞過桌子。“你今天就走?”


    “今天就走,你明天去。下次我們見麵時,就是在一個新世界的土地上了。”他緊緊抓住保羅的右臂,“持刀的手隨時準備著,行嗎?讓你的屏蔽場充滿能量。”他鬆開手,拍拍保羅的肩膀,轉過身,疾步朝門走去。


    “杜菲!”保羅叫道。


    哈瓦特轉過身,站在門口。


    “坐著的時候別背對著門。”保羅說。


    那張長著皺紋的老臉頓時綻開笑顏。“我不會的,孩子,相信我。”他走了出去,輕輕關上了門。


    保羅走到哈瓦特的椅子旁,坐了下去,理了理桌上的文件。還要在這兒待一天,他想。他朝這間屋子左右四顧。我們要走了。要離開的感覺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真實。他想起了聖母說過的另一件事:一個世界是許多東西的集合——人、土壤、生物、月亮、潮汐、太陽——這些未知的集合名為自然,這是一個沒有現在概念的模糊集合。他想:現在是什麽?


    保羅對著的那扇門突然“砰”的一聲開了,一個醜大個踉踉蹌蹌走進來,身前抱著一大堆武器。


    “嘿,哥尼·哈萊克,”保羅叫道,“你是新任武器大師嗎?”


    哈萊克一抬腳,踢上了門。“別貧嘴,我知道你寧願我來跟你玩遊戲。”他打量了一下屋子,注意到哈瓦特的人已經來過,仔細檢查過,排除了危險,確保了公爵繼承人的安全。到處都有他們來過的蛛絲馬跡。


    保羅看著左搖右晃的醜大個重新動了起來,抱著那一大堆武器,轉向訓練桌的方向。他肩上斜挎著九弦巴厘琴,指板頂部的琴弦處插著多個琴撥。


    哈萊克把武器放上訓練桌,一個個排好——長劍、錐子、雙刃刀、慢速散彈擊昏器、屏蔽場帶。他轉過身,對著他露出一個笑容,下巴上那條長長的傷疤也隨之扭動起來。


    “那麽,你連一聲早安也不對我說嗎,小鬼頭?”哈萊克說,“你又把什麽刺人的東西紮進了老家夥哈瓦特身上?我在走廊裏碰到他,他一路跑過去,就像是去參加敵人的葬禮。”


    保羅咧嘴一笑。在父親的手下中,他最喜歡哥尼·哈萊克。他知道他的脾氣,愛惡作劇,人很幽默。他更多地把哈萊克當作朋友,而不是雇來的劍客。


    哈萊克從肩上取下巴厘琴,調起音來。“如果你不開口,那就別開口。”他唱道。


    保羅站起來,大步向前走去,同時大聲喊:“嘿,哥尼,現在是作戰時刻,還有心思唱小曲嗎?”


    “今天是老頭子們快活的日子。”哈萊克說。他試著彈了一段曲子,滿意地點點頭。


    “鄧肯·艾達荷呢?”保羅問,“我的兵器老師難道不應該是他嗎?”


    “鄧肯要去帶領進駐厄拉科斯的第二撥人馬,”哈萊克說,“陪你的隻有可憐的哥尼,剛剛打完仗,想音樂想得發瘋。”他又彈了一段曲子,側耳傾聽,臉上堆滿笑容。“議會已經作出決定,由於你是個不稱職的戰士,所以讓你學點音樂,使你不虛度此生。”


    “也許你最好給我唱首歌,”保羅說,“我想知道如何才能不虛度此生。”


    “啊哈!”哥尼大笑起來,接著開始唱起《蓋拉的姑娘》。琴撥在琴弦上飛速舞動起來:


    哦——想上


    加拉赫的姑娘,


    用珍珠來幫。


    上厄拉奇恩的姑娘,


    用水來幫。


    欲火焚身


    想上貴婦,


    那就試試卡拉丹的女兒!


    “對於一雙笨手來說,還不算太壞。”保羅說,“但如果我母親聽到你在城堡裏唱這種下流歌,她保準會把你的耳朵貼到城牆上當裝飾。”


    哥尼拉拉自己的左耳。“這可是個蹩腳的裝飾,它一直貼著鑰匙孔聽一位年輕人用巴厘琴練些奇怪的小曲,傷得可不輕哩。”


    “這麽說,你早忘了床上一堆沙子的事啦。”保羅說。他從桌上抽下一條屏蔽場帶,迅速扣在腰上,“那麽,來一場戰鬥吧!”


    哈萊克怒目圓睜,裝出吃驚的樣子。“原來如此!是你這罪惡的小手幹的好事!來吧,守好你自己,年輕的小主人——好好防守。”他抓過一把長劍,在空中劃了兩下,“我是來自地獄的惡魔,看我怎麽報仇雪恨!”


    保羅拿起另一把長劍,在手上彎了彎,站好位,一足前邁。他故意模仿嶽醫生的姿勢,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顯得很滑稽。


    “看看家父派來的兵器教練,真是個大傻蛋,”保羅念叨著,“傻瓜哥尼·哈萊克,都不記得講述戰鬥和屏蔽場的第一課啦。”保羅“啪”的一聲按下腰上的能量按鈕,防護場迅速將他從頭到腳包裹起來,微微抖動,觸及皮膚時有點刺痛感,經能量場過濾,外部的聲音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單調感。“在屏蔽場戰鬥中,防守應迅速,攻擊應緩慢,”保羅說,“進攻的唯一目的是欺騙對手,讓他腳步混亂,通過空當一擊中的。屏蔽場能瓦解快速攻擊,但卻擋不住雙刃刀的緩慢刺入!”保羅“唰”地舉起長劍,迅速刺出一記虛擊,繼而突然抽回,緩緩一刺,速度恰好可以突破那愚蠢屏蔽場的防護。


    哈萊克看著保羅的動作,在最後一刻才一斜身,讓過遲鈍的刀鋒。“速度掌握得恰到好處,”他說,“但你卻門戶大開,從下路一個反擊,輕輕一點,就立即取你小命。”


    保羅後悔不迭地向後退去。


    “你這麽大意,我該猛擊你的後路。”哈萊克說。他從桌上拿起一把裸露刀身的雙刃刀,舉在手裏,“這東西要是在敵人手裏,就會讓你血流成河!你是個聰明的學生,沒人比你更出類拔萃。但我警告過你,就算在訓練中,也不能讓對手突破你的防守,把生殺大權交給對方。”


    “我想我今天沒心情戰鬥。”保羅說。


    “心情?”即使透過屏蔽場的過濾,也能聽出哈萊克的聲音中帶著怒氣,“心情跟這有什麽關係?不管是什麽心情,如有必要,你就必須戰鬥!心情這玩意兒隻適合牲口,做愛,或是彈琴,跟戰鬥毫不相幹。”


    “抱歉,哥尼!”


    “你的歉意還不夠!”


    哈萊克打開了身上的屏蔽場,紮下馬步,左手的雙刃刀向前刺出,右手的輕劍高高舉起。“喂,給我認真防守!”


    他高高躍起,跳向一邊,接著又向前一躍,猛地向保羅攻去。


    保羅向後一退,擋開了攻擊。兩人的屏蔽場碰撞著,互相排斥,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他感覺到皮膚碰觸到能量場時的觸電般的刺痛感。哥尼中了什麽邪?他想,這不像是假的!保羅伸出左手,將插在腕鞘裏的錐子攥進了掌心。


    “你也覺得有必要加一件武器了,嗯?”哈萊克低聲道。


    這是背叛嗎?保羅暗想,哥尼肯定不會!


    兩人繞著屋子搏鬥——突擊、格擋、佯攻、假動作。由於屏蔽場邊緣的空氣交換太過緩慢,無法滿足快速的氧氣消耗,屏蔽場內的空氣變得越來越汙濁。屏蔽場每碰撞一次,臭氧的味道就濃上一分。


    保羅繼續往後退,但現在退卻的方向轉向了訓練桌。如果我能把他引到桌邊,我就可以施展一條妙計,保羅想,哥尼,再往前走一步。


    哈萊克向前走了一步。


    保羅向下一個格擋,一轉身,便看見哈萊克的長劍刺進了桌沿。保羅向旁邊一閃,長劍向上一送,錐子直指哈萊克的脖子。鋒刃離哈萊克的咽喉隻有一寸遠時,保羅停下了手。


    “這樣你該滿意了?”保羅輕聲問。


    “看看下邊,小子。”哥尼喘息道。


    保羅低頭一瞧,發現哈萊克的雙刃刀從桌沿下刺出,刀尖差不多挨到了保羅的腹股溝處。


    “我們算是同歸於盡,”哈萊克說,“但我得承認,給你一點壓力,你就打得更出色。看樣子,你終於有心情了。”哈萊克如餓狼般咧嘴一笑,下巴上那條傷疤又扭動起來。


    “你朝我衝來的樣子真是凶狠,”保羅說,“你真會讓我見血?”


    哈萊克收回雙刃刀,站直身。“隻要你有一絲沒盡全力的地方,我就會好好教訓你一下,給你留條傷疤,讓你永遠記住。我決不會讓我最喜愛的學生和哈克南的重兵一照麵就被幹掉。”


    保羅關閉屏蔽場,靠在桌旁喘口氣。“那是我應得的,哥尼。但如果你傷到我,我父親就會發火。我不會因自己不爭氣而讓你受罰。”


    “至於這個,”哈萊克說,“我也有責任。你也不必擔心在訓練中留下一兩條傷疤。你很幸運,幾乎沒受過傷。至於你父親——公爵如果罰我,那也隻是因為我沒能將你培養成一名一流的鬥士。方才你冒出來什麽沒心情的傻話,如果我不向你指出的話,那才是我的失職。”


    保羅直起身子,將錐子收進腕鞘。


    “我們所做的並不隻是遊戲。”哈萊克說。


    保羅點點頭。哈萊克的言談舉止中流露出某種不同尋常的嚴肅,讓保羅有種奇怪的感覺,一種強烈的令人肅然的感覺。他看著哈萊克下巴上那條甜菜色的傷疤,想起了它的來曆,那是在傑第主星的哈克南奴隸場中被野獸拉班砍傷的。保羅突然感到一陣羞愧,剛才竟會生出懷疑哈萊克的念頭。保羅想,這條傷疤當初被砍上去的時候,一定很痛,其程度也許不亞於聖母給他的考驗。他甩掉這個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的念頭。


    “本來我是想著玩玩遊戲的,”保羅說,“最近身邊的事都太嚴肅了。”


    哈萊克扭過頭,隱藏內心的情感波動。他眼中噴射出某種怒火,內心還有痛苦肆虐——就像一個水泡,時光奪走一切,隻餘下某個被遺忘的昨日所留下的零星記憶。


    這孩子還要多久才能長大成人,哈萊克想,還要多久才能意識到那張單子,讀懂那張殘酷無情的協議,從那條必不可少的行文“請列舉你的親眷”中,明白一個不可或缺的事實。


    哈萊克沒有轉頭。“我知道你很想玩,小子,我也非常想陪你一起玩,但現在已經不是玩的時候。明天我們就要出發去厄拉科斯了。厄拉科斯是實實在在的,哈克南人也是。”


    保羅豎起長劍,劍刃觸了觸前額。


    哈萊克轉過身,見到保羅的這個致意動作,點點頭表示接受。他伸手指了指假人模型。“好啦,現在來練練你的節奏控製。讓我看看你怎麽征服這個邪惡的東西。我來控製它,在這兒我可以看到你攻擊的全過程。我先警告你一句,今天我會用新的反擊方法。但遇到真正的敵人時,是不會有這樣的提醒的。”


    保羅踮起腳尖拉拉身體,放鬆肌肉。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充滿了劇烈的變化,頓時讓他有一種神聖的感覺。他走向假人模型,劍尖一點,打開了它胸前的開關,他感覺到防護場的形成,長劍正受到一股勁力的壓迫。


    “預備!”哈萊克叫道,假人模型撲向保羅。


    保羅打開了自己的屏蔽場,格擋,還擊。


    哈萊克一邊操縱一邊觀察。他的意識似乎分成了兩半:一半警醒,注意著訓練搏鬥的要求,另一半卻開了小差。


    我是一棵經過良好整形的果樹,他想,訓練有素的感知和能力,滿滿地全部嫁接在我身上——果實累累,隻等人來采摘。


    不知為什麽,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那張淘氣的臉龐依舊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中。但她已經不在了,死在了為哈克南軍隊開的娛樂場裏。她很喜歡三色堇……還是雛菊?他記不起來了。為此他感到惱火。


    保羅對人形靶的一次緩慢攻擊予以了反擊,抬起左手,迂回而進。


    聰明的小鬼!哈萊克想,他全神貫注地盯著保羅迂回而進的手法。這小子自己練過,這不是鄧肯的招式,也不是我教的。


    這些想法讓他感到更加傷感。我也被心情這東西影響了,他暗自思忖。他很想知道,保羅這孩子晚上睡覺時,有沒有恐懼地聆聽過枕頭發出的悸動之聲。


    “願望不是魚,否則世人都會去撒網。”他喃喃道。


    這是他母親說過的話,當他感覺到未來的黑暗時,就常常暗念這句話。但他轉念一想,對一個不知道海洋和魚是何物的星球來說,這話是多麽莫名其妙啊。


    威靈頓·嶽:生卒年10082-10191(標準紀年),蘇克學校的醫師(畢業於標準紀年10112年);配偶:瓦娜·馬庫斯,一名貝傑女士,生卒年10092-10186(此處有疑)。因背叛雷托·厄崔迪公爵而臭名昭著。(參考書目:《帝國預處理與策反》,附錄7)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詞典》


    保羅聽到嶽醫生走進訓練室,步子拘謹審慎。盡管如此,他仍四仰八叉、麵部朝下躺在鍛煉桌上,女按摩師剛剛離開。經過和哥尼·哈萊克的那番練習,保羅感到通體舒暢。


    “看上去很自在嘛。”嶽醫生說話冷靜,嗓音有點尖。


    保羅抬起頭,看見那木棍般的身材正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醫生穿著一件皺巴巴的黑衣,頭方唇紅,兩撇八字胡垂於兩側,前額刺著鑽石狀刺青,表示此人受過帝國預處理,長長的黑發由一個蘇克學校銀環紮著,垂在左肩之上。


    “今天沒時間上課了,你應該很高興吧,”嶽說,“你父親隨後就到。”


    保羅站起身。


    “不過,我給你準備了一部膠片書觀看器,還有幾堂課,去厄拉科斯的途中,你可以抽空看看。”


    “哦。”


    保羅開始穿衣服。聽說父親要來,他感到非常興奮。自從皇帝下詔,令他父親接管厄拉科斯以來,父子倆很少有時間待在一起。


    嶽走到L形長桌邊,心想:這孩子是怎麽度過這幾個月的。真是浪費!哦,可悲的浪費。他提醒自己,一定不能動搖,我所做的,隻是為了讓我的瓦娜不受哈克南禽獸的傷害。


    保羅走到他身旁,扣好外套的紐扣。“我在旅途上要學點什麽?”


    “啊——學習學習厄拉科斯的地上生物。該星球似乎適合某種地上生物生存,但具體情況還不清楚。到那兒後,我得找到行星生態學家——一個叫凱恩斯的博士,我會幫著他一起進行研究。”


    嶽想:我這是在說什麽?我對自己都要玩這虛偽的一套嗎?


    “有沒有關於弗雷曼人的東西?”保羅問。


    “弗雷曼人?”嶽的手指在桌上打著鼓,他發現保羅注意到這個緊張的動作,便馬上縮回了手。


    “也許你有什麽資料,讓我了解一下厄拉科斯的人口狀況。”保羅說。


    “是的,當然,”嶽說,“那兒的人大致分為兩類——弗雷曼人是一類,另一類是住在地塹、深坑和窪地裏的人。據說他們彼此通婚。生活在窪地和深坑的女人喜歡弗雷曼人做丈夫,而男人也喜歡弗雷曼人做妻子。他們有句俗話:‘優雅來自城市,智慧來自沙漠。’”


    “有他們的照片嗎?”


    “我盡量給你找幾張。當然,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他們的眼睛啦——全是藍色,沒有一點眼白。”


    “是變異?”


    “不,這和血液中的美琅脂飽和度有關。”


    “弗雷曼人能在沙漠邊緣生活,他們一定很勇敢。”


    “人人都這麽說,”嶽說,“他們為刀吟詩作唱。他們的女人和男人一樣好鬥,連小孩也非常凶悍危險。我想,你父親絕不會讓你跟他們攪在一起。”


    保羅盯著嶽。這些對弗雷曼人的淺淺之談,已深深引起了他的好奇。要是能贏得這些人作為盟友,那該有多棒啊!


    “那些蟲子呢?”保羅問。


    “什麽?”


    “我想知道沙蟲的事。”


    “啊,當然。我給你的一本膠片書中有個小標本,隻有110米長,直徑22米,是在北緯地帶拍攝到的。據可靠的資料,有長達400米的沙蟲,有理由相信還有比這更大的。”


    保羅低下頭,看了一眼鋪在桌上的厄拉科斯北半球圓錐形投影圖。“沙漠帶和極地地區標著不適宜居住的符號,是沙蟲的原因嗎?”


    “還有暴風。”


    “可是,任何地方都可以改造,變得適宜居住啊。”


    “如果經濟上可行的話,”嶽說,“厄拉科斯有許多危險的地方,需要付出昂貴的代價。”他捋了捋兩縷胡須,“你父親馬上就到。在我走之前,我有個禮物要送給你,是我在整理行李時發現的。”嶽把一個東西放在桌上——黑色,長方形,大小跟保羅的大拇指尖差不多。


    保羅看著那東西,並沒有去拿。嶽心裏想:這孩子真是謹慎。


    “這是一部非常古老的《奧蘭治天主聖經》,供太空旅行者使用。不是膠片書,而是真正印在薄紙上的書。它自配有放大器和靜電充電係統。”他拿起書,給保羅示範,“電能使書保持關閉狀態,扣緊彈簧鎖封麵。隻要按一下它的邊緣——這樣按,你所選的頁碼互相排斥,書就打開了。”


    “好小!”


    “但它有1800頁,這樣按書的邊緣,就這樣,電能就會在你讀書時逐頁翻下去。千萬不要用手碰書的頁麵,這種薄紙非常脆弱。”他合上書,遞給保羅,“試試看。”


    嶽看著保羅翻動書頁,心想:我救了自己的良心。在出賣他之前,我給了他信仰。因此,我可以對自己說,他去的是我不能去的地方。


    “這玩意兒一定在膠片書之前就有了。”保羅說。


    “的確很古老。這事不要告訴別人,好嗎?你父母也許會覺得你太年輕,不該擁有這麽昂貴的東西。”


    嶽心裏卻想:他母親肯定會懷疑我的動機。


    “嗯……”保羅關上書,拿在手裏,“如果這東西太值錢……”


    “就縱容縱容我這老頭的奇思怪想吧,”嶽說,“我很小的時候得到了它。”他想:我必須抓住他的心,還有他的貪婪。“翻到467頁,卡利瑪——上麵是這麽寫的:‘一切生命起源於水。’封麵邊緣有個小槽口,標注著這句話的位置。”


    保羅在封麵那兒摸索著,發現有兩個凹槽,一個要淺一點。他按了按那個淺的槽,書在手掌裏打開,放大器移上位置。


    “大聲讀出來。”嶽說。


    保羅用舌頭潤潤嘴唇,讀道:“好好想想,聾子是聽不見的。那麽,我們中又有幾個人不是聾子呢?我們究竟少了什麽感覺,以至於對身邊的另一個世界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我們怎麽就不能對周圍的這些東西……”


    “住口!”嶽咆哮道。


    保羅突然打住,望著嶽。


    嶽閉上雙眼,竭力恢複鎮靜。到底是怎麽回事,讓書剛好翻到我的瓦娜最喜愛的那頁?他睜開眼睛,看到保羅正注視著自己。


    “有什麽問題嗎?”保羅問。


    “對不起,”嶽說,“那是我……我的……亡妻最喜歡的段落。我要你讀的並不是這一頁。剛才你讀的時候,讓我想起了……痛苦的回憶。”


    “這裏有兩個凹槽。”保羅說。


    當然,嶽想,瓦娜標注了她喜歡的段落。這孩子的手指比我更靈敏,找到了這個標記。這隻是個意外,僅此而已。


    “你會發覺這書很有意思,”嶽說,“裏麵有不少真實的曆史事件,還有很棒的倫理哲學。”


    保羅低頭看著掌心裏的這本小書——它真是小。但它卻藏著秘密……他讀這書的時候發生過一些事。他已感覺到有種可怕的目的在胸中湧動。


    “你父親隨時會到,”嶽說,“把書收起來,閑著的時候讀讀。”


    保羅學著嶽的方法,碰了碰書的邊緣,書合上了。他將它塞進了上衣。有一陣子,當嶽朝他大吼時,保羅還擔心他會把書要回去。


    “謝謝你的禮物,嶽醫生,”保羅一本正經地說,“我會保密的。如果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禮物,請別猶豫,告訴我。”


    “我……不需要什麽。”嶽說。


    他心裏卻在想:我幹嗎要站在這兒折磨自己,折磨這可憐的小夥子?雖然他什麽都不知道。哦!那些該死的哈克南禽獸!為什麽他們要選我做這個千夫所指的人啊?


    如果要研究穆阿迪布的父親,我們該從何處下手?雷托·厄崔迪公爵,一位既和藹又冷峻的男子。雖然如此,還是有許多事為我們深入了解他開辟了道路:他對那位貝尼·傑瑟裏特女士忠貞不渝的愛;他對兒子寄予的夢想;手下人對他的耿耿忠心。你能真切地看到他——一個被命運誘入圈套的人,一個被兒子的輝煌映襯得黯然失色的孤獨男子。但人們仍然要問:如果兒子不是父親的延續,那又是什麽呢?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記評》


    保羅看著父親走進訓練室,看著衛兵們各就其位,守在外麵,其中一人關上了門。跟往常一樣,保羅從父親身上感受到一種與眾不同的氣度。


    公爵身材高挑,皮膚呈橄欖色,瘦削的臉棱角分明,看上去很嚴酷,唯有那雙暗灰色的眼睛使他顯得溫和一些。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工作服,胸前飾有一副紅色鷹冠紋章。精瘦的腰上束著一條銀色屏蔽場帶,由於長久使用,已經長出了綠鏽。


    公爵說:“在刻苦用功嗎,兒子?”


    他徑直走到L形長桌前,朝桌上的文件看了一眼,又掃了眼屋子,接著把目光挪回到保羅身上。他感到疲倦,又因不能露出倦容而格外勞累。在去厄拉科斯的途中,我得抓緊一切機會休息,他想,到了那兒就沒時間休息了。


    “還行,”保羅說,“一切都還……”他聳聳肩。


    “好吧。啊,我們明天就要出發了。到時在我們的新家安頓下來,把這一切煩惱拋在腦後,那會很不錯的。”


    保羅點點頭,他的腦中突然湧出聖母說過的話:“……至於你父親,我們無能為力。”


    “父親,”保羅說,“厄拉科斯真像大家說的那麽危險嗎?”


    公爵極力保持一副隨意的樣子,笑嘻嘻地在桌邊坐下。他腦子裏蹦出了一整套的講話模式——就是那種臨戰前讓手下消除緊張的方式。但話沒有出口就停住了,他腦中隻有一個想法:這可是我兒子。


    “的確很危險。”他承認。


    “哈瓦特跟我說,我們有一個爭取弗雷曼人的計劃。”保羅說。他暗暗自問:為什麽不跟他說說那老太婆說的話?她用什麽方法封住了我的嘴?


    公爵注意到兒子的不安,說道:“跟往常一樣,總是哈瓦特看到最有利的機會。不過還有別的。我看到的是宇聯商會公司。皇帝陛下給了我厄拉科斯,他就不得不給我一個宇聯公司的董事會席位……這是一個微妙的勝利。”


    “宇聯公司控製著香料。”保羅說。


    “而擁有香料的厄拉科斯,是我們進入宇聯公司的大道,”公爵說,“宇聯公司要的不僅僅是美琅脂。”


    “聖母警告過你嗎?”保羅脫口而出。他握緊拳頭,感到掌心已經沁出了汗,變得滑膩。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問出這個問題。


    “哈瓦特和我說過,那女人對你說了些有關厄拉科斯的告誡,那些話把你嚇壞了,”公爵說,“別讓一個女人的恐懼心理蒙蔽了心智。沒有女人願意心愛之人遭遇危險。這些警告的幕後推手其實是你母親。那麽,就把它當成她對我們的愛吧。”


    “她知道弗雷曼人的事嗎?”


    “知道,而且不少。”


    “什麽?”


    公爵心想:事實可能比他想象的還要糟,但如果你受過訓練,懂得如何應付危險,那麽,就算危險的事也是有價值的。對我兒子來說,有一件事我們會不遺餘力地去做——應付危險之事。盡管如?


    ?,還是稍稍減輕為好。他還年輕。


    “很少有東西能逃脫宇聯商會的掌控,”公爵說,“木料、驢、馬、奶牛、木材、糞肥、鯊魚、鯨皮——不管是最普通的,還是最奇特的——就連我們卡拉丹的龐迪米也在其中。同樣,宇航公會什麽都運,從埃卡茲的藝術品,到雷切斯和伊克斯的機器。但在美琅脂麵前,這一切都微不足道。一把香料可以從杜派爾星球上買到一個家。這種香料不能製造,必須在厄拉科斯開采。它是獨一無二的,也的確具有抗衰老作用。”


    “我們現在控製了它?”


    “一定程度上,是的。但最重要的是要考慮依賴宇聯商會利潤的各大家族。想想,這龐大利潤的來源都依賴一種產品——香料。如果有什麽原因減少了香料的產量,那將帶來什麽樣的後果?”


    “誰囤積了美琅脂,誰就發大財了,”保羅說,“其他人都會被冷落。”


    公爵滿意地笑了,他看著兒子,心裏在想,這個評論是多麽一針見血、多麽有經驗。他點點頭。“哈克南人已囤積了二十多年。”


    “他們想讓香料產量下降,把責任歸咎於您。”


    “他們想讓厄崔迪家族不得人心,”公爵說,“想想,蘭茲拉德聯合會希望我掌握領導權——作為他們的非官方發言人。但是,如果因為我的過錯,讓他們的收入有所減少,那他們將作何反應。不管怎麽樣,自身利益總是高於一切。去他媽的大聯合協定!你不能讓別人把自己變成窮光蛋!”公爵嘴角一扭,露出嚴酷的笑容,“不管我受到什麽樣的待遇,他們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甚至我們受到核攻擊也不會管?”


    “不會這麽明目張膽,不能公然違抗大聯合協定。但除此之外的任何卑鄙行動都是有可能的……甚至可能會撒點粉,在土裏投點毒什麽的。”


    “那我們為什麽還要自投羅網呢?”


    “保羅!”公爵眉頭緊皺,看著兒子,“知道陷阱在什麽地方——這是避開它的第一步。兒子,這就像一對一的格鬥,隻不過尺度更大,佯攻中的佯攻……且似乎沒有窮盡。我們的任務是要破掉這個局。知道哈克南人囤積了美琅脂,我們便要問另一個問題:還有誰在囤積?他們都是我們的敵人。”


    “誰?”


    “有幾個家族的確對我們不懷好意,還有一些,我們自認是友好的。此時此刻,我們還不需要關注它們,因為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標:我們敬愛的帕迪沙皇帝。”


    保羅突然感到嗓子發幹,他試著咽了口口水。“難道你不能召集蘭茲拉德,揭露……”


    “讓敵人知道我們已經意識到他的那隻手舉著刀子嗎?哦,保羅——我們現在已經看見了刀,誰知道接下來它會移向何方?如果我們把這事捅到蘭茲拉德麵前,那隻會造成巨大的混亂。皇帝會矢口否認,誰能反駁他?我們所能得到的隻是一點時間,卻要冒造成混亂局麵的風險。而且,下一次襲擊又會來自何方呢?”


    “也許所有的家族都會開始囤積香料。”


    “我們的敵人已經先下手為強——它已經領先太多,很難超越。”


    “皇帝,”保羅說,“就是說薩多卡軍團。”


    “毫無疑問,他們會裝扮成哈克南人,”公爵說,“但不管怎樣,這些士兵都是些狂徒。”


    “弗雷曼人怎麽幫我們對付薩多卡?”


    “哈瓦特給你講過薩魯撒·塞康達斯嗎?”


    “皇帝的監獄星球?沒有。”


    “保羅,如果那不僅僅是座監獄,那會怎麽樣?關於皇家薩多卡軍團,有一個問題從來沒人問過:這些人來自何方?”


    “難道他們來自監獄星球?”


    “他們一定來自什麽地方。”


    “但如果皇帝所征的兵員是從……”


    “這正是我們目前所相信的:他們是皇帝的征兵對象,打小就受到訓練,水平上乘。你偶爾會聽到別人提到皇帝的軍事教官,但文明的平衡並未改變:一邊是蘭茲拉德大家族的軍隊,另一邊是薩多卡軍團及其後援兵員。保羅,這裏麵包括了他們的後援兵員。薩多卡還是薩多卡。”


    “但所有關於薩魯撒·塞康達斯的報告都說這個薩塞星是個地獄!”


    “毫無疑問。但如果想打造強壯凶狠的硬漢,你會選擇一個什麽樣的環境加在他們頭上呢?”


    “那怎麽去贏得這些人的忠誠呢?”


    “已經有不少方法被證明行之有效:讓他們享有一定程度的優越感;簽署神秘的秘密盟約;灌輸同患難的精神。這些都是可以做到的。在很多星球都實現過,且數不勝數。”


    保羅點點頭,聚精會神地望著父親的臉。他感覺到自己馬上會了解到一些真相。


    “想想厄拉科斯,”公爵說,“當你走出城鎮和衛戍村莊,其惡劣的環境與薩魯撒·塞康達斯不分伯仲。”


    保羅睜大雙眼。“弗雷曼人!”


    “我們在那兒有著潛在的兵團,他們與薩多卡軍團一樣強大且致命。如果想將他們秘密地招致麾下,那就需要十足的耐心,還需要大量財富把他們武裝起來。但弗雷曼人就在那兒……還有香料,巨大的財富。現在,你明白了嗎?為什麽我們明知厄拉科斯有陷阱,偏偏還要闖進去?”


    “難道哈克南人不了解弗雷曼人嗎?”


    “哈克南人鄙視弗雷曼人,把他們當作獵物追殺取樂,從沒把他們放在眼裏。我們清楚哈克南人對待行星公民的政策——在他們身上花的錢越少越好,隻要他們還有氣就行。”


    公爵挪了挪身子,他胸前鷹徽上的金屬紋也隨之閃耀著光芒。“明白了嗎?”


    “我們正在同弗雷曼人談判。”保羅說。


    “我派了以鄧肯·艾達荷為首的使團。”公爵說,“鄧肯,一個驕傲、無情的人,但崇尚真理。我想弗雷曼人會欣賞他的為人。如果運氣好,他們將通過鄧肯判斷我們的品質:鄧肯,道德的化身。”


    “鄧肯,道德的化身,”保羅說,“哥尼,勇敢的化身。”


    “概括得相當不錯。”公爵說。


    保羅想:哥尼屬於聖母說的那類人,支撐世界的四根支柱——“勇者的勇氣”。


    “哥尼跟我說,你今天使用武器的表現不錯。”公爵說。


    “他可沒跟我這麽說。”


    公爵大笑起來。“我想哥尼是吝惜他的表揚。他說你悟性很高——我照搬他的原話——懂得刀刃與刀尖的差別。”


    “哥尼說用刀尖殺人缺乏藝術性,應該用刀刃來做。”


    “哥尼是個浪漫的人。”公爵突然吼道。跟自己的兒子討論殺人,突然令他感到不安。“我倒寧願你永遠不要殺人……但如果有必要,刀尖或刀刃都無所謂。”他抬頭望向天窗,雨滴如打鼓般敲擊著窗戶。


    保羅看到父親凝望的方向,他想到外麵正雨水滿天——在厄拉科斯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景象——他由此想到了遙遠的太空。“宇航公會的飛船真的很大嗎?”他問。


    公爵看著他。“這將是你的第一次星際旅行,”他說,“是的,很大。我們將乘坐一艘遠航機,因為旅途將非常漫長。遠航機非常大,它的船艙可以把我們所有的護航艦和運輸船塞進去,而且隻用到一個小小的角落——我們隻是飛船乘客名單上的一小部分。”


    “我們不可以離開護航艦嗎?”


    “這是為得到公會安全保障而付出的一部分代價。在我們身邊可能還有哈克南人的飛船,但沒啥好擔心的。哈克南人很清楚,犯不著為此事危及他們的運輸特權。”


    “我打算去顯示屏上看看,不知道能不能見到一個公會的人。”


    “見不到的。就連公會的經紀人也從沒見過他們。宇航公會非常重視自己的隱私,一如他們看重自己的壟斷權一樣。千萬別做什麽危及我們運輸特權的事,保羅。”


    “你覺得他們躲起來是因為變異了,長得不再像……人類嗎?”


    “誰知道呢?”公爵聳聳肩,“這個謎我們不可能解開。我們現在有更亟待解決的問題:你。”


    “我?”


    “你母親希望由我來告訴你,兒子。聽著,你可能擁有門泰特的能力。”


    保羅盯著父親,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門泰特?我?可我……”


    “哈瓦特也這麽認為。兒子,這是真的。”


    “可門泰特的訓練不是應該從嬰兒就開始了嗎?而且受訓者是被蒙在鼓裏的,因為那可能會妨礙早期的……”他打住了,所有過去的經曆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定格在一個畫麵上。“我明白了。”他說。


    “如果有必要讓這位潛在的門泰特知道所發生的事,”公爵說,“會告知他真相。那時他也有可能不再接受訓練。這位門泰特會有兩個選擇:是繼續訓練還是放棄。有些人可以繼續,有些不能。隻有真正能成長為門泰特的人才能作出確定無疑的判斷。”


    保羅揉揉下巴,腦海裏閃過母親和哈瓦特對他進行的特殊訓練——記憶術,意念集中法,肌肉控製和提高感官靈敏度,語言學習,分辨聲音的細微差別。所有的一切對號入座,讓他有了全新的領悟。


    “兒子,總有一天你會成為公爵,”他父親說,“而一個具有門泰特身份的公爵將令人生畏。你現在能作出決定嗎?還是需要一些時間思考?”


    保羅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我將繼續訓練。”


    “的確令人生畏。”公爵輕聲說。保羅看到父親臉上露出了自豪的微笑,那笑容讓保羅感到吃驚:由於公爵的臉龐狹窄,使它看上去就像是骷髏。保羅閉上雙眼,感到內心那可怕的目的又在蠢蠢欲動。也許成為一個門泰特就是一個可怕的目的,他想。


    盡管他把意念集中在這個想法上,但是新的領悟卻否定了它。


    在傑西卡女士和厄拉科斯的助力下,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意欲通過護使團播下傳奇種子的計劃圓滿達成。我們在一個個世界播撒預言,目的是為了保護貝傑姐妹的安全,這個智慧之舉長久以來都為人讚賞,但我們從未見過比這一配對更理想、更極端的情況。這個預言傳說發生在厄拉科斯,甚至有一些稱號被采用(包括聖母、唱詩、夏麗雅預言中的多數內容)。此外,人們通常認為,我們大大低估了傑西卡女士的潛在能力。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分析篇:厄拉奇恩危機》


    (來自私人文獻,貝傑案卷號:AR-81088587)


    在厄拉奇恩城大堂的一個露天角落裏,堆著一箱箱的生活用品,傑西卡身處其中——盒子、衣箱、紙箱、木箱——有的已經半開了封。宇航公會的貨物搬運機正在入口處卸下另一批貨物,發出吵鬧的聲音。


    傑西卡站在大堂中央,緩緩轉動身子,上下左右打量著蒙在陰影中的雕刻、裂紋和深凹的窗戶。這間龐大的屋子給人一種巨大的時代落差,使她想起貝尼·傑瑟裏特學校的姐妹廳。但姐妹廳給人的感覺是溫暖的,而這兒,僅僅是冷冰冰的黑色石塊。


    某個建築學家曾深入探索過這些拱壁和黑色壁掛物的久遠曆史,她想。頭頂的穹形屋頂有兩層樓高,上麵架著巨大的橫梁。傑西卡想:這些木梁肯定是不遠萬裏從外太空運到厄拉科斯的,而且耗去了極大的代價。這個星係的星球,不可能長出可以製作木梁的樹木……除非它們是仿木。


    她覺得它們不是仿木。


    這裏是舊帝國時日的政府宅邸。在當時,耗資多少不像現在這樣舉足輕重。早在哈克南人來這兒之前,這地方就已存在,而後他們又建立了那座大城市——迦太格,一個廉價花哨的地方,位於殘地東北兩百公裏外。雷托選擇此地作為管理大營,是很明智的。厄拉奇恩這個名字叫起來很上口,具有濃鬱的地方傳統。而且這城市較小,容易淨化,易守難攻。


    這時又傳來一聲箱子在入口卸下的聲音,傑西卡歎了口氣。


    在傑西卡右手邊的箱子旁,有一幅公爵父親的畫像靠在那裏,包裝線如同破爛的裝飾物一般從上邊垂掛下來,傑西卡的左手還攥著一根線。在畫像旁邊,放著一塊鋥亮的裝飾板,上麵架著一隻黑色的公牛頭,在汪洋大海般的一卷卷公文中,那牛頭就像是一座黑色的島嶼。裝飾板平放在地上,公牛那閃亮的口鼻衝著天花板,這頭野獸仿佛隨時準備怒吼著衝進這間回音繞梁的廳堂。


    傑西卡心裏納悶,到底是什麽原因,讓她首先拆開了這兩樣東西——牛頭和畫像。她明白,這其中應該蘊含著某種象征意義。自從公爵的買主把她從貝尼·傑瑟裏特學校買下來以後,傑西卡第一次感到恐懼,信心全失。


    牛頭與畫像。


    這兩樣東西更使她茫然無措。她抬起頭,瞟了一眼頭頂狹窄的窗口,不禁打了個寒戰。現在剛到晌午,緯度又不高,天空竟顯得又黑又冷——比起卡拉丹暖意融融的藍色天空來,這裏真是黑多了。傑西卡心中湧起一陣思鄉的愁緒。


    卡拉丹啊,你已經遠在天邊了。


    “到啦!”


    是公爵的聲音。


    她馬上轉過身,看見他正從圓頂走廊大步走向餐廳。公爵穿著那身佩有紅色鷹飾的黑色製服,衣服看上去皺巴巴的,滿是塵土。


    “這地方真是糟,我還以為你迷路了。”他說。


    “這屋子冷冰冰的。”她望著公爵高高的身材,還有那黝黑的皮膚,讓她想起倒映在藍色湖水中的橄欖林和金黃的太陽。他那灰色的眼眸中混著木煙之色,但那張臉卻凶狠如虎:瘦削,棱角分明。


    傑西卡胸口一緊,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讓她感到恐懼。從他決定服從皇帝的命令起,他就變成了一個步步緊逼的凶狠之人。


    “整個城市都冷冰冰的。”她說。


    “這是一個肮髒的、塵土滿天的衛戍小鎮,”公爵表示同意,“但我們會改變這一切。”他環顧四周,“這些都是公共場所,專門用來進行國事活動。我剛剛視察了南翼的幾個家庭寓所,那地方要舒服得多。”他走到傑西卡身旁,抓住她的手臂,欣賞著她華貴的儀表。


    公爵又開始琢磨她那未知的血統——或許,是個變節者家族?抑或是暗中受到迫害的皇族?她的樣子看起來非常威嚴,甚至比當今的皇帝還要高貴幾分。


    傑西卡感受到公爵咄咄逼人的目光,她半轉了個身,側麵對著公爵。他意識到,傑西卡身上沒有一個確切的地方能集中體現她的美:青銅色的閃亮頭發下,是一張鵝蛋臉;一雙眼睛分得較開,碧綠清澈,仿佛卡拉丹清晨的天空;鼻子小巧,大嘴寬厚;身材雖好但略顯瘦削,高挑,曲線玲瓏。


    他記得學校裏的庶務修女說她瘦巴巴的,買主也是這麽告訴他的。但這個描述太過簡單。她將皇族的高雅重新帶到了厄崔迪家族中。保羅也很喜歡她,公爵為此感到高興。


    “保羅在哪兒?”他問。


    “跟嶽在屋子的某個地方上課呢。”


    “可能在南翼吧,”他說,“我好像聽見了嶽的聲音,可我沒時間去看。”他低頭看著傑西卡,猶豫著,“我到這兒來,隻是要把卡拉丹城堡的鑰匙掛在餐廳裏。”


    她屏住呼吸,壓著內心想衝上去抱他的衝動。掛鑰匙——這行為有著某種終結的意味。但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都不適合進行安慰。“我進來時,看見屋頂上掛著我們的旗幟。”傑西卡說。


    公爵看了看父親的畫像。“你準備把畫像掛在哪兒?”


    “就在這裏的什麽地方。”


    “不行。”公爵語氣平淡,但言之鑿鑿,她覺得該用計說服他,但不能爭辯。然而,她還是想試試,即便公爵的動作在提醒她,不該用計耍他。


    “夫君大人,”她說,“假如您……”


    “我的回答仍舊是不行。在很多事上麵,我都厚著臉皮遷就你,但這件事不行。我剛從餐廳來,那裏有……”


    “夫君大人,求您了。”


    “親愛的,這個選擇介乎你的食欲和我祖先的尊嚴之間,”公爵說,“它們必須掛在餐廳。”


    她歎了口氣。“是,大人。”


    “隻要可能,你可以保留在自己房中用餐的慣例。我隻希望你在正式場合出席到場。”


    “謝謝您,大人。”


    “別對我這麽彬彬有禮,聽上去冷冰冰的!你要感激的是我沒讓你嫁給我,不然的話,每一頓用餐你都得陪在我的身旁,那是你的職責。”


    她竭力穩住自己的情緒,點點頭。


    “哈瓦特已經在餐桌上裝好了防毒探測器,”他說,“你房裏也有個便攜式的。”


    “你早就料到……我不會同意。”她說。


    “親愛的,我還為了你的舒適著意考量了一番。我已雇了傭人,是本地人,不過哈瓦特已排查了一遍,確認他們都是安全的——都是弗雷曼人,將幹到我們的人忙完為止。”


    “這地方的人真的安全?”


    “任何仇恨哈克南人的人都安全。你甚至可能願意留用那位管家:夏道特·梅帕絲。”


    “夏道特,”傑西卡說,“一個弗雷曼稱呼?”


    “據說意思是汲水鬥,一種在這兒非常重要的東西。哈瓦特看了鄧肯的報告,對她評價很高,但你可能覺得她不是個做傭人的料。我聽說,她想要專門為你服務。”


    “我?”


    “弗雷曼人知道你是貝尼·傑瑟裏特,”他說,“這兒流傳著貝尼·傑瑟裏特的傳說。”


    都是護使團的功勞,傑西卡想,沒有地方能逃脫她們的影響。


    “是不是說鄧肯已經成功了?”她問,“弗雷曼人會成為我們的盟友嗎?”


    “還不能確定,”他說,“鄧肯覺得他們打算觀察我們一段時間,不過,他們的確已經答應在休戰期間不去騷擾我的外圍村莊。事實上,這一進展遠比看起來要好。哈瓦特告訴我,對哈克南人來說,弗雷曼人就是他們的肉中刺,他們一直對這些沙漠人造成的破壞秘而不宣。讓皇帝知道哈克南軍隊的無能,是沒有任何好處的。”


    “一名弗雷曼管家,”傑西卡沉吟著,又把話題扯回到夏道特·梅帕絲的身上,“她有一雙全藍的眼睛。”


    “別被這些人的外表所蒙騙,”公爵說,“他們內心有著深沉的力量和健康的活力。我想,他們將成為我們需要的一切。”


    “這是危險的賭博。”她說。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吧。”他說。


    她擠出一絲笑容。“毫無疑問,我們負有天職。”她運了運迅速平靜的功法——兩次深呼吸,一遍禱想。“安排房間的時候,需要為您預留什麽特別的地方嗎?”


    “以後你得教教我你的本事,”他說,“你轉眼就把煩惱擱在一邊,馬上轉到實際的問題上。這一定是貝尼·傑瑟裏特特有的本事。”


    “這是女人的本事。”她說。


    公爵笑起來。“好吧,分房間嘛,這樣說吧:保證我的臥室旁有一個大的辦公區,因為在這兒我要處理比卡拉丹多得多的文件。當然,還得有一間警衛室。這些就夠了。別為這幢房子的安全操心,哈瓦特的人已經對它進行了徹底的檢查和布置。”


    “我相信他們已這麽做了。”


    公爵看了看腕表。“還有一點要注意一下,我們得把鍾表都調到厄拉奇恩當地時間,我已經派了一名技師負責這件事,他馬上就到。”他抬手把傑西卡前額的一縷頭發撥到後邊,“我現在得回機場去,運載我們後備成員的第二艘班機隨時都會到達。”


    “不能讓哈瓦特去接嗎,大人?你看起來好累。”


    “可憐的杜菲比我還要忙。瞧,這個星球遍布哈克南的陰謀詭計。此外,我還得親自上陣,勸勸一些有經驗的香料搜尋工不要離開。你看,領主變了,他們有權選擇走人。皇帝和蘭茲拉德安置的那位星球學家,他是此地的變時裁決官,沒人能賄賂他,他允許人們作出這種選擇。大約有八百名熟練工想要乘運香料的船隻離開,有一艘公會的運輸船隨時準備開飛。”


    “大人……”她猶豫著沒有說下去。


    “什麽事?”


    想讓他別為我們在這個星球的安全操心,那是不可能的,傑西卡想,我也沒法在他身上耍陰謀詭計。


    “您希望在什麽時間用餐?”她問。


    這並不是她真心想要說的話,他想,哦,我的傑西卡,真希望我倆是在別的什麽地方,離這個可怕的地方遠遠的,無憂無慮,就我們倆。


    “我在機場與軍官們一起吃,”他說,“我很晚才回來,別等我。還有……嗯,我會派一輛警衛車來接保羅,我想讓他參加戰略會議。”


    他清清嗓子,似乎想說點別的,但最後他突然毫無征兆地轉過身,大步走向入口處,那兒卸箱子的聲音越來越大。他的聲音從那邊傳來,威風凜凜,驕矜倨傲。他在急急忙忙時,總是這樣跟仆人說話。“傑西卡夫人在大廳裏,馬上到她那兒去。”


    外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傑西卡轉過身,看著那幅雷托父親的畫像。這是著名畫家阿爾比的作品,當時老公爵正值中年。他穿著鬥牛士的裝束,一麵洋紅色的披風從左臂揚起,臉顯得很年輕,不比現在的雷托老,兩人都有著鷹一般的麵容,也都有灰色的雙眼。她兩手垂在兩側,握緊拳頭,瞪著畫像。


    “去死!去死!去死!”她低聲罵道。


    “尊貴的大人,您有什麽吩咐?”


    這是一個女人尖細的聲音。


    傑西卡迅速轉身,看見一個圓圓胖胖的白發女子,她穿著一件奇形怪狀的粗布衣服,顏色是奴隸服的那種褐色。這女人跟早上在飛機場沿路迎接他們的那些女人一樣,皺巴巴,幹癟癟。她在這個星球上看到的每一個土著,傑西卡想,都是這樣幹癟而營養不良。然而雷托卻說他們很強壯,很有活力。當然,還有他們的眼睛,碧藍碧藍,沒有一點眼白,顯得神秘莫測。傑西卡極力讓自己別盯著它們看。


    那女人僵著脖子點點頭。“我叫夏道特·梅帕絲,尊貴的大人。您有什麽吩咐?”


    “你可以稱我‘夫人’,”傑西卡說,“我不是貴族出身。我是雷托公爵的姬妾。”


    又是那奇怪的點頭動作,接著,女人悄悄抬眼看了眼傑西卡,帶著一絲詭秘的疑惑表情。“那麽,他還有一位妻子?”


    “沒有,從來就沒有過。我是公爵唯一的……伴侶,也是他繼承人的母親。”


    就在她開口時,傑西卡的內心衝著這番話背後的那股子自尊哈哈大笑。聖·奧古斯丁是怎麽說的?她暗自發問。“意識控製身體,它唯命是從。意識命令自身,卻遭遇反抗。”是的——我最近遭遇的反抗越來越多。其實我可以靜靜回避。


    從屋外的路邊傳來一陣奇怪的叫聲,不斷重複“簌簌簌哢!簌簌簌哢!”,然後是“伊庫特哎!伊庫特哎!”,接著又是“簌簌簌哢!”。


    “什麽聲音?”傑西卡問,“今天早上開車經過時,我聽到好幾聲這種聲音。”


    “就是個賣水商,夫人。您沒必要在意這些人。這裏的蓄水箱裝著五萬升的水,而且水總是滿的。”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哦,夫人,您知道嗎,我在這兒都不用穿蒸餾服?”她吃吃地笑了起來,“我甚至不會死!”


    傑西卡躊躇了半晌,她想問女人幾個問題,獲得一點有用的信息。但當務之急是恢複城堡的秩序。不過,她的心裏隱隱有些不安:水在這兒竟是財富的主要象征。


    “夏道特,我的夫君給我講過你的名字的意思,”傑西卡說,“我認出了這個詞,它非常古老。”


    “那麽您懂古語?”梅帕絲說,她等著傑西卡的回答,兩眼放光,感覺很是奇怪。


    “語言是貝尼·傑瑟裏特的基礎課,”傑西卡說,“我懂所有的獵殺語,包括博塔尼·吉布,即恰科博薩語。”


    梅帕絲點點頭。“和傳說絲毫不差。”


    傑西卡心想:為什麽我要玩這騙人的花招?雖說貝尼·傑瑟裏特的行事方式並不光明正大,而且還咄咄逼人。


    “我懂黑暗之物,也懂偉大聖母的手段。”傑西卡說。她注意到,梅帕絲動作和表情中透露出的東西愈發明顯。“米塞切斯普雷迦,”傑西卡用恰科博薩語說道,“安得拉爾崔佩拉!特拉達希克,布斯卡克裏,米塞切斯佩拉克裏……”


    梅帕絲向後退了一步,似乎隨時打算逃之夭夭。


    “我知道很多事,”傑西卡說,“比如你生過孩子,失去了心愛的人,一度擔驚受怕地躲藏,使用過暴力,而且沒有放下屠刀的打算。我知道很多事。”


    梅帕絲低聲說道:“夫人,我無意冒犯。”


    “你提到了傳說,想要尋找答案,”傑西卡說,“你對可能找到的答案留了心眼。我知道你有備而來,身上藏著武器,隨時準備付諸武力。”


    “夫人,我……”


    “也許你能刺出我的生命之血,但這種可能微乎其微,”傑西卡說,“而你這麽做所帶來的災難,任你瘋狂想象也想象不出。其後果甚至比死還慘,你明白,尤其是對一個民族來說。”


    “夫人!”梅帕絲哀求道,她似乎要跪倒在地,“您冤枉我了,這武器是一份禮物,要是您能證明自己是救世主,我會把它送給您。”


    “要是我沒能證明,那你就會拿它結束我的性命。”傑西卡說。她等待著,外表看上去相當放鬆——訓練有素的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擁有這種特殊的能力,因此在戰鬥中讓人膽寒。


    現在我已清楚她會作出什麽抉擇,她想。


    梅帕絲慢慢將手摸進領口,取出一柄裹在黑色刀鞘中的刀。黑色的刀柄上有深深的指槽。她一手拿鞘,一手握柄,拔出奶白色的刀鋒,高高舉起。那刀璨璨生輝,似乎自己發著亮光。它像一把雙刃刀一樣兩麵開刃,長約二十厘米。


    “夫人認識這東西嗎?”梅帕絲問。


    這隻可能是一樣東西,傑西卡很清楚,傳說中的厄拉科斯晶牙匕,在別的星球上從未見過,隻在荒誕的謠傳中有所耳聞。


    “這是把晶牙匕。”她說。


    “別說得不像回事,”梅帕絲說,“您知道它的含義嗎?”


    傑西卡想,這問題暗藏殺機,這就是這個弗雷曼女人做我傭人的原因——她要問我這個問題。我的回答如果令她不爽,便會促發暴行……或是別的什麽行為?她想從我這兒聽到答案:一把匕首的含義。在恰科博薩語中,她的名字是夏道特。匕首,恰科博薩語中就是“死亡造物主”的意思。她有點煩躁了,我得馬上回答,猶豫不決跟回答錯誤一樣危險。


    傑西卡說:“它是造物主……”


    “哎呀呀!”梅帕絲哀號起來,那聲音顯得又是悲痛又是歡欣。她渾身顫抖得厲害,以至於刀刃的光芒在屋子裏亂舞起來。


    傑西卡泰然自若地等著。她本想說這把匕首是“造物主,死亡造物主”,再說出那古老的詞,可現在所有的感覺都在警告她,所有在警覺方麵的深層次訓練都讓她明白,這女人身上最隨意的肌肉抽動都蘊含著某種含義。


    關鍵詞是……造物主。


    造物主?造物主。


    但梅帕絲仍舊舉著刀,似乎隨時準備一刀刺出。


    傑西卡說:“你以為,我,一個知道偉大教母秘密的人,會不知道造物主?”


    梅帕絲放下刀。“夫人,如果一個人與預言相伴太久,當真相揭露之時,就會震驚異常。”


    傑西卡想著所謂的預言——這些夏麗雅預言,是幾百年前護使團的一位貝尼·傑瑟裏特在這兒播下的——毫無疑問,她已經死了,但目的卻達到了:為了貝尼·傑瑟裏特在未來某一天的某種需要,她將傳說深深地植入了這些人的腦中。


    現在,這一天到來了。


    梅帕絲將刀插回刀鞘,說道:“夫人,這是把未定之刀。請放在身上,如果讓它遠離肉身一周時間,它馬上會自行消解。它是您的啦,夏胡魯之牙,它將伴您終身。”


    傑西卡決定冒險一賭,她伸出右手。“梅帕絲,你把刀插回刀鞘,卻未讓它見血。”


    梅帕絲倒吸一口冷氣,她將刀放進傑西卡手裏,隨即扯開褐色的上衣,哀嚎道:“取走我的生命之水吧!”


    傑西卡將刀從刀鞘中拔出。它是多麽亮啊!她把刀尖對準梅帕絲,看到這女人流露出的恐懼遠遠超出對死的懼怕。刀尖有毒?傑西卡想。她挑起刀尖,用刀刃在梅帕絲的左胸輕輕劃了一下。那裏馬上滲出濃濃的鮮血,但血幾乎立即止住了。超速凝結,傑西卡想,一種水分保持的變異?


    她將刀插回刀鞘。“扣上衣服吧,梅帕絲。”


    梅帕絲按命行事,身體瑟瑟發抖。那雙沒有一絲眼白的眼睛看著傑西卡。“您是我們的人,”她喃喃道,“您就是救世主。”


    入口處又傳來一聲卸貨的聲音,梅帕絲迅速抓起刀,將它藏進傑西卡的上衣。“看見這把刀的人,要麽被淨化,要麽格殺勿論!”她吼道,“夫人,您知道的!”


    我現在知道了,傑西卡想。


    搬運機沒進大廳就離開了。


    梅帕絲鎮定下來。“見過晶牙匕的邪惡之人,不能活著離開厄拉科斯。請牢記這一點,夫人。您已經擁有了一把晶牙匕。”她深吸了一口氣:“現在,它必須順其自然,別操之過急。”她朝周圍成堆的箱子和貨物看了一眼,“我們在這裏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傑西卡遲疑了片刻。“它必須順其自然。”這是護使團各種咒語中的一句警句——聖母駕臨,將你解放。


    可我不是聖母,傑西卡想。接著她心思一動:偉大的教母!她們在這裏安插了這樣一個人!這一定是個駭人聽聞的地方!


    梅帕絲用就事論事的語氣說道:“夫人,您想讓我先做什麽事?”


    直覺在向傑西卡發出提醒,最好跟著她一起使用隨意的語氣。“那邊有一幅老公爵的畫像,把它掛到餐廳的牆上。再把牛頭掛到它對麵的牆上。”


    梅帕絲大步走到牛頭邊。“好大一顆牛頭,這頭牛肯定是個龐然大物。”她彎下腰,“夫人,我得先把它擦擦幹淨,是嗎?”


    “不用擦。”


    “可它的角上有灰。”


    “那不是灰,梅帕絲,那是咱們老公爵的血。這頭野獸要了他的命,這件可怕的事情發生後沒過幾個小時,他們就在牛角上噴了


    一層透明的固定劑。”


    梅帕絲站起來。“哦,天哪!”她說。


    “隻是血而已,”傑西卡說,“陳年舊血。現在,去找幾個幫手幫你把它們掛起來,那牛頭很沉。”


    “你覺得那血跡使我不安啦?”梅帕絲問,“我從沙漠來,對血可是司空見慣了。”


    “我……知道。”傑西卡說。


    “甚至還有我自己的,”梅帕絲說,“比您剛才在我胸口劃小口時流的血多得多。”


    “你覺得我劃得太淺?”


    “哦,不!身體之水非常稀少,不能任其在空氣中浪費。您做得恰到好處。”


    傑西卡注意到那口氣和姿態,領會到“身體之水”這個詞蘊含的深層次意義。水在厄拉科斯無比重要,她再一次感到一股壓抑感。


    “夫人,您要我把這兩樣漂亮的小東西掛在餐廳的哪麵牆上?”梅帕絲問。


    真是個現實的人,傑西卡想。她說:“你自己決定吧,梅帕絲。這實際上無關緊要。”


    “悉聽尊便,夫人。”梅帕絲彎下腰,開始拆解牛頭的包裝和繩子。“你殺了老公爵,是吧?”她輕聲哼哼道。


    “要我幫你叫輛搬運機嗎?”傑西卡問。


    “我能行,夫人。”


    是的,她能行,傑西卡想。這個弗雷曼人天生如此,願意自行行事。


    傑西卡感覺到這把刀在衣服下發出陣陣涼意,她想起貝尼·傑瑟裏特長長鏈條般的謀劃,在這裏鑄造了另外一個鏈環。因為那個謀劃,她得以在這次致命的危機中化險為夷。“別操之過急。”梅帕絲是這麽說的。然而,這地方急匆匆的莽撞節奏,讓傑西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就連護使團的完美準備,加上哈瓦特對這座岩石城堡的嚴密視察,都不能驅散她心中的陰霾。


    “東西掛好後,就過來拆這些箱子,”傑西卡說,“鑰匙在門口的搬運工身上,他知道東西該放哪兒。去他那兒拿鑰匙和貨單,如果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去南翼找我。”


    “謹聽夫人的吩咐。”梅帕絲說。


    傑西卡轉身離開,心中暗想:即便哈瓦特已經宣布這座宅邸非常安全,但這裏還是有什麽不對勁。我感覺得到。


    她心中突然湧出一陣急切想見兒子的衝動。她急速走向穹形走廊,從那兒就可以進入通向餐廳和家庭翼樓的走道。快點,再快點!最後她幾乎跑了起來。


    在傑西卡身後,梅帕絲正在清理牛頭上的線繩,她望著傑西卡漸漸遠去的身影。“沒錯,她就是救世主。”她喃喃道,“哦,真是個可憐的人兒。”


    “嶽!嶽!嶽!”歌裏這麽唱道,“罪該萬死的嶽!”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簡史》


    門開著一條縫,傑西卡走了進去,來到一間牆壁塗成黃色的房間中。她左手邊擺著一張靠背黑皮沙發、兩個空書架,凸起的側麵掛著一隻布滿灰塵的長頸水瓶。她右邊還有一扇門,立著更多的空書架,一張來自卡拉丹的桌子和三把椅子。嶽醫生站在她正前方的窗戶旁,背對著她,正全神貫注地看著外麵的世界。


    傑西卡又悄悄往屋裏走了一步。


    嶽的外套已經起了褶子,左肘處有塊白色的汙跡,像是剛在白粉牆上靠過。從後麵看,他就像一幅無肉的簡筆人物畫,套在一件超大的黑衣中,又像一幅誇張的漫畫,隨時準備在傀儡主人的指揮下擺動肢體。隻有那近似方形的腦袋像是活的,黑色長發由那個蘇克學校銀環紮著,搭在肩上。他注視著外麵的場景,腦袋也隨之微微轉動。


    傑西卡又掃視了一遍屋子,沒有發現兒子的身影。但她知道,右邊那扇關著的門,應該通向一間小臥室,保羅曾說過他喜歡那兒。


    “午安,嶽醫生,”她說,“保羅在哪兒?”


    他點了點頭,像是看到了窗外的什麽東西,接著仍背著身,用一副心不在焉的口氣說道:“你兒子累了,傑西卡,我讓他去隔壁屋子休息了。”


    他突然一怔,隨即轉過身,紫色嘴唇上的胡須也飄了起來。“恕我失禮,夫人!我剛才在想一些事……我……不是故意要這麽隨便稱呼您的。”


    她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有那麽一小會兒,她還擔心他會跪下來。“威靈頓,別這樣。”


    “這麽稱呼您……我……”


    “我們認識六年啦,”她說,“我們之間早就不該有那麽多禮節,至少在非正式場合來說不必如此。”


    嶽擠出一絲幹笑,心想:應該奏效了。現在,對於我舉止中的任何反常,她都會以為是尷尬造成的,如果她覺得這就是答案,那她就不會去深究什麽。


    “恐怕我跑神了,”他說,“每當我……為你感到難過時,就會這樣。我怕是把你當成……嗯,傑西卡。”


    “為我難過?為什麽?”


    嶽聳聳肩。很久以前,他就意識到傑西卡在運用真言方麵不如他的瓦娜有天賦。但隻要有可能,他依然盡量在她麵前說真話,這是最安全的方法。


    “你已經看到這個地方的麵目,我的……傑西卡,”他結結巴巴地吐出她的名字,接著急忙往下說,“和卡拉丹相比,這裏太過荒涼。還有這裏的人!我們在路上看到的那些小鎮女人,她們臉上蒙著紗,一路上痛哭哀號。你可記得她們看我們的那個樣子。”


    她兩臂抱在胸前,感覺到衣服裏藏著的晶牙匕。如果報告不假,它的刀刃取自沙蟲的牙。“隻不過是因為我們是陌生人——不同的人,不同的習俗。他們隻知道哈克南人。”她的目光看向窗外,“你剛才在看什麽?”


    他回身望向窗外。“正是這些人。”


    傑西卡走到他身邊,朝房前的右方看去,那是嶽正盯著的地方。那兒長著一排二十棵棕櫚樹,樹下的地麵掃得幹幹淨淨、毫無生氣。一道網欄把樹與道路隔開,路上有行人來往,都穿著長袍。傑西卡注意到,在她與這些人之間有一道微光在閃爍——是住房屏蔽場。她繼續注視著那些行人,心裏納悶嶽究竟被什麽所吸引。


    線索開始顯露,她抬手摸摸下巴。是那些行人看棕櫚樹的神態!她看到了嫉妒,有些是仇恨……甚至還有一絲希望。每個人都帶著一種固定的表情掃視著那些樹。


    “你知道他們在想什麽嗎?”嶽問。


    “你能看透人的心思?”她問。


    “這些人的心思,”他說,“他們看著那些樹,心裏在想:‘這些樹相當於我們一百個人。’”


    傑西卡滿臉困惑地朝他皺皺眉。“什麽意思?”


    “那些是棗椰樹,”他說,“一棵棗椰樹每天需要四十升水。而一個人隻需要八升。也就是說,一棵棗椰樹,相當於五個人。那兒有二十棵樹,也就相當於一百個人。”


    “但有些人看樹時滿懷希望。”


    “他們隻是巴望著上麵能掉點椰棗下來,雖然現在時令不對。”


    “我們對這地方的看法太苛刻了,”她說,“這兒雖然危險,但也有希望。香料可以讓我們富有。有了巨大的財富,我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改造這個星球。”


    她內心暗暗發笑:我想說服誰呢?雖然極力忍住,但最後她還是笑出了聲,聲音尖利,毫無幽默感。“可你卻買不到安全。”她說。


    嶽轉過頭,不讓傑西卡看到自己的臉。要是真能恨這些人,而不是愛他們,那也還好點!傑西卡的舉止和許多動作都很像他的瓦娜,這想法卻使他變得嚴酷,而且進一步加強了決心。哈克南人殘忍的手段毫不光明,瓦娜也許沒有死,他必須弄清楚。


    “別為我們擔心,威靈頓,”傑西卡說,“問題是我們的,不是你的。”


    她以為我在為她擔心!嶽擠擠眼,忍住眼淚。我當然在擔心,但我必須對付陰險的男爵,先助他達到目的,然後趁他得意忘形之時,襲擊他的致命弱點!


    他歎了一口氣。


    “我想進去看看保羅,不會打擾他吧?”她問。


    “當然不會。我給他吃了鎮定藥。”


    “他調整過來了嗎?”傑西卡問。


    “隻是有點勞累。他很興奮,不過十五歲的孩子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怎麽樣呢?”他走過去,打開門,“他就在裏麵。”


    傑西卡跟了上去,朝陰暗的屋子裏望了望。


    保羅睡在一張窄小的帆布床上,一隻手被薄薄的床單蓋著,另一隻手伸在腦後。床邊合上的百葉窗將幾條陰影印在床單和他的臉上。


    傑西卡看著自己的兒子,那張鵝蛋臉像極了自己,但頭發卻像公爵——黑如木炭,亂成一團。長長的睫毛下藏著綠色的眸子。傑西卡笑了,內心的恐懼慢慢消退。她突然想到了,兒子麵相上的基因遺傳特征——眼睛和臉型像她,但從那臉部輪廓中隱隱透出一股機警,跟他父親一模一樣,一如孩童發育時所透出的特征。


    她覺得兒子的長相是一個精妙的結晶,出自於一種隨機的模式——無窮無盡的偶然事件最終在一個中心銜接。這念頭一出,她真想跑上去跪到他的床邊,把兒子摟在懷裏,但因為嶽在場,她不能這麽做。她退步回走,輕輕關上門。


    嶽已經回到了窗邊,他受不了傑西卡看兒子的那種神態。為什麽瓦娜就沒有給我生個孩子?他暗自發問,作為一個醫生,我知道她的身體沒有問題。難道是因為她是貝尼·傑瑟裏特?她是不是受命完成什麽特殊的使命?是什麽使命?她愛我,那是自然的。


    嶽第一次感到自己也許隻是某個複雜格局中的一個小卒,不可能弄清它的全貌。


    傑西卡走到他身邊。“小孩睡覺時的樣子真是無憂無慮。”


    他機械地應道:“大人要能這麽放鬆該多好!”


    “是啊。”


    “我們在哪裏失去了它?”嶽喃喃道。


    她看了他一眼,留意到他說話的語氣有點怪,但心思仍在保羅身上,想著他在這兒訓練的艱苦、生活的差異……與他們原來給他設計的生活大相徑庭。


    “我們確實失去了一些東西。”她說。


    她朝窗外右邊的一條斜坡看去,上麵長滿了灰綠色的灌木——樹葉布滿灰塵,樹枝幹枯得像是爪子——它們被風吹得泛著波紋。烏黑的天空像一塊幕布般掛在斜坡上空,厄拉奇恩的那輪銀日灑下絲絲銀光——像是她身上那把晶牙匕發出的光芒。


    “天好黑。”她說。


    “主要是缺乏水分的原因。”嶽答道。


    “水!”她厲聲叫道,“這兒哪裏都缺水!”


    “這是厄拉科斯最令人費解的事情。”


    “為什麽水會這麽少?這兒有火山岩,有十多種我能說出名字的能源,還有極冰。有人說不能在這兒的沙漠中鑽井,因為有沙暴和沙潮,設備還沒裝好就會被破壞,不然就是被沙蟲破壞。總而言之,他們從沒在這兒找到水的蹤跡。但是,威靈頓,真正令人費解的事,是他們在坑洞中打出的井,你看過那方麵的資料嗎?”


    “一開始有水流出,但馬上就沒了。”他答道。


    “威靈頓,這就是最令人費解的地方。水找到了,卻又枯竭,之後就再也出不了水。但是,再在旁邊挖個洞,又會出現同樣的結果:先是有水流出,然後馬上枯竭。難道沒人感到古怪嗎?”


    “的確古怪,”他說,“你懷疑有某種生物在作怪?如果這樣,在岩石礦樣中不是應該會有某種跡象嗎?”


    “什麽跡象?奇特的植物……還是動物?誰認得出來?”她轉身對著那條斜坡,“水枯竭了,有什麽東西斷了它的來源,這就是我的懷疑。”


    “也許原因已經清楚,”他說,“哈克南人封鎖了大量有關厄拉科斯的信息。也許有理由把這也封鎖了起來。”


    “為了什麽理由?”傑西卡問,“還有大氣中的水分。當然,量很少,可卻是存在的。這是這個星球取水的主要來源,靠捕風器和濾器收集。那麽,這些水汽是從哪兒來的?”


    “極地?”


    “威靈頓,冷空氣帶不出多少水分。哈克南人在這兒藏著許多秘密,需要仔細調查,而且,這些事並不和香料有直接關係。”


    “我們的確被哈克南人蒙在鼓裏,”他說,“也許,我們得……”他突然停下,注意到傑西卡正緊緊盯著他看。“有什麽不對嗎?”


    “你說‘哈克南人’時的語氣好生奇怪,”她說,“就算我的公爵大人,在說到這個令人痛恨的名字時,語氣也沒你那麽惡毒。威靈頓,我很好奇你為什麽這麽恨他們。”


    天哪!嶽想,她開始懷疑我了!現在我必須用上瓦娜教我的所有花招。隻有一個辦法能解除她的懷疑:盡一切可能講真話!


    他說:“您不知道,我妻子,我的瓦娜……”他抬抬肩,嗓子突然一哽,說不下去。過了一會兒他才繼續道:“他們……”話到一半又哽住了。他感到萬分痛苦,緊緊閉上眼睛,忍受著內心的陣陣劇痛,直到一隻手輕輕地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對不起,”傑西卡說,“我不是故意要揭舊傷疤。”她想:那些畜生!他的妻子是一名貝尼·傑瑟裏特——他身上透漏著太多跡象。很顯然,哈克南人殺了她。這又是一個可憐的犧牲品,因切雷姆之仇而與厄崔迪結盟。


    “抱歉,”他說,“我不能夠談這事。”他睜開眼,讓自己完全沉浸在內心的悲痛中。至少這是真心的。


    傑西卡審視著嶽,他有著一張張揚的臉,一雙杏仁眼中是漆黑的眸子,奶白色的膚色,紫色的嘴唇和狹窄的下頜上掛著兩條彎彎的胡須。兩頰和額頭的皺紋既是年齡更是痛苦的印跡。傑西卡不禁對他產生了深深的同情。


    “威靈頓,我們把你帶到這個危險的地方,真對不起!”她說。


    “是我自願來的。”他答道。這話也是事實。


    “可整個厄拉科斯星球都是哈克南人的一個陷阱,想必你也清楚這一點。”


    “要想抓住雷托公爵,一個陷阱是不夠的。”他說。這也是真話。


    “也許我該對他充滿信心,”她說,“他是一個出色的戰略家。”


    “我們被連根拔起,趕出了家鄉,”他說,“這是我們不自在的原因。”


    “要殺死一棵連根拔起的植物,是多麽容易啊,”她說,“尤其是當你把它放在惡意的土壤中時。”


    “這片土壤果真充滿惡意嗎?”


    “當這裏的人得知公爵帶來了多少人,馬上發生了一些飲水暴亂,”她說,“後來他們得知我們在安裝新的捕風器和濾器,以加大取水量時,暴亂才平息下來。”


    “這裏維持生命用的水隻有那麽多,”他說,“大家都知道,在水量有限的情況下,人口的增加,意味著水價的上漲,窮人就隻有死路一條。但公爵已解決了這個問題。因此動亂並不一定意味著這些人對我們懷有長久的敵意。”


    “還有衛兵,”她說,“到處都是衛兵。還有屏蔽場,放眼望去,到處都可以看到它們隱隱的閃光。在卡拉丹,我們可不這樣生活。”


    “給這個星球留些機會。”他說。


    傑西卡仍冷眼望著窗外。“這地方有一股死亡的氣息,”她說,“哈瓦特派了一整營的先遣探員來這兒,外麵的那些衛兵是他的人,貨物裝卸工也是他的人。國庫賬麵上有許多未經說明的大額提款,這隻能意味著一件事:高層賄賂。”她搖搖頭,“哪兒有杜菲·哈瓦特,哪兒就有死亡和欺詐。”


    “你在詆毀他。”


    “詆毀?我是在讚揚他。死亡和欺詐是我們現在唯一的希望。隻不過,他的這些方法還無法讓我欺騙自己。”


    “你應該……找些事忙忙,”他說,“別老是閑著想這些醜惡的……”


    “找些事忙!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幹嗎,威靈頓?我是公爵的秘書——忙得昏天黑地,每天都有令人擔憂的新消息傳到我的耳朵裏……甚至還有那些他不想讓我知道的事,”她緊閉雙唇,輕聲說,“有時我會想,是不是因為自己是一名貝尼·傑瑟裏特,他才選擇了我。”


    “什麽意思?”他發覺自己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懷疑,他還從未見過她表現得這麽痛苦。


    “威靈頓,”她說,“難道你不覺得,如果秘書同樣還是愛人,那就非常安全嗎?”


    “這想法毫無意義,傑西卡。”


    這種責怪脫口而出。公爵對自己愛妾的憐愛無需任何懷疑,隻需注意一下公爵看她的眼神就會明白。


    她歎了口氣。“你是對的,沒什麽意義。”


    她又雙手抱在胸前,裏邊的晶牙匕緊挨著皮膚,想著它那未盡之事。


    “不久就會流更多的血,”她說,“不鬥個你死我活,哈克南人決不會善罷甘休。男爵忘不了公爵是皇室的血係表親——無論這條血脈有多遠。而哈克南的封號是用宇聯商會的錢買來的。但他內心深處的仇恨,源自另外一件事:厄崔迪人曾驅逐過一個哈克南人,那人在科林戰役中表現得太過怯弱。”


    “古老的家族世仇。”嶽喃喃道。一時之間,他感受到這種仇恨帶給他的痛苦。他陷進了家族世仇的羅網中,瓦娜被殺——甚或更糟,她可能還在哈克南人手中受著折磨,一直到她丈夫履行諾言。這種古老的家族世仇困住了他,這些人也是。諷刺的是,這致命的計劃將在厄拉科斯開花結果,這裏是香料的唯一產地,那是生命的延續物、健康的恩賜。


    “你在想什麽?”傑西卡問。


    “我在想,在公共市場上,每10克香料已經賣到62萬宇宙索,這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可以買到許多東西。”


    “威靈頓,難道你也逃不過貪婪的誘惑?”


    “不是貪婪。”


    “那是什麽?”


    他聳聳肩。“無奈而已。”他看了一眼傑西卡,“你還記得第一次吃香料是什麽味道嗎?”


    “味道像肉桂。”


    “但每次味道都不一樣,”他說,“它就像生活——你每次擁有它時,它的麵貌都不一樣。有人認為香料會產生一種經驗性味道反應。身體知道某樣東西對它有好處,它會認為那種味道就是快樂——輕微的愉悅。跟生活一樣,它是無法合成的。”


    “我想,我們幹脆反叛或許是更明智的做法,跑到帝國勢力以外的地方。”她說。


    他發覺傑西卡並沒有在聽他說話,聽到她所說的,他心想:對呀,她為什麽不叫他這麽做呢?他幾乎什麽都聽她的。


    他迅速作出回應,因為這裏有個事實,順便還能改變話題。“傑西卡,恕我冒昧……傑西卡,可否問個私人問題?”


    她靠在窗台旁,沉浸在一種無法言喻的不安之中。“當然可以,你是我的……朋友。”


    “為什麽不讓公爵正式娶您?”


    她突然轉過身,昂起頭,瞪著他說:“讓他娶我?可……”


    “我不該問這個問題。”他說。


    “沒關係,”她聳聳肩,“其實這裏牽涉到政治——隻要我的公爵還未明媒正娶,那麽,某些大家族就仍有聯姻的希望。還能……”她歎道,“激勵人,迫使他們遵從你的意願,會讓你對人保持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雖然這很無恥。不過,如果我讓他這麽做……那就不是他的意願。”


    “我的瓦娜也會這麽說。”他喃喃道。這也是真話。他把手掩到嘴邊,驚厥般地咽了口口水。他絕沒想說出這話,真是千鈞一發,差一點就承認了自己的隱秘角色。


    傑西卡又開始說話,粉碎了這難堪的瞬間。“此外,威靈頓,公爵實際上是兩個人。一個我熱愛至深,有魅力、機智、體貼……溫柔——是女人夢想的一切;而另一個卻……冷漠、無情、苛刻、自私——跟冬天的寒風一樣嚴酷。這多半是他父親造就的。”她的臉扭曲了,“要是我的公爵出生時那老頭就死了,那該有多好!”


    兩人沉默了,通風機吹出陣陣微風,撥弄著百葉窗,發出輕微的聲音。


    不久,她深吸了一口氣。“雷托是對的,這兒的房間比另外那些區域的要舒服得多。”她轉過身,目光掃了一遍屋子,“恕我多事,威靈頓,但我想再把這兒的房間看一遍,然後開始分配。”


    他點點頭。“當然可以。”他心想:要是有什麽辦法擺脫掉他們逼我幹的這件事,那該有多好!


    傑西卡垂下手臂,走到廳門邊,在那兒站了片刻,猶豫了一下,然後走了出去。每次我們談話,他總是在遮掩什麽,沒有全盤托出,傑西卡想,毫無疑問,是為了保全我的情感。他是個好人。她又有點猶豫不決,幾乎要轉身回去麵對嶽,讓他說出隱瞞的事。可那隻會讓他蒙羞,讓他知道自己多麽容易被人看透心思,這會嚇著他。對於朋友們,我該懷有更多的信任。


    許多人都留意到穆阿迪布驚人的學習速度,他迅速地學會在厄拉科斯必須了解的一切。貝尼·傑瑟裏特當然清楚這種速度的基礎。對於別人,我們可以說穆阿迪布進步神速,因為他上的第一課就是如何學習,而基礎的基礎又是對學習能力的基本信心。令人吃驚的是,許多人並不相信自己的學習能力,更多的人認為學習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穆阿迪布清楚:每一種經驗都有其可學之處。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之人性》


    保羅躺在床上,假裝睡著了。嶽醫生給他吃安眠藥的時候,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它藏在手心,佯裝吞了下去。保羅忍住笑,連他母親都沒看出來,真以為他睡著了。他本想跳下床,求母親讓他在這幢房子裏探探險,但又意識到她絕對不會同意。這兒的一切還太亂。不,這樣最好!


    如果我不征得同意就溜出去,也不算犯規。我會待在屋子裏安全的地方。


    他聽見母親和嶽醫生在另一間屋子說話,但聽不清楚說了些什麽——似乎跟香料有關……還有哈克南人。談話聲時高時低。


    保羅的注意力轉移到雕花的床頭板上,它實際上是假的,裝在牆上,裏麵隱藏著控製屋子功能的機關。木板上雕著一條高高躍起的魚,下麵是洶湧的褐色波浪。保羅知道,如果他按一下魚眼,就能打開屋頂的浮空燈;擰一擰其中一朵浪花,就能調控通風設備;擰擰另外一朵,則可以調節溫度。


    保羅悄悄起身。左邊靠牆立有一個高高的書架,書架可以拉開,裏麵隱藏著一個安有抽屜的密室。通向客廳的門把手做得像撲翼飛機上的推進杆。


    這屋子的設計思路像是為了誘惑保羅。


    這屋子如此,這個星球也是如此。


    他想起了嶽給他的那本膠片書——《厄拉科斯:皇帝陛下的沙漠植物試驗站》。那是一本在發現香料之前就出版了的古老膠片書。書裏的名詞在保羅腦海中閃過,每一個名詞都帶著圖片:仙人掌、驢灌木、棗椰樹、沙地馬鞭草、夜櫻、沙鷹、桶狀仙人掌、香灌木、煙樹、木餾油灌木……貓狐、沙漠鷹、袋鼠……


    名字和圖片,來自人類過去沙地生活中的名字和圖片。現在,許多東西在這個宇宙中早已難覓蹤跡,除了厄拉科斯。


    這麽多新的東西要學——香料。


    還有沙蟲。


    隔壁屋子的門關上了,保羅聽到母親漸漸遠去的腳步聲。他知道嶽醫生會找本書讀,他仍會待在那間屋子裏。


    現在正是出去探險的好時候。


    保羅溜下床,朝通向密室的書架走去。突然,從身後傳來什麽響聲,保羅迅速停下腳步,轉過身。床頭的雕花板正落向他剛才睡覺的地方,保羅一動不動,這救了他的命。


    從雕花板後滑出一支微型獵殺鏢,長度不到5厘米。保羅一眼就認出了它——這是一種普通的暗殺武器,每個皇家子弟從小就知道這種東西。它是一種銀製的獵殺武器,由人近距離通過手眼操作。即便是移動的人體,它也可以一頭紮入,一路咬斷神


    經,刺入最近的器官。


    那隻鏢升到半空,在房間內左右盤旋。


    保羅的腦海中閃過相關的知識,獵殺鏢的弱點:它那壓縮的懸空能量場會使傳感器的視野變形,由於屋子裏光線昏暗,所以操縱者隻能根據運動的物體進行目標判斷。屏蔽場可使飛鏢速度減緩,乘機便可毀掉它,但保羅把屏蔽場放在了床上。激光槍可以把它擊落,但這種武器非常昂貴,易出毛病,難以維修。如果激光光束與高熱屏蔽場發生碰撞,就會有爆炸的危險,迸發出猛烈的火花。所以厄崔迪人隻依賴屏蔽場和智慧進行戰鬥。


    保羅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他知道,現在隻有靠智慧才能應對目前的危機。


    獵殺鏢又往上升了半米,借助從百葉窗中透出的條狀光,在屋內前後盤旋。


    我必須抓住它,保羅想,有懸空能量場的存在,它的底部會非常滑,必須牢牢抓住它。


    那鏢向下墜了半米,巡回到左側,又重新盤旋回床上空。可以聽到它發出的輕微哼鳴。


    是誰在操縱它?保羅想,那人一定就在附近。我可以叫嶽,可他一開門就會被鏢擊中。


    保羅身後的廳門“吱呀”響了一聲,接著傳來一聲敲門聲。門開了。


    獵殺鏢如離弦之箭般飛過保羅頭頂,直奔發出動靜的地方。


    保羅右手猛地一抓,向下一按,死死地抓住了這個致命的武器。那支鏢在他手裏扭動,發出嗡嗡的聲音,但保羅已使出渾身的力氣,牢牢把它扣住,拚死不鬆手。他突然猛力一翻,向前一送,將鏢的尖端狠狠砸向金屬門牌。“哢嚓”一聲,尖端被砸扁了,獵殺鏢終於癱在了他的手裏。


    但保羅仍抓著它——確保它真的死了。


    他抬起頭,看到夏道特·梅帕絲那雙睜大的藍眼睛。


    “您父親在找您,”她說,“大廳裏有人送你過去。”


    保羅點點頭,目光和注意力集中在這個女人身上。她穿著一件布袋般的連衣裙,顏色是奴隸才穿的那種褐色。她正盯著保羅手中抓著的東西。


    “我聽說過這種東西,”她說,“它可能要了我的命,對吧?”


    保羅咽了一口口水,說:“我……才是它的目標。”


    “但它卻瞄準了我。”她說。


    “因為你在動。”保羅心想:這人到底是誰?


    “那麽您救了我的命?”


    “我救了我們倆的命。”


    “看樣子,您本可讓那東西要了我的命,然後趁機逃走。”她說。


    “你到底是誰?”他問。


    “我叫夏道特·梅帕絲,是這裏的管家。”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您母親告訴我的。我在通往神奇屋的樓梯旁碰見她的,”她向右一指,“您父親的手下在等您。”


    應該是哈瓦特的人,他想,必須把這東西的操縱者給找出來。


    “去告訴我父親的人,”保羅說,“說我在屋子裏抓獲一支獵殺鏢,叫他們分頭行動,找出暗中操控的人。叫他們立即封鎖房子和周圍區域,他們知道該怎麽做。那個操控者一定是個陌生人。”


    保羅想:會不會就是此人?但他知道不可能。她進門時,獵殺鏢還在動。


    “小主人,執行您的吩咐前,我必須明確地告訴您,”梅帕絲說,“您讓我欠了一筆水債,我還不知道該怎麽償還。但我們弗雷曼人有債必還——不管是黑債還是白債。我們都清楚,你們的人中有叛徒,雖然不知道是誰,但我們肯定有這個人。也許他就是操縱那刺肉器的幕後黑手。”


    保羅默默聽著:一個叛徒。他還未開口,這個奇怪的女人驟然轉身,跑出了門。


    他有過叫她回來的念頭,可她的神態告訴保羅,她不會喜歡這種舉動。她已經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訴了他,現在正去執行他的命令。不消一分鍾,這棟房子就會湧進哈瓦特的人。


    保羅的意識又轉移到了這番奇談中的另一個詞:神奇屋。他朝梅帕絲剛才指的左方看去。我們弗雷曼人。這麽說來,她是個弗雷曼人。保羅眨眨眼,運用記憶術把她的麵容儲存起來:臉蛋黝黑,皺巴巴的像個杏脯,沒有一絲眼白的藍眼睛,他給這副麵容貼上標簽:夏道特·梅帕絲。


    保羅仍緊攥著獵殺鏢,他回到自己房裏,用左手從床上拿起屏蔽場帶,扣在自己腰上,然後轉身跑出房門,向左邊的大廳衝去。


    她說過,母親就在樓梯下的什麽地方……在一間神奇屋裏。


    傑西卡女士在經受那場試煉時,是什麽信念支撐著她?諸位,仔細想想下麵這句貝尼·傑瑟裏特的諺語,也許你們就會明白:“這世上並沒有筆直通向終點的路。攀登一座高山,你需要爬幾步來證明這是一座山。站在山頂,你看不到山。”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記評》


    在大樓南翼的盡頭,傑西卡發現一條金屬螺旋樓梯,台階一路向上,通向一扇橢圓形的門。她回頭望了望樓梯下的大廳,接著走向那扇門。


    橢圓形?她大覺古怪。屋門采用這種形狀真是少見。


    透過螺旋樓梯下麵的窗戶,傑西卡可以看到厄拉科斯的那輪白色巨日正漸漸西沉,長長的影子斜刺進大廳。她把注意力放回到樓梯上,傾斜的刺目光線照著金屬台級,上麵有不少幹泥塊。


    傑西卡伸手抓住欄杆,開始向上爬。她掌心濕滑,欄杆摸上去感覺很冰冷。她在門前停下腳步,發現沒有門把,不過門表麵有一個隱約的壓痕,表明原先應該裝有門把。


    當然不會是掌鎖,傑西卡暗自思忖,如果是掌鎖,必須與某人的手形和掌紋匹配。但看起來又像是掌鎖。她在學校時學到過,有一種方法可以打開任何掌鎖。


    傑西卡回頭望了一眼,確信沒人注意到她,便把手掌按在壓痕上。輕輕一壓,使掌紋變形——手腕一轉,再一轉,掌心沿表麵稍稍滑動旋轉。


    她聽到“哢嗒”一聲。


    就在這時,下邊的大廳裏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傑西卡把手從門上拿下,轉過身,看見梅帕絲走到了樓梯下。


    “大廳裏有一幫人,說公爵派他們來接少主人保羅,”梅帕絲說,“他們有公爵的印鑒,守衛已經驗過了。”她朝那扇門瞟了一眼,接著重新望向傑西卡。


    這個梅帕絲是個謹慎的人,傑西卡想,這是個好兆頭。


    “從這邊的盡頭數過去,保羅就在第五間房裏,一間小臥室,”傑西卡說,“如果你叫不醒他,叫一下隔壁的嶽醫生。保羅可能需要打一針清醒劑。”


    梅帕絲又朝那扇橢圓形的門瞪了一眼,?


    ??西卡從對方的表情中察覺到一絲反感。但她還沒來得及問問這扇門,問問門裏藏著什麽東西,就轉身匆匆離去。


    哈瓦特已查過這地方,傑西卡想,裏麵不會有什麽可怕的東西。


    她推了推門,門向內開了,露出一個小房間,對麵又有一扇橢圓形的門。那扇門上有個輪式把手。


    這是間氣閘艙!傑西卡想。她低頭一看,發現有個門撐掉在了地上,上麵有哈瓦特的私人印跡。這門原先是開著的,她想。有人不小心把門撐撞倒了,又不知道外門會被掌鎖關上。


    她跨過台級,走進這間小房間。


    為什麽屋子要裝氣閘門?她暗自思忖,她突然想到裏麵會不會關著外星生物,被密封在特殊的氣候環境中。


    特殊的氣候環境!


    在厄拉科斯,這種事一想便通:即便最耐旱的外星植物在這兒也得澆灌。


    身後的門開始合攏。傑西卡抵住它,用哈瓦特留下的木棍把門頂著,不讓它關上。她重新麵對裝有輪式把手的內門,發現金屬門把上刻著一行小字,她認出了這段加拉赫文字:“哦,人類啊!這裏又有一個造物主手中的可愛造物。請站到它麵前,愛你們完美的神聖之友。”


    傑西卡全力壓在輪上,向左轉,內門開了。一陣微風拂過她的臉頰,揚起她的頭發。她感到空氣發生了變化,這裏有一種更濃鬱的氣息。她推開門,看到裏麵大片的綠色,金黃的陽光傾瀉在上麵。


    金黃的陽光?她有點納悶。然後她恍然大悟:是濾色玻璃!


    她跨過門坎,門在身後關上了。


    “一個濕地星球的溫室。”傑西卡吸了一口氣。


    到處都是盆栽植物和修剪得矮矮的樹木。她認出了含羞草,一棵盛花的柑橘,一株宋黛,開著綠花的葡萊,紅白相間的奧卡,還有……玫瑰……


    連玫瑰都有!


    傑西卡彎下腰,聞了聞一朵特大的粉紅色玫瑰發出的香味。接著她直起身,繼續打量周圍的環境。


    一種有節奏的聲響湧進她的耳中。


    她撥開一從密集重疊的樹葉,望向房子中央。那兒有一泉低矮的噴泉,有一個小小的笛形噴嘴。一彎細小的水流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落在一個金屬碗中,那有節奏的聲響就是這樣發出的。


    傑西卡馬上進入一種快速探查的狀態,對整個屋子進行有條不紊的檢查。這地方有十來平方米,它建在大廳末端的上方,與其他地方的建築風格有些許不同,由此判斷,這地方是在主體工程完工後過了很久才加上去的。


    她走到屋子的南牆邊,那裏有一大片開闊的濾色玻璃,她停在那裏,仔細打量周圍的一切。這裏的每一處可用空間都栽滿了奇特的濕地植物。從一大片綠色中傳來一陣沙沙聲,傑西卡警覺地抬眼一看,原來是一個裝有導管和噴嘴的簡易定時輔助係統。一個支臂抬起,噴出一片水霧,揚向她的臉頰。接著支臂縮了回去,她仔細看了看它灌溉的對象:是一株蕨樹。


    這房子裏到處都是水——而這個星球卻惜水如命。這種極端的浪費深深地震撼著傑西卡的心靈。


    她抬頭望著濾色玻璃外的黃色太陽,它正掛在犬牙交錯般的地平線上,漸漸下沉,其下的懸崖組成了一片巨大的山岩,名為屏蔽場城牆。


    濾色玻璃,傑西卡想,它將白色的日光變得更加柔和愜意。誰會修建這樣一個地方?雷托?的確有可能是他,他想拿這個禮物給我一個驚喜,可沒多少時間啊。而且他一直在忙更重要的事。


    她記起了讀過的一份報告,上麵說許多厄拉奇恩的屋子都用氣閘門或氣閘窗密封,以保存並回收室內的水分。雷托說過,這所房子沒有采取這樣的措施,是為了顯示權力和財富,這所房子的門窗隻裝備了普通的密封設備,防止無所不在的灰塵進入。


    但這間屋子所體現的重大意義,遠遠超過了這所房子缺乏護水設施的外表。傑西卡估計這裏的水足以讓厄拉科斯上的一千人維持生計,也許更多。


    傑西卡沿著窗戶走著,繼續觀察屋裏的一切。走著走著,她發覺噴泉旁有一塊金屬板,有桌子那麽高。那裏有一本白色的記事簿和一支筆,被懸垂的扇形樹葉遮著。她走到那張桌子旁,發現上麵有哈瓦特的印跡。傑西卡注意到記事簿上有一段留言:


    致傑西卡女士:


    這地方曾給我帶來無限快樂,願它也給您愉悅。我們曾受教於同樣的老師,願這間屋子能向您傳達出我們從他們那裏學到的課程:心懷向往,將使人過於沉溺。此路危機四伏。


    致以我最衷心的祝福,


    瑪戈·芬倫女士


    傑西卡點點頭,她記起雷托曾說過,芬倫伯爵是皇帝派駐在厄拉科斯的前任代表。但隱藏在記事簿上的這條信息立即引起了她的注意——留言者也是一位貝尼·傑瑟裏特。傑西卡微微感到一絲苦澀:伯爵已正式娶她為妻。


    正當這些念頭在她頭腦中閃過的時候,她已經開始俯身尋找隱藏的信息。一定就在附近。那張放在顯眼位置的便條裏含著一句密語,每一個貝尼·傑瑟裏特,若沒有受到學校禁令的禁製,在形勢所需時,都有義務向其他貝尼·傑瑟裏特傳達這句話:“此路危機四伏”。


    傑西卡摸摸留言條的背麵,又揉揉正麵,希望在那裏找到密碼信息。可是沒有。她的手指摸過留言簿的邊緣,什麽也沒有。她將留言記事簿放回原處,心中湧出一陣緊迫感。


    難道記事簿的擺放位置有什麽特殊含義?傑西卡想。


    可是哈瓦特已經來過這間屋子,他一定動過這本子。她抬頭看了看記事簿上方的樹葉。樹葉!她伸出手,用手指摸摸葉子的背麵、葉緣和葉柄,找到了!她的手指感覺到了精細的點狀密碼,迅速瀏覽了一遍:“你兒子和公爵馬上會遭遇危險。有一間臥室,是用來引誘你兒子的。哈族在裏麵設置了致命陷阱,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傑西卡強壓著內心跑去救保羅的衝動;她必須讀完情報。她的手指飛快地在點狀密碼上移動。“我不知道威脅具體是什麽,但它與一張床有關。對公爵的威脅主要來源於一名親信或將官的變節。哈族準備把你作為禮物送給一個寵臣,就我所知,這間溫室是安全的。請原諒,我不能提供更多的信息。由於伯爵並沒有被哈族收買,因而我的消息來源有限。瑪芬於匆忙中留。”


    傑西卡拋開樹葉,急著轉身去尋保羅。就在這時,氣閘門“砰”的一聲開了,保羅跳了進來,右手舉著一件東西,用力將門關上。他看見了母親,於是在樹葉間推搡著來到她麵前。保羅看了一眼噴泉,將手和手中抓的東西淹進了噴流的水中。


    “保羅!”她抓住他的肩膀,盯著他手裏的東西,“那是什麽?”


    保羅說話的語氣很隨意,但她從那口吻中聽出了一絲異樣。“獵殺鏢。在我房間裏發現的,我砸爛了它的發射管,但我想確認一下,水應該能讓它短路。”


    “把它浸下去!”傑西卡命令道。


    保羅照做。


    她馬上又說:“把手拿出來,讓那東西擱在水裏。”


    保羅縮回手,甩掉上麵的水,眼睛盯著躺在噴泉中一動不動的金屬物。傑西卡折了一根樹枝,戳了戳那致命的銀色武器。


    它果真完蛋了。


    她將樹枝扔進水裏,看著保羅,發覺他正用警惕的眼光審視著屋子——貝傑女士特有的方式。


    “這地方可以藏任何東西。”保羅說。


    “我有理由相信這地方很安全。”傑西卡說。


    “我的房間也據說是安全的,哈瓦特說……”


    “這是獵殺鏢,”傑西卡提醒兒子,“那就意味著操縱它的人就在屋子裏,這東西的操縱範圍很有限,可能是在哈瓦特搜索以後才裝上的。”


    但她想到了樹葉上的情報,“……一名親信或將官的變節。”不會是哈瓦特,肯定不會,絕不會是他。


    “哈瓦特的人現在正在搜索整幢屋子,”保羅說,“獵殺鏢差一點擊中那個來叫我的老女人。”


    “是夏道特·梅帕絲。”傑西卡說,她想起了樓梯旁的遭遇,“你父親叫你去……”


    “這事先放放,”保羅說,“為什麽你覺得這間屋子是安全的?”


    她指了指留言簿,向他說明了一番。


    保羅稍稍鬆了一口氣。


    但傑西卡的心裏仍舊非常緊張,她想:一支獵殺鏢!慈悲的聖母!她使盡渾身解數,方才忍住了一陣歇斯底裏的戰栗。


    保羅就事論事道:“肯定是哈克南人幹的,我們必須消滅他們。”


    從氣閘門那裏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暗號式敲門,是哈瓦特的人。


    “進來。”保羅叫道。


    門開了,一個大高個探身朝裏張望,他穿著厄崔迪軍服,帽子上有哈瓦特部隊的徽章。“找到您了,小主人,”他說,“管家說您在這兒。”他環顧了一下房間,接著說:“我們在地下室裏發現了一個石堆,在裏麵抓到一個人,獵殺鏢的控製裝置就在他手裏。”


    “我想參加對他的審訊。”傑西卡說。


    “對不起,夫人,抓他的時候場麵有點混亂,他已經死了。”


    “沒有可以證明他身份的東西?”傑西卡問。


    “還沒找到,夫人。”


    “他是厄拉奇恩本地人嗎?”保羅問。


    這個問題問得機靈,傑西卡點頭表示認可。


    “他的長相像當地人,”他說,“看樣子,他在一個月前就躲進了石堆,一直在那兒等著我們到來。我們昨天檢查過地下室,門口的石頭和灰泥肯定沒人碰過,我以名譽擔保。”


    “沒人質疑你們的搜查。”傑西卡說。


    “我質疑,夫人。我們應該在那兒使用聲呐探測器的。”


    “我猜你們現在正在用這東西搜查。”保羅說。


    “是的,小主人。”


    “通知我父親,我們有事,晚點去他那裏。”


    “遵命,小主人,”他朝傑西卡看了一眼,“哈瓦特有令在先,鑒於目前的形勢,小主人應在安全的地方受到保護。”他又掃了一眼房間,“這裏是什麽地方?”


    “我有理由相信這地方是安全的,”傑西卡說,“我和哈瓦特都檢查過這裏。”


    “那麽,夫人,請讓我在外麵安排護衛,直到我們重新檢查完這幢房子。”他彎下腰,麵朝保羅敬了個禮,接著退了出去,門關上了。


    保羅打破了突然的沉寂:“母親,我們是不是最好親自檢查一下整幢房屋?您目光銳利,可能會發現別人沒注意到的東西。”


    “這棟翼樓是我唯一沒有檢查過的地方,”她說,“我把它推遲到最後,是因為……”


    “因為哈瓦特親自檢查過這裏。”他說。


    她迅速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帶著質疑。


    “你不相信哈瓦特?”


    “不。但他已經老了……工作過度。我們能幫他分擔一些壓力。”


    “那樣隻會讓他感到恥辱,妨礙他的效率,”傑西卡說,“他知道這件事後,絕不會再讓一隻飛蟲溜進這個地方。不然他會感到恥辱……”


    “我們必須自己采取行動。”他說。


    “哈瓦特侍奉了整整三代厄崔迪人,忠心耿耿,”她說,“他擔得起我們對他的敬意和信任。”


    保羅說:“我父親生你的氣時,他會說‘好一個貝尼·傑瑟裏特!’,那口氣像是在罵人。”


    “我什麽時候會惹你父親生氣?”


    “你和他爭吵時。”


    “你不是你父親,保羅。”傑西卡說。


    保羅想:雖然會讓她擔心,但我必須把那個叫梅帕絲的女人說的話告訴她,我們中有叛徒。


    “你在猶豫什麽?”傑西卡問,“這可不像你,保羅!”


    他聳聳肩,把梅帕絲說的話敘述了一遍。


    而傑西卡卻想著樹葉上的情報。她突然作出決定,打算讓保羅看看樹葉,把上麵的信息告訴他。


    “我父親應該立即知道這個信息,”保羅說,“我用密碼發報給他。”


    “不,”她說,“你必須等到你倆單獨相處時再告訴他。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是說我們誰也不能相信?”


    “有另一種可能性,”她說,“這信息是故意透漏給我們的。傳信息的人可能相信信息是真的,但也許這就是唯一的目的,千方百計將信息傳給我們。”


    保羅沉著臉。“在我們中製造猜疑,以削弱我們的力量。”他說。


    “所以你必須私下裏告訴你父親,提醒他注意這方麵的陰謀。”傑西卡說。


    “我懂了。”


    傑西卡轉身對著高處的濾色玻璃,注視著西南方,厄拉科斯的太陽正在下沉——那是山崖上的一個黃球。


    保羅也轉過身,他說:“我不覺得是哈瓦特。會是嶽嗎?”


    “他既不是將官,也不是親信,”她答道,“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對哈克南人的仇恨,不比我們少多少。”


    保羅注視著遠處的山崖,心想:也不可能是哥尼……不是鄧肯。會不會是更下層的人呢?不可能,他們都是從世代忠於我們的家族中選出來的,個個都出類拔萃。


    傑西卡揉揉額頭,她感到了倦意。簡直就是危機四伏!她細細審視著濾色玻璃外黃色的風景。在公爵領地外,有一大片圍著高欄的倉儲場地——裏麵有一排排香料倉庫,周遭矗立著一個個樁柱般的瞭望塔,就像是許許多多受驚的蜘蛛。她至少可以看見二十個倉儲場,一直延伸到屏蔽場城牆外的山崖下,一個倉接著一個倉,在整片盆地中連綿不斷。


    那輪黃色的太陽緩緩地落入地平線。星辰次第躍出。就在地平線之上,她看見一顆明亮的星星,正有節奏地一閃一閃——像是光在顫抖:閃啊閃啊閃啊閃啊閃啊……


    漆黑的房間中,保羅不安地動了一下身子。


    但傑西卡仍緊緊盯著那顆明亮的星星,她覺得它的位置太低了,亮光一定來自屏蔽場城牆的山崖上。


    有人在發信號!


    她試著研究信號的意思,但她從未學過這種打暗號的方式。


    在山下的平原上,其他亮光也陸續出現:藍黑色的背景上,一個個小小的黃點鋪展開來。左邊有一點光越變越亮,開始對著遠方的山崖閃爍起來——速度很快:一陣狂閃,停一下,繼續閃。


    然後它消失了。


    山崖那邊的假星星又立即閃了起來。


    信號……傑西卡的心裏充滿了不祥的預感。


    為什麽要用光發信號?她感覺古怪,為什麽不用通信網絡呢?


    答案顯而易見:通訊網必定受到了公爵手下的監控。而用光發信號,隻能說明敵人——哈克南的諜報人員——在聯絡。


    身後傳來一聲敲門聲,然後是哈瓦特的部下的聲音:“清查完畢,大人……夫人。該送小主人去他父親那兒了。”


    有人說,雷托公爵被蒙蔽了雙眼,沒有意識到厄拉科斯的危險,貿然走進了陷阱之中。或許更準確的說法是:他長期身處極度危險之中,以至於誤判了這次危機的嚴重性?或是他有意犧牲自己,以便讓兒子更好地活下去?但一切證據都顯示,公爵並不是一個容易受蒙蔽的人。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記評》


    厄拉奇恩城外,雷托·厄崔迪公爵靠在著陸控製塔的一根護欄上。夜晚的第一輪圓月高高地掛在南方的地平線上,就像一枚銀幣。在其下方,透過一片灰撲撲的霧霾,屏蔽場城牆那參差不齊的山崖像一座座冰山般閃著冷光。在左手邊,厄拉奇恩的燈光在霧霾中閃著亮光——黃色……白色……藍色。


    他想起了現在張貼在整個星球各個場所的布告,上麵還有他的簽名:“吾皇帕迪沙聖明,已命我接管這個星球,了結一切爭端。”


    布告那一本正經的格式和語氣使他有一種孤獨感。誰會受這愚蠢條文的蒙蔽?弗雷曼人肯定不會,控製著厄拉科斯內部貿易的小家族也不會……每一個哈克南畜生都不會。


    他們竟然想置我兒子於死地!


    他已經壓不下內心的怒火。


    一輛亮著燈的車從厄拉奇恩朝降落場開來。他希望車子裏坐著接保羅的衛兵。時間的耽擱使他心急如焚,盡管他知道哈瓦特的手下正采取審慎的措施,嚴加防範。


    他們竟然想置我兒子於死地!


    他搖搖頭,想甩掉怒火。回頭向降落場望去,五架護衛艦正停在邊緣,像五個龐大的哨兵。


    謹慎的耽擱總好過……


    那名中尉非常優秀,他提醒自己,進步神速,忠心耿耿。


    “吾皇帕迪沙聖明……”


    如果這座衰敗的衛戍城市的人能看到皇帝私下裏寫給這位“高貴公爵”的便條,那後果真難想象——全是對蒙著麵紗的男女的蔑視:“……可我們對野蠻人還能期待什麽呢?他們唯一的夢想就是逃離秩序井然的佛斐魯謝階層。”


    此時此刻,公爵感到自己唯一的夢想就是消除所有的階級差別,不再去想什麽破秩序。他仰望著塵埃外的明亮星辰,心想:在那些小小的星光中,有一個點就是卡拉丹……可我再也見不到家鄉了。對卡拉丹的思念使他突然感到心痛,這痛不是來自他的內心,而是從卡拉丹而來,直達他的心靈深處。他很難把厄拉科斯這片荒涼之地稱為家鄉,也許永遠都做不到。


    我必須掩飾自己的情感,他想,為了那孩子。如果他想要一個家,那隻能是這個星球。對我來說,厄拉科斯可能到我死時還是個地獄,但他必須在這地方得到激勵和啟迪。這裏一定是可用之地。


    他心中湧起一陣惆悵,先是自悲自憐,緊接著又是一陣自我鄙夷。不知為什麽,他想起了哥尼·哈萊克常常哼的兩句詩:


    時間吹散落沙,


    我品味著它的氣息……


    啊,哥尼會在這兒看見許多落沙,公爵想。在那月光下的白雪山崖外,是一大片荒漠,那裏全是寸草不生的岩石和沙丘,紛紛揚揚的沙塵。在荒漠邊緣,散落著未知的幹旱野地,也許還有弗雷曼人散居其中。如果有什麽東西能給厄崔迪家帶來一線希望,也許隻有這些弗雷曼人。


    前提是哈克南人沒用他們的惡毒計劃迫害弗雷曼人。


    他們竟想置我兒子於死地!


    一陣金屬轟鳴讓高塔震顫起來,公爵倚靠著的護欄也顫動起來。幾片遮光板掉到他麵前,擋住了他的視線。


    飛船來了,他想,該下去做正事了。他轉身走向身後的階梯,朝大型會議室走去。他試圖按捺住自己的情緒,準備以笑臉迎接來人。


    他們竟想置我兒子於死地!


    公爵走進黃色圓頂屋子時,許多人正從機場湧進來。他們肩上背著自己的太空旅行包,吵著,叫著,就像剛剛放假歸來的學生。


    “嗨,腳上有感覺嗎?是重力,夥計!”“這地方的重力是多少?感覺好重。”“書上說是普通重力的十分之九。”


    這間大會議裏一片嘈雜的說話聲。


    “你下來時仔細看過這個洞嗎?這地方的戰利品呢?”“哈克南人都帶走了!”“我隻想衝個熱水澡,找張軟綿綿的床睡一覺!”“笨蛋,你沒聽說啊?這地方沒法衝澡。用沙子擦你的屁股吧!”“嗨!別吵!公爵來了!”


    公爵從樓梯口走了進來,大家夥兒馬上靜了下來。


    哥尼·哈萊克大步走向人群的會集點,他一肩扛著背包,另一邊用手夾著九弦巴厘琴的琴頸。他的手指修長,拇指很大,動起來靈活自如,可以在弦上撥出美妙的音樂。


    公爵注視著哈萊克,欣賞著他那醜陋巨大的身軀,那雙玻璃片般的眼睛閃著凶狠之光。這人曾經生活在佛斐魯謝體係之外,卻遵守著每一條戒律。保羅是怎麽稱呼他來著的?“哥尼,勇敢的化身。”


    哥尼長著一頭纖細的金發,蓋著腦袋上的光禿之處;一張大嘴微微扭曲,呈愉快的冷笑狀,下巴上那道傷疤也扭動著,似乎有了生命。他舉手投足間有一股不拘小節的氣度。他走到公爵麵前,彎腰行禮。


    “哥尼。”公爵說。


    “大人,”他用巴厘琴指著屋裏的人說,“這是最後一批。我本來打算跟第一批人來的,可是……”


    “還有些哈克南人要你對付,”公爵說,“跟我來,哥尼,咱們找個地方談談。”


    “謹聽尊命,大人。”


    他們走到一架供水機旁的一處凹深僻靜處,大屋子裏又人聲鼎沸起來。哈萊克把背包放到一個角落裏,但仍拿著他的巴厘琴。


    “你能給哈瓦特多少人?”公爵問。


    “杜菲那兒有麻煩嗎,大人?”


    “他僅僅損失了兩名密探,而他的先鋒在對付哈克南人的防線上取得了可喜的進展。如果我們能迅速行動,就能獲得一定程度的安全保障和喘息的時間。他希望你能派多少就派多少,那種在肉搏戰中不會退縮的男子漢。”


    “可以給他三百名精英,”哈萊克說,“我該把他們派到什麽地方?”


    “去大門,哈瓦特有一名手下在那兒接應。”


    “需要我馬上安排嗎?”


    “稍等,還有一個問題。機場指揮官暫時會將班機留在這兒,直到天亮。送我們到這兒的公會遠航機也有自己的事要幹。按計劃,班機將與一艘裝有香料的貨船取得聯係。”


    “是我們的香料嗎,大人?”


    “我們的香料。但班機還將帶上一些香料開采工,他們是舊政權的人。由於統治者變換,他們準備離開,而且已得到變時裁決官的批準。哥尼,這些人都是寶貴的開采工,約有八百人。在班機離開前,你必須想辦法說服其中一些人留下,為我們效力。”


    “需要用多強的理由,大人?”


    “我想要他們心甘情願地合作,哥尼。這些人的經驗和技術是我們所需要的。他們要離開,說明他們不屬於哈克南的陣營。哈瓦特認為這些人中可能潛伏著一些險惡之輩,不過他這個人看哪裏都覺得藏著暗殺之徒。”


    “杜菲的確發現過不少危險,大人。”


    “但也有一些他沒有發現。不過哈克南人真是充滿想象力,居然在這些即將離職的人中安插暗探。”


    “很有可能。這些人在什麽地方?”


    “在下層的候機室裏。我建議你下去為他們彈一兩首曲子,先讓他們安安神,然後再施加壓力。你可以向那些有能力的人提供一些要職,他們可以得到比哈克南時期高20%的工資。”


    “僅此而已嗎,大人?我知道哈克南人按薪級付酬。這些人口袋裏揣著離職的薪水,心裏夢想著美妙的旅途……啊,大人,20%的提薪對他們來說恐怕不是太大的誘惑。”


    雷托有點不耐煩地說道:“碰到特殊情況你可以自行斟酌處理。但務必記住,財富並非無限。隻要可能,別超過20%。我們特別需要香料機車駕駛員、氣象員、沙丘工——任何對沙漠有經驗的人。”


    “明白了,大人。‘他們都為行強暴而來。定住臉麵向前,將擄掠的人聚集,多如塵沙。’”


    “這段話很有感染力,”公爵說,“把你的手下轉給一名中尉,叫他簡短地說明一下用水紀律,然後安排這些人到機場旁的兵營裏睡覺。機場人員會照顧他們。別忘了給哈瓦特增派人手。”


    “三百名精英,大人。”他拿起背包,“完成任務後,我到哪兒向您匯報?”


    “在這上麵,我有一間會議室。人員都會到那裏集合。我想安排一次新的星球清查行動,先動用裝甲部隊。”


    哈萊克正準備轉身離開,發覺雷托的眼神有點奇怪,便停步問道:“您預料會有這種動亂?變時裁決官不是還在嗎?”


    “不管是公開的戰鬥,還是隱秘的,都會發生,”公爵答道,“在我們站穩腳跟前,將會有大量的流血犧牲。”


    “‘你從河裏取的水必在旱地上變作血。’”哈萊克又引了一段話。


    公爵歎了一口氣。“快去快回,哥尼。”


    “遵命,大人,”他咧嘴一笑,刀疤也隨之扭動起來,“‘看啊,我是沙漠中的野驢,義無反顧地向前。’”哥尼轉身大步走到屋中央,在那裏傳達了命令,然後穿過人群離去。


    雷托看著哥尼遠去的背影,搖搖頭。哈萊克總是讓人吃驚……他腦袋裏裝滿了歌曲、語錄和華麗的詞句……而當麵對哈克南人時,他又是一名無情的殺手。


    現在,雷托慢悠悠地沿著對角線走向電梯,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揮著,向敬禮的士兵致意。他認出了一名宣傳醫護兵,於是停下腳步,向他傳達了一個消息,希望能一傳十十傳百地傳下去:那些帶女人來的人希望知道她們安然無恙,在什麽地方可以找到她們。另外一些人希望知道這裏的人女多男少。


    公爵拍拍宣傳兵的手臂,表示這條消息必須優先處理,得馬上傳達出去。接著他繼續往前走。他向士兵們點頭示意,麵帶微笑,還和一名陸軍中尉寒暄了幾句。


    指揮官必須表現得信心十足,他想,即便是坐在危椅之上,也不能流露出半點焦慮。


    當電梯將他一個人關在裏麵時,他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繼而轉身望著那扇毫無人情味的門。


    他們竟想置我兒子於死地!


    在厄拉奇恩機場的出口處粗糙地刻著幾段文字,像是用什麽蹩腳的工具鑿上去的。上麵有一段穆阿迪布將會重複上千遍的話。他在厄拉科斯的第一晚就看見了這幾個字,當時他正被送到公爵的指揮部,參加父親召開的第一次全體軍事會議。那段文字隻是對離開厄拉科斯的人的訴求,但卻落入了這個剛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男孩的眼裏。上麵寫著:“哦,知道我們苦難的您,別忘了為我們祈禱。”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記》


    “所有的戰爭理論歸結起來就是計算風險,”公爵說,“而當它危及你們自己的家庭時,計算的因素就會淹沒在……其他事情中。”


    他知道自己沒能控製好自己的怒火,於是轉過身,沿著長桌來回邁了幾個大步。


    這是在機場的會議室中,房間裏隻有公爵和保羅兩個。這是一間空蕩蕩的房間,裏麵隻有一張長桌,四周擺著老式的三腳椅,一邊放著一塊地圖板和一台投影儀。保羅坐在桌旁,緊靠地圖板。他已經把獵殺鏢的事告訴了父親,也匯報了危險的叛徒的存在。


    公爵在保羅對麵停下腳步,一掌擊向桌子。“哈瓦特跟我說,那房子是安全的!”


    保羅略顯猶豫地說:“我起先也很生氣,把問題怪罪於哈瓦特。但這個威脅來自房子外,簡單、聰明且直接。要是沒有您和包括哈瓦特在內的其他人對我的訓練,我可能已經死了。”


    “你在替他辯護嗎?”公爵問。


    “是的。”


    “他老了,對,就是如此。他本該……”


    “他經驗豐富,博學多才,”保羅說,“您能記起他犯過幾次錯嗎?”


    “為他說話的應該是我,而不是你。”公爵說。


    保羅微微一笑。


    雷托在桌子的上首坐下,一手握住兒子的手。“兒子,你最近……成熟了許多。”他抬起手,“我很高興。”他也微笑起來,“哈瓦特會自責的。他對自己的憤怒會比我們倆加起來的還要大。”


    保羅抬眼望著地圖板對麵那扇漆黑的窗戶,望著黑色的夜幕。某個陽台上的欄杆正反射著燈火。保羅注意到有東西在移動,認出那是穿著厄崔迪製服的警衛。他回頭望望父親身後的白牆,接著低頭看著閃亮的桌麵,注意到自己的雙手已經握成了拳頭。


    公爵對麵的門“砰”的一聲開了,杜菲·哈瓦特大步走進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蒼老。他繞過桌子,走到公爵麵前,筆挺立正。


    “大人,”他微微仰頭,對雷托說道,“我剛剛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是我辜負了您。我罪不容恕,請求辭……”


    “哦,快坐下,別犯傻,”公爵說,他指指保羅對麵的椅子,“如果說你犯了一個錯誤,那就是你高估了哈克南人。他們簡單的頭腦設計了一個簡單的詭計,而我們卻沒把簡單的詭計放在心上。我兒子煞費苦心地向我作了說明,他之所以逃過一劫,主要歸功於你對他的訓練。所以你並沒有辜負我!”他拍拍空空的椅背,“坐下吧,聽我的!”


    哈瓦特一屁股坐進椅子中。“可是……”


    “這事不要再談了,”公爵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我們還有更緊迫的事。其他人在哪兒?”


    “我讓他們在外邊等著,我……”


    “叫他們進來。”


    哈瓦特和公爵對視。“大人,我……”


    “我知道誰是真正的朋友,杜菲,”公爵說,“讓他們進來。”


    哈瓦特咽了口口水。“遵命,大人,”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向著敞開的門喊道,“哥尼,把大家叫進來。”


    哈萊克領著一隊人走進屋子,每個軍官的表情都極為嚴肅,他們身後跟著更年輕的助手和專家,一股翹首以盼的氣氛彌漫在他們四周。隨著一陣有節奏的聲響,大家紛紛落座。微微有一股辣茶酒的味道從桌子那邊飄了過來。


    “誰想喝咖啡的話,這兒有。”公爵說。


    他將這些人逐一看了個遍,心想:他們是優秀的軍人,在這種戰爭中,沒人能比他們表現得更好。從隔壁屋子拿來了咖啡,送到每個人麵前,公爵等著,發現不少人臉上露出了倦容。


    公爵恢複了沉靜,顯得富有效率,他站起身,用指關節敲敲桌子,讓大家集中注意力。


    “好了,先生們,”他說,“我們的文明似乎已經深深陷入了侵略的習慣,以至於沒有古老的方法,我們連簡單的聖命也無法執行。”


    桌旁傳來一陣幹巴巴的笑聲。保羅發覺父親用恰如其分的措辭和正確的語調,活躍了屋裏的氣氛。甚至聲音裏對疲倦的暗示也恰到好處。


    “我想,我們最好先聽聽杜菲對弗雷曼人的情況有沒有什麽補充。”公爵說,“杜菲?”


    哈瓦特抬起頭。“大人,我首先作一個概括的匯報,之後會有幾個經濟問題要探討。不過,依我看,弗雷曼人看起來越來越像我們所需要的同盟。他們正在觀察我們,看我們是否可靠,但他們的行事方式似乎是公開的。他們向我們送來了一個禮物——由他們自己製作的蒸餾服……還有一些沙漠地區的地圖,這些地區的周圍便是哈克南人遺留下來的?


    ?塞……”他望了望桌旁的一眾人等,“他們的情報已證明完全可靠,為我們與裁決官打交道幫了大忙。他們還送來了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給傑西卡夫人的珠寶、香料酒、糖果、藥品。我的人正在處理這些東西,似乎沒什麽陰謀。”


    “你喜歡這些人,杜菲?”桌旁的一個人問道。


    哈瓦特轉身麵對問話人。“鄧肯·艾達荷說他們值得尊敬。”


    保羅瞟了一眼父親,接著回頭看向哈瓦特,他鼓起勇氣問道:“你有沒有新的情報,弗雷曼人一共有多少人?”


    哈瓦特看著保羅。“根據食物加工狀況和別的證據,艾達荷估計他去的那個洞穴裏住有一萬人。他們的領袖說他統領的這個部落有兩千個家庭。我們有理由相信,還存在著許多這樣的部落群體。他們似乎都效忠於一個叫作列特的人。”


    “這是新情報。”雷托說。


    “大人,也許我的情報有誤。有情況表明,這個列特可能是一個當地信奉的神祗。”


    另外一個人清清嗓子,問:“他們確實與走私者來往嗎?”


    “艾達荷在那個部落時,就有一個走私商隊帶著大量香料離開。他們用牲口運貨,說要走兩周多的旅程。”


    “看起來,”公爵說,“走私徒利用這段不安定的時期大大增加了走私活動。這值得我們好好思考。對於未經許可的艦船出入,我們不必太過擔心——這一直都存在。但如果對他們的行動完全置之不理——這也不行。”


    “您已經有了計劃,大人?”哈瓦特問。


    公爵看著哈萊克。“哥尼,我想讓你帶領一支代表團,或者說是一支外交使團,去跟這些浪漫的商人接觸接觸。告訴他們,隻要交納十分之一的稅款,我可以不管他們的走私活動。哈瓦特估計過,他們用於行賄和雇用打手的錢是這個數的四倍之多。”


    “要是皇帝聽到這事,那怎麽辦?”哈萊克問,“他對宇聯商會的利潤可是垂涎三尺的,大人。”


    雷托微微一笑。“我們將以沙達姆四世的名義公開征收這一稅款,存於銀行,然後從中扣除我們用於征稅的合法費用。讓哈克南人反對去吧!我們將弄垮幾個在哈克南時期大發橫財的人。沒人可以再行賄!”


    哈萊克嘴角一扭,露出一絲笑容。“啊,大人,真是一記漂亮的掃堂腿。要是我能看見男爵聽到這消息時的臉色,那該有多好!”


    公爵轉身看向哈瓦特。“杜菲,你說你能搞到一些賬本,弄到手了嗎?”


    “是的,大人。我們正對它們進行仔細查看。我已經瀏覽過一遍,可以大致給出個數字。”


    “那就說說。”


    “哈克南人每隔330個標準日,便從這個星球賺到100億宇宙索。”


    在座的人都大抽一口冷氣。就連那些已經露出倦容的年輕副手們也坐直了身子,睜大眼睛麵麵相覷。哈萊克輕聲說:“‘因為他們要吸取海裏的豐富,並沙中所藏的珍寶。’”


    “瞧啊,先生們,”公爵說,“這裏還有沒有人會天真地相信,哈克南人悄然卷起鋪蓋卷,一聲不吭地離開這個星球,僅僅是因為皇帝的命令?”


    所有人都搖起頭來,並小聲附和。


    “在暴力脅迫之下,我們也不得不這麽做,”雷托說道。他轉身看向哈瓦特,“現在該說說裝備的情況了。他們留下了多少沙犁、采集機、香料工廠和附屬設備?”


    “從皇家財產目錄上看,數量不少,這份目錄由變時裁決官核查過。”哈瓦特示意助手把一份文件遞給他,他把它放在桌上,打開了它,“但上麵沒有提到以下幾點:可以運轉的沙犁不足一半,隻有三分之一有運載器,可以將設備運到香料開采地。還有,哈克南人留下的所有東西隨時可能出問題,變成一堆廢鐵。能讓這些設備運轉就是我們的福氣,能讓其中的四分之一工作六個月真是萬幸了。”


    “比我們料想的要好,”雷托說,“對這些基礎設備的確切估計呢?”


    哈瓦特看了眼文件。“約有930輛開采工廠,可以在幾天內派到現場開工。有6250架撲翼飛機,可以用於勘探、偵察和氣象觀測……至於運載器,不足1000架。”


    哈萊克說:“可不可以與公會重新談談,讓他們同意將宇航船作為氣象衛星向我們開放,這是否會更加節省資金?”


    公爵看著哈瓦特。“這方麵沒有新消息嗎,杜菲?”


    “我們現在必須尋找別的出路,”哈瓦特說,“公會的代理人其實沒有和我們談判。他的意思簡單明了,我們支付不起他們的要價,無論我們怎麽努力,都不可改變。在重新聯係他之前,我們得找出其中的原因。”


    哈萊克的一名助手在椅子上轉了一下,厲聲喊道:“這不公平!”


    “公平?”公爵看著那人,“誰要公平?我們要靠自己建立公道,就在這兒——厄拉科斯,要麽活,要麽死。閣下,你跟我到這兒來,有沒有感到後悔?”


    那人盯著公爵,然後說道:“不,大人。您沒有退路,而我,除了跟隨您,不會做其他選擇。原諒我的一時衝動,可是……”他聳聳肩,“……有時我們大家都會感到難受。”


    “我理解這種感受,”公爵說,“但是,隻要我們有武器,而且擁有使用它們的自由,那請大家不要抱怨什麽公平不公平。誰心中還憋著怨氣?如果有,就發泄出來!在這次會議上,大家盡可暢所欲言。”


    哈萊克動了動身子,說道:“大人,令人難以釋懷的,是其他大家族沒有派誌願兵和我們結盟。他們把您稱作‘公正的雷托’,並許諾永結友誼,但這隻是在不損害他們自己利益情況下的許諾。”


    “他們還不知道誰會在這次交火中取勝,”公爵說,“大部分家族都通過避免風險而發了大財,對此無人能責怪他們,人們隻能鄙視他們。”他看著哈瓦特,“我們在討論裝備,可以放幾張幻燈片嗎?讓大家熟悉一下機器。”


    哈瓦特點點頭,對投影儀旁的助手打了個手勢。


    桌子三分之一處出現了一個3D影像,那個位置離公爵較近,桌子遠端的一些人站了起來,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


    保羅傾身向前,盯著那台機器。


    它約有120米長,40米寬,與投影中其四周的那些人影相比,它簡直就是個龐然大物。它正沿著獨立的寬闊軌道移動,就像一隻長著長長軀體的蟲子。


    “這是一座采收工廠,”哈瓦特說,“我們挑了一座修複狀況較好的供大家觀看。裏麵有一整套挖泥裝備,是來這兒的第一批皇家生態學家使用過的,雖然如此,它卻還能運轉,盡管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也不知道為什麽。”


    “要是這套設備就是人們所說的‘老瑪麗’,那它應該屬於博物館,”一個助手說,“我認為哈克南人是用它來進行懲罰工作的,這是懸在工人們頭上的警鍾,誰要是不聽話,就會被分到‘老瑪麗’上麵去幹活。”


    大家哄笑起來。


    保羅沒有笑,他全神貫注地看著投影,想著腦中的那個疑問。他指著桌上的影像說道:“杜菲,有沒有沙蟲大到可以將這機器一口吞下?”


    大家立即安靜下來。公爵暗暗罵了一句,然後想:不——他們必須麵對此地的現實。


    “在沙漠深處,的確有沙蟲可以一口將這樣一座工廠吞下,”哈瓦特說,“我們大部分香料開采工作是在屏蔽場城牆附近進行的,在這些地方,有許多沙蟲可以將這座工廠毀掉,然後輕鬆吞掉它。”


    “我們為什麽不給它們裝上屏蔽場?”保羅問。


    “根據艾達荷的報告,”哈瓦特說,“屏蔽場在沙漠裏是非常危險的東西。一個身體大小的屏蔽場會招來方圓數百米內的沙蟲。屏蔽場會讓它們變得喪心病狂。弗雷曼人也是這麽說的,我們沒有理由去懷疑。艾達荷在弗雷曼人的部落裏沒有發現任何屏蔽場設備存在的跡象。”


    “一個都沒有?”保羅問。


    “要在數千人的場所中隱藏這種設備是相當困難的,”哈瓦特說,“艾達荷可以在部落的任意一個地方走動。他沒有發現屏蔽場,也沒有看到任何使用它的跡象。”


    “真是費解。”公爵說。


    “但哈克南人肯定在這裏使用了大量的屏蔽場設施,”哈瓦特說,“他們在每個衛戍村鎮都設有維修站,他們的賬戶也顯示出更換屏蔽場及零配件的巨額支出。”


    “弗雷曼人會不會有使屏蔽場失效的方法?”保羅問。


    “不太可能有,”哈瓦特回答說,“當然,理論上講是可能的——一個城市那麽大的反電荷裝置應該可以做到,但從來沒有人真正嚐試過。”


    “如果有,我們早就應該聽說了,”哈萊克說,“走私者與弗雷曼人接觸頻繁,如果這種設備存在,他們會首先弄到手,而且會在其他星球上販賣。”


    “這麽重要的問題,我不喜歡讓它擱置著,”雷托說,“杜菲,希望你把它列為頭等大事,盡快找到答案。”


    “大人,我們已經在著手解這個謎,”哈瓦特清了清嗓子,“啊,艾達荷確實說過一件事,他說弗雷曼人對屏蔽場的態度顯而易見,他說他們覺得屏蔽場很有意思。”


    公爵皺皺眉。“回到正題吧,繼續說香料設備。”


    哈瓦特對投影儀旁的助手打了個手勢。


    采收工廠的影像被一個帶機翼的裝置替代,很龐大,使四周的人看起來像小矮人。“這是一艘運載器,”哈瓦特說,“本質上來說,它就是一架大型直升機,其唯一的作用就是將采收工廠運到富含香料的沙漠地帶,以及在沙蟲出現時援救工廠。沙蟲一直都會出現。采收香料,就是要在這打一槍換一地方的過程中盡可能多地采集。”


    “很符合哈克南人的道德觀。”公爵說。


    大家哄堂大笑起來。


    運載器的影像接著被一架撲翼飛機代替。


    “這些撲翼飛機很常見,”哈瓦特說,“有一些大的改進,主要是延長了航程,同時增加了防沙防塵的密封裝置。大約隻有三十分之一裝有屏蔽場,也許扔掉屏蔽場發動機是為了減輕重量,以延長航程。”


    “對屏蔽場毫不重視,我不喜歡這一點。”公爵喃喃地說,他心裏在想:難道這是哈克南人的秘密嗎?這是否意味著,當一切對我們不利時,我們乘坐屏蔽場飛行器就沒有逃脫的可能?他猛地搖搖頭,想甩掉這種想法。“再來看看工作預估。我們會得到多大的利潤?”


    哈瓦特在筆記本上翻了兩頁。“在估算了維修和可運行設備的費用以後,我們初步得出了操作成本。自然,它基於的折舊額擁有明確的安全邊際。”哈瓦特閉上眼睛,進入了門泰特的半入定狀態,“在哈克南統治時,維護與工資費用維持在14%。如果我們一開始就能將這個比例維持在30%,就算交了好運。考慮到再投資和其他可能出現的增長因素,包括宇聯商會的份額和軍事支出,我們的利潤率可能會低到6%至7%,直到我們更新這些陳舊的設備,這樣利潤才能回升到12%至15%。”


    他睜開眼睛。“除非大人願意使用哈克南人的方法。”


    “我們是在打造一個堅實永久的星球基地,”公爵說,“我們必須努力使這兒的大部分人稱心如意——尤其是弗雷曼人。”


    “對,最主要是弗雷曼人。”哈瓦特附和道。


    “我們在卡拉丹的絕對優勢,”公爵接著說,“來自海洋和空氣的能量。在這兒,我們也要發展出某種東西,就叫它沙漠之能吧。可以包括空氣能,但可能不包括。我希望你們注意飛行器不裝屏蔽場這件事。”他搖搖頭,“哈克南人會從外星球吸收人員,讓他們擔任重要員工。但我們不敢這麽做,每一批新人員裏都會有內奸。”


    “那我們隻能獲得非常低的利潤和產量,”哈瓦特說,“最初兩季的產量可能比哈克南的平均水平還要低三分之一。”


    “這也沒什麽,”公爵說,“完全在我們的預料之中。我們要加快與弗雷曼人的談判。在宇聯公司第一次審計工作開始前,我希望得到五個營的弗雷曼人。”


    “這個時間太緊,大人。”哈瓦特說。


    “你很清楚,我們沒多少時間。一有機會,裝扮成哈克南人的薩多卡軍就會出現在這個星球上。杜菲,你估計他們會有多少人?”


    “最多四五個軍團,大人,不會再多了。宇航公會的運輸費太高。”


    “那麽,五個營的弗雷曼人,加上我們自己的軍隊,就足夠應付了。我們要抓住幾個薩多卡,讓他們在蘭茲拉德議會上亮亮相,形勢就會大不一樣——有沒有利潤都行。”


    “我們將極盡所能,大人。”


    保羅看看父親,又回頭看著哈瓦特,他突然意識到這位門泰特垂垂老矣,意識到老人已經侍奉了三代厄崔迪。垂垂老矣。那分泌著黏液的棕色眼睛,被異域天氣折磨得滿是皺紋的黝黑臉龐,塌陷的肩膀,薄薄的嘴唇上殘留著紗芙汁的紅跡。


    這老人肩上的擔子太重了,保羅想。


    “我們正身處一場暗殺之戰中,”公爵說,“但現在戰爭還未全麵展開。杜菲,說說哈克南人在這兒的機構情況如何?”


    “大人,我們已鏟除了259名核心人員。目前哈克南的巢穴還剩不到三個,總共約有100人。”


    “你們鏟除的哈克南禽獸,”公爵問,“他們都很富有嗎?”


    “大部分人都很富裕,大人,屬於企業家階層。”


    “我要你偽造一份效忠書,要他們簽名,”公爵說,“把文件呈給裁決官。我們要采取法律行動,證明他們的效忠是虛假的。將他們的財產充公,剝奪他們的權利,驅逐他們的家庭,讓他們一無所有。務必保證讓皇帝獲得10%的好處。必須讓全部行動合法化。”


    杜菲微微一笑,鮮紅的嘴唇下露出了沾著紅汁的牙。“大人,隻有您能有這麽奇妙的主意。很慚愧,我沒能想到這一招。”


    哈萊克皺著眉,沉下臉,保羅暗暗稱奇。其他人都在微笑、點頭。


    這不對頭,保羅想,這隻會把敵人逼上絕路,因為投降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


    他知道家族血仇就得傾盡全力地痛下殺手,但父親的這個行動在帶給他們勝利的同時,也會毀了我們自己。


    “‘我是一位異鄉異客。’”哈萊克引了一句話。


    保羅盯著他,知道這句話出自《奧天聖經》,他心裏想:難道哥尼也不希望使用這不正直的詭計?


    公爵看了一眼黑沉沉的窗外,接著回頭看看哈萊克。“哥尼,你說服了多少沙地工人,讓他們留下來?”


    “總共286人,大人。我認為應該接納他們,這是我們的運氣。他們都是有用的人。”


    “就這麽多?”公爵噘了噘嘴,“好吧,傳我的命令……”


    門口一陣騷動打斷了公爵的話。鄧肯·艾達荷穿過那裏的衛兵,疾步走來,俯身貼到公爵耳邊。


    公爵揮手讓他站起身。“大聲說,鄧肯。你瞧,我們在開戰略會議。”


    保羅審視著艾達荷,他有著貓一般的敏捷身手,反應迅速,作為一名武器教官,很難有人能與他匹敵。艾達荷黝黑的圓臉轉向保羅,那深邃的目光沒有任何表示,但保羅已察覺那沉靜的偽裝中流露著興奮。


    艾達荷的目光掃了一眼桌旁的人。“我們製服了一隊裝扮成弗雷曼人的哈克南雇傭軍。弗雷曼人派出了一名信使,想給我們送來這支虛假部隊的情報。然而,我們在襲擊中才發現哈克南人伏擊了信使,他受了重傷。我們把這名弗雷曼人帶到這兒來救治,但他還是死了。其實我早就發現他受傷過重,回天乏術。但我很驚訝地發現,他在臨死前想要扔掉一件東西。”艾達荷看了一眼雷托,“是一把刀,大人。一把您從未見過的刀。”


    “晶牙匕?”有人問。


    “沒錯,”艾達荷說,“乳白色,璨璨生輝。”他把手伸進懷裏,拿出一把插在刀鞘中的刀,飾有黑色紋脊的刀柄露在外麵。


    “別拔刀!”


    這聲音從屋子盡頭的門口傳來,嗓音洪亮,穿透人心。大家都站了起來,盯著那兒看。


    一個身著袍衣的高大人影站在門口,兩名警衛用劍交叉著把他攔在門外。此人從頭到腳裹著一襲淺棕色的袍衣,僅在頭罩上留有空隙,黑色麵紗後露出一雙全藍的眼睛,沒有一點眼白。


    “讓他進來。”艾達荷輕聲道。


    “別攔他!”公爵命令。


    警衛猶豫了一下,旋即放下了劍。


    那人走進屋子,站在公爵對麵。


    “這位是斯第爾格,是我拜訪的那個部落的首領,給我們傳遞假部隊情報的,正是他們。”艾達荷介紹說。


    “歡迎光臨,先生,”雷托說,“為什麽不能拔出這把刀?”


    斯第爾格望向艾達荷。“你已經了解我們崇尚純潔、尊重名譽的習慣,我同意你看這把刀,因為你以朋友之禮對待這把刀的主人。”他的目光掃過屋內的其他人,“可我不認識在座的其他人,他們會玷汙這把高貴的武器嗎?”


    “我是雷托公爵,”公爵說,“你允許我看看這把刀嗎?”


    “我允許你拔出這把刀。”斯第爾格說,此話一出,桌旁頓時傳來一陣不滿的嘟噥聲。那弗雷曼人舉起露出青筋的細手。“我提醒你們,這把刀的主人乃是你們的朋友。”


    在大家靜靜等待的當口,保羅仔細觀察這個人,感到他渾身散發著力量的光芒。他是一個領袖,一個弗雷曼領袖。


    靠近桌子中部,坐在保羅對麵的一個人輕聲說道:“他以為自己是什麽人,在厄拉科斯有什麽權利?”


    “我聽人說,雷托·厄崔迪公爵靠順應民心統治天下,”那弗雷曼人說,“因此,我必須把我們的行事方式告訴你們:見過晶牙匕的人必須承擔一種責任。”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艾達荷,“它們屬於我們。沒有我們的同意,決不能帶出厄拉科斯半步。”


    哈萊克和另外幾人站起身來,臉上堆滿了憤怒。哈萊克說:“雷托公爵才有權決定……”


    “請稍等。”雷托說,溫和的語氣製止了他們。不能讓局麵失控,他想。他對那弗雷曼人說:“先生,對尊重我的人,我也會尊重他。我的確欠你一份情。我總是有債必還。如果這把刀不能在此地出鞘是你們的習俗,那我就命令誰也不能將刀拔出。如果有什麽其他方式祭奠這位為我們而死的朋友,那請你盡管說。”


    那弗雷曼人盯著公爵,然後慢慢拉開麵紗,露出一張長滿黑胡須的臉,瘦削的鼻子,豐滿的嘴唇。他故意朝桌沿那裏彎下腰,朝明亮的桌麵上啐了一口唾沫。


    桌旁的人一陣騷動,都想跳將起來,但艾達荷大吼一聲:“慢著!”


    大家都怔在了那兒,艾達荷接著說:“感謝您,斯第爾格,感謝您賜予的生命之水。我們接受它,視它像生命一般珍貴。”艾達荷也將一口唾沫吐在公爵麵前的桌子上。


    他對身旁的公爵說:“大人,請注意水在這兒非常珍貴。那是尊敬的表示。”


    雷托一屁股坐回椅子裏,注意到保羅的眼神和臉上露出的懊悔笑意。他意識到,他的手下們都理解了這件事,緊張的氣氛已漸漸緩和。


    那弗雷曼人看著艾達荷,說道:“鄧肯·艾達荷,你在我的部落表現很好。你是否與公爵有契約,必須效忠他?”


    “大人,他的意思是請我加入他們的部落。”艾達荷說。


    “他接受雙重效忠嗎?”雷托問。


    “您想讓我跟他去幹嗎,大人?”


    “就這件事,我希望你自己作決定。”公爵說,可他卻沒能掩飾住語氣中的急切之意。


    艾達荷注視著那弗雷曼人。“斯第爾格,你接受這種雙重身份嗎?我還得經常回來為我的公爵效力。”


    “你是出色的戰鬥者,也為我們的朋友盡了最大的努力,”斯第爾格說,他看著公爵,“就這麽定了,漢子艾達荷將擁有這把晶牙匕,作為效忠我們的象征。當然,他必須接受淨化,參加儀式,我們會為他做的。他將是弗雷曼人,同時也是厄崔迪的戰士。此事有過先例,列特效忠兩個主人。”


    “鄧肯?”雷托問。


    “我明白,大人。”艾達荷回答。


    “那就這樣定了。”雷托說。


    “你的水是我們的,鄧肯·艾達荷,”斯第爾格說,“我們朋友的遺體就交給公爵,他的水就是厄崔迪的水。這就是我們的契約。”


    雷托歎了口氣,望向哈瓦特,和老邁的門泰特目光對接。哈瓦特點點頭,顯得很滿意。


    “我到下麵等著,”斯第爾格說,“艾達荷,跟朋友們道個別吧。那位死去的朋友名叫杜羅克,你們都是杜羅克的朋友。”


    斯第爾格轉身往外走。


    “你不願再待會兒嗎?”雷托問。


    弗雷曼人轉回身,漫不經心地抬手蒙好麵紗,把麵紗後的什麽東西調整了一下。保羅在麵紗落下前瞟了一眼,注意到好像是一根細管。


    “要我留下來,有什麽事嗎?”他問。


    “我們希望向你表達敬意。”公爵回答。


    “名譽要求我馬上去別的地方。”說完他看了一眼艾達荷,接著迅速轉身,大步走出了門。


    “如果別的弗雷曼人也和他一樣,那我們就能相得益彰。”雷托說。


    艾達荷不動聲色地說道:“大人,他是個特別的表率。”


    “鄧肯,你知道你此行的目的嗎?”


    “大人,我是您派往弗雷曼人的使節。”


    “那就全靠你啦,鄧肯。在薩多卡軍團來犯之前,我們得擁有至少五個營的弗雷曼人。”


    “大人,這事需要更多的努力和謀劃。弗雷曼人喜歡各自為政,”艾達荷略顯猶豫,“另外,大人,還有一件事,被我們幹掉的雇傭兵中,有個人想要從我們死去的朋友身上奪走晶牙匕。那雇傭兵說,哈克南人懸賞一百萬宇宙索,隻要獻上一把晶牙匕。”


    雷托抬了抬下巴,顯得非常吃驚。“他們為何這麽想得到晶牙匕?”


    “這刀用沙蟲的牙打磨而成,它是弗雷曼人的標誌。有了它,一個藍眼睛的人可以進入任何一個弗雷曼部落。當然,如果我是陌生人,他們會進行詢問,因為我長得不像弗雷曼人。但是……”


    “彼得·德伏來。”公爵說。


    “一個魔鬼般狡詐的人。”哈瓦特說。


    艾達荷把刀藏進了衣服裏。


    “保護好那把刀。”公爵說。


    “明白,大人,”他拍拍掛在皮帶上的無線收發機,“我會盡快向您稟報。杜菲有我的呼叫密碼。請使用戰時用語。”他敬了禮,轉過身,匆匆追趕那個弗雷曼人去了。


    他們聽著腳步聲在走廊裏回蕩。


    雷托和哈瓦特心領神會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微微一笑。


    “大人,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哈萊克說。


    “是我耽誤了你們的工作。”雷托說。


    “我還要匯報一下前沿基地的情況,”哈瓦特說,“是否下次再說,大人?”


    “需要花很長時間嗎?”


    “如果是簡報,不會很長。在弗雷曼部落中有個傳聞,在沙漠植物試驗站時期,曾修建了兩百多個前沿基地。這些前沿基地可能都被廢棄了,但有報告說,在廢棄前,它們受過密封處理。”


    “裏麵有設備?”公爵問。


    “根據鄧肯給我的報告,的確是這樣。”


    “它們都分布在什麽地方?”哈萊克問。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哈瓦特回答,“無一例外都是:‘列特知道。’”


    “天知道。”雷托小聲說。


    “也許不是這個意思,大人,”哈瓦特說,“剛才斯第爾格就說過這個名字。聽他的意思,像是真有這個人存在?”


    “列特效忠兩個主人。”哈萊克說,“聽起來像是宗教語錄中的話。”


    “那你應該知道。”公爵說。


    哈萊克笑了。


    “這位裁決官,”雷托說,“皇家生態學家——凱恩斯……他會不會知道這些基地的位置?”


    “大人,”哈瓦特小心翼翼道,“這個凱恩斯是皇家雇員。”


    “可天高皇帝遠,”雷托說,“我需要那些基地。那裏會有大量物資,可以用於設備修理。”


    “大人!”哈瓦特說,“從法律上講,那些基地仍是陛下的財產。”


    “這兒的氣候太惡劣,可以毀掉任何東西。”公爵說,“我們可以拿惡劣的氣候當借口。找到這個凱恩斯,至少探聽出這些基地是否存在。”


    “‘若強占之,危哉險矣,’”哈瓦特說,“鄧肯把一件事說得很明白:這些基地或關於基地的傳說對弗雷曼人有著某種特殊的意義。如果我們奪取這些基地,就會與弗雷曼人產生嫌隙。”


    保羅看著周圍人們臉上的表情,注意到大家都緊張地聽著每一個字。他們似乎對公爵的態度深感不安。


    “聽他說吧,父親大人,”保羅低聲說,“他講的是事實。”


    “大人,”哈瓦特接著說,“那些基地裏的物資可以讓我們修好所有的設備,但由於戰略上的原因,我們無法得到它們。要是不進行更進一步的了解就貿然行動,就顯得太過魯莽。這個凱恩斯有皇帝賦予的仲裁權,我們必須記住這一點,而弗雷曼人又對他敬若神靈。”


    “那就別硬來,”公爵說,“我隻想知道那些基地是否真的存在。”


    “遵命,大人。”哈瓦特坐了回去,垂下了目光。


    “那麽好吧,”公爵說,“大家都知道接下來的事了——工作。我們平時的訓練就是為了這一天。我們已是身經百戰,明白成功會有什麽獎勵,也清楚失敗的後果。你們每個人都會有各自的任務。”他看著哈萊克,“哥尼,你先管一下走私者的事。”


    “‘吾將深入反叛者的沙漠老巢。’”哈萊克背了一段話。


    “總有一天我會逮到某人不引經據典的時候,看看他仿佛一絲不掛的樣子。”公爵說。


    桌旁傳來一陣吃吃的笑聲。但保羅聽出大家都是在強顏歡笑。


    公爵轉身看向哈瓦特。“杜菲,在這層樓上再設置一個情報通信指揮站。完成後,來見我。”


    哈瓦特起身環視了一眼屋子,像是在找幫手。接著他轉過身,領著一隊人走了出去。其他人都走得很匆忙,有人把椅子絆倒在地,場麵有點亂哄哄的。


    結束得那麽混亂,保羅想,他看著走在最後的幾個人的背影。在以前,會議總是在激烈的氣氛中結束。但這次會議似乎突然斷了頭,因為本身就存在不足,最糟的是還沒討論出個結果。


    保羅第一次開始考慮失敗的可能性——並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因為類似聖母給予的警告,而是由於對形勢有了自己的看法,他必須直麵這一切。


    我父親在孤注一擲,他想。局麵對我們大為不利。


    還有哈瓦特,保羅記起這個老邁的門泰特在會議期間的舉止——微微透著一股猶豫,那是不安的征兆。


    哈瓦特一定被什麽事深深困擾著。


    “兒子,後半夜你最好還是留在這兒,”公爵說,“反正天也快亮了。我會通知你母親的。”他緩緩站起身,動作僵硬,“你可以把這些椅子拚起來,在上麵睡一覺。”


    “父親,我不是很累。”


    “隨你意吧。”


    公爵把手背在身後,開始沿著長桌來回踱步。


    就像一頭困獸,保羅想。


    “您準備與哈瓦特談談內奸的事嗎?”他問。


    公爵在兒子對麵站住,對著黑洞洞的窗說:“這事我們已討論過好幾次。”


    “那老太太似乎很確信,”保羅說,“而且母親得到的情報……”


    “我們已經采取了預防措施。”公爵說,他掃了一眼四周。保羅注意到父親那困獸般瘋狂的表情。“留在這兒。我要去跟杜菲談談建指揮站的事。”他轉身大步走了出去,中途朝門衛點了點頭。


    保羅看著父親剛才站過的地方。即使在公爵離開前,那地方也是空空蕩蕩的。保羅想起了老太婆的話:“……至於你父親,我們無能為力。”


    在君臨厄拉科斯的第一天,穆阿迪布與家人穿過厄拉奇恩的街道,沿途有一些人想起了那些傳說和預言,便狀著膽子大叫:“穆迪!”但他們的呼聲更大程度上是詢問,而不是陳述,因為到目前為止,他們隻是希望他是預言中的李桑·阿爾—蓋布,也即是天外之音。他們注意力同樣集中在他的母親身上,因為他們已聽說她是一位貝尼·傑瑟裏特。對他們來說,她明顯就像另一個李桑·阿爾—蓋布。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記》


    公爵在一名衛兵的引領下,在一間角房中找到了杜菲·哈瓦特,他正獨自一人待著。隔壁房間的人正在安裝通信設備,那裏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但這間房間卻甚是安靜。公爵掃了一眼屋子,哈瓦特旋即從一張堆滿紙張的桌子旁站起來。這屋子的牆是綠色的,除了那張桌子,還有三把浮空椅,椅子上代表哈克南人的“哈”字剛被倉促抹去,留下了一塊難看的白斑。


    “這些椅子被偷過,不過很安全,”哈瓦特說,“保羅呢,大人?”


    “我讓他留在會議室,不想打擾他,希望他好好休息一會兒。”


    哈瓦特點點頭,走到通向隔壁房間的門旁,把門關上,靜電和電火花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了。


    “杜菲,”雷托說,“皇室和哈克南人囤積的香料引起了我的注意。”


    “大人的意思是……”


    公爵努努嘴。“倉庫很容易被毀。”哈瓦特正準備插話,公爵抬起手,繼續道,“別管皇帝藏了多少財寶。如果哈克南人遭到打擊,他也會暗暗高興。這些東西男爵自己都不敢公開承認,那麽,如果它們被毀了,他會抗議嗎?”


    哈瓦特搖搖頭。“我們沒有多餘的人手,大人。”


    “調幾個艾達荷的人,也許還有一些弗雷曼人很想出這個星球看看。給傑第主星來個突然襲擊,這能贏得戰術優勢,杜菲。”


    “一切聽您吩咐,大人。”哈瓦特轉身離去,公爵注意到老頭子有點緊張,心想:也許他懷疑我不信任他。我得讓他知道內奸的事。嗯,最好立即消除他的疑慮。


    “杜菲,”他說,“由於你是我能完全信賴的幾個人之一,還有件事想跟你談?


    ??。我們倆都清楚,為了防止敵人的滲透,必須保持高度警惕……最近我得到兩個新情報。”


    哈瓦特轉回身,看著公爵。


    雷托把保羅說的話告訴了他。


    這消息沒有引起門泰特的強烈專注,相反,僅僅是增加了他的不安。


    雷托仔細觀察老人,接著說道:“老朋友,你心裏有事。在開戰略會議時,我就應該注意到了,因為你顯得有點緊張。是什麽事那麽嚴重,不能在會上講出來?”


    哈瓦特沾著紅汁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縫,嘴角輻射出一條條纖細的皺紋。當他開口時,那些皺紋仍顯僵硬。“大人,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杜菲,我們曾是同生共死的朋友,”公爵說,“你知道,不管什麽,你都可以跟我說。”


    哈瓦特繼續看著他,心想:這是我最喜歡他的地方。他光明磊落,完全值得我對他效忠。我為什麽要傷害他?


    “能告訴我嗎?”雷托問。


    哈瓦特聳聳肩。“是一張紙條。我們從一個哈克南信使身上得到的。這紙條是給一個叫帕迪的人的。我們有理由相信,帕迪是這兒的哈克南地下組織的高層人員。紙條上講的事可以有多種解釋,也許非常嚴重,也可能無足輕重。”


    “上麵到底寫了什麽?”


    “那是一張碎紙片,大人,內容不全。東西印在縮微膠片上,附有自毀膠囊。我們沒能及時阻止酸腐蝕,隻得到了隻言片語。不過,留下的那幾句話讓人浮想聯翩。”


    “是嗎?”


    哈瓦特擦擦嘴唇。“上麵寫:‘……托永遠不會懷疑,當他的心愛之人出手打擊他時,打擊者的真麵目就足以毀掉他。’字條上有男爵本人的私印,我已查證過,是真的。”


    “你懷疑的對象顯而易見。”公爵的聲音突然變得冷冰冰的。


    “我寧願自斷一條胳膊也不願傷害您,”哈瓦特說,“大人,如果……”


    “傑西卡夫人,”雷托說,怒火慢慢將他吞噬,“你能逼這個帕迪講出實情嗎?”


    “很不幸,我們截獲信使時,帕迪已不在人世。而我也相當確信,信使本人並不知道自己傳達的是什麽消息。”


    “我知道了。”


    雷托搖搖頭,他心裏想:這事真是難纏。其實是無中生有,我了解自己的女人。


    “大人,如果……”


    “不!”公爵怒吼,“你們大錯特錯,竟覺得——”


    “我們不能忽視這種可能,大人。”


    “她已跟隨我整整十六年!這期間有成千上萬的機會——你還親自對那所學校,對這個婦人進行了調查!”


    哈瓦特悲痛地說道:“當時有些事瞞過了我。”


    “我告訴你,那不可能!哈克南人想要將厄崔迪家族斬草除根——其中也包括保羅。他們已經幹過一次。一個女人能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手嗎?


    “也許她並不是要對付她的兒子。昨天的事也許隻是個聰明的騙局。”


    “那不可能是騙局。”


    “先生,按理說,她不應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但如果她知道呢?如果她是一名孤兒,比如說,是被厄崔迪人遺棄的孤兒,那又會出現什麽結果?”


    “如果這樣,她早該下手了,在我的飲料裏下毒……夜晚用匕首刺殺。誰能有更好的機會?”


    “哈克南人的目的是要徹底摧毀您,大人,而不隻是刺殺。這顯然與普通的報仇不同。如果成功,可能成為一出家族世仇的傑作。”


    公爵的雙肩一沉,他閉上眼睛,看上去又蒼老又疲倦。這不可能,他想,那女人已向我敞開了心扉。


    “讓我懷疑自己心愛的女人,不就是毀掉我的最好方法嗎?”公爵問。


    “這種解釋我也想過,”哈瓦特說,“可是……”


    公爵睜開雙眼,盯著哈瓦特,心想:讓他懷疑吧。懷疑是他的職責,跟我無關。也許如果我裝作相信,就會讓敵人放鬆警惕。


    “你有什麽建議?”公爵輕聲問。


    “現在,要每時每刻監視她,大人。這事必須做得不留痕跡。艾達荷是最好的人選,不出一個星期他就能回來。我們正在訓練一個年輕人,他選自艾達荷的部隊,是代替艾達荷派往弗雷曼人處的理想人選。他在外交上很有天賦。”


    “千萬別損害我們與弗雷曼人的關係。”


    “當然不會,先生。”


    “保羅怎麽辦?”


    “也許我們該提醒嶽醫生。”


    雷托轉身背對著哈瓦特。“這事由你處理。”


    “我會謹慎行事,大人。”


    至少我可以對這件事放心,雷托想。他說:“我要走走。不會走出防禦帶,有事盡管來找我,可以叫衛兵……”


    “大人,在您走之前,我想讓您先看一段膠片記錄,是對弗雷曼宗教的初步分析。您曾讓我向您報告這事。”


    公爵停下腳步,但沒有轉身。“不能等等嗎?”


    “當然可以,大人。不過,您當時問我他們在叫什麽。是‘穆迪’!這詞是衝著小主人去的,當時……”


    “衝著保羅去?”


    “是的,大人。弗雷曼人中流傳著一個傳說,一個預言,說一個領袖將降臨,他是貝尼·傑瑟裏特之子,他將領導他們獲得真正的自由。這傳說就是人們熟悉的那類救世主的故事。”


    “他們認為保羅就是這個……這個……”


    “他們隻是希望,大人。”哈瓦特遞過一個膠片膠囊。


    公爵接過膠囊,丟進口袋。“我過會兒再看。”


    “好的,大人。”


    “現在,我需要時間……思考。”


    “是,大人。”


    公爵深深地歎了口氣,大步走出了門。他轉向右邊,雙手背在身後,沿著大廳往前走,但壓根兒沒注意自己走到了什麽地方,一路行經走廊、樓梯、陽台和大廳……還有向他敬禮的手下,他們都退到一邊,為他讓路。


    不久,他又回到了會議室,裏麵黑漆漆的,保羅正睡在桌子上,身上蓋著衛兵的外套,頭下枕著一個小袋。公爵輕手輕腳地穿過屋子,走到陽台上,俯瞰外麵飛機場的情況。從機場那裏投來一絲亮光,在昏暗的反射光下,陽台角落裏的一個衛兵認出了公爵,於是迅速立正敬禮。


    “稍息。”公爵輕聲道。他靠在陽台冰涼的金屬欄杆上。


    沙漠盆地正籠罩在黎明前的靜謐之下。他抬頭仰望天空,滿天星辰就像丟在青黑之水上的珠片麵紗。在南方的地平線上,另一顆月亮正透過朦朧的沙塵朝外張望——像是充滿了狐疑,用一種挖苦的眼神看著他。


    公爵望著那顆月亮慢慢墜下屏蔽場城牆的山崖,讓它們結滿霜花。黑暗突然襲來,公爵頓時感到一陣寒意,他打了個冷戰。


    一股怒氣迅速貫穿他的全身。


    哈克南人一直在對我進行圍追堵截,這是最後一次獵殺,他想,他們就是一堆狗屎,腦袋瓜就像是鄉野蠢漢!我已經予以了反擊!他心裏突然湧出一縷悲傷:我必須用銳眼和利爪進行統治——就像統領弱鳥的雄鷹。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前的鷹徽。


    東方的夜幕漸漸散去,開始顯出亮亮的魚肚白,接著變成貝殼式的乳白之色,群星也暗淡了下去。晨光緩緩地撕開遠方的地平線,光亮漸漸向四周擴散。


    那景致美不可言,使公爵心醉神迷。


    沒有比這更美的景象了,他想。


    他本以為連綿不絕的紅色地平線和紫黃色的懸崖是這裏最美的事物。在機場的那一邊,夜幕的微小露珠正滋潤著厄拉科斯腳步匆匆的種子,他看到大朵大朵的紅色花朵,一條清晰的紫色足印貫穿其中……仿佛巨人的足跡。


    “多美的黎明啊,大人。”衛兵說。


    “是的,多美啊!”


    公爵點點頭,心想:也許這個星球能變得美麗宜人,也許它能成為我兒子的美好家園。


    這時,他看見一個個人影走進了那片花田,用一種像鐮刀一樣的奇怪東西掃蕩著——是露水采集者。這兒的水太珍貴,即使是露水也得收集。


    這也可能是個醜陋之地,公爵想。


    這世上最可怕的時刻,莫過於當你發現自己的父親也是血肉之軀的普通人時那一刹那的領悟。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公爵說:“保羅,我正在做一件招人痛恨的事,可我必須去做。”他站在便攜式毒物探測儀旁。這儀器搬到會議室裏來是供他們早餐時使用的,儀器的探測臂懶懶地垂在桌子上方,讓保羅想起了某些剛死的奇怪蟲子。


    公爵正聚精會神望著窗外的機場和晨空下的滾滾風沙。


    保羅麵前放著一個閱覽器,裏邊有一段關於弗雷曼宗教的短片,是哈瓦特手下的一個專家整理的。裏麵的內容與他有關,這著實讓保羅坐立不安。


    “穆迪!”


    “李桑·阿爾—蓋布!”


    閉上眼睛,他就能回憶起人群的歡呼。這麽說,這就是他們期盼的,保羅想。他想起聖母老太婆說過的那個詞:魁薩茨·哈德拉克。這段回憶又重新觸及保羅記憶深處的那個可怕的目的,將這個陌生的世界投上了一層陰影,保羅覺得這一切似乎早已熟知,卻又無法理解。


    “真是可恨!”公爵說。


    “父親大人,您說什麽?”


    雷托轉過身,低頭看著兒子。“哈克南人以為他們能用詭計耍我,讓我懷疑你的母親。他們不知道,我寧願懷疑自己也不會懷疑她。”


    “我不明白。”


    雷托重新看向窗外。一輪白日正冉冉升起,乳白色的光穿過滾滾沙霧,照射在屏蔽場城牆上。


    公爵抑製住憤怒,用低緩的聲音向保羅解釋了那個神秘的信函。


    “你還是不要太相信我。”保羅說。


    “要讓他們覺得他們的詭計成功了,”公爵說,“他們一定會以為我很蠢。一定要讓它看上去像是真的,甚至連你母親也可能不知道這是一個煙霧彈。”


    “可為什麽要這樣?”


    “不能讓你的母親看上去像在演戲。哦,她有超常的表演功力……但她對此過於依賴。我希望能借此引出內奸,一定要讓人覺得我完全被蒙蔽了。這樣會傷害你母親的心,但她卻不會遇到大的危險。”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父親?也許我會說出去。”


    “他們不會因這事而監視你,”公爵說,“你一定要嚴守秘密。”他走到窗戶旁,背對著保羅,“這樣一來,如果我出了什麽事,你就可以把真相告訴她——告訴她我從未懷疑過她,一絲一毫都沒有。我想讓她知道這一點。”


    保羅從父親的話裏聽出了死亡的意味,於是馬上接嘴說道:“你不會有事的,父親,那……”


    “住嘴,兒子!”


    保羅望著父親的背影,他肩頸的輪廓線條和遲緩的動作分明透著疲倦。


    “你太累了,父親。”


    “我是累了,”公爵同意道,“我的心累了。各大家族令人傷心的墮落終於使我心沉如山,我們曾經非常強大。”


    保羅立即生氣地回應:“我們家族沒有墮落!”


    “還沒有嗎?”


    公爵轉身看著兒子,那雙冷酷的眼睛被一圈黑眼圈包圍,嘴唇挖苦似地噘著。“我本應娶你母親,讓她做公爵夫人。可是……我的未婚能讓一些家族存一線希望……可以利用他們待嫁的女兒與我結盟。”他聳聳肩,接著說:“所以,我……”


    “母親對我解釋過。”


    “作為一個領袖,沒有什麽比英勇氣概更能為他贏得忠誠,”公爵說,“所以,我很注意培養英勇氣概。”


    “你領導得挺好,”保羅說,“你統治有方。人們心甘情願地追隨你、愛戴你。”


    “這歸功於我傑出的宣傳部隊。”公爵說。他又轉過身,看著窗外的盆地,“我們在厄拉科斯上的機會,遠比皇帝預料的要多。但有時我也想,如果我們揭竿而起,逃到別的星球上,也許還會更好。有時我真希望我們能隱姓埋名地躲在人群中,不再為人所知……”


    “父親!”


    “是的,我累了,”公爵說,“你知道嗎?我們正在使用香料殘渣作為原料,製造膠片基膜,我們已經建起了工廠。”


    “真的?”


    “膠片基膜絕不能缺,”公爵說,“不然的話,我們怎樣才能把宣傳信息鋪天蓋地輸往鄉村和城市?人民必須了解我的英明統治。如果我們不宣傳,他們怎麽能知道呢?”


    “你應該好好休息一下。”保羅說。


    公爵再一次轉身看著兒子。“我差點忘了說了,厄拉科斯還有一個優勢。這裏的香料無處不在。你呼吸的空氣裏、吃的食物裏,幾乎都有它。而且我發現,它能形成一種天然免疫力,使暗殺指南中的一些最常見的毒藥失去作用。由於必須注意每一滴水的去向,從而使食物加工的每一道工序都受到嚴格監控,包括發酵、水培和化學繁殖等。我們不可能通過毒藥進行大麵積暗殺,所以別人也不能以此來對付我們。厄拉科斯使我們道德高尚、心靈淨化。”


    保羅剛想開口說幾句,公爵便打斷了他。“兒子,我必須對某個人講講這些事。”他歎了口氣,望望窗外幹枯的土地,連花也消失了——被露水收集者踐踏,被烈日曬枯了。


    “在卡拉丹,我們用海洋和空氣之能統治,”公爵說,“在這兒,我們必須積聚沙漠之能。這是你將繼承的遺產,保羅。如果我發生了意外,你會怎麽樣?你不會成為反叛者,而會成為遊擊戰士——逃跑,遭到追殺。”


    保羅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從未見過父親表現得如此消沉。


    “要想統治厄拉科斯,”公爵說,“必須正視損害自尊的決定。”他抬手指向窗外,在機場一邊的一根杆子上,掛著一麵懶懶飄動的綠黑旗幟。“那光榮的旗幟最終可能會成為許多邪惡的象征。”


    保羅嗓子發幹,咽了一口唾沫。父親的話沒有多少實際意義,一種致命的感覺使這男孩感到內心空空如也。


    公爵從口袋裏掏出一片抗疲勞藥片,丟進嘴裏咽了下去。“權力和恐懼,”他繼續說,“是統治國家的工具。我得安排一下,接下來要重點對你進行遊擊戰訓練。在那個膠片資料裏——他們管你叫‘穆迪’,‘李桑·阿爾—蓋布’——那是我們最後的手段,你可以利用利用。”


    保羅看著父親,注意到藥片開始起作用,公爵的肩膀挺了起來。但保羅仍然想著那些令他害怕和懷疑的話。


    “那生態學家怎麽還不到?”公爵喃喃道,“我告訴過杜菲早點帶他來見我。”


    我的父親,帕迪沙皇帝,有一天拉著我的手。我用家母教的方法感覺到,他隱隱有一絲不安。他把我領到畫像廳裏雷托·厄崔迪公爵的擬像前。我注意到他們倆驚人地相像——家父和這個畫中人——他們都有著高貴瘦削的臉龐,輪廓分明的麵容上是一對冷酷的眼睛。“公主,我的女兒,”家父說,“當這個男人選妻之時,我真希望你的年齡能大一點。”當時家父七十一歲,但看起來不比畫像上的那個人老,而我隻有十四歲。但我仍然記得,當時我就推斷出,父親的內心希望公爵是他的愛子,他對他們出於政治原因而成為敵人感到厭惡。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凱恩斯博士奉命要出賣這些人,可和這些人的第一次會麵就讓他動搖了。他對自己的科學家身份感到自豪,對他來說,傳說隻是有趣的線索,憑此可以尋求文化根源。然而這男孩和那古老的預言竟是如此吻合。他身上的確有著“探尋真相的眼神”,一種“內斂的公正氣度”。


    當然,傳說也留有餘地,沒有說明神母是將彌賽亞帶來此地,還是在此地生下他。不過,傳說與現實確實相當契合,著實令人生怪。


    他們是上午在厄拉奇恩城外飛機場的行政大樓裏相見的。一架沒有標誌的撲翼飛機蹲在一旁,隨時待命,發出輕微的嗡嗡聲,就像某隻似睡非睡的蟲子。一名厄崔迪衛兵手握利劍守在旁邊,他身上開著的屏蔽場使周圍的空氣有一絲扭曲。


    凱恩斯對著屏蔽場冷笑了一聲,心想:厄拉科斯會使他們大吃一驚的。


    這位星球生態學家舉起一隻手,令他的弗雷曼警衛退後,然後大步走向大樓的入口——一塊鍍塑岩石上挖出的黑洞。這座石頭建築真是毫無遮蔽,他想,簡直連洞穴都不如。


    門內的動靜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腳步,理了理衣袍和蒸餾服左肩上的裝置。


    門開了,一群全副武裝的厄崔迪士兵從裏麵魚貫而出,裝備著慢速散彈擊昏器、劍和屏蔽場。從他們身後走出一位黑皮膚、長著一張鷹臉的高大男人。他穿著一件朱巴鬥篷,胸前飾有代表厄崔迪的鷹徽。看得出來,他對那身服飾並不熟悉,鬥篷緊貼在蒸餾服褲腿的兩側,沒有那種大步走路時恣意搖曳的感覺。


    他身旁跟著一位年輕人,長著跟他一樣的黑發,但臉龐更圓。凱恩斯知道這年輕人隻有十五歲,不過體型看上去比他的年紀要小。但這年輕人身上帶著一種威儀,一種泰然自若的自信,就好像對周圍的一切早已了如指掌,而別人卻毫無覺察。他穿著跟他父親一樣的鬥篷,卻有著一種無拘無束的感覺,就好像一直以來他都穿著這種服飾一樣。


    “穆迪洞悉別人難以察覺的一切。”預言如是說。


    凱恩斯搖搖頭,他告訴自己:這些隻不過是普通人。


    隨這兩個人一同前來的還有另外一個人,他穿著類似的沙漠服,凱恩斯一眼就認出了他——哥尼·哈萊克。凱恩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平息了內心對哈萊克的憤恨,他曾向自己簡略說過,該如何與公爵及其繼承人見麵,以及見麵時要注意的禮節。


    “你可以稱呼公爵‘閣下’或‘大人’,‘尊貴的老爺’也不錯,但這個稱呼一般用在更為正式的場合。可以稱呼公爵兒子為‘小主人’或‘閣下’。公爵為人和善,卻不願與人過分親近。”


    凱恩斯望著這群人漸漸走近,心想:他們馬上就會知道誰是厄拉科斯的主人。讓那門泰特花半個晚上詢問我,是吧?想讓我指導他們監督香料開采,嗯?


    哈瓦特詢問的真正意圖沒能瞞過凱恩斯。他們想得到皇家基地,很顯然是艾達荷給他們透露的消息。


    我要讓斯第爾格割下艾達荷的腦袋,把它送給公爵,凱恩斯暗想。


    現在,公爵一行人離他隻有幾步遠了,一雙雙沙地靴踩在沙子上,發出嘎紮嘎紮的響聲。


    凱恩斯躬身行禮。“公爵大人。”


    雷托慢慢走近這位獨自站在撲翼飛機旁的人,仔細打量著他:瘦高個,一身沙漠行裝,寬鬆的外袍,蒸餾服,短統靴。兜帽脫了下來,麵紗垂在一邊,露出沙黃色的長發,胡須稀稀拉拉的。濃密的眉毛下,是一雙深不可測的全藍眼睛,眼眶中透著黑斑。


    “你就是那位生態學家。”公爵說。


    “大人,我們更喜歡老式稱呼。”凱恩斯說,“行星學家。”


    “悉聽尊便,”公爵說,他低頭看著保羅,“兒子,這位就是變時裁決官,爭端的仲裁人,受命監督這兒的一切,看人們是否服從我們的有效統治。”他重新看向凱恩斯,“這是我的兒子。”


    “小主人。”凱恩斯說。


    “你是弗雷曼人嗎?”保羅問。


    凱恩斯微微一笑。“這兒的部落和村莊都把我當成他們自己人,小主人。但我實際上是皇帝的臣子,我是皇家行星學家。”


    保羅點點頭,暗暗佩服此人的強者風範。還在樓上時,哈萊克就透過窗戶把凱恩斯指給了保羅。“就是那個站在那兒、身邊有弗雷曼人護送的人,他現在正朝撲翼飛機走去。”


    當時保羅用望遠鏡大致觀察了凱恩斯,注意到那張嚴肅古板的嘴巴和高高的前額。哈萊克在保羅耳邊嘀咕:“一個奇怪的家夥,說起話來有板有眼,直截了當,不會拐彎抹角。”


    公爵站在他們身後。“典型的科學家。”


    現在,保羅離這個人隻有幾步之遙,他感到凱恩斯身上有一種力量,一種人格的影響力,就好像他有皇家血統,生來就會發號施令。


    “謝謝你送給我們的蒸餾服和鬥篷。”公爵說。


    “希望它們合身,大人,”凱恩斯說,“是弗雷曼人製作的,而且是盡量按照您的手下哈萊克提供的尺寸加工的。”


    “我在想你那句話,你說如果我們不穿這些服裝,就無法帶我們去沙漠,”公爵說,“但我們可以攜帶大量的水。我們沒打算去太久,而且還會有空中掩護——就是現在在我們上方的護衛隊。要使我們迫降似乎不太可能。”


    凱恩斯盯著公爵,注意到他水分充足的身體,他冷冷地說道:“在厄拉科斯,絕不要說什麽可能性,我們隻注意會發生的事。”


    哈萊克繃緊身子。“稱呼公爵應用‘閣下’或‘大人’!”


    公爵給他做了一個手勢暗號,令他克製。“哥尼,我們的習慣別人不知道,要多多忍讓。”


    “遵命,大人。”


    “凱恩斯博士,我們欠你的情,”雷托說,“我們將永遠記住你送的服裝和你對我們的關心。”


    保羅一時興起,腦中閃過一句《奧天聖經》中的話,他脫口而出:“‘此禮乃是河水的賜福。’”


    這句話在沉寂的空氣中高聲回蕩,凱恩斯帶來的弗雷曼衛隊正躲在大樓的陰影裏靜臥,聽到這句話後,一個個跳了出來,興奮地低語,其中一個高聲叫道:“李桑·阿爾—蓋布!”


    凱恩斯猛地轉過身,抬手一揮,令他們退下。一群人退了回去,一邊還在小聲嘀咕著。


    “真有意思。”雷托說。


    凱恩斯嚴肅地看了一眼公爵和保羅,說:“這兒的大部分沙漠土著都很迷信。別太介意,他們沒有惡意。”但他心裏卻在想傳說中的預言:“他們將用聖語問候你,你的禮物將是賜福。”


    雷托對凱恩斯的印象部分依據於哈瓦特的口頭報告(非常謹慎,充滿懷疑),現在這個印象突然成形:他是一個弗雷曼人。凱恩斯帶著弗雷曼衛隊來,目的隻是想試探行政更替之後,他們進入城區的自由度有多大——但那似乎隻是一個儀仗隊。從凱恩斯的舉止看,他是個傲慢的人,習慣於自由,他的談吐和舉止隻受自己懷疑的支配。保羅提的問題真可謂一針見血。


    凱恩斯已經是土著人的一員了。


    “我們可以出發了嗎,大人?”哈萊克問。


    公爵點點頭。“我自己駕駛撲翼機,凱恩斯跟我坐在前麵,給我指路。你和保羅坐後麵的位子。”


    “請稍等,”凱恩斯說,“如果您不反對,我想檢查一下您的蒸餾服是否安全。”


    公爵張口想要說話,但凱恩斯繼續催逼。“大人……我像關心自己的生命一樣關注您的身體。我很清楚,如果你倆受我的照顧而又發生意外,掉腦袋的是誰那是不言而喻的。”


    公爵皺皺眉,心想:真是棘手!如果我拒絕,就可能得罪他,而這個人的價值對我來說也許不可估量。但是……讓他進入我的屏蔽場,在我對他知之甚少的情況下讓他貼近我,安全嗎?


    這些念頭迅速閃過他的腦際,公爵心一橫,作出了決定。“我們聽從你的安排。”公爵說。他向前跨了一步,打開自己的外袍,同時注意到哈萊克走到自己身邊,擺好姿勢,全身戒備,但仍表現得相當鎮靜。“如果你不介意,”公爵說,“我想聽聽蒸餾服的功能和作用。你來告訴我們再合適不過,因為這種裝備與你的生活息息相關。”


    “當然。”凱恩斯說,他的手伸進袍子裏,向上摸索著尋找肩膀密封口,一麵檢查一麵向公爵解釋,“從根本上來說,這是一個微型的三層裝置——一種非常高效的過濾和熱交換係統。”他調了調肩膀密封口,“與皮膚接觸的層麵非常透氣,透汗,而且有涼爽作用……就像普通的蒸發過程。另外兩層……”凱恩斯替公爵緊緊胸帶,“包括熱交換纖維和鹽分沉澱裝置。鹽分會被回收。”


    凱恩斯打了個手勢,公爵抬起胳膊。“很有意思。”


    “深吸一口氣。”凱恩斯告訴他。


    公爵照他的話做。


    凱恩斯又檢查了腋下密封口,調了調其中一個。“身體的運動,尤其是呼吸和某些滲透行為,”他說,“會為裝置提供動力。”他又稍稍鬆了鬆胸帶,“回收的水分流入積存袋,在你脖子旁夾著一根管子,你可以通過這根管子從積存袋中吸水。”


    公爵轉過臉,低頭看著那根管子。“很方便,很高效,工藝設計得很好。”


    凱恩斯跪下來,開始檢查腿部密封裝置。“尿水和糞便在大腿的棉塊中得到處理。”他站起來,摸摸頸部的裝置,提起一個活動蓋。“在沙漠裏,你把過濾罩戴在麵部。用這些固定夾將管子牢牢固定在鼻子上。通過口腔的過濾器吸氣,通過鼻腔管子呼氣。穿一套運行良好的弗雷曼蒸餾服,你每天隻會流失極少量的水分,就算困在大沙漠中也毫無妨礙。”


    “每天隻會流失極少量的水分。”公爵說。


    凱恩斯用手指按了按蒸餾服的前額墊。“這東西可能會擦得你不太舒服,如果這樣的話,請告訴我,我可以把它弄緊固一些。”


    “謝謝。”公爵說。凱恩斯退了回去,他動了動肩膀,感到確實舒服了許多——更貼身,沒剛才那麽不舒服。


    凱恩斯轉身看向保羅。“好了,小夥子,現在讓我檢查一下你的服裝。”


    這人不錯,但應該讓他學會正確的稱呼,公爵暗想。


    凱恩斯檢查服裝時,保羅順從地站在那裏。他穿上這套沙沙作響、表麵光滑的衣服時,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潛意識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他從未穿過蒸餾服,然而,當哥尼笨拙地指導他如何穿這套衣服時,他感到有一種天然的本能,知道怎麽調節那些黏扣。當自己收緊胸部,深呼吸以提供充分的動力時,他早已清楚自己在做什麽、為什麽這麽做。在他緊緊扣上頸部和前額的扣子時,他早已知道那是為了防止摩擦起泡。


    凱恩斯直起身體,滿麵疑惑地向後退去。“你以前穿過蒸餾服嗎?”他問。


    “這是第一次。”


    “那有人幫你嗎?”


    “沒有。”


    “你穿的沙地靴在腳踝處用鬆緊帶箍得正合適,誰告訴你這麽做的?”


    “我覺得……就該這樣。”


    “你做得完全正確。”


    凱恩斯揉揉臉頰,想到了傳說中的話:“他了解你們的風俗,仿佛是生而知之。”


    “我們別再耽擱時間了。”公爵指了指待命的撲翼飛機,領著眾人往那裏走去。衛兵向他敬禮,他點了點頭,隨即爬進機艙,係緊安全帶,檢查了一遍控製器和儀表。另外幾人手腳並用爬上來,飛機隨之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凱恩斯係好安全帶,他的心思全集中在了這架舒服的飛行器上,襯著軟墊的坐椅,豪華柔軟的淡綠色內飾,閃閃發光的儀表。艙門關上後,通風扇開始轉動,機艙裏頓時彌漫著經過過濾的清新空氣。


    真是輕柔!他想。


    “一切正常,大人。”哈萊克說。


    雷托加大動力,他感覺到機翼的扇動,一下,兩下,他們已升到十米高的空中。機翼緊緊平伸,後部噴射引擎一加力,隨著一聲呼嘯,他們陡直地升上了高空。


    “向東南越過屏蔽場城牆,”凱恩斯說,“我已經讓你的開采工頭在那裏把設備準備好了。”


    “好!”


    公爵斜著飛進空中掩護的範圍內,其他飛行器飛上護衛的位置,一齊向東南方飛去。


    “這些蒸餾服的設計製造工藝真是複雜精密。”公爵說。


    “改天我可以帶你去參觀參觀部落工廠。”凱恩斯應道。


    “那一定很有趣,”公爵說,“我發現某些要塞也在生產這種服裝。”


    “那都是些低劣的仿製品,”凱恩斯說,“任何愛護自己皮膚的沙丘星人都穿弗雷曼人生產的蒸餾服。”


    “它真的可以讓你每天隻流失極少量的水分?”公爵問。


    “隻要穿戴正確,並好好戴上頭頂的帽子,唯一的水分流失就是手掌心那裏,”凱恩斯答道,“如果無需用手進行重要操作,你可以戴上蒸餾手套,但大部分來往於沙漠的弗雷曼人都將一種木榴樹的葉汁塗抹在掌心上,可以防止出汗。”


    公爵透過左側的窗戶往下方看去,屏蔽場城牆周圍是一片殘碎的景象:布滿裂紋、受盡錘煉的岩石,一條條黑色交叉的斷層震裂線,劃分出一塊塊黃褐色的區域,就好像有人空降在此地,留下了一片碎裂的廢墟。


    他們穿過一個低矮的盆地,裏麵是灰色的沙子,周圍是一圈岩石。南邊有一個缺口,沙地從那缺口伸入盆地中心,形成一個三角洲,與周圍黑色的岩石相映。


    凱恩斯靠在座椅上,回想剛才自己觸到的蒸餾服下的水分充足的皮膚。他們的衣袍上圍著屏蔽場帶,腰間別著慢速散彈擊昏器,頸部有硬幣大小的應急發射裝置。公爵和他兒子的腕鞘中都插著一把小刀,刀鞘似乎已嚴重磨損。這些人給凱恩斯留下了一種奇怪的印象,他們既溫和,卻又勇猛無比,作風與哈克南人完全不同。


    “當你向皇帝匯報這兒的權力交接時,你會說我們遵守了規則嗎?”雷托問。他望了望凱恩斯,接著重新看向航行的方向。


    “哈克南人走了,你們來了。”凱恩斯說。


    “一切是否按部就班?”公爵問。


    凱恩斯的下顎肌肉一緊,氣氛顯得有點緊張。“大人,作為行星學家和變時裁決官,我直接受帝國管轄……”


    公爵陰沉一笑。“但我們都明白現實。”


    “我提醒您,我的工作受到了皇帝的支持。”


    “真的?你的工作是什麽?”


    在短暫的沉默中,保羅想:父親對凱恩斯逼得太緊了。他朝哈萊克看了一眼,但詩人勇士正看著窗外荒涼的景色。


    凱恩斯拘謹地答道:“你指的,是我作為行星學家的職責。”


    “當然!”


    “主要是旱地生物學和植物學……加上一些地質工作——地核鑽探和測試。人們對一個完整的星球總有探索不完的疑問。”


    “你也調查香料嗎?”


    凱恩斯轉過身,保羅注意到那一臉強硬的表情。“大人,這問題有點怪。”


    “?


    ??恩斯,請記住,如今這地方是我的封地。我的行事方式和哈克南人完全不同。你怎麽研究香料,我都不會介意,但必須和我分享你的發現。”他朝這位行星學家看了一眼,“哈克南人不允許對香料的研究,對嗎?”


    凱恩斯瞪著公爵,沒有回答。


    “你可以直言不諱,”公爵說,“不用擔心你的皮膚。”


    “皇家法院確實遠在天邊。”凱恩斯低聲說。他想:這個水分充足的入侵者究竟想要什麽?難道他愚蠢到認為我會跟他們合作?


    公爵吃吃地笑了起來,但仍舊注意著航向。“先生,我發覺你說話的語氣有點酸。我們帶著一群馴服的殺手來到這個星球,是嗎?還希望你們馬上明白我們與哈克南人的不同?”


    “我已經看到你們鋪天蓋地的宣傳品,”凱恩斯說,“‘愛戴善良的公爵!’你的軍隊……”


    “好啦!”哈萊克大叫一聲,他傾身向前,把注意力從窗邊移了過來。


    保羅把一隻手放到哈萊克的手臂上。


    “哥尼!”公爵回頭望了一眼說,“這個人長期生活在哈克南人的統治下。”


    哈萊克坐回到椅子上,“啊。”


    “你的手下哈瓦特更溫和一些,”凱恩斯說,“但他的目的很明確。”


    “你會幫我們打開那些基地嗎?”公爵問。


    凱恩斯堅決地回答:“它們是陛下的財產。”


    “卻被閑置不用。”


    “遲早會用。”


    “陛下同意嗎?”


    凱恩斯狠狠地瞪了一眼公爵。“如果厄拉科斯的統治者不貪婪地掠奪香料,那這地方可以變成一個伊甸園。”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公爵想。接著他說道:“如果沒有錢,一個星球怎麽變成伊甸園?”


    “如果買不到你所需要的服務,錢有何用?”凱恩斯反問道。


    啊,好吧!公爵想。他接著說:“咱們下次再討論這個問題。現在,我想我們已經到了屏蔽場城牆的邊緣。還是保持航向嗎?”


    “保持航向。”凱恩斯答道。


    保羅朝窗戶外望去。在他們身下,碎裂的大地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禿的岩石平原和一座尖銳的峭壁。峭壁以外便是連綿不斷的沙丘,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地平線;沙丘深處不時出現一些暗點,一些黑乎乎的疙瘩,應該不是沙子。也許是突起的岩石。在這熱得令人發昏的情況下,保羅吃不準那是什麽。


    “下麵有什麽植物嗎?”保羅問。


    “有一些。”凱恩斯答道,“這個緯度的生物帶的生物,絕大多數都被我們稱為水賊——它們已經有了極大的發展,會為一點點水分而互相攻擊,並貪婪地攫取露珠。沙漠的某些地方也會生機勃勃,但它們都學會了如何在這種嚴酷的環境下生存。如果人掉下去,就得模仿它們的生存方式,否則隻有死路一條。”


    “你是說竊取對方的水分?”保羅問。這想法令他憤慨,他的語氣暴露了他的情緒。


    “這種事時有發生。”凱恩斯說,“但並非我的意思。你瞧,我這裏的氣候決定了對水的特別態度。在任何時候你都會想到水的問題。你決不會浪費任何含水分的東西。”


    而公爵卻在想:“……我這裏的氣候!”


    “大人,再往南轉兩度,”凱恩斯說,“西麵有一場風暴。”


    公爵點點頭,他已看到那邊沙霧彌漫。他操控飛行器微微傾斜,身後的護航機群也跟著它一起轉向,在被沙塵折射的光線下,它們的機翼泛著一片乳黃色的光芒。


    “這應該可以避過風暴。”凱恩斯說。


    “如果飛進沙塵暴,那一定很危險,”保羅說,“就算最堅硬的金屬,也抵擋不住嗎?”


    “在這樣的高度,不會是沙,而隻有塵,”凱恩斯說,“主要的危險是看不見東西,以及旋風和堵塞。”


    “我們今天能親眼目睹香料開采嗎?”保羅問。


    “很有可能。”凱恩斯回答。


    保羅靠在坐椅靠背上,他已經通過發問和超感意識完成了他母親所謂的“登記”,即把凱恩斯的個人特征全部“登記”下來——音調、臉部和動作的每一個細節特點。此人的衣袍左袖上有一個不自然的褶皺,說明裏麵藏有匕首;腰部奇怪地鼓起,據說行走於沙漠中的人都戴著一根腰帶,裏麵塞著小型的必需品,也許這個鼓起就是因為這根腰帶——肯定不會是屏蔽場帶;一個兔形銅別針扣著袍子的衣領,兜帽被甩在肩後,另外一個類似的別針正掛著兜帽的角上。


    坐在保羅旁邊的哈萊克扭了扭身子,把手伸進後車廂,拿出了巴厘琴。凱恩斯回過頭,朝撥動琴弦的哈萊克看了一眼,接著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航向上。


    “小主人,你想聽什麽?”哈萊克問。


    “隨你便,哥尼。”保羅回答。


    哈萊克把耳朵湊向共鳴板,彈出一段旋律,輕聲哼唱起來:


    在那灼熱的沙漠,刮著旋風,


    我們的父親吃著甘露,


    上帝,把我們救出這水深火熱之地!


    拯救我們……哦……哦,救救我們,


    把我們救出這幹渴之地。


    凱恩斯朝公爵望了一眼。“大人,您出行時還帶著這麽輕鬆愉快的衛兵。您的人是否都這麽多才多藝?”


    “你說哥尼?”公爵吃吃地笑了起來,“哥尼的確獨一無二。我喜歡他的觀察力,很少有東西能逃過他的眼睛。”


    行星學家皺起了眉頭。


    哈萊克接著剛才的拍子繼續唱道:


    因為我就像一頭沙漠之鷹,哦!


    哎呀!就像沙漠中的雄鷹!


    公爵從下邊的工具麵板上取下一隻麥克風,拇指一按,打開開關,對著它說道:“我是G衛隊的指揮官。九點鍾方向出現飛行物,位於B區。請確認它的身份。”


    “那不過是隻鳥,”凱恩斯說,“你的眼睛很尖。”


    從儀表盤揚聲器裏傳來一陣嘈雜聲。“這裏是G衛隊,已對飛行物進行了放大辨認,是一隻大鳥。”


    保羅朝那個方向望去,他看見了遠處的黑點:一個斷斷續續運動的小點。他意識到父親身上的那根弦繃得有多緊,一定是全身戒備。


    “我不知道沙漠深處還有這麽大的鳥。”公爵說。


    “那看起來像隻鷹,”凱恩斯應道,“有許多生物適應了這個星球的環境。”


    撲翼飛機掠過一片光禿禿的岩石平原。保羅從兩千米的高空朝下望去,看見地上投射出的飛行隊那皺巴巴的影子。下麵的地勢看上去很平坦,但皺巴巴的陰影說明並非如此。


    “有沒有人步行從沙漠裏走出來過?”公爵問。


    哈萊克停止彈奏,傾身向前,想聽聽答複。


    “沒人從沙漠深處中走出來過,”凱恩斯答道,“但有人從第二區走出來過。他們取道沙蟲很少出現的岩石區,幸免於一死。”


    保羅注意到凱恩斯話音中的音色變化。他感覺自己突然警覺起來。


    “啊,沙蟲,”公爵說,“我一定要找個時間見識一下。”


    “你今天就可以見到,”凱恩斯說,“哪兒有香料,哪兒就有沙蟲。”


    “永遠如此?”哈萊克問。


    “永遠如此。”


    “沙蟲和香料之間有著什麽聯係嗎?”公爵問。


    凱恩斯轉過身,保羅看見他說話時噘起的嘴唇。“沙蟲保護香料沙地。每一頭沙蟲都有自己的……領地。至於香料……誰知道呢?我們檢查過沙蟲標本,懷疑它們之間有著某種複雜的化學交流。我們在沙蟲的腺管中發現了鹽酸的蹤跡,其他地方還有更複雜的酸性物質存在。我會給你幾篇我寫的專題論文。”


    “屏蔽場對它們沒有防衛作用?”公爵問。


    “屏蔽場!”凱恩斯嗤之以鼻,“在沙蟲的活動區域啟動屏蔽場,就等於自取滅亡。沙蟲會喪失領地概念,從四麵八方衝過來襲擊屏蔽場。從來沒有任何使用屏蔽場的人在這種攻擊下幸免於難。”


    “那怎麽才能製服沙蟲?”


    “對沙蟲的每一節分別進行高壓電擊,是目前唯一一種可以殺死並完整保留沙蟲的方法,”凱恩斯說,“炸彈可以將它們震昏、炸成碎片,但沙蟲的每一節都有獨立的生命。據我所知,除了原子彈之外,目前還沒有什麽炸彈有足夠威力可以完全消滅一頭巨大的沙蟲。它們特別頑強。”


    “為什麽不想法子將它們全部消滅?”保羅問。


    “費用太昂貴,”凱恩斯回答,“所涉及的區域太大。”


    保羅仰身靠在椅背上,他的辨偽感覺和凱恩斯音調的細微變化告訴他,這位行星學家在撒謊,他隻講了一半的真話。保羅想:如果沙蟲和香料之間有著什麽關聯,那麽殺死沙蟲就意味著毀掉香料。


    “不久之後,人們將不用自己走出沙漠,”公爵說,“隻要開啟裝在我們頸部的這種微型發射器,營救人員馬上會去救他。很快,所有的工人都會佩戴這種裝置。我們正在建立一套專門的營救係統。”


    “此舉令人讚許。”凱恩斯說。


    “聽起來你似乎並不讚成這種做法。”


    “讚成?我當然讚成,但用處不大。沙蟲身上發出的靜電會幹擾許多信號,發射器會短路。瞧,以前也有人用過這個方法。普通設備在厄拉科斯是難以勝任的。而且,當沙蟲開始襲擊你的時候,不會給你留多長時間,一般隻有十到十五分鍾。”


    “那你有什麽建議?”公爵問。


    “你想聽我的建議?”


    “對,作為行星學家的建議。”


    “你會采納嗎?”


    “如果合理。”


    “好吧,大人。我的建議是,千萬別單獨旅行。”


    公爵的注意力離開控製器,轉過頭。“就這?”


    “就這。千萬別單獨旅行。”


    “如果你被一場風暴隔絕,被迫降落,那該怎麽辦?”哈萊克問,“應該采取什麽特別措施嗎?”


    “任何東西都有一個範圍。”凱恩斯說。


    “你會怎麽做?”保羅問。


    凱恩斯回過頭,狠狠朝保羅瞪了一眼,接著他重新轉頭看向公爵。“首先要記得保護蒸餾服不受損壞。如果所在區域遠離沙蟲,或是位於岩石區,我就會留在飛船內。如果被迫降落在無邊無際的沙漠中,我會盡快遠離飛船,大約一千米就夠了,然後躲在袍子下。沙蟲會發現飛船,但可能不會注意到我。”


    “然後怎麽辦?”哈萊克問。


    凱恩斯聳聳肩。“等沙蟲離開。”


    “就這些?”保羅問。


    “等沙蟲離開後,你可以試著走出來,”凱恩斯說,“必須輕輕地走,避開鼓沙和潮汐塵低地——向最近的岩石區走。這種區域很多,一般都能成功。”


    “鼓沙?”哈萊克問。


    “一種沙子緊密度的特殊情況。”凱恩斯說,“哪怕是最輕微的踩踏,也會發出擊鼓般的聲音。沙蟲總是聞聲而來。”


    “那麽潮汐塵低地呢?”公爵接著問。


    “沙漠中數百年來形成的窪地,裏麵揚滿了沙塵。有的非常廣闊,以至於會出現塵土般的浪潮。無論誰不小心闖進去,都會被一下子吞沒。”


    哈萊克靠回座椅上,繼續撥動琴弦。他唱道:


    那裏有沙漠野獸在狩獵,


    等著無辜的獵物經過。


    哦……哦……別被沙漠諸神引誘,


    除非你在尋找孤獨的墓穴。


    危險啊……


    他突然停下來,傾身向前。“大人,前麵有沙塵。”


    “我看見了,哥尼。”


    “那就是我們要找的。”凱恩斯說。


    保羅在座椅上挺直身子,朝前方望去。前麵大約三十公裏處的沙漠表麵,翻騰著一股滾滾黃雲。


    “那兒有一台你們的爬蟲機車,”凱恩斯說,“它在沙地表麵,說明它正在開采香料。香料被離心分離時,會有沙子被排出,那就是沙霧的來由。它跟別的沙霧不一樣。”


    “它的上空有飛行器。”公爵說。


    “一共有二……三……四個空中觀察哨,”凱恩斯說,“他們在觀察沙蟲的蹤跡。”


    “沙蟲的蹤跡?”公爵問。


    “朝礦機移動的沙波。他們在沙漠表麵還設有震動探測儀,因為有時候沙蟲潛得太深,就難以察覺沙波的存在。”凱恩斯朝四周的天空望了一番,“這附近應該有運載器啊,怎麽沒看到呢?”


    “沙蟲每次都會來,對嗎?”哈萊克問。


    “每次都會來。”


    保羅傾身向前,碰了碰凱恩斯的肩膀。“每一頭沙蟲的控製範圍有多大?”


    凱恩斯皺著眉,這小孩怎麽老問大人的問題。


    “這要看沙蟲有多大。”


    “具體怎麽說?”公爵問。


    “大個沙蟲一般控製著三四百平方公裏的領地,小的……”公爵突然踩了製動器,凱恩斯的話被打斷。飛船顛了一下,尾艙慢慢靜下,粗短的機翼一麵延長一麵彎起。飛行器慢慢傾斜,機翼輕柔地撲打著,成了一架真正的撲翼飛機。公爵用左手指著爬蟲機車的東麵說道:“那是沙蟲的蹤跡嗎?”


    凱恩斯從公爵身前湊過去,朝遠處看去。


    保羅和哈萊克也擠到一起,朝同一個方向望去。保羅注意到,由於公爵的飛行器突然行動,護航機已經衝到了前頭,現在正拐著彎飛回來。爬蟲機車就在前邊大約三公裏外。


    在公爵所指的地方,月牙形的沙丘上,一條條波紋延綿不絕地通到天邊,在那些波紋中,有一個綿長的山丘正在運動,就像是一條筆直的波紋伸向遠方。這讓保羅想起了大魚遊過水麵造成的擾動。


    “沙蟲,”凱恩斯說,“很大。”他退到自己的位子上,抓起儀表盤上的麥克風,按了一個新的頻段。他看了一眼頭頂上方的方格圖,對著麥克風說道:“呼叫DA九區的爬蟲機車,發現沙蟲蹤跡,DA九區的爬蟲機車注意,發現沙蟲蹤跡。收到請回答。”他等著。


    表盤上的揚聲器響起一陣“噝噝”的靜電聲,然後傳來一個聲音:“誰在呼叫DA九區爬蟲機車?完畢。”


    “這些人聽上去很平靜嘛。”哈萊克說。


    凱恩斯對著麥克風說道:“這裏是未登記機群——在你們東北方三公裏外。有沙蟲正在朝你處移動,估計二十五分鍾後抵達。”


    另外一人的聲音從揚聲器裏傳出:“這裏是觀測控製台。確認沙蟲蹤跡,時刻追蹤其預計抵達時間。”停了一會兒,又傳出聲音:“預計二十六分鍾內抵達。隻少不多。誰在未登記機群上?完畢!”


    哈萊克解開安全帶,衝到公爵和凱恩斯中間。“凱恩斯,這是常規工作頻段嗎?”


    “對,怎麽啦?”


    “還有誰能聽見?”


    “這個區域內的工作人員,已經減少了幹擾。”


    揚聲器又“噝噝”地響起來:“這是DA九區爬蟲機車,誰應獲得發報獎金?完畢。”


    哈萊克看了一眼公爵。


    凱恩斯解釋道:“第一個發出沙蟲警報的人,可以從采到的香料中分成,得到一筆獎金,他們想知道……”


    “告訴他們誰第一個發現的沙蟲。”哈萊克說。


    公爵點點頭。


    凱恩斯猶豫了一下,最後拿起麥克風。“發報獎金歸於雷托·厄崔迪公爵,是雷托·厄崔迪公爵,完畢。”


    揚聲器裏傳出的聲音有些單調,還時不時因靜電爆破聲而失真。“收到,謝謝。”


    “現在,告訴他們公爵要把這筆獎金分給他們,”哈萊克命令道,“告訴他們,這是公爵的意思。”


    凱恩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公爵要你們自己分享這筆獎金,聽見了嗎?完畢!”


    “收到,謝謝。”


    公爵說:“我忘了告訴你,哥尼還是一位天才公關專家。”


    凱恩斯皺著眉,滿臉茫然地看著哥尼。


    “這樣做是讓這些人知道公爵在關心他們的安全,”哈萊克說,“事情會傳開,而且對講機用的是這個區域的工作頻率——哈克南人的間諜不太可能聽到。”他朝外邊的空中掩護機組望了望,“我們的力量也很強大,值得冒這個風險。”


    公爵駕著飛機斜著飛向湧起陣陣沙霧的爬蟲機車。“現在怎麽辦?”


    “這附近應該有一架運載器,”凱恩斯說,“它會來將機車運走。”


    “如果運載器失事了怎麽辦?”哈萊克問。


    “就會損失一些設備,”凱恩斯說,“大人,靠近爬蟲機車。你會發覺很有意思。”


    公爵繃著臉,在控製器上忙碌起來,飛進采礦車上方的湍流中。


    保羅低頭往下看,下麵那個金屬和塑料製成的怪物仍在噴吐著沙子,看上去就像一隻巨大的棕藍色甲蟲,身子周圍長著一條條手臂,瘋狂地踏出許許多多的腳印。一隻巨大的倒置漏鬥形噴嘴戳進了黑漆漆的沙子中。


    “從顏色上看,這是一個豐富的香料礦床,”凱恩斯說,“他們會一直開采到最後一刻。”


    公爵給機翼加足動力,讓它們緊緊繃直,開始陡然下衝,最後停在低空,在爬蟲機車上方盤旋。隻要朝左右一望,便可看見他的衛隊機群仍維持著原來的高度,在上方盤旋。


    保羅細細審視爬蟲機車的風道中噴出的黃色沙霧,又抬頭望向遠處沙漠中不斷接近的沙蟲蹤跡。


    “難道我們不應該聽到他們呼叫運載器嗎?”哈萊克問。


    “通常他們使用另一個頻率和運載器聯係。”凱恩斯回答。


    “難道不是應該有兩架運載器,為每台爬蟲機車服務嗎?”公爵問,“下麵這台機器上應該有26名工人,更別提設備了。”


    凱恩斯回答:“你沒有足夠的經……”


    突然,從揚聲器裏傳來憤怒的吼聲,打斷了他的話。“有人看見運載器了嗎?他一直沒有應答。”


    揚聲器裏傳出一陣嘈雜聲,接著淹沒在一陣突然的過載信號音中,之後沉默了半晌,原先那人說道:“請依次報告,完畢!”


    “這裏是觀察控製台,我最後看見運載器時,它飛得很高,正在西北方盤旋。現在看不見它了。完畢。”


    “一號觀察點:沒有看見,完畢。”


    “二號觀察點:沒有看見,完畢。”


    “三號觀察點:沒有看見,完畢。”


    沉默。


    公爵朝下望去,他自己的飛船的影子剛剛掠過爬蟲機車。他問:“隻有四架觀察機,對嗎?”


    “對。”凱恩斯說。


    “我們有五架飛行器,”公爵說,“而且很大,每一架都可以再坐三個人進去。他們的觀察機應該可以再搭載兩個人。”


    保羅心裏算了一下。“那就還剩三個人。”


    “他們為什麽不為每台爬蟲機車配備兩架運載器?”公爵怒氣衝衝地吼道。


    “你們沒有足夠的設備。”凱恩斯說。


    “那就更應該保護我們目前現有的資源!”


    “那架運載器會飛到什麽地方去呢?”哈萊克問。


    “可能迫降在了什麽地方,我們看不見。”凱恩斯說。


    公爵手裏抓著麥克風,拇指擱在開關上,猶豫著。“他們怎麽會讓一架運載器消失?”


    “他們的注意力都在地麵,在搜尋沙蟲的蹤跡。”凱恩斯解釋道。


    公爵拇指一按,打開開關,對著麥克風說道:“我是你們的公爵。我們現在飛下來,來營救DA九區采礦機的人員。所有觀察機聽從命令,觀察機在東麵著陸,我們在西麵,完畢。”他伸手向下,開啟自己的指揮頻段,對自己的掩護機組重複了剛才的命令,接著把麥克風遞給凱恩斯。


    凱恩斯撥回日常工作頻段,從揚聲器中傳來一陣猛烈的喊聲:“……差不多一整塊香料!我們采到了一整塊香料。不能把它留給混賬沙蟲!完畢。”


    “去他媽的香料!”公爵怒吼道,他一把搶回麥克風,“香料總會有!我們的飛船能把你們救走,但有三個人載不下。你們自己抽簽,或用別的方式決定誰走誰留。但你們必須離開,這是命令。”他將麥克風重重地丟給凱恩斯,嘟噥道:“抱歉。”凱恩斯甩了甩受傷的手指。


    “還有多少時間?”保羅問。


    “九分鍾。”凱恩斯回答。


    公爵說:“這艘飛船的能量比其他飛船大。如果我們在噴氣狀態下以四分之三的機翼起飛,那就可以多載一個人。”


    “沙地很軟。”凱恩斯說。


    “多載四個人進行噴氣起飛,機翼可能會斷,大人。”哈萊克說。


    “這架飛船不會。”公爵說。當飛行器滑到爬蟲機車旁邊時,他向後拉動操縱杆,機翼翹起,飛船在離機車二十米處停下。


    爬蟲機車已停了下來,通風口再沒沙霧噴出,隻有一絲微弱的機械震動聲,當公爵打開艙門,那聲音越來越清楚。


    一股肉桂的芳香立即撲鼻而來,濃烈且刺鼻。


    觀察機飛行器在另一邊發出一聲響亮的震動聲,降落在了那裏。公爵的護衛機俯衝而下,著陸在他的飛機旁。


    保羅望著外麵的工廠,它是多麽的龐大,撲翼飛機在它旁邊顯得多麽的渺小——仿佛是甲蟲身邊的蚊蚋。


    “哥尼,你和保羅把後排座椅都扔掉,”公爵說。他通過手動操縱,把機翼伸展到四分之三長度,調好角度,檢查了下噴氣控製器,“見鬼,他們怎麽還不出來?”


    “他們希望運載器會出現,”凱恩斯解釋說,“還有幾分鍾時間。”說完他朝東麵看了一眼。


    大家扭頭朝同一方向看去,沒有沙蟲的蹤跡,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緊張壓抑、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沉悶氣氛。


    公爵抓起麥克風,接到指揮頻段,說道:“按編號順序,兩架飛機扔掉屏蔽場發動機。這樣就可多載一個人。我們不會給那怪物留下一個人。”他又接回工作頻段,大聲吼道,“好啦!DA九區的人!馬上給我出來!趕快!這是你們公爵的命令!不然我就用激光炮轟掉機車。”


    工廠前麵、後麵和上麵的艙門一個個開了,人們跌跌撞撞地跑出來,在沙地上連滾帶爬往前滑。一個工作衣上補著補丁的高個子最後出來,他跳上一條軌道,接著跳進沙中。


    公爵把麥克風掛到儀表盤上,側身站到機翼的台級上,大叫道:“兩人一組,上觀察機!”


    穿著補丁服的人把工人分成兩人一組,催著他們去另一邊的飛行器。


    “四個到這兒來!”公爵吼道,“四個上後邊的飛船!”他用手指著後邊的護衛機,那裏的衛兵正在將屏蔽場發動機往外推。“還有四個,上那邊的飛船!”他指著另外一架已扔掉發動機的飛行器,“其餘分成三人一組,上其他飛機!快跑,你們這些沙崽子!”


    高個子將工人分配好,帶著另外三個人跌跌撞撞地跑過來。


    “我聽見沙蟲的聲音了,但還沒看見它。”凱恩斯說。


    其他人也聽見了——一種沙沙的爬行聲,很遙遠,但聲音慢慢變大。


    “真他媽拖拉,快!”公爵罵道。


    周圍的飛船開始起飛,吹起一片沙塵,公爵不禁想起在故鄉叢林中的一次迫降,驚起一群食腐鳥,隻留下地上野牛的骨架。


    香料工人沿著撲翼飛機的一側艱難上爬,往公爵後麵擠去,哈萊克伸手使勁拽他們,把他們推進後座。


    “夥計們,快進去!”他大叫道,“趕緊地!”


    保羅被這些一身臭汗的人擠到了角落裏,他聞到一股恐懼的氣味,注意到其中兩人蒸餾服的頸部裝置已亂了套。他把這一情況牢牢記在腦海中,以備將來行動之用。父親應該會發布命令,蒸餾服必須穿戴緊致。如果你不對這檔子事好好關照一番,那麽人們以後會變得越來越馬虎。


    最後一人氣喘籲籲地爬進後座,喊道:“沙蟲!就在我們屁股後麵!快起飛!”


    公爵坐上椅子,皺著眉說:“按開始的估計,我們差不多還有三分鍾時間,對嗎,凱恩斯?”他關上門,同時檢查了一下。


    “差不多是這樣,大人。”凱恩斯邊說邊想:這位公爵真是冷靜!


    “大人,我們都準備就緒了。”哈萊克說。


    公爵點點頭,最後一架護航機已經起飛了。他調了調點火器,又朝機翼和儀表看了一眼,接著啟動了噴氣起飛程序。飛機的起升把公爵和凱恩斯深深地按進座椅中,後座的人也感受到了強勁的壓力。凱恩斯看著公爵操縱飛船的手法——輕柔,但信心十足。現在,撲翼飛機已完全升到空中。公爵看了看儀表,又觀察了一下兩翼的情況。


    “載重量太大了,大人。”哈萊克說。


    “還在飛船的承受範圍內,”公爵說,“你不會真以為我會拿這事冒險吧,哥尼?”


    哈萊克咧嘴一笑。“當然沒有,大人。”


    公爵操控飛機傾斜,緩緩繞出一個長長的弧線——在爬蟲機車上方盤旋爬升。


    保羅被擠在角落裏,望著下麵躺在沙地上的那台靜悄悄的機器。就在剛才,沙蟲的蹤跡在離機器約四百米處消失了,現在,采礦工廠周圍的沙地似乎開始了動蕩。


    “沙蟲已經到了爬蟲機車下麵,”凱恩斯說,“你們即將目睹這個難得一見的怪物。”


    現在,一粒粒沙塵蓋住了機車周圍的沙地,那龐大的機器開始向右下傾斜。機器的右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越轉越快。方圓幾百米內滿是沙塵。


    接著,他們看見了那怪物!


    沙堆中出現了一個巨洞。陽光下,洞中閃著一道道白光。保羅估計,那個洞的直徑至少是爬蟲機車的兩倍。隨著一陣排山倒海的沙浪,機器斜著掉進了洞裏。那個洞隨機坍塌。


    “老天爺,這究竟是什麽怪物啊!”保羅身邊有個人咕噥道。


    “把我們的香料全吞了!”另一個憤憤不平地說道。


    “有人將為此付出代價,”公爵說,“我向你們保證。”


    保羅感到父親平淡的語氣中藏著深深的怒火,他發覺自己也一樣。這是可恥的浪費!


    在一陣沉默以後,他們聽見了凱恩斯的聲音。


    “保佑造物主和祂的水,”凱恩斯喃喃道,“保佑祂的降臨與逝去,願祂能淨化這個世界,願祂為祂的子民守護這個世界。”


    “你在說什麽?”公爵問。


    但凱恩斯沒有回答。


    保羅朝緊緊挨在他身邊的人看了一眼,他們都害怕地盯著凱恩斯的後腦勺。其中一個悄聲說道:“列特。”


    凱恩斯轉過頭,滿臉怒容。那人嚇得縮緊了身子。


    另一個人咳嗽起來——沙啞的幹咳。最後他喘著粗氣道:“那個鬼洞真是該死!”


    最後一個走出工廠的高個子說:“科斯,給我閉嘴。你這樣隻會咳得更凶。”他挪了挪身子,讓自己看見公爵的後腦勺,“我想你就是雷托公爵吧,”他說,“謝謝你救了我們的命。要不是你們來得及時,我們肯定已經沒命了。”


    “夥計,安靜點。讓公爵好好駕駛飛船。”哈萊克低聲說。


    保羅朝哈萊克看了一眼。他也注意到父親緊緊繃著的麵頰。公爵發火時,別人走路都得小心。


    公爵開始緩緩調整撲翼飛機,從原先的傾斜盤旋轉到平穩飛行。沙地上突然又有什麽動靜,他將飛機停在半空。沙蟲已經退進了沙地深處,現在,在原先采礦工廠所在地方的旁邊,有兩個人影正往北離開沙陷之處。他們似乎是在沙子表麵輕輕滑行,沒有留下一絲足跡。


    “下麵這兩個人是誰?”公爵大叫道。


    “就是兩個來湊熱鬧的家夥,大人。”高個子回答。


    “為什麽沒告訴我們有這兩個人?”


    “他們想自己冒險,大人。”高個子說。


    “大人,”凱恩斯說,“這些人知道在沙蟲出沒的地方被困住,不會有多少辦法逃脫。”


    “我們將從基地派一艘飛船接應他們。”公爵厲聲說道。


    “悉聽尊便,大人,”凱恩斯說,“但是當飛船來到時,很可能已經找不到這些人了。”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派一架飛船來。”公爵說。


    “這兩人就在沙蟲冒出來的地方,”保羅說,“他們是怎麽逃脫的?”


    “那個洞的邊沿塌陷下去,會讓人產生距離上的錯覺。”凱恩斯解釋道。


    “大人,您在浪費燃料。”哈萊克壯著膽提醒公爵。


    “知道了,哥尼。”


    公爵把飛船掉過頭,朝屏蔽場城牆飛去。他的護航機組也從盤旋的高位飛下,來到了上方和左右的守護位置。


    保羅心裏想著沙丘人和凱恩斯說的話。他感覺其中另有隱情,肯定是謊言。那兩個人在沙丘上滑走,充滿自信,行進的方式顯然相當老練,不會把藏在沙漠深處的沙蟲引出來。


    弗雷曼人!保羅想,除了他們,還有誰能在沙地上行走自如?還有誰會被丟在那裏,而不必擔心他們的安危,就像天經地義一般——因為他們根本不會有危險?他們知道在那種地方該如何生存!他們知道如何戰勝沙蟲!


    “弗雷曼人在爬蟲機車上幹什麽?”保羅問。


    凱恩斯猛地轉過身。


    那個高個子也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保羅,那是一雙全藍的眼睛。


    “這小夥子是什麽人?”他問。


    哈萊克插到保羅和高個中間。“這位是保羅·厄崔迪,公爵的繼承人。”


    “他為什麽說我們的機器上有弗雷曼人?”高個子問。


    “特征相符。”保羅說。


    凱恩斯哼了一聲。“光憑外貌並不能認出弗雷曼人!”他看著高個子,“你,告訴我那些人是誰!”


    “我們中某個人的朋友,”高個子說,“就是從附近村子裏來的朋友,想看看香料沙地。”


    凱恩斯別過頭。“弗雷曼人!”


    但他心中卻在想傳說中的話:“李桑·阿爾—蓋布洞悉真偽,看清本質。”


    “他們現在多半已經死了,小主人,”高個子說,“我們不應該說這些不近人情的話。”


    但保羅聽出他們在說謊,並察覺到一絲恐嚇的意味,哈萊克也感覺到了,他本能地進入了全神戒備的狀態。


    保羅冷冰冰地說:“死在一個多麽可怕的地方。”


    凱恩斯沒有轉身,說道:“當造物主定下某人在某處身死,祂便會引領那人走向那個地方。”


    雷托扭過頭,狠狠瞪了眼凱恩斯。


    凱恩斯也回頭看著公爵,他因今天目睹的一切而心煩意亂。這公爵關心人勝過關心香料。他冒著自己和兒子的生命危險救了這些人,他一個揮手就把香料開采設備的損失拋在了腦後。人的生命受到威脅,這使他怒發衝冠。這樣的領袖會贏得死心塌地的效忠。打敗他一定難於


    登天。


    自己的願望和先前的判斷相反,凱恩斯暗暗承認:我喜歡這位公爵。


    偉大是一種轉瞬即逝的體驗,絕不會始終如一。它部分依賴於人類創造神話的想象力。體驗偉大的人,必定能感覺到他所身臨其中的神話般的光環。他必定會體現出在他自己身上寄托的東西。也必定會有一種強烈的自嘲精神。這使他遠離自負。唯有自嘲能讓他省察自身。沒有這種品質,哪怕是偶爾的偉大也會毀掉一個人。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黑夜還沒降臨,但在厄拉奇恩大家族的宴會廳裏,浮空燈已經點亮,黃色的光芒照亮了那隻角上沾著血的黑色牛頭,也照亮了老公爵那幅閃著油光的畫像。


    在這群辟邪之物的下方,潔白的台布閃著光芒,厄崔迪家族的銀器擦得鋥亮,被考究地布置在長桌上。一張張沉重的木椅前,擺放著擺好陣形的晶瑩剔透的酒杯,小群侍從等在一旁,隨時提供服務。宴會廳中央那盞古典的枝形浮空燈還未點亮,吊著它的金屬鏈扭曲向上,伸進黑影之中,那裏隱藏著一個毒物探測器。


    公爵站在門口,查看晚宴的籌備情況。他正思索著毒物探測器和它隱含的意味。


    都是一種模式,公爵想,看看我們的語言就明白了——對於這種卑鄙的殺人方式,我們用清楚精確的詞語來描述。今晚有人會用麝毒嗎?那種投在飲料裏的毒?或是奧瑪斯,投在食物裏的毒?


    他搖搖頭。


    長桌上的每個盤子旁都放著一壺水。公爵估計,這些水夠厄拉奇恩的一個貧苦家庭用上一年多。


    門口兩邊放著黃綠相間的寬口洗手盆,每個盆邊都掛著疊疊毛巾。這是此地的習俗,管家解釋說,客人進來時,按禮節將手蘸進水中,然後潑幾杯水到地上,最後用毛巾擦幹手,再把毛巾扔進門外的水坑中。宴會結束後,聚在門外的乞丐可以討得毛巾裏擰出的水。


    真是典型的哈克南作風,公爵想,但凡想得到的墮落風氣,他們都會有。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胸中燃起一股怒火。


    “這習俗到此為止!”他喃喃道。


    他看見一個女仆正在對麵的廚房門口徘徊不前,這是女管家推薦的一個雙手粗糙的老婦人。公爵舉起手,向她招呼了一下,她從黑影中走出,繞過桌子走近公爵。公爵注意到她那粗糙的皮膚和純藍的眼睛。


    “大人有何吩咐?”她埋著頭,眼光躲閃。


    公爵打了個手勢。“把這些盆和毛巾都撤了。”


    “可是……尊敬的老爺……”她目瞪口呆地抬起頭。


    “我知道習俗!”公爵叫道,“把盆端到大門口。我們吃飯時,每個來訪的乞丐都可以得到一杯水,明白了嗎?”


    她那粗糙的臉立刻展現出各種扭曲的情緒:沮喪,憤怒……


    雷托一下子心領神會,意識到她原先一定打算出售從踐踏過的毛巾中擰出的水,對路過的可憐人盤剝幾個銅板,也許這也是習俗。


    公爵臉色一沉,低吼道:“嚴格執行我的命令。我會派一個衛兵過來監督的。”


    他轉過身,沿著過道大步走回大廳,腦海中的記憶翻騰起來,就像一個個沒牙的老太婆在嘮嘮叨叨地述說。他想起了寬闊的水域、起伏的波浪,想起了滿眼青草而不是黃沙的日子,想起了豔陽高照的夏季,這種日子已經像風暴中的落葉一樣迅猛地離他而去了。


    一切都過去了。


    我老啦,他想,已經能摸到死神那冰涼的手。在哪裏呢?在一個老婦人的貪欲裏。


    大廳裏,一群光怪陸離的人站在壁爐前,把傑西卡女士圍在了中心。一盆火劈裏啪啦燃燒著,搖曳的橙色火光照亮了珠寶、蕾絲和昂貴的織物。公爵從人群中認出一位來自迦太格的蒸餾服製造商、一個電子產品進口商、一位在極地有水廠和避暑山莊的運水商、一位公會銀行的代表(此人又瘦又孤僻)、一位香料開采設備零配件交易商,還有一位麵貌凶惡的瘦削女子,她為外星旅行者提供護衛服務,據說這隻是幌子,事實上幹的都是各種走私、間諜和敲詐的營生。


    大廳裏的大部分女子都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花枝招展,打扮入時,混著一種古怪的不可褻瀆的感覺。


    即使傑西卡不是女主人,她在人群中也會鶴立雞群,公爵想。她沒戴珠寶,穿著暖色調衣服,一襲長裙像是盆火的影子,棕色的頭發上係著一條土黃色發帶。


    公爵意識到她這麽做是表達不滿,是在責怪他最近的冷落。傑西卡很清楚公爵喜歡她穿這種色調的服飾——他眼裏已經填滿了那溫暖的色調,衣裙窸窣作響。


    鄧肯·艾達荷穿著華麗奪目的製服站在附近,看起來更像一名從側翼包抄的士兵,而不是賓客中的一員。他臉上毫無表情,卷曲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哈瓦特專門把他從弗雷曼人那兒召回來,給了他一個任務——“以保護傑西卡夫人的安全為由,時刻監視她。”


    公爵掃了一眼大廳。


    保羅在角落裏,被一群諂媚的厄拉奇恩富家子弟圍著,三個漠然的家族衛隊軍官站在他們中間。公爵特別注意到一個女孩,對她來說,公爵的繼承人將成為多麽吃香的白馬王子,但保羅顯得很有分寸,莊重、高貴,不偏不倚。


    他完全配得上公爵的頭銜,公爵想。他突然意識到這又是一個死亡的念頭,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保羅看到了站在門口的父親,避開了他的目光。他環顧著大廳裏一堆堆的客人,一雙雙珠光寶氣的手捧著酒杯(還有用微小遠傳探測器的秘密探查)。看著這一張張喋喋不休的麵孔,保羅突然產生了一種厭惡感。那些麵孔隻是扣著腐敗思想的廉價麵具,連篇廢話隻是為了淹沒每人心中難耐的寂寞。


    我心情不佳,他想,不知道哥尼會怎麽說。


    他知道自己為什麽心情不好。他根本就不想參加這次宴會,但他父親執意如此。“你有一個位置,應履行職責。你已經到了年齡,快要成人了。”


    保羅看著父親從門口走了進來,他審視著屋子,然後向圍著傑西卡的那群人走去。


    當公爵朝那邊走去時,運水商正在問:“聽說公爵打算安裝氣候控製係統,是真的嗎?”


    公爵站在他身後,回答道:“先生,離那目標還差得遠呢。”


    那人轉過頭,顯出一張和藹的圓臉,曬得黝黑。“啊,公爵,”他說,“我們正念著您呢。”


    雷托朝傑西卡看了一眼。“有件事要辦。”他將注意力重新轉向運水商,解釋了剛才處理水盆的事,“就我來說,這個舊俗到此為止了。”


    “大人,這算是一項公爵令嗎?”那人問。


    “我讓你們自己……啊……憑良心判斷。”公爵說。他回過頭,注意到凱恩斯正向這邊走來。


    一位女客說道:“我以為這是個慷慨的舉動——把水分給……”有人製止了她。


    公爵看著凱恩斯,行星學家身著一套黑棕色的老式製服,佩著皇室文職人員的肩章,衣領上文著一粒微小的金色珠狀軍銜標誌。


    運水商的問話口吻中充滿了怒氣。“公爵是在批評我們的習俗嗎?”


    “習俗已經改變。”雷托說。他向凱恩斯點了點頭,注意到傑西卡皺了皺眉,心想:皺眉頭和她的身份不相稱,但這會引發我倆關係不和的謠言。


    “如果公爵不反對,”運水商繼續說,“我想就習俗再問幾個問題。”


    公爵聽出此人語氣中突然多了一絲油滑,他注意到周圍的人都安靜下來,大廳裏的人都把注意力轉向了這邊。


    “差不多到就餐時間了吧?”傑西卡問。


    “可咱們的客人還有幾個問題。”雷托看著運水商說。那張圓臉上長著一對大眼睛,厚嘴唇,他想起了哈瓦特的備忘錄。“……這個運水商需要密切留意——記住他的名字:林加·布特。哈克南人利用他,卻沒能完全控製他。”


    “水風俗很有意思,”布特說,臉上掛著微笑,“我很好奇,你打算怎麽處理這所房子的溫室。你打算當著眾人的麵繼續誇耀它嗎……大人?”


    雷托壓著胸中的怒火,盯著這個人。他腦中思緒萬千。這人在他的城堡領地內向自己發出挑戰,還真需要十足的勇氣,尤其是他還與我們簽了效忠協議。采取行動的人一定了解自己的力量。事實上,在此地,水就是力量。比如說,如果給供水設施裝上地雷,發個信號就將其摧毀……這個人看來幹得出這種事。摧毀供水設施就等於摧毀厄拉科斯。布特舉在哈克南人頭上的大棒很可能就是這個。


    “公爵大人,我對溫室已有一個計劃。”傑西卡笑著對雷托說,“我們打算保留它,這是毫無疑問的,但隻是替厄拉科斯的人民代為保管。我們有一個夢想,有朝一日厄拉科斯的氣候會變得美好,任何露天的地方都能種上這些植物。”


    願上帝保佑她!雷托想,讓我們的運水商好好想想這番話吧。


    “很明顯,你對水和天氣控製很感興趣,”公爵說,“我建議你不要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總有一天,水在厄拉科斯將不再是昂貴的商品。”


    他同時思忖:哈瓦特應該倍加努力,滲入這位布特的機構中去。我們必須馬上著手建立備用供水設施,沒人可以在我的頭上揮舞大棒!


    布特點點頭,臉上仍掛著笑。“一個難能可貴的夢想,大人。”他朝後退了一步。


    雷托注意到凱恩斯臉上的表情。他正盯著傑西卡,像是著了魔——仿佛一個陷入愛河的男人……或是一個坐禪打坐的人。


    凱恩斯的思想終於被預言中的話所征服。“他們必將分享你那最為珍貴的夢想。”他直接對著傑西卡說道:“你帶來捷徑之法了嗎?”


    “啊,凱恩斯博士,”運水商說,“您跟著那群弗雷曼人四處漂泊,現在總算露麵了。承蒙光臨。”


    凱恩斯用難以捉摸的目光瞥了布特一眼。“我們在沙漠中有個傳言,說如果誰擁有大量的水,會太過疏忽而招致致命的災禍。”


    “沙漠裏奇談怪論多著呢。”布特說,但語氣卻流露出內心的不安。


    傑西卡走到雷托跟前,把手伸進他的臂彎,借機使自己鎮靜下來。凱恩斯剛才提到了“……捷徑之法”。在古語中,這句話被譯成“魁薩茨·哈德拉克”。行星學家提的這個奇怪的問題,似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現在他正傾身聽著一位夫人賣弄風情的輕聲細語。


    魁薩茨·哈德拉克,傑西卡想,難道我們的護使團在這兒還種下了這個傳說?這想法喚起了她對保羅的隱隱期待。保羅可能就是魁薩茨·哈德拉克,這是可能的。


    公會銀行代表已經和運水商攀談起來。布特扯高嗓門,壓倒了重新活躍起來的談話聲。“早有許多人試圖改變厄拉科斯。”


    公爵注意到這句話深深刺痛了凱恩斯,這位行星學家猛然直起身,匆匆離開了那位賣弄風情的夫人。


    整個大廳突然安靜下來,一位穿著步兵裝束的家兵在雷托身後清了清嗓子,說道:“大人,宴席準備好了。”


    公爵向傑西卡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這兒還有個習俗,客人們入席後,主人才能入座,”她笑著說,“大人,要不我們也把它改了?”


    他冷冷地答道:“這習俗挺好,就讓它保留著吧。”


    我必須保持懷疑她是內奸的假象,他想。他看著從身邊魚貫而過的客人。你們中誰相信這個謊言?


    傑西卡感覺到他的疏遠,像過去一周那樣,她對此深感納悶。看他的舉動,像在跟自己作鬥爭,她想。是不是因為我安排這次宴會的進展太過神速?可他知道,讓我們的官兵與當地社會各階層人士熟悉一下是非常重要的。我們是他們的父母官,沒有什麽能比組織社交活動更能充分表達這個意義。


    雷托看著從身邊走過的人群,想起了杜菲·哈瓦特得知宴會安排後的態度。“大人,絕對不要舉辦宴會!”


    公爵嘴角顯出一絲陰冷的笑容,想想當時的情景就好笑。當他堅持要出席宴會時,哈瓦特連連搖頭。“大人,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說,“厄拉科斯的一切進展太過神速。這不像哈克南人的作風,一點都不像。”


    保羅伴著一個比他高半個頭的年輕女子從公爵身邊走過。他不滿地看了父親一眼,那女的說了句話,他點了點頭。


    “她的父親製造蒸餾服,”傑西卡介紹道,“我聽說穿了他的服裝,隻有笨蛋才會被困在沙漠。”


    “走在保羅前邊,臉上有道疤的人是誰?”公爵問,“我沒認出他來。”


    “名單上新加上去的一個,”傑西卡低聲說,“是哥尼安排的。一名走私徒。”


    “哥尼安排的?”


    “我求他做的。哈瓦特也同意,雖然我想他對此頗有微詞。這人名叫圖克,埃斯馬·圖克。他在走私徒中力量不小。這裏的人都認識他。他出席過許多大家族的宴會。”


    “為什麽請他?”


    “到這兒的人都會問這個問題,”她回答,“圖克的出現會引起猜疑。他可以向人們表明你準備強化反賄賂的法令,甚至不惜得到走私徒的合作。這一點哈瓦特也很喜歡。”


    “我不敢肯定是否喜歡這個安排。”他朝從身邊走過的一對夫妻點了點頭,還未入座的客人已經不多。“你為什麽不邀請一些弗雷曼人?”


    “有凱恩斯啊。”她說。


    “對,有凱恩斯,”他說,“你還給我安排了別的小驚喜嗎?”他挽著傑西卡走到了隊列後。


    “其他安排都是按慣例進行的。”她說。


    而她心裏在想:親愛的,你難道不明白這名走私徒控製著快速飛船,可以買通他嗎?我們必須留一條後路。當形勢壞到難以挽回時,我們還有一扇逃離厄拉科斯的門。


    他們進入餐廳後,傑西卡抽出了挽在雷托臂彎中的手,由他領進坐席。接著他大步走到桌子的一端,一名男仆為他扶好椅子。隨著一陣衣物和椅子的響聲,其他人全部就座,但公爵仍站在那裏。他打了個手勢,餐桌四周穿著步兵製服的家兵都退到了後邊,立正站著。


    屋子籠罩在一片不自在的安靜氣氛中。


    傑西卡沿著長桌看著桌子那端,發現雷托的嘴角正微微顫動,臉上因怒火而泛著紅暈。是什麽惹惱了他?她暗想,必不是因為我邀請了走私徒。


    “有人責問我為何改變水盆的習俗,”公爵說,“我通過此事奉告諸位,許多事都將改變。”


    餐桌前一片尷尬的寂靜無聲。


    他們以為他醉了,傑西卡想。


    雷托將水杯高高舉起,浮空燈的光射向杯子,造成了無數的反光。“謹以帝國騎士的身份,”他說,“向大家敬一杯水酒。”


    大家都拿起水杯,一雙雙眼睛注視著公爵。在這突然的靜寂之際,從廚房過道吹來一陣微風,一盞浮空燈微微搖晃起來,一道道黑影在公爵那張鷹臉上舞動。


    “既然我來了,誰也別想趕我走!”他一聲大喝。


    大家把杯子送向嘴邊,但公爵仍高高舉著杯子,其他人也隻能停住。公爵繼續道:“我就說一句咱們心中最喜愛的至理名言:‘生意興隆!財運亨通!’”


    他呷了一口水。


    其他人也跟著喝了,同時麵麵相覷,交換著疑惑的目光。


    “哥尼!”公爵喚道。


    從公爵身後的小屋裏傳來哈萊克的聲音:“在,大人。”


    “給咱們唱支小曲,哥尼!”


    從小屋裏飄出了巴厘琴的琴聲。公爵大手一揮,仆人開始上菜——配著西貝達醬的燒烤沙兔,阿波西連,牛肉燴飯,美琅脂咖啡(餐桌上飄蕩著香料濃鬱的肉桂味),用冒著泡的卡拉丹紅酒配食的塞鵝。


    但公爵仍舊站著。


    客人們等著,麵前香噴噴的佳肴和站著的公爵使他們有點不知所措。雷托說:“在古代,主人有責任用他的才能款待客人。”他緊緊捏著水杯,以至於指關節都發白了,“我不會唱歌,但我可以告訴你們哥尼在唱什麽。再敬各位一杯——這一杯祭奠那些將我們送到此地的英烈。”


    餐桌上一片不安的騷動。


    傑西卡低眼看著坐在她近旁的人——有圓臉的運水商和他的女伴;表情嚴肅、皮膚白皙的公會銀行代表(他的目光緊緊盯著雷托,看上去就像一個尖嘴稻草人);模樣粗獷、臉上帶疤的圖克,他那純藍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裏。


    “朋友們,讓我們檢閱那些長久未受檢閱的部隊,”公爵念道,“他們都逃不過痛苦和金錢的沉重宿命,他們的英靈穿著我們的銀色衣裝。朋友們,讓我們檢閱那些長久未受檢閱的部隊。他們每一個都凝結在了一個時間點上,既不裝腔作勢,也不偷奸耍滑,財富的誘惑隨他們傳承。朋友們,讓我們檢閱那些長久未受檢閱的部隊。當我們大限將至,齜牙咧嘴地笑著結束一生時,我們也將傳下財富的誘惑。”


    公爵念到最後一句,聲音慢慢變輕。他舉杯喝了一大口水,接著將它狠狠放回桌上,水從杯沿濺落到亞麻布上。


    其他人噤若寒蟬,尷尬地跟著飲了一口。


    公爵又舉起杯,這次他將剩下的半杯水全都倒在了地上,他知道,別人也都必須這麽做。


    傑西卡第一個照他的樣把水倒在地上。


    其他人愣了一陣,最後才依樣將杯裏的水潑在地上。傑西卡看見坐在雷托身旁的保羅細細審視周圍每個人的反應。她自己也被客人們的表現所吸引——尤其是女人。這是可以攜帶的純淨之水,跟潑在毛巾上的棄水不一樣。拿水杯的手在顫抖,拖拉的反應,神經兮兮的笑聲……都說明他們很不情願,但又必須這麽做。一位夫人把水杯掉在了地上,她的男伴給她撿水杯時,這位夫人故意把眼光看在了別處。


    然而,最令她注目的是凱恩斯。這位行星學家猶豫了一陣,最後把水倒進了外套下的一個容器裏。他發現傑西卡在看自己,便對著她笑了笑,向她舉舉空杯,默默做出敬酒的姿勢。似乎一點也沒有尷尬的意思。


    哈萊克的音樂仍在屋內飄蕩,但現在曲調變成了小調,輕快活潑,就好像他要活躍餐桌上的氣氛。


    “宴會開始吧。”公爵宣布,坐進了椅子中。


    他很惱火,情緒很不穩定,傑西卡想,損失那台爬蟲機車對他的打擊比想象的要大。必定不僅僅是損失一座工廠的事。看他的行動,就像一個陷入絕境的人。她舉起叉子,希望掩飾自己突然產生的苦楚。好呀!他陷入了絕境。


    漸漸地,餐桌上恢複了活力,晚宴開始活躍起來。蒸餾服製造商對傑西卡大讚廚師和美酒。


    “這兩樣都是從卡拉丹帶來的。”她說。


    “妙極!”他咬了口牛肉,“簡直太美味了!吃不出一點香料的味道。什麽東西都離不開香料,真讓人煩透了。”


    公會銀行代表看著餐桌對麵的凱恩斯。“據我所知,凱恩斯博士,又有一台香料開采車被沙蟲吞掉了。”


    “消息傳得真快啊!”公爵說。


    “那麽,這是真的?”銀行家轉頭望向雷托公爵。


    “當然,千真萬確!”公爵大聲叫道,“該死的運載器消失了。這麽大的東西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完全沒有道理!”


    “沙蟲出現時,沒有運載器去轉移爬蟲機車。”凱恩斯說。


    “完全沒有道理!”公爵重複道。


    “沒人看見它飛走?”銀行家問。


    “觀察站的人通常隻盯著沙漠上的情況。”凱恩斯說,“他們主要負責監視沙蟲的蹤跡。運載器上一般配有四名工作人員——兩名飛行員,兩名機師。如果其中一位——甚至兩位機組人員被公爵的敵人買通……”


    “啊,我明白了,”銀行家說,“那麽,大人您作為變時裁決官,有什麽懷疑嗎?”


    “我將從我的角度仔細考慮此事,”凱恩斯說,“當然,此事不便在此討論。”他暗想:這個長得像骷髏的家夥!他明明知道我受命不得插手這種違法行為。


    銀行家微微一笑,低頭繼續吃他的東西。


    傑西卡想起了貝尼·傑瑟裏特學校的一堂課,課程主題是間諜與反間諜。授課老師是一個胖乎乎、滿臉樂觀的聖母,她那愉快的嗓音與課程內容形成了奇特的反差。


    任何間諜與反間諜學校的畢業生都具有相似的反應模式,這一點值得注意。任何封閉的訓練都會在學生身上打上烙印,形成一種特有的模式。隻要認真分析研究,這種模式和烙印是很容易發現的。


    而今,差不多所有間諜人員的動機模式都是相似的。也就是說,雖然學校不同,目的截然相反,但動機方式總有近似之處。首先,你們將學習如何將這些因素分離出來進行分析——第一,通過觀察問話人的問話模式,發現他內心真正的想法;其次,密切觀察受分析對象的語言和思想方向。通過目標對象的語調變化和言語模式,你們將發現,要確定目標對象的基本語言形式並不是困難的事。


    現在,傑西卡與兒子、公爵和客人們一起坐在餐桌邊,聽著這位公會銀行代表的話,她突然打了一個寒戰,頓有所悟:這人是哈克南人的間諜。他用的是傑第主星的言語模式——雖然經過巧妙的掩飾,但逃不過傑西卡受過專門訓練的洞察力,仿佛他親口對她說出了自己的身份。


    這是否意味著宇航公會已經站到了厄崔迪家族的對立麵?傑西卡暗自發問。這想法讓她震驚,她急忙叫人添菜,以掩飾自己的情緒,同時仔細聽著那人的每句話,希望能發掘出一些蛛絲馬跡。就算他改變話題,說一些無關痛癢的事,但也會暗藏玄機,傑西卡對自己說。這就是模式。


    銀行家吞下食物,飲了一口水,他右邊的女人說了句什麽,他笑起來。有一陣子,他似乎在聽桌子一頭某人的話,那人正在向公爵解釋,說厄拉奇恩土生土長的植物沒有刺。


    “我喜歡觀看厄拉科斯天空中群鳥飛翔的景象,”銀行家說,這些話是衝著傑西卡說的,“當然,咱們這兒的鳥全是吃腐肉的猛禽,許多鳥不需要水就能生存,它們都是吸血生物。”


    桌子另一頭,蒸餾服製造商的女兒坐在保羅和她父親中間,聽到這話,不由得皺了皺漂亮臉蛋。“噢,蘇蘇,你說的話真叫人惡心。”


    銀行家笑著說:“他們叫我蘇蘇,因為我是水販聯盟的財務顧問。”但傑西卡仍一言不發地看著他,於是他繼續道,“因為水販們吆喝:‘簌簌簌哢!’”他學得有模有樣,大家都笑了起來。


    傑西卡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一絲吹噓的意味,但她更加注意到那個年輕女子是在接到暗示後才說了那句話,她鋪了一個台階,以便讓銀行家說了剛才的話。她掃了一眼林加·布特,這位水業大亨正沉著臉,全神貫注地吃著東西。傑西卡似乎聽到銀行家在說:“而我,也控製著厄拉科斯至高無上的權力之源——水!”


    保羅也注意到了身旁女子聲音中的虛情假意,看到他母親正聚起貝尼·傑瑟裏特的高度注意力,聽著他們的談話。他突然靈機一動,決定入戲配合一下,揭開真相。他對銀行家說:“先生,你的意思是,這些鳥同類相食?”


    “小主人,這問題問得有點怪,”銀行家說,“我隻說這些鳥吸血,但並不一定是說它們吸的是同類的血,對嗎?”


    “這問題並不奇怪。”保羅說。傑西卡注意到他聲音中流露出經她訓練的反擊語氣。“大部分受過教育的人都知道,任何幼小的生命,麵臨的最殘酷的競爭都來自它的同類,”他故意從鄰座女子的盤子裏叉了一塊肉,放進自己嘴裏,“他們在同一隻鍋裏吃飯,有著相同的基本需求。”


    銀行家僵住了,他對公爵皺了一下眉。


    “別錯把我的兒子當成小孩。”公爵說,他微微一笑。


    傑西卡環顧滿桌的人,注意到布特正麵露喜色,而凱恩斯和走私徒圖克正咧嘴笑著。


    “這是一個生態法則,”凱恩斯說,“看來小主人對此深有感觸。生命個體間的鬥爭是爭奪係統中自由能量的鬥爭。血是一種高效的能量來源。”


    銀行家放下叉子,怒氣衝衝地說:“我聽說下賤的弗雷曼人就喝死人的血。”


    凱恩斯搖搖頭,用訓話的口氣說道:“不是血,先生。然而一個人體內全部的水最終屬於他的人民——他的部落。如果你生活在大平原,這是一件必然的事。在那兒,不管什麽水都非常珍貴,而人體內含有70%的水。死人當然不需要這些水。”


    銀行家把雙手放在盤子兩邊,傑西卡覺得他快要憤然拍桌而去了。


    凱恩斯看著傑西卡。“請原諒,夫人。在餐桌上不應該談論這麽惡心的話題,但有人一派胡言,我必須澄清謬誤。”


    “你跟弗雷曼人交往太久,早已喪失理性。”銀行家發出粗礪的聲音。


    凱恩斯平靜地看著他,審視著那張蒼白顫抖的臉龐。“你是在向我發出挑戰嗎,先生?”


    銀行家一怔,咽了一口口水,僵硬地答道:“當然不。我不會用這種舉動侮辱到主人。”


    傑西卡從這人的聲音、表情、喘息、太陽穴的脈搏中感覺到了恐懼。他怕凱恩斯!


    “我們的主人是否受到侮辱,他們自會判斷,”凱恩斯說,“他們是勇敢的人,知道捍衛自己的尊嚴。我們全都可以證實他們的膽量,隻要看看這樣一個事實,就是他們來到了這裏……來到了厄拉科斯。”


    傑西卡注意到雷托正愉快地欣賞著兩人的對峙。其他人卻完全不是這樣,餐桌旁這些人的手都擱在了桌子下麵,擺好了隨時開溜的姿勢。但有兩人明顯例外,一個是布特,他正明目張膽地看著銀行家的窘態,樂不可支;另一個是走私徒圖克,他望著凱恩斯,似乎在等著暗示。傑西卡還看見保羅正以敬佩的目光看著凱恩斯。


    “如何?”凱恩斯說。


    “我無意冒犯,”銀行家喃喃道,“倘若冒犯了誰,請接受我的道歉。”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凱恩斯說,接著衝著傑西卡微微一笑,繼續吃東西,就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傑西卡看到走私徒也鬆了一口氣。她注意到一點:這人是隨時準備一躍而起,全力幫助凱恩斯的。這個圖克和凱恩斯之間存在著某種默契。


    雷托把玩著叉子,好奇地看著凱恩斯。這位地質學家的行為表明他對厄崔迪家族的態度有所改變。不久前在沙漠上飛行時,凱恩斯的態度似乎相當冷淡。


    傑西卡揮了一下手,示意繼續上菜和飲料,仆人們端上了兔舌,邊上配著紅酒和蘑菇醬汁。


    慢慢地,人們又開始攀談起來,但傑西卡聽出了其中的忐忑,聲音中帶著焦躁。銀行家沉著臉,默默吃著東西。凱恩斯本來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他,她想。她也意識到,從凱恩斯的舉止來看,他對殺人持著一種隨便的態度,他是一個漫不經心的殺手。她想,這大概是弗雷曼人的風格吧。


    傑西卡扭頭對左邊的蒸餾服製造商說:“水在厄拉科斯如此重要,真讓我時時感到詫異。”


    “非常重要,”他附和道,“這是什麽菜?好吃極了!”


    “用特殊調料製作的兔舌,”她說,“一個古老的配方。”


    “我一定要抄下這份配方。”他說。


    她點點頭。“我會讓人抄一份給你。”


    凱恩斯看著傑西卡。“剛到厄拉科斯的人常常低估水的重要性。瞧,咱們現在涉及的是最低量法則。”


    她聽出凱恩斯口氣中的試探意味,於是說道:“生長受到那種以最小量存在的必需品的限製。自然,最不理想的條件控製著生長速度。”


    “大家族的成員中竟然有人懂得行星生態問題,真是稀罕,”凱恩斯說,“在厄拉科斯,水是生命最不理想的條件。記住,如果不嚴加控製,生長本身也會產生不利的條件。”


    傑西卡覺察到凱恩斯話裏有話,但又不清楚那深層的含意。“生長,”她說,“你的意思是,厄拉科斯可以有一種有序的水循環機製,在更有利的條件下維持人類的生命?”


    “不可能!”那位水業大亨說。


    傑西卡轉身看著布特。“不可能嗎?”


    “在厄拉科斯是不可能的,”他說,“別聽此人白日做夢。所有的實驗結果都和他說的相反。”


    凱恩斯看著布特,傑西卡發現別人全都停止了交談,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這邊展開的新話題上。


    “實驗結果往往會蒙蔽我們,使我們忽略極其簡單的事實,”凱恩斯說,“這個事實是:我們是在跟產生並存在於戶外的事物打交道,也就是在戶外正常生存的植物和動物。”


    “正常!”布特嗤之以鼻,“在厄拉科斯沒有什麽東西是正常的!”


    “恰恰相反,”凱恩斯說,“沿著自給自足的區域帶,我們可以建立某種平衡。你隻需了解這個星球的極限和壓力就行。”


    “絕不可能。”布特說。


    公爵突然明白凱恩斯的態度為什麽會轉變,那是因為傑西卡說要為厄拉科斯保留那些溫室植物。


    “凱恩斯博士,如何才能建立這種自給自足的係統?”雷托問。


    “如果我們能讓厄拉科斯百分之三的綠色植物參與合成碳水化合物,作為食物來源,那我們就可以啟動這個循環係統。”凱恩斯回答。


    “水是唯一的問題嗎?”公爵問。他察覺到凱恩斯的興奮之情,自己也深受感染。


    “水問題使得其他問題無足輕重,”凱恩斯說,“這個星球含有大量的氧,但沒有通常的那些伴生物——廣泛分布的植物生命,以及由火山等現象產生的大量遊離二氧化碳。這個星球廣闊的表麵有著不同尋常的化學交換反應。”


    “你有試驗計劃嗎?”公爵問。


    “我們一直嚐試建立起坦斯利效應,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這是一種基於業餘實驗的小規模試驗,我的科學研究可能會從中找到工作依據。”凱恩斯說。


    “水不夠,”布特說,“就是水不夠而已。”


    “布特先生是水專家。”凱恩斯說,他微微一笑,接著開始用餐。


    公爵右手猛地向下一揮,大叫道:“不!我想要得到答案!凱恩斯博士,到底有沒有足?


    ?的水?”


    凱恩斯盯著自己的盤子。


    傑西卡注視著他臉上的表情變化。他很會掩飾自己,她想,但她還是把他識破了,看出他正在後悔剛才說了那些話。


    “有沒有足夠的水?”公爵繼續問。


    “也許……有吧。”凱恩斯答道。


    他假裝沒有把握!傑西卡想。


    保羅的測謊意識察覺出此事另有隱情,他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以掩飾自己的興奮之情。有足夠的水!但凱恩斯不願讓人知道。


    “我們的行星學家有許多有趣的夢想,”布特說,“他和弗雷曼人一起做著夢——沉湎於預言和彌賽亞的傳說中。”


    桌旁各處傳來幾聲笑聲,傑西卡記下了每個笑的人——走私者,蒸餾服製造商的女兒,鄧肯·艾達荷,以及那個從事神秘護衛服務的女人。


    今晚的緊張局勢分布得頗為奇妙,傑西卡想。太多的事逃過了我的注意。我必須發展新的情報來源。


    公爵的目光從凱恩斯轉向布特,再移向傑西卡。他感到莫名的失望,似乎有什麽至關重要的事把他蒙在了鼓裏。“也許吧。”他嘀咕道。


    凱恩斯迅速說道:“大人,也許我們應另選時間討論這個問題。有許多……”


    行星學家的話突然打住,因為這時有一個身著軍服的厄崔迪士兵匆匆趕了進來,得到警衛的許可後,衝到公爵身邊。他彎下腰,在公爵耳邊低語了一陣。


    傑西卡從帽徽認出他是哈瓦特的部下,她壓下內心的不安,轉身對蒸餾服製造商的女伴說起話來,這女人身材小巧,一頭黑發,長著一張娃娃臉,雙眼略帶內眥贅皮。


    “親愛的,你沒怎麽吃東西啊,”傑西卡說,“要我為你叫點別的什麽嗎?”


    這女人先看了一眼蒸餾服製造商,然後回答道:“我不餓。”


    這時,公爵突然站起身,用嚴厲的口吻命令道:“各位都坐好。請原諒,出了一件事,需要我親自前去處理。”他走到旁邊,“保羅,請代我盡盡地主之誼。”


    保羅站起身,他很想問父親為何必須離席,但他知道自己必須擺出莊重的樣子,擔此重任。他走到父親的座位前坐下。


    公爵轉身對坐在小房間裏的哈萊克說:“哥尼,請坐到保羅的位置上去,宴席上不能有單數。宴會結束後,我可能要你把保羅送到指揮站來。等我的命令。”


    哈萊克從小房裏走出來,他穿著軍服,巨大的身軀和醜陋的長相看起來與全場金光閃閃的華美服飾很不相稱。他把巴厘琴靠在牆上,坐到保羅的位置上。


    “各位沒有必要驚慌,”公爵說,“但我必須重申,衛兵沒通知大家安全前,誰也不得離開。隻要待在這裏,就絕對會平安無事。我們很快就會把這點小麻煩擺平。”


    保羅從他父親的話裏領會出一些暗號——衛兵,平安,很快擺平。問題來自安保方麵,不涉及暴力。他看見母親也領會了暗號,兩人都鬆了一口氣。


    公爵稍稍點了點頭,轉過身,大步朝門外走去,身後跟著傳訊的士兵。


    保羅說:“請大家繼續用餐。我想,剛才凱恩斯博士是在說水的事吧。”


    “咱們可以下回討論這件事嗎?”凱恩斯問。


    “當然。”保羅說。


    傑西卡看著兒子鎮定自若、成熟老練的氣派,感到相當自豪。


    銀行家拿起水杯,朝布特舉起杯。“我們這兒沒人在口吐蓮花的功夫上勝過林加·布特先生。我們幾乎可以認為,他十分渴求大家族的地位。來吧,布特先生,敬大家一杯。也許你可以為這位小小年紀的大人長長見識。”


    傑西卡的手在桌子下捏成了拳頭,她注意到哈萊克朝艾達荷發了個手勢信號,屋內靠牆站著的家兵都進入了高度戒備狀態。


    布特惡狠狠地朝銀行家瞪了一眼。


    保羅看了看哈萊克,也將進入防護位的衛兵看在眼裏,他緊緊盯著銀行家,直到他放下水杯。保羅說:“在卡拉丹,有一次我看見一具打撈起來的漁人屍體,他……”


    “淹死的?”問話的是蒸餾服製造商的女兒。


    保羅猶豫了一下,接著說:“是的,沉入水中,直到死去。是淹死的。”


    “這種死法真有意思。”她輕聲說。


    保羅的笑容暗淡下去,他轉頭對銀行家繼續說道:“關於此人,最有意思的是他肩上的傷——是另一個漁民的爪靴造成的。這個漁民是一艘小舟上的船員,這種小舟是一種水上交通工具,那玩意兒沉了,沉到了水底。打撈屍體的一名船員說他不止一次在失事船員身上看到這種爪靴傷痕,這意味著另外一個溺水的漁民為了逃到水麵,為了呼吸,把腳踩在了這個可憐蟲的身上。”


    “這有什麽意思?”銀行家問。


    “因為我父親當時談了一點看法。他說溺水者為了救自己而爬上你的肩頭,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在客廳裏發生這種事就是例外了。”保羅頓了半晌,讓銀行家領會他的意思,然後接著說,“而我要加上一句,在餐桌上碰到這種事也是例外。”


    屋子突然一下子靜下來。


    太魯莽了,傑西卡想,銀行家很有可能仗著自己的身份向我兒子發出挑戰。她注意到艾達荷已高度戒備,隨時準備行動。家兵也提高了警惕。哥尼·哈萊克緊緊盯著這個坐在他對麵的人。


    “哈……哈……哈……”走私徒圖克毫無顧忌地仰麵大笑起來。


    桌子四周一張張麵孔露出緊張兮兮的笑容。


    布特正咧嘴微笑。


    銀行家已經往後推開了椅子,怒目盯著保羅。


    凱恩斯說:“誰想跟厄崔迪人玩花樣,那就是自討苦吃。”


    “難道羞辱客人是厄崔迪人的習慣嗎?”銀行家問。


    沒等保羅回答,傑西卡傾身向前道:“先生!”她心裏想:我們必須弄清這個哈克南走狗到底要玩什麽把戲。他到這兒來是要對付保羅嗎?他還有別的幫手嗎?


    “我兒子隻不過展示了一件普通的外衣,難道你是想對號入座嗎?”傑西卡問,“真是漂亮的發現。”她把手滑到綁在腿部的晶牙匕刀柄上。


    銀行家扭過頭,氣衝衝地看向傑西卡。眾人的目光離開了保羅,傑西卡見到兒子已經放鬆了身體,做好了行動的準備。他已經注意到了暗號:外衣——準備應付對方的武力行動。


    凱恩斯向傑西卡投去一個揣摩的目光,接著給圖克做了一個不顯眼的手勢。


    走私徒搖搖晃晃站起身,舉起水杯:“我要敬你一杯,”他說,“敬年輕的保羅·厄崔迪,論外貌他還是個少年,論行動他已經是個男子漢了。”


    他們為什麽要插手進來?傑西卡暗自發問。


    現在,銀行家重新看向凱恩斯,傑西卡注意到他臉上又露出了懼色。


    滿桌的人開始對走私徒的提議作出反應。


    凱恩斯到哪兒,人們便跟到哪兒,傑西卡想。他已經表明他站在保羅一邊。他到底有何神秘的力量?不可能是因為他那裁決官的身份,那是暫時性的。當然也不會是因為他是一名公務員。


    她鬆開握著刀柄的手,對著凱恩斯舉起了水杯,他以同樣的方式作出反應。


    隻有保羅和銀行家仍空著手。(蘇蘇!真是個愚蠢的綽號。傑西卡想。)銀行家的注意力集中在凱恩斯身上。保羅則盯著他的盤子。


    我做得很妥當,保羅想,可他們為什麽要介入?他偷偷朝最近的男性客人看了一眼。準備應付武力行動?誰的武力行動?肯定不會是那位什麽銀行家。


    哈萊克動了動身子,似乎不是特別對哪一個人講話,那些話衝向對麵客人的頭頂。“在我們的社會裏,人們不應該動不動就動怒。這往往會招來殺身之禍。”他看著身旁的蒸餾服製造商的女兒,“您以為如何,小姐?”


    “哦,是的,是的,確實如此,”她答道,“暴力泛濫,那讓我感到惡心。許多時候並不存在什麽惡意,可卻有人因此喪命。沒有一點道理。”


    “確實沒有道理。”哈萊克說。


    傑西卡注意到這女孩的戲演得堪稱完美,她意識到:這個小女人看似頭腦空空,其實不然。接著,她注意到威脅出現的模式,明白哈萊克也發現了這個事實。他們計劃用女色引誘保羅。傑西卡鬆了一口氣,她的兒子也許早就發現了——他受過良好的訓練,看穿了這個明顯的詭計。


    凱恩斯對銀行家說:“是不是要再道一次歉?”


    銀行家擠出一絲苦笑,看向傑西卡。“夫人,恐怕我過於貪杯了。這酒後勁真大,我有點不習慣。”


    傑西卡聽出他語氣裏飽含惡意,於是親切地說道:“賓客聚在一起,眾口難調,應該充分體諒習慣和教育的差異嘛。”


    “謝謝,夫人。”他說。


    蒸餾服製造商身邊那位一頭黑發的女伴向傑西卡探過身。“公爵剛才說我們在這兒很安全。不會是又要打仗了吧,我真心希望不是。”


    她受命拋出這個話題,傑西卡想。


    “應該是件小事而已。”傑西卡說,“但最近有好多瑣事需要公爵親自過問。隻要厄崔迪和哈克南之間存在敵意,我們還是越小心越好。公爵也發過誓,一定會報仇雪恨,不會放過厄拉科斯上的一個哈克南間諜。”她朝公會銀行代表看了一眼,“自然,按照大聯合協定他這麽做完全沒錯。”她轉身看向凱恩斯,“是不是,凱恩斯博士?”


    “確實如此。”凱恩斯答道。


    蒸餾服製造商輕輕地拉了拉他的女伴,她回望了一眼。“我想我確實要吃點什麽了。不如來點剛才的那種鳥肉。”


    傑西卡朝仆人揮了揮手,然後轉身對銀行家說:“先生,你剛才提到了鳥和它們的習性。我發現厄拉科斯有很多有趣的事。告訴我,香料是在哪裏發現的?開采者要深入沙漠腹地嗎?”


    “哦,不,夫人,”他說,“人們對沙漠腹地所知甚少,對南方地區幾乎是一無所知。”


    “據傳說,在南方地區有一個巨大的香料母礦,”凱恩斯說,“但我懷疑這純粹是憑空捏造的,隻是為了編一首歌。有些膽大的香料勘探者確實偶爾會深入到中心帶的邊緣,但那是極端危險的——導航設備在那裏極不穩定,風暴頻繁。越遠離屏蔽場城牆的基地而深入沙漠,傷亡率就越高。冒險前往南方腹地,並沒有多少益處。也許,如果我們有氣象衛星……”


    布特抬起頭,含著滿嘴食物說道:“據說弗雷曼人到得了那裏,他們什麽地方都能去,甚至在南緯地區找到了浸水地和吸水井。”


    “浸水地和吸水井?”傑西卡問。


    凱恩斯馬上接口道:“都是些不著邊際的謠傳,夫人。其他星球上可能會有這種事,但厄拉科斯絕不會有。浸水地是指水滲到地表或接近地表,可以根據某些特征挖掘到水的地方。吸水井是浸水地的一種,在那兒人們可以用吸管吸水……據說是這樣。”


    他話裏有假,傑西卡想。


    他為什麽撒謊?保羅也感到奇怪。


    “真是有趣,”傑西卡說,但她心裏在想:“據說……”這兒的人說話風格真逗。他們還不知道這已暴露出他們對迷信的依賴。


    “我聽說你們有一句格言,”保羅說,“優雅來自城市,智慧來自沙漠。”


    “厄拉科斯上有許多格言。”凱恩斯說。


    傑西卡還沒想出另外一個問題,便有一個仆人匆匆上前,遞給她一張紙條。她打開紙條,見到公爵的筆跡和密碼信息,於是瀏覽了一遍。


    “有一個好消息,”她說,“公爵叫大家安心。問題已經解決,丟失的運載器也找到了。機組成員中有個哈克南間諜,他製服了其他人,把飛船劫到了一個走私基地,想在那裏賣掉它。現在人和機器都回到了我們手裏。”她朝圖克點了點頭。


    走私徒也點頭回應。


    傑西卡折起紙條,塞進了衣袖。


    “很高興沒有打仗,”銀行家說,“人民滿懷希望,希望厄崔迪能帶來和平和繁榮。”


    “尤其是繁榮。”布特說。


    “咱們現在上甜點吧。”傑西卡說,“我讓廚師準備了一份卡拉丹甜食:多薩醬糯米糕。”


    “聽起來就很好吃,”蒸餾服製造商說,“可以給個配方嗎?”


    “你想要什麽配方都可以要。”傑西卡說,一邊把這人記在腦子裏,稍後再和哈瓦特提提。這位蒸餾服製造商是個可怕的野心家,可以把他收買過來。


    周圍的人又開始交頭接耳起來。“這衣料真漂亮……”“他的衣著與珠寶很配……”“下個季度我們要爭取提高產量……”


    傑西卡低頭看著自己的盤子,心裏想著雷托紙條上的加密信息:哈克南人想運一批激光槍進來。我們繳獲了這批貨。這可能意味著他們已進了幾批了。當然,這也意味著他們沒有多少庫存,必須采取適當的防護措施。


    傑西卡一門心思想著激光槍的事,她覺得很是納悶。這種破壞性的白熱光束可以切開任何物質,除卻受到屏蔽場防護的物體。事實上,屏蔽場的反饋聚變會使激光槍和屏蔽場一起毀滅,但哈克南人並沒因此傷腦筋。為什麽?激光—屏蔽場爆炸是個危險的變數,其威力可能比原子彈還要巨大,也可能隻會殺死開槍者和屏蔽場對象。


    莫名的疑惑讓她感到極度不安。


    保羅說:“我早就知道我們會找到運載器。隻要我父親出馬解決問題,麻煩就會迎刃而解。哈克南人會慢慢明白這個事實。”


    他在說大話,傑西卡想,他不該說大話。今晚凡是要睡在地下深處以防備激光槍襲擊的人,都無權說這種大話。


    無處可逃——我們要為祖先的暴行付出代價。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傑西卡聽到大廳裏傳來騷動聲,於是打開了床邊的燈。那裏有隻鍾,但還沒調整到當地時間,在減去二十一分鍾後,她確定現在差不多是淩晨兩點的樣子。


    那騷動聲很響,斷斷續續的。


    難道是哈克南人攻進來了?她思忖著。


    她溜下床,打開監視器,看看家人都在什麽地方。屏幕上顯示:保羅正在臨時準備的地下室裏睡覺,很明顯,吵鬧聲還沒傳到他的臥房。公爵的房裏空無一人,床上整整齊齊,難道他還在指揮站?


    屏幕還顯示不到屋子前廳的情況。


    傑西卡站在房間中部,側耳傾聽。


    有一個人在大喊大叫,聲音斷斷續續。她聽到有人在叫嶽醫生。傑西卡找了件外袍披在身上,穿上拖鞋,把晶牙匕綁到腿上。


    有人又在叫嶽醫生。


    傑西卡係好外袍的帶子,走進走廊。她突然想到:難道是雷托受了傷,那該怎麽辦?


    傑西卡跑著,走廊似乎了無盡頭。她在盡頭穿過一個拱門,衝過餐廳,跑下一個過道,最後來到了大客廳。這裏燈火通明,壁燈已開到了最亮的狀態。


    在右手邊靠近正門處,她看見兩個家兵正攙著鄧肯·艾達荷,他耷拉著腦袋。這時,整個大廳突然安靜下來,隻聽見喘息之聲。


    一名家兵帶著責備的語氣對艾達荷說:“看你幹的好事!你把傑西卡夫人吵醒了。”


    巨大的布簾在這些人身後揚起,這說明正門還開著。沒見到公爵和嶽的影子。梅帕絲站在一邊,冷冷地盯著艾達荷。她穿著一件棕色長袍,褶邊飾有彎曲的蛇形圖案,腳上穿著一雙沒係鞋帶的沙地靴。


    “我吵醒了傑西卡夫人。”艾達荷嘟嘟噥噥道。他抬頭望向天花板,大吼一聲:“俺的寶劍第一次見血是在格魯曼!”


    聖母在上!他喝醉了!傑西卡想。


    艾達荷黝黑的圓臉上眉頭緊鎖,他的頭發就像一頭黑羊的卷毛,上麵沾滿了泥巴,束腰外衣裂出一道彎彎曲曲的口子,露出早先在宴會時穿著的襯衣。


    傑西卡徑直走到他麵前。


    一名衛兵朝她點點頭,手仍扶著艾達荷。“夫人,我們不知道拿他怎麽辦。他在前門大吵大鬧,不願意進來。我們擔心當地人會跑來看熱鬧,這是絕對不允許的,會敗壞我們的名聲。”


    “他去什麽地方了?”傑西卡問。


    “晚宴過後,他送一位年輕小姐回家,夫人,是哈瓦特的命令。”


    “哪個年輕小姐?”


    “是陪酒女郎中的一個。你應該知道的,夫人,對吧?”他朝梅帕絲瞟了一眼,低聲說,“她們總是來請艾達荷做特殊的護花使者。”


    傑西卡想:的確是這樣,可為什麽艾達荷會醉成這樣?


    她皺緊眉頭,轉身對梅帕絲說:“梅帕絲,拿點興奮劑來,最好是咖啡因,可能還剩下一些香料咖啡。”


    梅帕絲聳聳肩,朝廚房走去,她那沒係鞋帶的沙地靴在石地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艾達荷轉過搖搖晃晃的腦袋,斜眼看著傑西卡。“替根爵灑了……三個哈克人,”他又嘟噥道,“你先子道鵝哈在介?地下色不了。地先也色不了。介四哈鬼地番,哈?”


    從側廳門那兒傳來響聲,引起了傑西卡的注意。她轉過身,看見嶽正朝這裏走來,左手提著醫藥箱。他穿戴整齊,臉色蒼白,顯得很疲倦,額頭上的鑽石刺青非常紮眼。


    “哎,好醫森!”艾達荷叫道,“你氣哪兒了?在發藥片嗎?”他睡眼惺忪地望向傑西卡:“俺真他媽出醜了,啊?”


    傑西卡皺著眉,一言不發,心想:艾達荷為何醉成這樣?被人下了藥嗎?


    “太多的香料啤酒。”艾達荷說著,想要直起身體。


    這時,梅帕絲拿著一杯熱氣騰騰的東西走來,猶豫不決地站到嶽醫生身後。她看了看傑西卡,後者搖了搖頭。


    嶽把藥箱放到地上,朝傑西卡點點頭,說道:“是香料啤酒,是嗎?”


    “是俺喝過的最好喝的鬼玩意兒,”艾達荷說,他努力使自己集中注意力,“俺的寶劍第一次見血是在格魯曼!為公……公爵殺了一個哈……哈克……”


    嶽轉過頭,看了看梅帕絲手裏的杯子。“你手裏拿著什麽?”


    “咖啡因。”傑西卡回答。


    嶽拿過杯子,舉到艾達荷嘴邊。“喝了它,小夥子。”


    “不想再喝了。”


    “我說,喝了它!”


    艾達荷抬起晃晃悠悠的腦袋,朝嶽看去,他絆了一下,把攙扶的衛兵也順勢拉倒。“俺已經受夠這一切,不想再去討好這鬼帝國。醫生,這一次就聽俺的辦法。”


    “等你喝了它再說,”嶽說,“隻不過是咖啡因。”


    “這真是個鬼地番!鬼陽光亮死人。啥東西都不對路,哪裏都是麻煩……”


    “好了,現在是晚上了,”嶽通情達理地說道,“來,好小夥子,喝了它,你會好受些的。”


    “去他媽的好受些!”


    “我們不能整晚跟他耍嘴皮。”傑西卡說,她心裏在想:應該進行休克療法。


    “夫人,你沒必要待在這裏,”嶽說,“這事交給我來處理。”


    傑西卡搖搖頭,走上前,狠狠地扇了艾達荷一個耳光。


    他在衛兵的攙扶下踉踉蹌蹌朝後退去,怒目瞪著她。


    “在公爵的家裏不允許發生這種事,”她說著從嶽手中抓過杯子,猛地遞到艾達荷麵前,杯裏的咖啡灑出了一半,“喝了它!這是命令!”


    艾達荷猛地站直身體,滿麵怒容地低頭瞪著她,接著緩慢、仔細、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可不聽該死的哈克南間諜的命令。”


    嶽整個人都僵住了,他轉身看向傑西卡。


    她的臉色變得極為蒼白,但她連連點頭。現在一切都清楚了——過去幾天裏身邊發生的一切:隻言片語,行為措施,現在都說得通了。她發覺自己已經怒不可遏,幾乎難以抑製。她拿出貝尼·傑瑟裏特的看家本領,才穩住了自己的脈搏和呼吸,即便如此,她仍能感到體內熊熊燃燒的怒火。


    他們總讓艾達荷監視女人!


    她朝嶽瞟了一眼,醫生低下了頭。


    “你知道這事?”她問。


    “我……聽到一些流言蜚語,夫人。可我不想增加您的負擔。”


    “哈瓦特!”她厲聲叫道,“我要杜菲·哈瓦特立刻來見我!”


    “可是,夫人……”


    “馬上去辦!”


    一定是哈瓦特,她想,這種猜疑隻會來自一個地方,換作別人早就丟在腦後了。


    艾達荷搖著頭,嘟噥著說:“這一切真是見鬼了。”


    傑西卡低頭看了看手裏的杯子,接著猛地把杯裏的東西潑到艾達荷臉上。“把他關到大樓東翼的客房裏,”她命令道,“讓他在那兒好好睡一覺,清醒清醒。”


    兩個衛兵不滿地看著她,其中一個壯著膽子說道:“也許我們該把他帶到別的地方去,夫人。我們可以……”


    “他必須待在這裏!”傑西卡厲聲叫道,“他有任務在身。”她聲音裏流露出悲痛,“對監視女士,他太在行了。”


    那名衛兵吞了一口口水。


    “知道公爵在什麽地方嗎?”她問道。


    “大人在指揮部,夫人。”


    “哈瓦特跟他在一起嗎?”


    “哈瓦特在城裏,夫人。”


    “你們馬上去把哈瓦特叫來見我,”傑西卡說,“告訴他,我在起居室裏等他。”


    “可是,夫人……”


    “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求助於公爵,”她說,“希望不會有這個必要。我不想讓這事打擾他。”


    “是,夫人。”


    傑西卡把空杯塞到梅帕絲手中,麵對著那雙露出疑色的全藍的眼睛。“你可以回去睡覺了,梅帕絲。”


    “你確定不需要我嗎?”


    傑西卡冷冷一笑。“肯定不需要。”


    “也許可以等到明天再來處理這事,”嶽說,“我可以給你一些鎮靜劑和……”


    “你回自己的房間,我會自己處理這件事。”傑西卡說,接著拍拍他的手臂,讓他別太在意自己咄咄逼人的語氣,“隻能這樣辦。”


    傑西卡突然昂起頭,轉身揚長而去。她大步穿過大廳,走向自己的屋子。冰冷的牆壁……過道……一扇熟悉的門……她猛地打開門,走進去,“砰”的一聲推上。傑西卡站在屋子裏,瞪著受到屏蔽場保護的窗戶。哈瓦特!他會不會是哈克南人買通的間諜?等著瞧吧。


    傑西卡走到一把蓋著繡花柴獦皮的老式扶手椅前,把它搬到正對門的位置。她突然極其清楚地感覺到腿上那把晶牙匕的存在,於是把刀解了下來,重新綁在手臂上,試了試它的分量。她又打量了一遍房子,把每一個細節都刻在腦海裏,以作緊急之需:角落裏有一把躺椅,靠牆有一排直背椅、兩張矮桌,通向臥室的門邊放著一架古箏。


    浮空燈發出淡淡的粉色光芒,她把燈光調暗,坐進扶手椅中。她拍拍座套,欣賞著這把椅子的凝重感,正合適這種場合。


    現在,讓他來吧,她想,我們將弄清事實真相。她以貝尼·傑瑟裏特的方式準備著,耐著性子,等待來客。


    門外傳來的敲門聲比她想象的要早。得到她同意後,哈瓦特走進了屋子。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裏,看著哈瓦特,注意到他迅捷的動作裏含著一股藥物引起的亢奮,底下其實是深深的疲倦。哈瓦特那黏濕的老眼閃著光,皺巴巴的皮膚在燈光下微微泛黃,持刀手臂的衣袖上有一大攤汙漬。


    傑西卡嗅到了血腥味。


    她朝一把直背靠椅指了指,說:“把那把椅子拿過來,坐到我對麵。”


    哈瓦特躬了躬身,依命行事。艾達荷真是個蠢驢,竟然喝成那副樣子!他想。他審視著傑西卡的臉,心裏盤算著該怎麽挽救目前的局勢。


    “我們之間的誤會早該說清楚了。”傑西卡說。


    “是何誤會,夫人?”哈瓦特坐下來,雙手擺在膝蓋上。


    “別跟我耍花樣!”她厲聲說,“如果嶽沒跟你說我召見你的原因,那你安插在我家裏的探子也一定告訴你了。咱們在這一點上都不能坦誠相見嗎?”


    “悉聽尊便,夫人。”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她說,“你現在是一名哈克南間諜嗎?”


    哈瓦特就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臉色陰沉,滿臉怒意。“你竟敢這樣侮辱我?”


    “坐下,”她說,“你也這樣侮辱了我。”


    哈瓦特慢慢坐回到椅子上。


    傑西卡注意著他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最後深深地鬆了一口氣:不是哈瓦特。


    “現在我知道了,你仍舊忠於我的公爵,”她說,“所以,我準備原諒你對我的冒犯。”


    “有什麽需要原諒的事嗎?”


    傑西卡臉色一沉,心想:要不要打出我的王牌?要不要告訴他我已經懷上了公爵的女兒?不……這事連雷托都不知道,如果說出來,隻會讓事情更複雜,在他需要全神貫注地解決我們的生存問題時,不能分散他的精力。現在還不是打這張牌的時候。


    “一位真言師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她說,“但我們目前還沒有合格的真言師。”


    “如您所說,我們沒有真言師。”


    “咱們中藏著內奸嗎?”她問,“我已經對我們的人好生研究了一番。那人會是誰呢?不會是哥尼,當然也不是鄧肯。他們手下的軍官也不足以構成戰略威脅,所以也不予考慮。不是你,杜菲。也不可能是保羅。我知道不是我自己。那麽是嶽醫生?要不要叫他到這兒來,進行一番試探?”


    “你知道這麽做是白費力氣,”哈瓦特說,“他受過高級學院的製約。我對這一點確信無疑。”


    “更別提他的妻子是一名貝尼·傑瑟裏特,且已被哈克南人殺害。”傑西卡說。


    “原來如此。”哈瓦特說。


    “難道你沒聽出來,嶽提哈克南這個名字時,簡直是恨得咬牙切齒?”


    “你知道我的耳力不行。”


    “那是什麽讓你懷疑我的?”她問。


    哈瓦特皺皺眉。“夫人使卑職深感為難。我首先必須忠於公爵。”


    “正因為你的忠誠,所以我準備寬恕你。”她說。


    “而我要再問一遍:有什麽需要原諒的事嗎?”


    “還要僵持下去嗎?”她問。


    他聳聳肩。


    “那麽,咱們談談別的事,”她說,“鄧肯·艾達荷,一位值得讚美的戰士,擁有可敬的防衛和偵察本領。今晚,他喝了大量的香料啤酒,酩酊大醉。我聽說,我們有許多人沉溺於這種混合飲料,整日裏昏昏沉沉。這是真的嗎?”


    “您有您的情報,夫人。”


    “沒錯。你看不出這種醉酒是一個征兆嗎,杜菲?”


    “夫人愛打啞謎。”


    “用你的門泰特技能分析一下!”她厲聲說道,“鄧肯和其他人到底出了什麽毛病?我可以用五個字告訴你:他們沒有家。”


    哈瓦特豎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地麵。“厄拉科斯就是他們的家。”


    “厄拉科斯是個未知之地!卡拉丹才是他們的家,但我們把他們趕出了家園。他們沒有家,也害怕公爵會辜負他們。”


    哈瓦特直起身體。“這話要是從這些人口裏說出來,就會……”


    “哦,別來這套,杜菲!如果醫生正確診斷出疾病,那也算是失敗主義,或是背信棄義麽?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想治好這種疾病。”


    “公爵讓我全權負責這些事務。”


    “但你要明白,我對這種疾病的發展有著某種本能的擔憂,”她說,“也許你也同意,我在這方麵有一些特殊才能。”


    我該狠狠震懾他一下嗎?她想,他需要清醒清醒——能使他跳出常規思維的棒喝。


    “對於你的擔憂,每個人可能有不同的理解。”哈瓦特聳聳肩說道。


    “那麽,你已經認定我有罪?”


    “當然不,夫人。但鑒於目前的形勢,我不敢冒任何風險。”


    “就在這座房子裏,你居然沒有查出對我兒子性命的威脅,”她說,“敢問是誰在冒這個險?”


    他臉色一黑。“我已向公爵遞交了辭呈。”


    “你向我……或向保羅遞過辭呈嗎?”


    現在,他已然怒形於色,呼吸變得急促,鼻孔張大,兩眼直勾勾地瞪著她,太陽穴處青筋暴突,勃勃脈動。


    “我是公爵的人。”他說得咬牙切齒。


    “按我說,其實沒有內奸,”她說,“威脅來自別的地方,也許與激光槍有關。他們可能冒險藏匿一些激光武器,裝上定時裝置,瞄準住房屏蔽場。他們還可能……”


    “如果真發生爆炸,誰又能知道是不是原子彈?”他問,“不,夫人。他們不會冒險做任何非法的事,輻射會長時間擴散,證據很難消除。不,他們肯定不會違反常規。所以,一定有內奸。”


    “你是公爵的人,”她譏諷道,“你會為了救他而毀了他嗎?”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如果你是無辜的,我會向你負荊請罪。”


    “杜菲,好好瞧瞧你自己,”她說,“人們隻有在各盡其責時才能完美地生活,他們必須清楚自己在某個體係中的定位。毀掉了這個定位,就毀掉了這個人。杜菲,你和我以及那些愛戴公爵的人,都處在一個絕妙的位置上,可以輕而易舉毀掉另一個人。難道我不能向公爵打小報告,說你的壞話嗎?什麽時候最容易讓公爵懷疑別人,杜菲?還需要我向你說得更明白嗎?”


    “你在威脅我?”他怒吼道。


    “當然沒有。我隻是向你指出,有人正利用我們生活的基本架構向我們展開攻擊。這很聰明,也非常狠毒。我覺得咱們必須團結一心,同仇敵愾,決不能讓這種攻擊得逞。”


    “你在指責我散布毫無根據的懷疑?”


    “毫無根據,沒錯。”


    “你會以牙還牙?”


    “你的生活由謠言組成,我的卻沒有,杜菲。”


    “那麽你在質疑我的能力?”


    她歎了一口氣。“杜菲,我希望你反省一下自己在這件事上投入的情感因素。自然人是沒有邏輯的動物。你將邏輯投射到一切事務中,這是違背人性的,然而還是要痛苦地繼續下去。你是邏輯的化身——一位門泰特。然而,你解決問題的方案,從真正的意義上講,隻是對展現在身外的一些概念,反複不斷地進行多方麵的研究考察。”


    “你在教我怎麽工作嗎?”他沒有掩飾口氣中的輕蔑。


    “對於身外的一切,你能看清楚並應用你的邏輯,”她說,“但是人類的天性是,當我們遇到個人問題時,那些與我們自身關係最密切的問題,是最難用邏輯進行審查的。我們往往不知


    所措,什麽事都責怪,就是難於進行自我反省,麵對內心深處的思想。”


    “你在有意詆毀我作為一名門泰特的能力,”他尖聲叫道,“要是我發現我們中有人企圖通過這種方式破壞軍火庫中的武器,我會毫不猶豫予以告發,予以消滅。”


    “優秀的門泰特會正視計算中的錯誤。”她說。


    “我並沒有反對這一點!”


    “那麽,好好想想擺在我們麵前的這些征兆:酗酒,爭吵——談論和散布有關厄拉科斯的瘋狂謠言,他們忽略最簡單……”


    “無所事事,僅此而已。”他說,“別想通過把簡單問題複雜化來轉移我的注意力。”


    她盯著他,心想:公爵的人一起在營房中互訴苦水,最後都能嗅到發大水的氣味。他們正變得像是前公會時期傳說中的“安波裏羅斯”號,那艘失落的星際探索艦,艦上人早已厭倦了手裏的武器,永無休止地進行著搜尋、準備,沒完沒了。


    “在為公爵效力時,你為什麽從未向我尋求過幫助?”她問,“你害怕出現一位對手,威脅你的地位嗎?”


    他瞪著傑西卡,一雙老眼噴著怒火。“我聽說過一些訓練,是你們這些貝尼·傑瑟裏特……”他突然停住,陰沉著臉。


    “繼續,說下去呀,”她說,“貝尼·傑瑟裏特巫婆。”


    “我確實知道你們得到的一些特殊技能,”他說,“我在保羅身上看出來了。你們的學校向外界宣傳的口號是:你們的存在僅僅是為了服務,但這話可別想蒙我。”


    必須給他一個巨大的震懾,差不多是時候了,傑西卡想。


    “在議會上,你畢恭畢敬地聽我的陳述,”她說,“可你很少留意我的建議,為什麽?”


    “我信不過你們貝尼·傑瑟裏特的動機,”他說,“你也許以為能洞察一個人的內心,你也許以為能讓人對你言聽計從……”


    “你這個可憐的笨蛋,杜菲!”她怒喝道。


    他眉頭一皺,靠回到椅子上。


    “不管你聽到了我們學校的什麽謠言,”她說,“那都離事實相差十萬八千裏。如果我想毀掉公爵……或是你,或是任何接近我的人,你都無法阻止我。”


    她心中暗想:我怎麽會受傲慢驅使,說出這番話?我受的訓練並非如此。我不應該這樣震懾他。


    哈瓦特把手滑到外衣下邊,在那兒有一個微型毒鏢發射器。她沒穿屏蔽場,他想。她是不是在說大話?我可以馬上殺了她……可是,啊……要是搞錯了,後果不堪設想。


    傑西卡看見了他把手伸向口袋的動作,於是說道:“讓咱們互相信任,絕沒必要付諸武力。”


    “這個建議很有價值。”哈瓦特同意道。


    “與此同時,咱們之間的分歧有所加劇,”她說,“我必須再問你一遍,哈克南人在我倆之間製造猜忌,使我們互相為敵,這難道不是一個合理的假設嗎?”


    “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剛才僵持不下的話題。”哈瓦特說。


    她歎了一口氣,心想:時機快到了。


    “我和公爵是人民的父母官,”她說,“這個地位……”


    “公爵還沒娶你為妻。”哈瓦特說。


    她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心想:這是一個有力的還擊。


    “但他也不會娶別人為妻,”她說,“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不會。我剛說過,我們是人民的父母官。要想打破這種自然現狀,幹擾、破壞、迷惑我們,那麽,對哈克南人來說,最誘人的打擊對象是哪一個呢?”


    他明白了她這句話中的意味,雙眉蹙得更緊了。


    “是公爵?”她說,“對,他是一個誘人的目標,但除保羅外,沒人比他受到更好的保護。抑或是我?沒錯,我也是一個誘人的目標,但他們勢必清楚,貝尼·傑瑟裏特不是那麽容易對付。因而有一個更好的目標,某人的職責本身就造成了一個盲點,對他來說,猜忌就像呼吸一樣乃是家常便飯,他將自己的一生建立在含沙射影和謎案之上。”她突然伸出右手,指著他說,“就是你!”


    哈瓦特快要從椅子上跳起來。


    “我還沒讓你走,杜菲!”她怒氣衝衝。


    門泰特老頭差不多是一屁股跌坐進椅子裏,他的大腦和肌肉根本來不及反應。


    她毫無歡欣地微微一笑。


    “現在你見識了她們教了些什麽東西。”她說。


    哈瓦特嗓子發幹,想要咽口唾沫。她的命令至高無上、獨斷專橫——發命令的語氣和方式使他根本無從抗拒。他還沒來得及思考,身體就已服從。沒有什麽可以阻止他的反應——不管是邏輯,還是熾熱的怒火,都不起作用。她剛才所為之事,應該對目標達到了了如指掌的地步,因此將他深深控製,這是他連做夢都覺得不可能的事。


    “我已經和你說過,我們該互相理解,”她說,“我的意思是,你應該理解我,而我已經充分理解你。現在我告訴你,你對公爵的忠誠是你在我麵前唯一的安全保障。”


    他瞪著傑西卡,舌頭舔了舔嘴唇。


    “如果我要操縱一個傀儡,公爵自然會娶我為妻,”她說,“他甚至會以為這是你情我願的結果。”


    哈瓦特低下頭,透過稀疏的睫毛向上看。他狠命克製住內心的衝動,沒有叫警衛來。控製……他懷疑這女人可能不會讓他喊出聲。想起剛才她控製自己的情景,真讓他不寒而栗。在那片刻的遲疑瞬間,她完全可以抽出武器,置他於死地!


    每個人都有這樣一處盲點嗎?哈瓦特想,我們難道來不及反抗就得聽人擺布?這念頭讓他震驚不已。誰能阻止擁有這種力量的人?


    “你已經見識了貝尼·傑瑟裏特的一件武器,”傑西卡說,“見識過的人沒幾個能活下來。而我做的隻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你還沒見識我的其他手段。想想吧。”


    “那你為何不去消滅公爵的敵人?”他問。


    “你要讓我消滅什麽?”她問,“你想讓我把公爵變成一個懦夫,讓他永遠依賴我嗎?”


    “可是,擁有這種力量……”


    “力量是把雙刃劍,杜菲。”她說,“你心裏在想:‘她可以輕而易舉地造就一件工具,直搗敵人的要害。’千真萬確,杜菲,甚至可以擊中你的要害。然而,我這麽做有何意義?如果有很多貝尼·傑瑟裏特這麽幹,難道不會讓我們成為眾矢之的嗎?我們不想這樣,杜菲。我們不想毀滅自己。”她點點頭,“我們的存在確實隻為了服務他人。”


    “我不能答複你,”他說,“你知道我回答不了。”


    “今晚這兒發生的一切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她說,“我了解你,杜菲。”


    “夫人……”老人又幹咽了一口唾沫。


    他想:沒錯,她擁有超凡的力量。可是,在哈克南人手裏,她難道不是更加可怕的工具嗎?


    “跟公爵的敵人一樣,他朋友也可能迅速毀掉他。”她說,“我相信你會把這次猜疑弄個水落石出,最後把它消除。”


    “如果被證明是毫無根據。”他說。


    “如果?”她嘲諷道。


    “如果。”他說。


    “你很執著。”她說。


    “是謹慎,”他說,“我注意到了錯誤因素。”


    “那麽,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被五花大綁,無依無靠,麵前站著一個人,此人拿著一把刀,指著你的咽喉,可他沒有殺你,相反卻給你鬆了綁,還把刀給了你,任你使用。那麽,你覺得這是什麽意思呢?”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背對著他。“你可以走了,杜菲。”


    門泰特老頭站起身,稍顯猶豫,一隻手偷偷伸向外衣內的致命武器。他想起了鬥牛場和公爵的父親(他非常勇敢,不管他曾經犯過什麽錯),還有很久以前的那場鬥牛賽:那頭黑色猛獸站在那裏,腦袋朝下,一動不動,神色疑惑。公爵背對著牛角,一隻手明目張膽地揚著大紅披風,看台上響起雷鳴般的歡呼聲。


    我就是那頭牛,而她是鬥牛士,哈瓦特想。他抽回手,朝汗津津的手掌心瞄了一眼。


    他明白,無論最後事實是什麽,他將永遠不會忘掉這一時刻,也不會失去對傑西卡夫人的崇高敬意。


    他默默轉過身,離開了屋子。


    傑西卡原先一直盯著玻璃窗上的倒影,現在她垂下眼睛,轉過身,看著緊緊關閉的門。


    “現在,咱們可以見到一些必要行動了。”她低聲道。


    你會否與夢境搏鬥?


    你會否與影子戰鬥?


    你會否在睡眠中走動?


    時光溜走。


    有人竊取了你的生命。


    你與瑣事較勁。


    愚蠢斷送了你的命運。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之歌》“喪原祭奠詹米之歌”


    雷托站在門廳裏,借著一盞浮空燈的光線讀著一張字條。離日出還有幾個小時,他覺得自己累極了。他剛從指揮站回來,正好碰到一個弗雷曼信使把字條送到了外邊衛兵的手裏。


    字條上寫著:“白天一股濃煙,晚上一柱烽火。”


    沒有簽名。


    這是什麽意思?他想。


    信使沒等答複便走了,根本沒來得及問他問題。他就像煙影在夜幕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雷托把字條塞進外衣口袋,準備稍後給哈瓦特看看。他捋了捋前額的一小縷頭發,輕輕地歎了口氣。抗疲勞藥片的作用已漸漸耗盡。晚宴後的這兩天過得真是漫長極了,上一次睡覺還是在那天之前。


    除了軍事問題讓他煩心外,哈瓦特那裏也發生了一件事,據報告傑西卡召見過他。


    我應該跟傑西卡說清楚嗎?他想。沒必要再跟她玩什麽秘密調查的遊戲了。有必要嗎?


    那個鄧肯·艾達荷真是該死!


    他搖搖頭,不,不是鄧肯的錯。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對傑西卡隱瞞,現在必須跟她開誠布公,以免造成更大的損失。


    這決定使他好受了些。他匆忙離開門廳,穿過客廳和過道,朝居住區走去。


    在通往服務區的三岔口處,他停下腳步。從服務區的走道裏傳來一聲奇怪的啜泣聲。雷托抬起左手,按在屏蔽場帶的開關處,一柄雙刃短劍滑進右手。劍握在手中,他稍感安心。那奇怪的聲音使他打了個寒戰。


    公爵輕輕穿過走廊,心中暗暗咒罵燈光的昏暗。在這裏,每隔八米才有一盞極小的浮空燈,燈光也被調到最暗。黑漆漆的石牆吞沒了光線。


    透過昏暗的光線,可以看到前麵的地板上有一團黑漆漆的東西。雷托一個遲疑,差一點打開了屏蔽場,但最後還是克製住,因為那會妨礙行動和聽覺……那批繳獲的激光槍也讓他心生懷疑。


    他悄悄走向那團灰色的東西,看出那是一個人,一個躺臥在地上的人。雷托舉著劍,抬腳把他翻過身,在昏暗的燈光下湊近去看。是走私者圖克,胸口上一條血淋淋的刀痕,睜著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雷托摸摸傷口——還是熱的。


    這個人為什麽會死在這裏?雷托暗自發問,誰殺了他?


    那啜泣聲更響了,聲音是從通往中央大廳的過道傳過來的,大廳裏裝著給整幢房屋提供安全的屏蔽場發生器。


    公爵一手放在屏蔽場帶開關上,一手握劍,繞過屍體,沿著走廊往前走,他在拐角處停下腳步,偷偷朝屏蔽場房望了望。


    在幾步遠的地方,又有一團灰乎乎的東西,他立即發現,聲音就是從那裏發出來的。那團東西正緩慢而艱難地朝他爬來,呼呼地喘著氣,發出什麽含糊的聲音。


    公爵克製住內心的恐懼,急速穿過走廊,蹲在那個爬動的身影旁。是梅帕絲,那個弗雷曼管家,她的頭發散亂地披在臉上,衣服亂糟糟的,背上有一大團黑乎乎的血跡。他碰碰她的肩膀,女人用手肘支起身子,抬起腦袋望著他,眼神空蕩迷離。


    “大人,”她氣喘籲籲道,“殺了……衛兵……派……找……圖克……逃……夫人……你……你……這兒……不……”她撲倒在地,腦袋重重砸在地上。


    雷托的手摸向她的太陽穴,沒有了脈搏。他看了看她背上的血跡:有人在她背上刺了一刀。是誰呢?他腦子飛快轉動。她是不是說有人殺了衛兵?而圖克——是傑西卡派人去找他來的?為什麽?


    他剛想站起身,第六感便發出警報,於是他急忙伸手去按屏蔽場開關——但為時已晚。他的胳膊感到一陣麻木,一陣疼痛襲來,他扭過頭,發現衣袖上刺著一支鏢,接著麻木從手臂向全身蔓延。他驚恐異常,艱難抬起頭,朝走廊中望去。


    嶽站在屏蔽場室的門口,門上一盞明亮的浮空燈射下黃色的光線,照在他的臉上。他身後的房間一片寧靜,沒有屏蔽場發生器的聲音。


    嶽!雷托想,他破壞了房屋的屏蔽場發生器!我們門戶大開!


    嶽朝公爵走來,順手將鏢槍放進口袋。


    雷托發覺自己還能說話,他氣喘籲籲道:“嶽!怎麽會?”接著麻木到達他的腿部,他滑倒在地,背靠在牆上。


    嶽彎腰摸摸公爵的額頭,臉上帶著悲傷。公爵能感覺到他的觸摸,但卻是那麽遙遠……那麽遲鈍。


    “鏢上塗的藥是精心挑選的,”嶽說,“你可以說話,但我建議不要這麽做。”他朝走廊望了望,接著重新彎下腰,拔下毒鏢,扔到一旁。鏢掉在地上發出的聲音在公爵聽起來非常遙遠且微弱。


    不可能是嶽,雷托想,他已經受過預處理。


    “怎麽會?”雷托輕聲道。


    “對不起,親愛的公爵。但是有些事比這個更重要。”他點點前額的鑽石形刺青,“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我居然戰勝了我那發熱的良心——但我想殺一個人。是的,我非常渴望做成這件事,任何事都阻止不了我。”


    他低頭看看公爵。“哦,不是你,親愛的公爵。是哈克南男爵。我要的是男爵的命。”


    “男……哈……”


    “請安靜,我可憐的公爵。你的時間不多了。你在納卡爾摔掉了一顆牙,後來我給你安了顆新的尖牙。現在,這顆牙必須換掉。我會讓你失去知覺,然後換掉這顆牙。”他張開手,看著手裏的東西,“這是你那顆牙的複製品,它的芯子跟神經一模一樣,能逃過普通掃描探測儀的檢查,甚至是快速掃描。但如果你使勁一咬,它的表麵就會破損,然後當你使勁呼氣,你周圍的空氣裏就會充滿毒氣——最致命的毒。”


    雷托抬頭看著嶽,這個人眼裏充滿了瘋狂,額頭和下巴上滿是汗珠。


    “可憐的公爵,你反正是死。”嶽說,“但你死之前將有機會靠近男爵。他一定相信你已被藥物致昏,不可能攻擊他。你的確會被下藥,而且會被五花大綁。但攻擊的形式可有多種多樣。你一定要記住這顆牙。記住這顆牙。雷托·厄崔迪公爵。一定要記住這顆牙。”


    醫生越靠越近,現在雷托狹窄的視野全被他的臉和垂下的須髯占據了。


    “記住這顆牙。”嶽還在嘀咕。


    “為什麽?”公爵低聲問。


    嶽單膝跪在公爵身邊。“我跟男爵做了一筆魔鬼交易。我必須確保他履行了他的諾言,等見到他後就會知道。但我決不會空手去見他,可憐的公爵,你就是我的籌碼。我見到他就會知道一切。我可憐的瓦娜教了我許多東西,其中之一就是在巨大壓力中看清真假。我沒辦法每次都做到這一點,但當我見到男爵時——到那時,我就知道結果了。”


    雷托努力低頭去看嶽手上的那顆牙,他感到這一切就是個噩夢——不可能是真的。


    嶽翹了翹紫紅色的嘴唇,露出痛苦的表情。“我沒法靠近男爵,不然我會親自下手!不,他們會讓我與男爵保持距離。而你……啊,是啊!你,就是我美妙的武器!他一定會近身看你——幸災樂禍,說點大話。”


    雷托全神貫注地盯著嶽左臉的一塊肌肉,他一說話,那塊肌肉就會抽搐一下。


    嶽愈發靠近公爵。“你,我的好公爵,我寶貴的公爵,一定要記住這顆牙。”他把那牙拿在拇指和食指之間,“這是你最後擁有的一切。”


    公爵動了動嘴,說道:“不行。”


    “啊,別!你必須接受。因為,作為回報,我會幫你一個忙。我會救出你的兒子和女人,這事沒有別人辦得到。我可以讓他們去一個哈克南人染指不到的地方。”


    “怎麽……救……他們?”公爵低聲問。


    “讓別人以為他們死了,把他們藏在痛恨哈克南人的人群中,這些人一聽到哈克南這個名字就會拔刀,甚至會燒掉哈克南人坐過的椅子,把鹽撒在哈克南人走過的路上。”他摸摸公爵的下巴。“嘴裏還有感覺嗎?”


    公爵發覺自己已經說不了話。他感到遙遠的拉扯,看見嶽正伸手去拿爵位印章戒指。


    “這是給保羅的,”嶽說,“你馬上就會失去知覺。再見,可憐的公爵,下次咱們再見麵,就沒機會談話了。”


    一種涼爽、遙遠的感覺從下巴那裏往上蔓延,爬過了臉頰。昏暗的大廳縮成了一個小點,正中心卻是嶽那紫紅色的嘴唇。


    “記住這顆牙!”嶽發出“噝噝”的聲音,“這顆牙!”


    應該有一門科學,專門研究不滿情緒。人民需要艱苦時代和壓迫,以發展精神之力。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傑西卡在黑暗中醒來,周圍的沉寂使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不明白自己的意識和身體為何會感到如此遲緩,神經傳遞出恐懼,每一塊皮膚隨之感到刺痛。她想要坐起身,打開燈,但不知什麽阻止了她。她嘴裏有一股……奇怪的感覺。


    咚……咚……咚……咚!


    黑暗中傳來沉悶的響聲,聽不出是從哪裏傳來的。就在某處。


    等待的時刻真是漫長,動一下就感覺針刺般的疼痛。


    她開始摸自己的身體,這才發現手腕和腳踝都被綁著,嘴裏也塞著東西。她側身躺著,手被綁在背後。她動了動綁繩,發覺那是由克林凱爾纖維製成的,越掙紮繩子就越緊。


    現在,她想起來了。


    在她黑暗的臥室裏出了事,一塊潮濕刺鼻的東西捂到她臉上,塞進她嘴裏,有手在抓她,她吸了一口氣,嗅到了麻醉藥的味道,意識消失了,將她投進恐怖的黑暗中。


    終於來了,她想,要製服一個貝尼·傑瑟裏特真是易如反掌,隻需要陰謀暗算。哈瓦特是對的。


    她強忍著不去掙紮。


    這不是我的臥室,她想,他們把我帶到了別的地方。


    慢慢地,她讓內心重新平靜下來。


    她嗅到自己的汗味裏混合著恐懼的化學因子。


    保羅在哪兒?她暗自發問。我的兒子——他們把他怎麽了?


    冷靜。


    她應用了古老的方法,強迫自己冷靜。


    但恐懼仍在近旁。


    雷托?你在哪兒,雷托?


    她感到黑暗慢慢消退。先是出現了一些影子,層次漸漸分明,刺激著她的感官。白色。是門下的一道線。


    我在地板上。


    有人在走動。她透過地板感覺到了。


    傑西卡克製住恐懼的記憶。我必須保持鎮靜、警覺,做好準備,也許隻有一次機會。她再次讓內心平靜。


    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逐漸緩和。她開始計算。我昏迷了大約一個小時。她閉上雙眼,將注意力集中在迫近的腳步聲上。


    有四個人。


    她覺察到腳步聲的不同。


    我必須假裝還在昏迷。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放鬆身體,也做好了準備。她聽到門開了,感覺到亮光透入眼簾。


    腳步聲走近,有人站到了她麵前。


    “你已經醒了,”是個低沉的男低音,“別裝了。”


    她睜開眼。


    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居高臨下看著她。她環顧四周,認出這裏是保羅睡過的那間地下室,邊上擺著保羅的帆布床,上麵空空如也。衛兵拿了幾盞浮空燈進來,放在靠門的地方。門外通道裏的燈亮得刺眼。


    她抬頭望著男爵。他披著一件黃色的鬥篷,由於便攜式浮空器的關係,鬥篷顯得鼓鼓囊囊的,一雙黑蜘蛛般的眼睛下是兩團圓滾滾的肉團。


    “藥物作用時間定得極其精確,”他低聲說,“我們知道你會在哪一分鍾醒過來。”


    這怎麽可能?她想,若是這樣,他們必須知道我的準確體重,新陳代謝,還有……嶽!


    “真是遺憾,我們必須塞住你的嘴,”男爵說,“我們本可好好聊聊,那一定很有趣。”


    隻有嶽能辦到,她想,怎麽會呢?


    男爵朝身後的門看了一眼:“進來,彼得。”


    來人站在男爵身旁,傑西卡以前從未見過他,但那張臉卻很熟悉——是彼得·德伏來,那個門泰特殺手。她審視著他:鷹一般的麵容,墨藍色的眼睛說明他是厄拉科斯本地人,可他精細的動作和姿態告訴她事實並非如此。軀體就像是水構成的。個子很高,但也很瘦,身上透著一股女人味。


    “很遺憾咱們不能聊上一聊,親愛的傑西卡女士,”男爵說,“然而,我知道你有什麽本事。”他朝門泰特看了一眼,“難道不是嗎,彼得?”


    “正如你所言,男爵。”他答道。


    聲音很尖細,傑西卡感到背脊骨一陣發涼,她從未聽過如此冰冷的聲音。對於一個貝尼·傑瑟裏特來說,這聲音無異於殺人者之聲!


    “我給彼得準備了一個驚喜,”男爵說,“他以為他來這兒是領戰利品的——也就是你,傑西卡女士。但我想證實一件事:他其實並不真的想要你。”


    “你在耍我嗎,男爵?”彼得問,臉上卻露出了微笑。


    看到那微笑,傑西卡很奇怪為什麽男爵沒有跳起來防衛彼得的攻擊。她隨後反應過來,男爵沒受過這方麵的訓練,不知道這微笑的含義。


    “彼得在很多方麵都太過天真,”男爵說,“他不願承認你是一個多麽致命的東西,傑西卡女士。我本可向他展示展示,但這是一個愚蠢的冒險。”男爵對彼得笑笑,後者的臉上露出了期盼的神色。“我知道彼得想要什麽。彼得想要力量。”


    “你答應過,我可以得到她。”彼得說,尖細的聲音中已失去了一些冰冷。


    傑西卡聽出他話音中的暗示,不禁打了個寒戰,她想:男爵是怎麽把一個門泰特培養成了這樣一個畜生?


    “我給你一個選擇,彼得。”男爵說。


    “什麽選擇?”


    男爵肥大的手指打了個響指。“要麽帶上這個女人流亡在帝國之外,要麽拿下厄拉科斯星球上厄崔迪的公爵領地,以我的名義進行統治。”


    傑西卡看到男爵正用那雙蜘蛛般的眼睛觀察彼得。


    “除了稱呼以外,你可以在這兒以任何名義做公爵。”男爵說。


    難道我的雷托已經死了?傑西卡暗暗發問,她感到自己內心有處地方隱隱哭泣起來。


    男爵緊緊盯著他的門泰特。“彼得,想想清楚。你想得到她,隻是因為她是公爵的女人,一個權力的象征——漂亮、有用,受過特殊訓練。但我會給你完整的公爵領地,彼得!這可比一個象征要好得多,它實實在在地擺在你眼前。有了它,你就能得到很多女人……很多。”


    “你沒有在耍彼得玩吧?”


    利用浮空器,男爵像跳舞一般輕盈轉過身。“耍你?我?記住——我放棄了那個男孩,你也聽了奸細關於那小子所受訓練的報告。這位母親和她的兒子,他倆是一樣的——都危險得要命。”男爵微微一笑,“現在我得走了。我會派一名專門的衛兵進來,他是個聾子。他受命把你送上流亡的旅程,如果他發現這女人控製了你,他會出手製服她,在離開厄拉科斯前,他不會允許你拔出她嘴裏的東西。如果你選擇留下來……他就要完成別的任務了。”


    “你不用走,”彼得說,“我已經選擇好了。”


    “啊哈!”男爵哈哈大笑道,“這麽快的選擇隻有一種可能。”


    “我要公爵領地。”彼得說。


    而傑西卡卻在想:難道彼得不知道男爵在撒謊嗎?可是——他怎麽會知道呢?他就是一個變態的門泰特。


    男爵低頭朝傑西卡看了一眼。“我對彼得這麽了解,這是不是很美妙?我和我的衛兵士官打了賭,我覺得彼得一定會這樣選擇。哈!我現在得走了。這樣才好。啊哈,這樣才好啊。你明白嗎,傑西卡女士?我對你沒有仇恨,但隻能如此。這樣才好啊。是啊,我也沒有命令把你幹掉。當別人問我你出了什麽事,我會聳聳肩,不予置評,因為這就是真相。”


    “那麽,你把這事交給我了?”彼得問。


    “我派來的衛兵會聽你的吩咐,”男爵說,“不管怎麽樣,一切都交給你了。”他盯著彼得,“是的,我的手不能在這裏沾血。一切由你決定。是的,我什麽事都不知道。你必須等我離開後再幹你必須要幹的事。是的,啊……對,對,這樣才好。”


    他害怕真言者的質詢。傑西卡想,誰呢?啊……當然,肯定是聖母蓋烏斯·海倫!如果他知道自己將會麵對聖母的質詢,那麽,皇帝必定也與此事有染。啊,我可憐的雷托!


    男爵最後看了一眼傑西卡,接著轉身走出了門。她的眼光一直跟在他身上,心想:正如聖母警告的……對手太過強大。


    兩個哈克南士兵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滿臉傷疤、麵無表情的人,手裏握著一把激光槍,他站在門口。


    就是這個聾子,傑西卡一麵想,一麵審視著那張疤臉。男爵知道我能用音言控製他人。


    疤臉看著彼得。“那男孩在外邊的擔架上。您有什麽吩咐?”


    彼得對傑西卡說:“我本來想拿你兒子的命來控製你,但我現在覺得那沒多大用處,我讓感情蒙蔽了理智,對一個門泰特來說,這真是一個糟糕的策略。”他看了一眼先進來的兩個士兵,然後轉過身,讓聾子讀懂他的唇語,“奸細建議把那男孩丟進沙漠,那就把他倆都扔到那兒去。這計劃不賴,沙蟲會消滅所有證據。絕不能讓人發現他們的屍體。”


    “你不想親自下手嗎?”疤臉問。


    他能讀唇語,傑西卡想。


    “我學男爵,”彼得說,“把他們扔到內奸說的那個地方。”


    傑西卡聽出彼得的聲音中門泰特獨有的克製力,意識到:他也害怕真言師。


    彼得聳聳肩,轉身走出了門。他在門邊猶豫了一下,傑西卡以為他會轉回身,看她最後一眼,但他沒有。


    “今晚做了這事,我也不願麵對真言師。”疤臉說。


    “你才不可能碰到那老巫婆呢,”一名士兵說。他在傑西卡腦袋旁繞著走了一圈,最後彎下腰。“站在這兒瞎聊也完不成任務。抬起她的腿,然後……”


    “幹嗎不在這兒解決掉他們?”疤臉問。


    “太麻煩,”第一個士兵說,“除非你想把他們勒死。而我,喜歡這種直截了當的活兒。照奸細說的,把他們扔到沙漠上,捅一兩刀,然後丟給沙蟲處理,事後也不用打掃現場。”


    “好吧……嗯,我想你說得不錯。”疤臉說。


    傑西卡仔細聆聽、注視、記錄。但她嘴裏塞著東西,讓她沒法使用音言,而且還要考慮這是個聾子。


    疤臉把激光槍插進槍套,抓起她的腳。他們像抬米袋一樣抬著她,走出門,把她丟在一個受浮空器控製的擔架上。擔架上還綁著一個人。他們轉了轉她的身體,讓她躺好,她終於看到了另外那人的臉——保羅!他被綁著,但嘴裏沒塞東西。他的臉離她不到十厘米,閉著眼,呼吸均勻。


    他被下了藥嗎?傑西卡想。


    士兵抬起擔架,保羅的眼睛露出一條縫——兩條黑色的細縫盯著傑西卡。


    他千萬別用音言!傑西卡暗暗祈禱。有一個聾子衛兵!


    保羅又閉上了眼。


    他在練習意念呼吸,鎮靜心緒,聆聽捕手的動靜。那聾子是個麻煩,但保羅克製著自己的絕望。母親向他傳授過貝尼·傑瑟裏特的意念鎮靜法,他以此保持鎮定,伺機尋找破綻。


    保羅又悄悄眯起眼睛,朝母親看了一眼。她似乎沒有受到傷害,但嘴裏塞著東西。


    他不明白是誰抓住了她。他自己被抓的原因很簡單——睡前服了嶽給的藥,醒來就發現自己被綁在這個擔架上。也許她也是同樣的遭遇。邏輯告訴他叛徒是嶽,但他沒有下最後的定論。這說不通——蘇克醫生怎麽會叛變呢?


    擔架稍稍有點傾斜,哈克南士兵正搬著它穿越一扇門,接著來到了星光閃閃的夜幕下。一個浮空器在門口蹭了一下,發出嚓嚓的聲音。然後他們來到了沙地上,一隻隻腳發出噶紮噶紮的聲音。一架撲翼飛機的機翼赫然聳現在他們頭頂,遮住了滿天星辰。擔架被放在了地上。


    保羅的眼睛慢慢調整,以適應黑夜暗淡的光線。他看見聾子士兵打開了撲翼飛機的艙門,瞧了瞧裏麵發出綠光的儀表盤。“我們要開的是這架飛機嗎?”他轉過身,看著同伴的嘴唇。


    “這就是那奸細說的飛機,專為沙漠飛行修理過。”一個士兵回答。


    疤臉點點頭。“可這玩意兒是給那些奸細用的,地方太小,咱們隻有兩個人能進去。”


    “兩個就夠了,”抬擔架的那個士兵說,他走上前,讓聾子讀懂他的唇語,“克奈特,現在就把事情交給我倆吧。”


    “男爵親口叮囑我,要我一定親眼看到他們消失。”疤臉說。


    “你擔心什麽呢?”另外一個士兵問。


    “她是個貝尼·傑瑟裏特巫婆,”聾子說,“他們有超能力。”


    “啊哈哈……”抬擔架的士兵在他耳邊掄了掄拳頭,“就其中一個,是吧?我知道你啥意思。”


    另外一個嘟囔起來:“她一會兒就會變成沙蟲的美味。你覺得一個貝尼·傑瑟裏特巫婆的超能力能控製住一頭大沙蟲,嗯,齊哥?”他捅了捅抬擔架的那位。


    “行啦,”抬擔架的說,他走到傑西卡身邊,抓住她的肩,“來,克奈特。如果你想親眼看看,就跟我一塊兒去吧。”


    “你能請我去,可真是太好了,齊哥。”疤臉說。


    傑西卡感到自己被抬了起來,機翼在星辰的背景下旋轉。他們把她推進飛機的後座,檢查了克林凱爾繩,最後把她扔在了地上。保羅被塞在了她身邊,五花大綁,但她發現他的綁繩隻是普通繩索。


    疤臉,就是那個叫作克奈特的聾子坐到了前麵。抬擔架的,那個叫齊哥的士兵坐到了副駕的位?


    ??上。


    克奈特關上門,彎腰打開控製器,撲翼飛機縮起機翼直升入高空,接著越過屏蔽場城牆往南飛去。齊哥拍拍同伴的肩膀。“你為什麽不回頭盯緊他們?”


    “你知道往哪兒飛嗎?”克奈特盯著齊哥的嘴唇。


    “你以為就你聽到了那個奸細說的。”


    克奈特轉過椅子。傑西卡看到了他手上的激光槍反射著星光,隨著她慢慢調整視力,撲翼飛機的內部似乎慢慢開始亮起來,但疤臉的臉還是處在一片昏暗中。傑西卡試了試座椅的安全帶,發現是鬆的。左臂能感覺到一段粗糙的表麵,她馬上意識到,有人在它上麵做了手腳,隻要用力一拉,就會拉斷。


    難道有人來過撲翼飛機,為我們的逃脫作了準備?傑西卡暗想。是誰呢?她慢慢扭了扭綁住的腿,從保羅身邊扭了出來。


    “這麽漂亮的女人被白白浪費,真是可惜,”疤臉說,“你有沒有搞過出身名門的女人?”他轉頭看著駕駛員。


    “貝尼·傑瑟裏特並不都出身名門。”開飛機的說。


    “可她們看起來都很高貴。”


    他可以清楚地看見我。傑西卡想。她抬起綁著的腿,伸到座椅上,身體扭來扭去,縮成一團,盯著疤臉。


    “真是漂亮,”克奈特用舌頭舔舔嘴唇,“多可惜啊。”他看著齊哥。


    “你以為我也在想你想的事嗎?”齊哥問。


    “誰知道呢?”疤臉說,“幹完後……”他聳聳肩,“我從沒幹過貴婦人。也許這輩子再也碰不到這樣一個了。”


    “你敢動我媽一個指頭……”保羅咬牙切齒,瞪著疤臉。


    “嗨!”齊哥大笑道,“小狗在叫啦,可咬不到人。”


    傑西卡想:保羅的嗓門太高,但這也許會有用。


    他們靜靜地向前飛行。


    這些可憐的蠢貨,傑西卡想,她觀察著兩個士兵,回憶著男爵的話。一旦他們報告說任務完成,就會被滅口。男爵絕對不想留下證人。


    飛機在屏蔽場城牆的南端開始傾斜,傑西卡看到身下是一大片籠罩在月影中的沙地。


    “這裏夠遠了,”駕駛員說,“奸細說把他們扔在屏蔽場城牆附近的任何沙地上都行。”他操控飛機迅速向沙丘降落,最後生硬地停在了沙地上空。


    傑西卡看到保羅正進行著有節奏的呼吸練習,鎮定心神。他閉上眼,又睜開。傑西卡隻能看著他,卻無能為力。他還沒有完全掌握音言,她想,如果他失敗的話……


    撲翼飛機輕輕搖晃了一下,最後著陸在沙地上。傑西卡向北方的屏蔽場城牆看去,看到那裏有一架飛機升起,最後不見了。


    有人跟蹤我們!她意識到。是誰?是男爵派來監視這兩人的?那麽監視者身後還有監視者。


    齊哥關掉機翼發動機。機艙裏一下子安靜下來。


    傑西卡扭回頭。在疤臉對麵的窗戶外,一輪圓月正冉冉升起,投下微弱的光芒。沙漠中突立著一排冰封的山岩,兩側是一條條經受沙風吹打的山脊。


    保羅清了清嗓子。


    駕駛員說:“克奈特,現在動手?”


    “我不知道,齊哥。”


    齊哥轉過身,說:“啊,瞧我的。”他伸手去撩傑西卡的裙子。


    “拿掉她嘴裏的東西。”保羅命令道。


    傑西卡感覺到這句話在空氣中滾動,那語氣、節奏把握得非常棒——威嚴、嚴厲。音調再稍低點更好,但仍能作用在這個男人身上。


    齊哥把手抬起,轉向傑西卡嘴邊的綁帶,開始拉那玩意兒上的結。


    “住手!”克奈特命令道。


    “哦,閉嘴,”齊哥說,“她的手綁著呢。”他解下那個結,丟下綁帶,一雙色眼大放光芒,看著傑西卡。


    克奈特把手放到駕駛員的手臂上。“喂,齊哥,沒必要……”


    傑西卡扭了扭脖子,一口吐出塞在嘴裏的東西。她以低沉而親熱的語氣說道:“先生們!沒必要為我打架。”與此同時,她朝克奈特搔首弄姿起來。


    她看見他們緊張起來,知道此時他們認為應該為她而大打出手。這種紛爭不需要任何理由,在他們的意識裏,他們就該為她大打出手。


    她把臉抬到儀表射出的燈光下,讓克奈特讀到她的嘴唇。“你不能拒絕。”兩人把距離拉開,警惕地注視著對方。“有什麽女人值得你們決鬥嗎?”她問。


    她自己就在他們麵前,說出這番話,就使他們覺得完全有必要為她而決鬥。


    保羅緊閉雙唇,克製著不發話。他已經有一次利用音言製勝的機會。現在,一切都靠他母親了,她的經驗遠遠超過自己。


    “對,”疤臉說,“為個女人沒必要……”


    他突然出手擊向駕駛員的脖子。但後者手持一把金屬物件格開了他的臂膀,並筆直刺進了克奈特的胸膛。


    疤臉呻吟一聲,軟軟地倒在門邊。


    “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小把戲?”齊哥說。他抽回手,露出了那把刀,它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現在把這小崽子也幹掉。”他邊說邊向保羅撲來。


    “這沒必要。”傑西卡輕聲說。


    齊哥猶豫了一下。


    “你想讓我聽話嗎?”傑西卡問,“那就給這孩子一個機會。”她翹起嘴唇,露出一絲譏笑,“一個小小的機會,讓他到外麵的沙漠中去。如果可以……”她笑起來,“你會得到不錯的報答。”


    齊哥左右看了看,接著重新回頭看向傑西卡。“我聽說過人到了這片沙漠會有什麽後果,”他說,“給他一刀,或許更好受些。”


    “是不是我的要求有點過分?”傑西卡懇求道。


    “你想耍我。”齊哥嘟噥道。


    “我不想讓我兒子死,”傑西卡說,“這是耍你嗎?”


    齊哥退回身,胳膊肘一推,打開了門閂。他抓住保羅,把他從椅子上拖過去,推到門邊,保羅的半個身子露在了外麵。齊哥舉著刀說道:“小鬼,我會砍斷你身上的繩子,你會怎麽做?”


    “他會馬上離開這裏,跑到那些石頭那兒去。”傑西卡說。


    “是不是,小兔崽子?”齊哥問。


    保羅用肯定的語氣說:“是的。”


    那刀向下一揮,砍斷了他腿上的繩子,保羅感到按在背後的手,那隻手正把他往沙地上推。他佯裝搖晃了一下,倚靠在艙門上借了把力,一個轉身,像是要穩住身子,接著蹬出了右腿。


    他多年的訓練似乎都是為了此刻,幾乎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協調合作,足尖精準地擊中齊哥胸骨下的軟肋,力猛勢沉,直搗肝髒,透過胸膈,震碎了右心室。


    那士兵“咯”的一聲尖叫,一頭倒在座椅上。保羅的手仍舊被綁著,他一個翻滾,滾到沙地上,接著迅即站起,衝進機艙。他找到那把刀,用牙齒咬住,割斷他母親身上的繩子。傑西卡拿起刀,割斷了他手上的繩子。


    “我完全可以應付這家夥。”傑西卡說,“我會讓他替我割斷繩子。你剛才太過冒險,這行為很愚蠢。”


    “我發現了破綻,便利用了它。”他說。


    她聽出他在極力控製自己的聲音,便說:“機艙頂上描著嶽的家紋。”


    他抬起頭,看見了那彎彎曲曲的標誌。


    “咱們出去檢查一下這架飛機,”她說,“駕駛員座椅下有個包裹,我們進來時我就摸到了。”


    “炸彈?”


    “不太像。這事兒有點古怪。”


    保羅跳到沙地上,傑西卡也跟著跳了下去。她轉過身,伸手去拿座椅下的奇怪包裹。齊哥的腿就在她的眼前,包裹上濕乎乎的,上麵全是血。


    真是浪費水分,她想,這是弗雷曼人的思維。


    保羅左右四顧,沙漠中的山丘仿佛是海邊的沙灘,遠處是巨風雕琢出的峭壁。他轉過身,母親已經從機艙裏拿出了包裹,她正越過延綿不絕的沙丘望向遠處的屏蔽場城牆。他也轉頭去看是什麽引起了母親的注意,發現另一架撲翼飛機正迅速朝他們飛來,他猛然清醒,沒時間把屍體清出機艙了,得馬上逃跑。


    “快跑,保羅!”傑西卡大叫,“是哈克南人!”


    厄拉科斯教人如何看待刀子——砍掉不完整的,然後說:“現在,一切都完整了,因為這裏就是終結。”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一個穿著哈克南軍服的人在大廳盡頭陡然停下腳步,他朝嶽看了一眼,接著瞟了瞟梅帕絲的屍體,還有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公爵。這人右手持著一把激光槍,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凶神惡煞的氣勢、一種鐵麵惡棍般的姿態。嶽不禁感到渾身戰栗。


    這是個薩多卡,嶽想,從樣子看,還是個霸撒統領。也許是皇帝的部下,來監督這兒的一切。不管他們怎麽喬裝打扮,都掩蓋不了那個事實。


    “你是嶽。”那人說。他好奇地看著醫生紮頭發的蘇克學校環,又看了一眼那鑽石刺青,接著重新和嶽對視。


    “我就是嶽。”醫生說。


    “放鬆些,嶽,”那人說,“當你關掉房屋屏蔽場的時候,我們就進來了。一切都在我們的掌控之中。這是公爵嗎?”


    “是公爵。”


    “死了?”


    “隻是失去了知覺,我建議你把他綁起來。”


    “另外這個也是你幹掉的?”他回頭望了望梅帕絲的屍體。


    “真是不幸。”嶽低聲說。


    “不幸!”薩多卡軍人嗤之以鼻。他走上前,低頭看了看雷托,“這麽說,這就是偉大的紅衣公爵。”


    如果我剛才還對這個人的身份有所懷疑,那現在就一清二楚了,嶽想,隻有皇帝稱呼厄崔迪為紅衣公爵。


    薩多卡軍人彎下腰,把雷托製服上的鷹徽割了下來。“一個小小的紀念品,”他說,“爵位印章戒指在哪裏?”


    “他沒帶在身上。”嶽回答。


    “不用你說!”薩多卡軍人厲聲叫道。


    嶽整個人都僵住了,他咽了口口水,心想:如果他們對我施加壓力,找一個真言師來,他們就會發現戒指的去處,得知我準備的撲翼飛機——那麽我所做的一切都付諸東流了。


    “公爵在傳達命令時,有時會讓信使帶上戒指,保證受命者知道命令直接來自公爵。”嶽說。


    “這個信使真是該死。”薩多卡軍人喃喃道。


    “難道你不把他綁起來嗎?”嶽壯著膽子問道。


    “他還有多久能恢複知覺?”


    “大約兩小時。給他下的劑量不像給那個女人和小孩的那麽精確。”


    薩多卡軍人用腳踢了踢公爵。“他就是醒過來也不足為懼。那女人和小孩什麽時候醒?”


    “大約十分鍾。”


    “這麽快?”


    “他們跟我說,男爵會緊隨他的人馬前來。”


    “沒錯。你在外邊等著,嶽。”他惡狠狠地朝嶽看了一眼,“現在出去!”


    嶽瞟了一眼雷托。“那他……”


    “他將被五花大綁地獻給男爵,就像一盤烤肉放進烤爐之中。”薩多卡軍人又看了看嶽前額的鑽石刺青,“我們的人都認識你,在廳裏你會很安全。我們沒時間聊了,奸細。他們來了。”


    奸細,嶽想。他低下頭,從那薩多卡軍人身邊擠了過去,這是他的初次體驗,他知道曆史將這樣記載:奸細嶽。


    在前往大門的一路上,他看到了更多的屍體,他仔細辨認,害怕其中會有保羅或傑西卡。不過全都是家兵或是穿著哈克南軍服的人。


    當他從大門走出來,來到火光通明的夜幕下時,邊上的哈克南衛兵立即戒備起來。道路兩旁的棕櫚樹被點上了火,火光照亮了屋子。那些點火用的燃料躥出橘黃色的火苗,冒出滾滾黑煙。


    “是奸細。”有人說。


    “男爵一會兒想見你。”另一個人說。


    我必須到那架撲翼飛機上去,嶽想,將爵位印章戒指放到保羅能找到的地方。但他又感到無比恐懼:如果艾達荷懷疑我,或是失去耐心——如果他沒有及時等待,去我告訴他的地方——傑西卡和保羅就難逃劫難,那麽我的良心將永世不得安寧。


    那哈克南衛兵放開了手,說:“別擋道,到那兒等吧。”


    兀然間,嶽覺得自己在這個死亡之地就像是一個被遺棄的人,沒人寬恕或同情他。艾達荷絕不能出錯!


    另一個衛兵撞到他身上,朝著他怒吼道:“滾到一邊去!”


    即便他們從我這兒得到了好處,可仍然看不起我,嶽想。他被推到一邊,直了直腰,以保持一些尊嚴。


    “等著男爵!”一名軍官凶狠地說。


    嶽點點頭,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沿著前門外走,轉過一個角,出了燃燒棕櫚樹的範圍,走進黑影中。他加快腳步,急切的腳步暴露了內心的焦急。嶽衝向溫室下方的後院,那裏停著一架撲翼飛機——是專門放在那兒載走保羅和傑西卡的。


    後院的門開著,門口站著一名衛兵,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燈火通明的大廳和那裏挨門搜查的人身上。


    他們真自信!


    嶽借著黑影,在撲翼飛機旁繞了半圈,躲開衛兵的視線,輕輕地打開了艙門。他早先在前座椅下藏了一個弗雷曼工具包,現在伸手在那裏摸索了一番,找到了它,便把印章戒指放了進去。他又摸了摸包裏原先放著的一大堆紙條,然後把戒指按了下去。他伸出手,重新封好袋子。


    嶽輕輕關上艙門,重新繞回屋角,朝熊熊燃燒的棕櫚樹走去。


    現在,一切都做完了,他想。


    他又一次出現在火光之下。他拉起披風,裹住自己,盯著那火焰。我馬上就會知道結果。我馬上就會見到男爵,到時候就會知道結果。而男爵——他將會知道一顆小小牙齒的威力。


    據傳說,雷托·厄崔迪公爵去世的時候,在卡拉丹他那祖居宮殿的上空,有一顆流星劃過天穹。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簡史》


    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站在舷窗旁,注視著窗外。這是一艘停在地麵上的飛船,臨時作為他的指揮所。窗外是夜幕下火光通明的厄拉奇恩,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遠處的屏蔽場城牆上,他的秘密武器正在那兒發揮作用。


    爆炸性火炮。


    這些大炮正蠶食著一個個洞穴。這些洞穴正是公爵手下戰鬥人員的藏身之所,他們退卻至那裏,進行最後的抵抗。橘黃色的火光緩慢而有節奏地閃現,炸飛洞口的石塊和泥土——公爵的人被封在洞穴裏,就像被堵死在洞穴中的動物,慢慢餓死。


    男爵能感覺到遠處的蠶食之聲——一種鼓點般的聲音,透過飛船的金屬殼體傳來:嘣……嘣!嘣嘣!


    誰會想到在如今這個廣泛使用屏蔽場的時代重新啟用火炮?男爵心中暗暗得意。但我早就料到公爵的人會逃向那些洞穴。皇帝一定會欣賞我的智慧,這保存了我們雙方共同的力量。


    他調了調身上的便攜式浮空器,這些器械支撐著他那肥碩的身軀。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扯動著下頜的贅肉。


    公爵這些勇猛的戰士就這麽給白白浪費了,真是可惜,他想。他的嘴咧得更大了,都笑出了聲。憐憫是一種殘忍!他點點頭。失敗者,顧名思義,就該被拋棄。整個宇宙穩坐泰山,張臂歡迎每個作出正確抉擇的人。猶豫不決的兔子會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迫逃往地洞。要不然你用什麽方法控製它們、培育它們?他把自己的戰鬥人員想象成蜜蜂,驅趕著兔子。他想:當你有許多蜜蜂嗡嗡為你工作時,這樣的日子才真正甜蜜。


    他身後的一扇門開了,在轉身前,男爵先看了看舷窗上的倒影。


    彼得·德伏來邁步走了進來,身後跟著男爵的警衛隊長烏曼·庫圖。門外還有幾個人在走動,一個個帶著綿羊般表情的衛兵。


    男爵轉回身。


    彼得手指一揚,觸了觸額發,模仿出敬禮的動作。“好消息,大人,薩多卡士兵把公爵帶來了。”


    “那是當然。”男爵發出低沉的聲音。


    他仔細看著彼得那張娘娘腔般的臉上掛著的邪惡表情。還有那眼睛:那陰暗的眼縫中全是藍色。


    我得盡快除掉他,男爵想,他幾乎沒什麽用了,差不多快對我構成嚴重威脅了。首先,得讓厄拉科斯的人民恨他入骨。然後,他們就會歡迎我親愛的菲德—羅薩,讓他成為他們的救星。


    男爵將注意力轉向他的警衛隊長——烏曼·庫圖:那下顎肌肉就像剪刀的線條,下巴像是靴尖——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因為他的弱點眾所周知。


    “先說說那個出賣公爵的奸細,他在哪兒?”男爵問,“我必須把獎賞交給他。”


    彼得足尖一轉,朝門外的衛兵揮了揮手。


    門邊晃過一個黑影,嶽走了進來。他動作僵硬,像是被誰牽扯著。兩綹胡須垂在紫紅色的嘴唇旁。隻有那雙老眼似乎還有著一點活力。嶽向前走了三步,彼得向他打了個手勢,他便停了下來,站在那兒,遠遠看著男爵。


    “啊……嶽醫生。”


    “哈克南大人。”


    “你已經把公爵交給我們了,我聽說了。”


    “我已經履行了諾言,大人。”


    男爵看了看彼得。


    彼得點點頭。


    男爵回頭看著嶽。“是咱們信上談的那筆交易,嗯?那我……”他一字一頓說道,“我應該做什麽以示報答?”


    “你記得很清楚,哈克南大人。”


    嶽開始沉思,自己內心的時鍾已成一片死寂。從男爵的舉止中,他瞧出了一絲端倪,覺得自己被欺騙了。瓦娜已經死了——他已無能為力。不然的話,他這位柔弱的醫生還會有一絲利用價值。但男爵的舉止表明一切都完了。


    “是嗎?”男爵問。


    “你答應過要解除瓦娜的苦難。”


    男爵點點頭。“哦,是啊。我想起來了。我的確答應過,這是我的承諾,也是我們打敗皇家預處理程序的方法。你不忍心看著你的貝尼·傑瑟裏特巫婆拜倒在彼得的疼痛放大器中。好吧,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總是信守承諾的。我告訴你,我會讓她從痛苦中解脫,並同意你跟她團聚。那麽,就滿足你的願望吧。”他朝彼得揮揮手。


    彼得的藍色眼睛木然地望了一眼。他像一隻貓一般突然閃到嶽的背後,手中的刀像爪子般,一下子刺進嶽的後背。


    老人僵住了,他的雙眼始終盯著男爵。


    “跟她團聚吧!”男爵啐了口口水。


    嶽的身子搖晃起來。他的嘴唇小心準確地動著,聲音的抑揚頓挫控製得特別好。“你……以為……你……打敗了……我。你……以為……我……我不知道……我為……我……的……瓦娜換得了……什麽。”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就像一棵倒下的樹。


    “跟她團聚吧。”男爵又說了一遍,但那幾個字就像是微弱的回聲。


    嶽的那句話讓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將注意力轉到彼得身上,看著他用一塊布擦掉刀刃上的鮮血,那雙藍色的眼睛中露出了滿足的神色。


    這就是他的殺人本事,男爵想,很好。


    “他確實交出了公爵?”男爵問。


    “沒錯,大人。”彼得回答。


    “那麽,把他帶進來!”


    彼得看了看衛隊長,後者轉身去執行命令。


    男爵低頭看著嶽,從他倒下去的方式看,似乎他身體裏長的不是骨頭,而是橡木。


    “我從不相信一個奸細,”男爵說,“哪怕是我自己造就的奸細。”


    他重新看向舷窗外的夜幕。男爵知道,那一片黑黝黝的寧靜屬於他。打擊屏蔽場城牆洞穴的炮擊已經停止,所有的洞穴都被封閉了。男爵突然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麽東西能比那空洞的黑暗更美妙絕倫。除了黑色中的純白之色。


    但他仍抹不掉心中的一絲懷疑。


    那蠢醫生是什麽意思?當然,他很有可能早就知道自己會落得什麽下場。但那句話卻使他心裏惶然:“你以為你打敗了我。”


    他到底什麽意思?


    雷托·厄崔迪公爵走進了門。他的手臂被鐵鏈綁著,鷹一般的臉龐上沾著一條條灰跡,有人割掉了他製服上的徽飾。他的腰間都是碎布,有人直接把那裏的屏蔽場帶扯掉了。公爵目光呆滯,眼神錯亂。


    “啊……”男爵開口道,他遲疑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知道自己說話聲音太響,這個長久以來朝思暮想的時刻已經失去了原來的意味。


    都怪那個該死的醫生!


    “我想公爵已經被下了藥,”彼得說,“嶽就是用這種方法抓住他的。”彼得轉身看著公爵,“你被下了藥嗎,我親愛的公爵?”


    那聲音聽上去很遙遠。雷托能感覺到鐵鏈,酸痛的手臂,幹裂的嘴唇,火辣辣的麵頰,渴得冒煙的嗓子。但傳來的聲音卻非常沉悶,像是被棉花毯子捂著,而且他隻能透過毯子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形狀。


    “彼得,那女人和小孩怎麽樣了?”男爵問,“有消息嗎?”


    彼得迅速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你聽到了什麽消息?”男爵厲聲叫道,“說!”


    彼得看了看衛隊長,又看看男爵。“派去執行任務的人,大人……他們……啊……已經……找到了。”


    “那麽,他們已經匯報了任務順利完成?”


    “他們死了,大人。”


    “他們當然死了!我想知道的是……”


    “他們被找到的時候,已經死了,大人。”


    男爵的臉頓時變得鐵青。“那女人和小孩呢?”


    “沒找到,大人,不過來過一條沙蟲。在調查現場時,它出現了。也許跟我們預料的差不多——出了一次事故。也許……”


    “我們不談可能,彼得。那架丟失的撲翼飛機呢?我的門泰特有沒有覺得這其中有什麽關聯?”


    “大人,很明顯,是公爵的手下劫機逃跑了。他殺了我們的飛行員,逃跑了。”


    “公爵的哪個手下?”


    “大人,殺人劫機幹得幹淨利落。可能是哈瓦特,或是哈萊克,也可能是艾達荷,或是別的高級軍官。”


    “可能。”男爵低聲說。他看了一眼被下了藥、搖搖晃晃的公爵。


    “大人,局麵已在我們的掌控之中。”彼得說。


    “不,沒有!那愚蠢的行星學家在哪兒?那個叫凱恩斯的人在什麽地方?”


    “大人,我們已經收到他在哪裏的情報,已派人去找他了。”


    “皇帝的仆從這樣幫助我們,我不喜歡。”男爵低聲說。


    聲音像是透過一塊棉毯傳來,但有幾句話觸動了公爵:女人和孩子——沒找到。保羅和傑西卡已經逃脫。而哈瓦特、哈萊克和艾達荷都不知去向。還有希望。


    “爵位印章戒指在哪兒?”男爵問,“他的手指光禿禿的。”


    “薩多卡軍官說,抓到公爵的時候就沒看見戒指,大人。”衛隊長說。


    “那醫生你殺得太早,”男爵說,“那是一個失誤。你應該先讓我知道,彼得。你行動太過迅猛,對我們的事業不利。”他皺著眉說,“可能。”


    保羅和傑西卡已經逃走了!這想法就像正弦波一樣懸在公爵的腦海中。他記憶裏還有另一件事:一筆交易。他快要想起來了。


    牙齒!


    他記起了一些:有一顆用毒氣藥丸製成的假牙。


    有人告訴他要記住這顆牙齒。那顆牙就在嘴裏,他能用舌頭舔到它的形狀。他所要做的,就是使勁把它咬破。


    現在還不行!


    那個人告訴他,要等男爵靠近時再咬。是誰告訴他的?他記不起來。


    “他的藥性還要多長時間才過?”男爵問。


    “也許還有一個小時,大人。”


    “也許,”男爵嘟噥道,他又轉身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色,“我餓了。”


    那邊模模糊糊的灰色身影,就是男爵,雷托想。那身影在他眼前舞動,好像整個房間都在晃動。而房間不停地放大縮小,忽而明亮忽而暗去。最後一切卷入黑暗,消失不見。


    對公爵來說,時間變成了一層層的,他就在其中飄動。我必須等待。


    那兒有一張桌子,雷托能清楚地看到它。桌子的一頭有一個超肥的胖子,在他麵前放著快要吃完的食物。雷托感覺自己正坐在那胖子對麵的椅子上,感覺到身上的鐵鏈,隱隱刺痛的身上是五花大綁的繩子。他意識到剛才昏迷了一段時間,但卻不清楚到底有多長。


    “大人,我想他已經醒了。”


    這是一個柔滑的聲音,是彼得。


    “我也發現了,彼得。”


    低沉的男低音,是男爵。


    雷托對周圍環境的感覺變得清楚,他身下的椅子變得實在,身上的綁繩變得緊紮。


    他現在已能清楚地看到男爵。雷托注視著他的手的動作:真是引人入勝——一手拿著盤子邊,另一隻手拿著勺把,一根手指挨到了下巴的贅肉。


    雷托看著那隻移動的手,如著了魔一般盯著它。


    “雷托公爵,你能聽見我說話,”男爵說,“我知道你聽得見。我們希望你能告訴我們,在哪兒能找到你的愛妾,還有你和她生下的兒子。”


    雷托抓住了每一個細節,這些話令他渾身一爽,鎮靜下來。那麽,這是真的,他們沒有抓到保羅和傑西卡。


    “我們不是在玩孩子的遊戲,”男爵發出低沉的聲音,“你必定知道這一點。”他傾身朝雷托探去,審視著他的臉。這事不能私下處理,就他們兩人,這使男爵感到不痛快。讓別人看見堂堂王族竟然陷於這種境地,這開了一個糟糕的先河。


    雷托感到力量在恢複。現在,關於假牙的記憶清晰地出現在腦海裏,就像平原上突兀的山峰。那顆牙齒中置有塑成神經形狀的藥片——毒氣——他終於想起是誰把這致命的東西放進了他的嘴裏。


    嶽!


    因藥物致幻的記憶中,出現了一具軟綿綿的屍體,被人從這屋裏拖了出去。他知道那是嶽。


    “你聽到那嚷嚷聲了嗎,雷托公爵?”男爵問。


    雷托意識到耳邊的一個嘶啞的聲音,有人正在極度痛苦中啜泣。


    “我們抓住了你的一個手下,他裝成了弗雷曼人,”男爵說,“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揭穿了他的偽裝:眼睛,你知道的。他堅持說自己被派到弗雷曼人中,是為了監視他們。親愛的表弟,我在這個星球上住過一段時間。誰會去監視那些衣衫破爛的沙漠渣滓?告訴我,你已經收買了他們嗎?你是不是把兒子和女人送到他們那兒去了?”


    雷托胸中一緊,他感到害怕。如果嶽將他們送進了沙漠……哈克南人不找到他們決不會善罷甘休。


    “得啦,得啦,”男爵說,“我們時間不多,痛苦很快會來臨。別帶我們到那種地步,我親愛的公爵。”男爵抬起頭,朝站在公爵身旁的彼得看了一眼,“彼得的工具沒有全部帶來,但我相信他可以即興發揮一番。”


    “即興發揮有時候是最棒的,男爵。”


    那個柔滑而巴結的聲音!就在公爵的耳邊。


    “你有一個應急計劃,”男爵說,“你的女人和兒子被送到什麽地方去了?”他看著公爵的手,“你的戒指不見了。在你兒子那兒嗎?”


    男爵抬頭,瞪著雷托的眼睛。


    “你不回答,”他說,“是要逼我做我自己不想做的事嗎?彼得會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我也同意,那有時是最好的辦法,可讓你遭受如此的待遇並不好。”


    “滾燙的牛脂倒到你的背上,或是眼皮上,”彼得說,“或者身體的其他部位。這方法特別有效,隻要受審人不知道接下來牛脂會倒到哪裏。赤裸的身體燙出一個個燎泡,膿一般發白,這方法多妙,還有一種美感,對吧,男爵?”


    “妙極!”男爵說,聲音聽上去有點不滿。


    那些動人的手指!雷托看著那胖嘟嘟的手,嬰兒般粉胖的手上滿是華麗的寶石——真是引人入勝。


    公爵身後的門外傳來一陣陣痛苦的叫聲,啃噬著他的神經。他們抓到了誰?他想。是艾達荷嗎?


    “相信我,親愛的表弟,”男爵說,“我不想鬧到那般田地。”


    “你在想你的心腹信使會招來援兵,但這是不可能的,”彼得說,“你知道,這是一門藝術。”


    “你是一名出色的藝術家,”男爵不滿地說,“現在,請你閉上嘴。”


    雷托突然想起哥尼·哈萊克說過的一件事,他當時正看著男爵的照片。“‘我站在沙海之中,看見一頭猛獸從海中爬起……它的頭上寫著褻瀆神靈的名字。’”


    “我們在浪費時間,男爵。”彼得說。


    “也許。”


    男爵點點頭。“你知道,我親愛的公爵,你最終會告訴我們他們去了什麽地方。總有一層痛苦會讓你屈服。”


    他說的很有可能是對的,雷托想,隻是我確實不知道他們在哪兒,要不是我還有一顆牙……


    男爵抓起一小片肉,塞進嘴裏,慢慢嚼了一番,最後吞了下去。我們必須試試別的手段,他想。


    “看看這個價值連城的人物,他覺得這世上沒有錢可以買下他,”男爵說,“好好看著他,彼得。”


    而男爵心中在想:是的!看看這人,他以為沒有錢可以買下他。瞧啊,他現在被拘禁在這兒,他生活的每一秒都值數千萬!如果你現在抓住他,搖晃他,就會發現他已經身無分文了!空了!已經一文不值了!現在,他怎麽死還有什麽意義呢?


    背後的嘶啞聲停止了。


    男爵看見衛隊長烏曼·庫圖出現在門外,後者搖了搖頭。俘虜沒有供出他們所需的信息。又失敗了。不能再跟這個蠢公爵繞圈子了,這個愚蠢軟弱的東西,還不知道地獄離他多麽近——隻隔著一根神經的距離。


    這個想法讓男爵鎮定下來,他終於壓倒了不願讓王族受苦刑的初衷。他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外科醫生,做著無止境的解剖切剪工作——剪去蠢貨的麵具,揭開底下的可怕麵目。


    兔子,他們都是兔子!


    當他們看到天敵時,就會變得那麽驚慌可憐!


    雷托望著桌子對麵,納悶他還在等什麽。那顆牙會立即結束一切。這總算還是不錯的。他突然回想起在卡拉丹碧空中搖蕩的天線風箏,保羅看到它後,興奮地大笑。他又想起厄拉科斯的日出——在沙塵之下,屏蔽場城牆變得五光十色。


    “太遺憾了。”男爵嘟噥道。他推開椅子,在浮空器的支撐下輕輕站起身,猶豫了一下,注意到公爵臉色有變。他看見公爵深深吸了口氣,牙關緊咬,臉上的肌肉扭了一扭。


    他是多麽怕我啊!男爵想。


    ?


    ??托很怕男爵會逃脫,於是狠狠咬了咬膠囊牙,它破了。他張開口,用力吹出毒氣,同時舌尖上已經嚐到了味道。男爵在變小,就像狹窄隧道裏的影子。雷托聽到耳旁傳來一聲喘氣聲——是那個說話柔滑的彼得。


    他也逃不了!


    “彼得!怎麽啦?”


    那低沉聲音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


    雷托感到記憶在腦海中滾動——就像沒牙老巫婆的喃喃自語。房屋、桌子、男爵、那雙恐懼的藍眼睛——一切都擠在他四周,失去了原有的勻稱感。


    一個男人的下巴就像靴子尖,一個玩具般的男人摔倒了。玩具男人長著一個歪向左邊的殘鼻子。雷托聽到陶罐的破碎聲——如此遙遠——耳畔滿是咆哮。他的頭腦就像一個毫無盡頭的容器,接納了所有的一切。所有發生的一切:所有的叫聲,所有的低語,所有的……寧靜。


    還有一個想法遺留著。雷托在那無定形的黑色光線中看見了它:肉體塑造時光,時光塑造肉體。這想法突然讓他有了一種完整的感覺,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寧靜。


    男爵背靠一扇密門站著,這是他書桌後的一個緊急藏身洞穴。他死死關上了門,隔壁屋是一屋子的死人。他感覺衛兵們正在周圍亂轉。我有沒有吸到那東西?他問自己,不管那是什麽,我吸到了嗎?


    他慢慢恢複聽覺,漸漸恢複理智。他聽見有人在發布命令……防毒麵具……把門關好……打開鼓風機。


    其他人立即倒在了地上,他想,可我還站著,我還在呼吸。蒼天在上!差一點就要了我的命!


    他現在可以動腦分析一下了:他的屏蔽場一直打開著,雖然強度很低,但足以通過能場屏障減緩分子交換。而且當時他已經推開椅子離開了桌子……而彼得突然上氣不接下氣,衛隊長也衝過來,結果了自己的小命。


    運氣和那垂死之人的喘氣聲救了他。


    男爵並不感激彼得,那蠢貨自己撞到了槍口上。還有那愚蠢的衛隊長!他說過,他檢查過每個男爵要見的人!那公爵怎麽可能……毫無征兆。連桌子上方的毒物探測器都沒發出警告。怎麽可能?


    啊,現在都無關緊要了,男爵想,意識開始堅定起來。下一任衛隊長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要找出這些問題的答案。


    他意識到走道裏傳來吵鬧的聲音,就在通向死亡之屋的另一扇門的拐角處。男爵離開那扇門,審視著他四周的男仆。他們一言不發,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等著男爵的反應。


    男爵會發火嗎?


    而男爵意識到,自己從那可怕的屋子裏死裏逃生,僅僅過了幾秒鍾而已。


    幾名衛兵手持武器對著那扇門,另幾個衛兵麵目凶狠地對著空蕩的走道,這條走道在右邊拐了個彎,那裏正是吵鬧聲的發源之處。


    一個人繞過拐角,大步走過來。一副防毒麵罩係在脖子上,左右擺動著,眼睛注視看頭頂的一排毒物探測器。他長著一頭金發,平臉上是一對綠色的眼睛,厚厚的嘴唇上輻射出細細的皺紋。他看起來就像某種水生動物,被錯誤地安置在了陸地上。


    男爵盯著這個漸漸走近的人,想起了他的名字:內福德。雅金·內福德,一名警衛下士。他是一個塞繆塔癮君子。塞繆塔是一種音樂藥物混合品,作用於人最深層的意識。這是一個有用的情報。


    那人在男爵麵前停下腳步,敬了個禮。“大人,走道已檢查過,十分安全。我在外邊看到了,一定是毒氣。您房間裏的通風設備正在從走道往裏麵灌空氣。”他抬頭看了看男爵頭頂的毒物探測器,“沒有一絲毒氣泄露出來。我們現在正在清理屋子。您有什麽命令?”


    男爵認出了這個人的聲音——就是剛才發布命令的聲音。這個下士很有效率,他想。


    “裏麵的人都死了?”男爵問。


    “是的,大人。”


    啊,必須重新調整一下了,男爵想。


    “首先,”他說,“讓我祝賀你,內福德。你是我的新任警衛隊長。我希望你用心記住這次教訓,別步你前任的後塵。”


    男爵看到新任衛隊長臉上露出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內福德知道自己再也不會缺少塞繆塔。


    他點點頭。“大人放心,我一定會盡心竭力,保證您的安全。”


    “好吧。那麽,再談談正事。我懷疑公爵嘴裏有什麽東西。務必給我查出那是什麽,是怎麽用的,誰幫他放進去的。你一定要采取一切預防措施……”


    他突然停住,思緒被身後走道中的騷動打斷——幾名衛兵站在通往底層甲板的升降梯門口,正阻止一個高大的霸撒統領,不讓他進來。


    男爵沒有認出霸撒統領的臉。一張精瘦的臉,嘴巴就像是皮革上的劃痕,兩隻眼睛仿佛兩粒墨珠。


    “把手從我身上拿開,你們這群吃腐肉的東西!”那人咆哮著,衝上前,把衛兵推到一邊。


    啊,是一名薩多卡,男爵想。


    這個霸撒統領大步走向男爵。男爵雙眼眯成縫,頓生恐懼。這些薩多卡軍官總使男爵感到不安。他們個個長得像是公爵的親戚……已故的公爵。還有,他們對男爵是如此不恭!


    那霸撒統領在離男爵半步遠的地方站住,雙手叉腰。一個衛兵跟在他後邊,渾身顫抖,不知所措。


    男爵注意到他沒有敬禮,這個薩多卡的不敬舉止加劇了他的不安。他們在這兒隻有一個兵團——十個營——用來增援哈克南兵團,但男爵心中很明白,這一個兵團就足以戰勝哈克南人的全部軍事力量。


    “告訴你的人,別再阻止我來見你,男爵,”這個薩多卡咆哮道,“我的人把厄崔迪公爵交給了你,但我還沒和你討論該怎麽處置他。現在咱們來討論一下。”


    我不能在我的人麵前丟臉,男爵想。


    “是嗎?”他冷冷地說道,男爵對此感到滿意。


    “皇帝給我下了命令,要我保證他的皇族表弟死得痛快,不能受苦。”霸撒統領說。


    “這也是我得到的禦令,”男爵撒了個謊,“你以為我會違抗命令?”


    “我要親自監督,以便向皇帝複命。”薩多卡軍官說。


    “公爵已經死啦。”男爵厲聲叫道,他揮揮手,示意談話就此結束。


    但霸撒統領仍舊一動不動站在他麵前,既沒有眨一下眼睛,也沒有動動身上的一塊肌肉,以表示自己聽到了男爵的話。“怎麽死的?”他怒吼道。


    真的!男爵想,真是太過分了。


    “他自己了斷的,如果你真要知道的話,”男爵說,“他吃了毒藥。”


    “我現在就要見到屍體。”霸撒統領說。


    男爵故作誇張地抬眼看著天花板,腦子卻在飛速運轉:見鬼!那屋子還沒來得及整理,這個眼尖的薩多卡將看到房間裏的一切!


    “馬上!”薩多卡軍官咆哮道,“我要親眼見到。”


    已經沒辦法阻止他了,男爵意識到。這個薩多卡將會看到一切。他會知道公爵殺死了好多哈克南人……男爵本人也差點難逃厄運。還有一桌的殘羹剩飯,公爵就躺在桌對麵,周圍是一片死亡的景象。


    根本沒辦法阻止他。


    “我沒時間等!”霸撒統領吼道。


    “不會讓你等,”男爵說,他盯著薩多卡黑黝黝的眼睛,“我不會對皇帝隱瞞任何事。”他對內福德點點頭,“帶這位霸撒統領去看現場,馬上。內福德,從你身旁的門領他進去。”


    “這邊請,長官。”內福德說。


    這名薩多卡目空一切地慢慢繞過公爵,從衛兵中間擠過去。


    真受不了,男爵想,現在皇帝會知道我是怎麽犯下錯誤的,他會把這看成軟弱的表現。


    更讓人痛苦的是,皇帝和他的薩多卡兵同樣鄙視軟弱。男爵咬著下唇,心中暗暗安慰自己,至少皇帝還不知道厄崔迪人突襲了傑第主星,毀掉了哈克南人的香料倉庫。


    那個狡猾的公爵真該死!


    男爵看著那遠去的背影——那個傲慢的薩多卡,還有矮壯而能幹的內福德。


    我們必須作出調整,男爵想,我得讓拉班重新過來統治這個該死的星球,他可以胡作非為。我必須消耗掉一個哈克南子嗣,讓厄拉科斯進入一個合適的條件,接受菲德—羅薩的統治。那個該死的彼得!他還沒和我了結一切,就丟了自己的性命。


    男爵歎了一口氣。


    我必須馬上派人去特萊拉星球,尋找一個新的門泰特。毫無疑問,他們一定已經為我準備好新人了。


    他身旁的一個衛兵咳了一聲。


    男爵轉身看著他。“我餓了。”


    “得令,大人。”


    “我想娛樂一下。你把這房子清理一下,好好查查裏麵有什麽秘密。”男爵低沉地說道。


    衛兵埋下頭。“大人想要什麽娛樂?”


    “我會去睡房,”男爵說,“把我們在迦蒙買的那個小家夥送來,那個眼睛很漂亮的。先給他服好麻藥,我不想和他摔跤。”


    “遵命,大人。”


    男爵轉過身,在浮空器的支撐下,一彈一跳地邁著步子向臥室走去。對,他想,就是那個長著漂亮眼睛,長得非常像保羅·厄崔迪的小家夥。


    哦,卡拉丹的大海,


    哦,雷托公爵的人民——


    雷托的堡壘已經倒塌,


    永遠倒塌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之歌》


    在保羅看來,他過去的一切及今晚之前的所有經驗都變成了沙漏中的沙粒。他坐在母親身旁,雙手抱膝。他們在一個用布和塑料搭成的小型臨時營房中,一個小帳篷,是從撲翼飛機上的那個包裹中得來的。他們身上穿的衣服也是。


    保羅已清楚地知道那個弗雷曼工具包是誰留的,是誰給押送他們的撲翼飛機指了這條路線。


    嶽。


    那個奸細醫生把他們直接送到了鄧肯·艾達荷的手裏。


    透過帳篷的透明邊縫,保羅望著外邊月光下的一圈岩石,是艾達荷讓他們藏在這裏的。


    我現在已是公爵,卻還像小孩一樣躲藏,保羅想。這想法使他痛苦,但也不能否認這麽做是明智的。


    就在今晚,他的意識發生了一些變化——周圍的環境和事件極為透徹地展現在他的眼中。他感到自己無法阻擋數據的湧入,還有那冰冷的精準力,讓每一個項目擴展進他的知識群,他的計算力正是以意識為中心的。這是門泰特的能力,甚至更勝一籌。


    保羅重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那架奇怪的撲翼飛機在夜色下向他們直撲而來,就像沙漠上空的一頭巨鷹,翅膀裹著疾風。他怒氣衝衝,卻又無計可施。保羅意識中的事就是在此時發生的。那撲翼飛機向前疾飛,掠過一個沙脊,撲向正在狂跑的人影——他母親和他自己。保羅仍然記得那飛機在沙地上摩擦時發出的硫黃燃燒的氣味。


    他母親當時轉過身,以為會受到哈克南雇傭兵激光槍的射擊,但卻認出了正從撲翼飛機艙門口探出身向他們大叫的艾達荷。“快跑!南邊有沙蟲!”


    但是,保羅在轉身之前就已知道是誰在駕駛那艘飛機。撲翼飛機飛行和衝刺著陸的方式中有幾處微小的細節,小到連他的母親也沒察覺,但保羅卻以此精確判斷出了坐在裏麵操控飛機的人是誰。


    帳篷裏,傑西卡坐在保羅對麵,她動了動身子。“隻有一種解釋,哈克南人抓住了嶽的妻子。他恨哈克南人!這一點我決不會看錯。你已經看到了他留下的紙條。可他到底為什麽要把我們從屠殺中解救出來?”


    她現在才明白這件事,而且仍舊不明所以,保羅想。這想法讓他感到震驚。早在從包裹中拿到公爵印章,讀到那紙條的時候,他就已經認識到了這一事實,當時他覺得這完全是理所當然的。


    “別試圖原諒我。”嶽是這樣寫的,“我並不想得到你們的寬恕。我已經背負著沉重的負擔。我要做的事情已經完成,但我沒有惡意,也不希望別人理解,這是我自己的泰哈迪—阿爾布汗,我的終極考驗。我把厄崔迪公爵爵位印章交給你,以證明我寫下的一切全是真實的。當你們讀到我的留言時,雷托公爵已經去世。你們不用太難過,我向你們保證,他不是孤零零一個人死去的,與我們有血海深仇的敵人將給他陪葬。”


    紙條上沒有抬頭,也沒有署名,但那熟悉的字跡絕對不會錯——是嶽寫的。


    保羅想著那封信,內心再次感受到當時的悲痛,那痛楚是多麽劇烈而陌生,似乎發生在他新的門泰特戒備心理之外。他得知父親已死,心中清楚這一切都是真的,但又覺得這隻不過是另一份需要輸入大腦以備使用的數據信息。


    我愛我父親,保羅想,且確信無疑。我應該哀悼,應該感覺到某種情感。


    但他卻沒有這種感覺,隻有一點:這是一條重要信息。


    這條信息跟別的事沒什麽兩樣。


    他的大腦自始至終都在增加感覺印象,進行著推演和計算。


    保羅想起哈萊克說過的話:“心情這玩意兒隻適合牲口,或是做愛。不管是什麽心情,如有必要,你就必須戰鬥!”


    也許這就是根源,保羅想,我會稍候再哀悼我的父親……當有時間的時候。


    但內心那冰冷的精密感覺毫無減弱的意思。他發覺這嶄新的意識僅僅是開始,它正在慢慢擴大。他在接受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的考驗時,第一次感覺到那可怕的目的,如今這種感覺正滲入他的全身。他的右手——曾經感受到劇痛的手——正隱隱作痛。


    這就是他們所說的魁薩茨·哈德拉克的狀態嗎?保羅暗自發問。


    “有那麽一小會兒,我覺得哈瓦特又錯了一次,”傑西卡說,“我想嶽也許不是一個蘇克醫生。”


    “他就是我們想的那樣……但還要更多。”保羅說。他心裏在想:她怎麽領會得這麽慢?他接著說:“如果艾達荷找不到凱恩斯,我們就會……”


    “他不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她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


    她聽出他語氣的生硬冷酷,帶著命令的口吻。傑西卡在灰暗的帳篷中盯著他,透過帳篷透明的邊縫,在月光輝映的岩石背景下,保羅是一個輪廓分明的剪影。


    “你父親手下的其他人一定也有逃脫的,”傑西卡說,“我們得重新把他們聚集起來,找……”


    “我們得靠自己,”他說,“當務之急是找到我們家族的核武器。必須趕在哈克南人之前找到它們。”


    “不太可能被發現,”她說,“它們藏得很隱秘。”


    “不能存半點僥幸心理。”


    而傑西卡卻在想:他腦袋裏肯定在想,家族核武器可以威逼整個星球和香料的安全,作為一種脅迫手段。但他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隱姓埋名,逃脫追捕。


    母親的話又引起了保羅另外一連串的思緒——一位公爵對今晚流離失所的人民的關心。人民才是一個大家族真正的力量,保羅想。他想起了哈瓦特的話:“與人分別才令人傷心,而地方隻不過是一個地方。”


    “他們派出了薩多卡人,”傑西卡說,“我們必須先等薩多卡撤離之後再做行動。”


    “他們覺得我們已經陷入了沙漠和薩多卡的圍困,”保羅說,“他們打算將厄崔迪人斬盡殺絕,不留一個活口。你說我們的人會有人逃脫,但我想你還是別抱太大希望。”


    “他們不可能做無限期的冒險,不然就是將皇帝也參與其中的真相暴露天下。”


    “不可能嗎?”


    “我們的人一定會有人逃脫。”


    “真的?”


    傑西卡轉過身,兒子冰冷的語氣令她驚恐,他對可能性有著精確的算度。她意識到保羅的思維已然超越了她,在分析判斷上比她更加全麵。她曾經幫助他訓練這種才智,但現在她發現自己對此感到恐懼。她思緒連篇,回想起公爵給予她的樂土,現在這一切已經失去,她不禁熱淚盈眶。


    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了,雷托,傑西卡心想,“甜蜜的愛,痛苦的結局。”她把手放到腹部,意識集中在腹中的胎兒身上。我已經奉命懷上了這個厄崔迪女兒,可聖母錯了:一個女兒也救不了我的雷托。這個孩子僅僅是未來死亡之路上的一條生命。我懷上她,是出於本能,而非服從。


    “再試試通訊接收器。”保羅說。


    無論我們怎麽抑製,思維總在不停地發展,她想。


    傑西卡找出艾達荷留給他們的接收器,打開開關,儀器麵板亮起綠光,從揚聲器中傳來一陣尖細的聲音。她調低音量,搜尋頻道,帳篷裏響起了厄崔迪人的戰時用語。


    “……撤退,在山嶺那邊會合。菲多報告:迦太格已經沒有幸存者,公會銀行已遭洗劫。”


    迦太格!傑西卡想,那是一個哈克南人的溫床。


    “是薩多卡,”那聲音說,“注意穿著厄崔迪軍服的薩多卡。他們……”


    揚聲器裏傳來一聲怒吼,接著一片沉寂。


    “試試別的頻段。”保羅說。


    “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嗎?”傑西卡問。


    “我預料到了。他們想讓公會把銀行被摧毀的罪名怪到我們頭上,隻要公會和我們對立,那我們就被困在厄拉科斯上了。再試試別的頻段。”


    傑西卡掂量著他的話:我預料到了。他到底怎麽了?傑西卡慢慢回到儀器上,轉動旋鈕,從揚聲器裏不時傳來斷斷續續的吼叫,都是厄崔迪人的戰時用語:“……撤退……”“……集結在……”“……被困在洞穴裏……”


    另一方麵,還有一些聲音從其他頻段上傳來,毫無疑問是哈克南人歡呼勝利的吼聲。還有嚴厲的下令聲,戰況報告。都是隻言片語,傑西卡還不能進行記錄破譯,但那語氣顯而易見。


    哈克南人大獲全勝。


    保羅搖了搖身旁的包裹,聽到了裏麵兩袋水的汩汩聲。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抬頭從帳篷的透明邊緣望出去,看著外麵星光下的山岩。他抬起左手摸了摸帳篷入口處的括約型密封裝置。“馬上就要天亮了。”他說,“我們可以再等一天,看艾達荷能不能回來,但到晚上他再不回來,我們就要自己行動了。在沙漠裏,必須夜行日宿。”


    傑西卡腦中慢慢想起一個傳說:如果沒有蒸餾服,一個躲在沙漠隱蔽處的人每天需要五升水以維持體重。她感覺到了身上的蒸餾服,那又滑又軟的表麵正緊貼著自己的身體,他們的性命就仰仗這些衣物了!


    “如果我們離開這兒,艾達荷就找不到我們了。”她說。


    “現在已經有手段可以讓任何人招供,”他說,“如果艾達荷天亮還不回來,我們必須考慮他被俘的可能性。你以為他可以熬多長時間?”


    這問題不需要回答。傑西卡沉默無語地坐著。


    保羅打開包裹,從裏邊取出一本帶照明條和放大器的微型手冊。書頁上,綠色和橙色的字母向他躍來:“水袋、蒸餾帳篷、能量帽、循環導管、沙地呼吸泵、雙筒望遠鏡、蒸餾服維修包、記號槍、地圖、過濾塞、指南針、沙地鉤、沙槌、弗雷曼工具包、狼煙……”


    在沙漠中生存需要這麽多東西。


    他把手冊放在身旁的地上。


    “我們能去哪兒呢?”傑西卡問。


    “我父親說過沙漠之能,”保羅說,“沒有它,哈克南人就統治不了這個星球。他們從未真正統治過這個星球,將來也不會,就算有一萬支薩多卡軍團,他們也辦不到。”


    “保羅,難道你是說……”


    “我們手中握有全部證據,”他說,“就在這兒——這個帳篷,這個包裹和裏麵的東西,這些蒸餾服。我們知道,公會給氣象衛星開了一個高得嚇人的價格,我們還知道……”


    “氣象衛星跟這有什麽關係?”她問,“他們不可能……”傑西卡頓住了。


    保羅發覺自己高度機敏的意識正在讀取她的反應,計算著每一個細枝末節。“你終於明白了,”保羅說,“氣象衛星可以觀測地麵。沙漠深處存在著某些東西,經不住頻繁的觀測。”


    “你是說公會控製著這個星球?”


    她反應太遲鈍。


    “不!”保羅說,“是弗雷曼人!為了保住秘密,他們私底下買通了公會。他們的金錢就是任何擁有沙漠之能的人能輕易得到的——香料。這個答案並非通過什麽二次計算得來的,是直接分析計算的結果。相信我!”


    “保羅,”傑西卡說,“你還不是一個門泰特,你不可能確信……”


    “我永遠也不會是門泰特,”他說,“我是另外的東西……一個怪胎。”


    “保羅!你怎麽能這麽說……”


    “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他別過頭,看著外邊的黑夜。我為什麽不能哀悼?他暗自發問。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每個組織都在發出這一渴求,但卻永遠也無法辦到。


    傑西卡還是頭一回聽她兒子發出如此痛苦的聲音。她想伸出手,抱住他,安慰他,幫助他——但她感覺到自己無能為力。他必須靠自己闖過難關。


    地上那閃光的弗雷曼工具包手冊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將它撿起,看了一眼扉頁,讀道:“‘友好的沙漠’手冊,一個充滿生機的地方。看哪,阿亞特,生命的布漢。請相信,太陽不會將您焚燒。”


    讀起來像是阿紮之書,她想起當年研讀偉大秘密的情景。難道宗教力量已降臨在厄拉科斯?


    保羅從包裹中拿出指南針,接著又放了回去。“看看這些特有的弗雷曼器械,多麽精巧,真是無與倫比!咱們得承認,創造出這些東西的文明一定有著無可辯駁的淵博知識。”


    他語氣中飽含苦楚,傑西卡仍為此擔心,她猶豫了一下,繼而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書上,她審視著一幅厄拉科斯天空的星座圖。“穆阿迪布:老鼠座。”她注意到那尾巴指向北方。


    保羅扭過頭,借著手冊上的亮光,看著他母親在昏暗中的舉動。現在,我該實現我父親當初的願望了,他想。在她還有時間哀痛時,我必須把父親當初讓我轉達的話告訴她。如果以後再哀痛,勢必會帶來麻煩。想到自己竟然會有如此精確的邏輯,他不禁暗暗吃驚。


    “母親。”他說。


    “怎麽了?”


    她聽出兒子的語氣有所變化,那聲音使她感到不寒而栗。她還從未聽過這麽嚴酷的控製力。


    “我父親死了。”他說。


    她在內心尋找各種事實的結合點——這是貝尼·傑瑟裏特評估信息的方法——最後她找到了結果:一種巨大損失的感覺。


    傑西卡點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我父親曾交代我一件事,”保羅說,“如果他出了事,他想讓我向你轉達一句話。他擔心,你可能會以為他在懷疑你。”


    那毫無價值的懷疑,她想。


    “他想讓你知道,他從未懷疑過你,”保羅說,他將整個騙局解釋了一遍,接著說道,“他想讓你知道,他自始至終都相信你,也一直愛著你,珍視著你。他說他寧願懷疑自己也不會懷疑你,但他有一個遺憾——沒有讓你成為他的公爵夫人。”


    傑西卡的淚水順著臉頰淌下,她用手抹了一把淚,心想:這是對身體之水的愚蠢浪費!但她知道這個想法的真正意圖——想要化悲痛為憤怒。雷托,我的雷托啊!她想,我們對自己的愛人做的都是什麽樣的可怕之事啊!她狠狠一揮手,把微型手冊的照明燈熄滅。


    她渾身顫抖,抽泣起來。


    保羅聽著母親悲痛的哭聲,感到心裏空蕩蕩的。我感覺不到悲痛,他想,為什麽?為什麽?他覺得這是一個可怕的缺點:自己竟感覺不到悲痛。


    有得必有失。傑西卡想起《奧天聖經》裏的這句話,於是念了起來:有留必有去;有愛必有恨;有和平,也會有戰爭。


    保羅的意識已經開始了冰冷的精確算度。在這個充滿敵意的星球上,他看到了前方的路。他甚至不用開啟安全的夢之門,就能將自己的預知意念集中起來,看到經過計算的最有可能的未來,但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一些景象,幾近神秘——就仿佛他的意識切入了某種不受時間影響的層麵,體驗著未來的微風。


    突然,他好像找到了一把關鍵的鑰匙,意識又躍入了另外一個境界。他緊緊依附著這個新層麵,搖搖晃晃地抓著,擔心它會滑走,同時向四周窺視。感覺像是身臨一個球體中,一條條大道伸向四麵八方……但這仍是一個初步的大概印象。


    他記得兒時曾見過紗巾在風中飛舞的景象。而現在,他覺得這未來在某種表麵旋轉扭動,就像那塊在風中飄蕩的紗巾,縹緲不定,難以捉摸。


    他看到了人。


    他感覺到無數可能,各種冷熱。


    他知道名字、地方,他感受到無數的情感,他閱遍無數未知之地的信息。有時間去探測、檢驗、感受,卻沒時間歸出形狀。


    這是從遙遠過去到遙遠未來的一係列可能性——從最可能到最不可能的。他看到自己的各種死亡方式。他看到新的行星、新的文明。


    人。


    人。


    他們成群結隊,不能曆數,但保羅的意識卻能數得一清二楚。


    甚至還有公會的人。


    他想:公會——從那兒可以找到出路。他們會接受我的怪異,視它為一件他們所熟知的、具有極高價值的物品——香料。我會保證向他們提供這種不可或缺的香料。


    但一想到他將永遠在這個探索未來可能性的生活中度過,就像在茫茫太空中引導飛船的公會宇航員一般,他便感到極度震驚。這也是一條路。在其中一些出現公會人員的可能未來中,他發現了自身的怪異之處。


    我還有另外一種眼力,我可以看見另外一個地帶:無數可通行之路。


    這一領悟給他帶來安心,卻又使他驚恐——另外一個地帶的無數地方在他眼前不斷變幻。


    這感覺來得迅速,去得也快。保羅意識到,整個體驗僅發生在一個心跳的時間內。


    然而,他自身的意識已經被掀翻,現在走入了一條駭人的路途。他左右四顧。


    夜幕仍然籠罩著這個隱蔽在山岩中的帳篷。他母親仍在悲泣。


    他自己仍感受不到悲痛……他的意識已與那個空曠之地分離,正穩步進行著它的工作——處理數據,評價,計算,給出答案,就像門泰特所用的方式。


    現在,保羅發現自己擁有了前人從未有過的海量信息。但要忍受內心那片空曠之地也絕非易事。他覺得必須將什麽東西毀滅,就好像在他內心有個定時炸彈的定時器,正嘀嗒作響。不管他怎麽做,它照樣響下去。它記錄著他四周環境的一切微小差異——濕度的細微變化,溫度的微降,一隻蟲子慢慢爬過帳篷的屋頂,透過帳篷透明的邊縫,可以看到滿天的星光,黎明正緩緩逼近。


    那片空曠之地令他難以忍受,就算了解定時器的設置也沒多大用處。他可以看到自己的過去,看到這一切的起始——所受的教育,能力的磨煉,精心設計的高強度複雜訓練,甚至在某個關鍵時刻讀到《奧天聖經》……最後,是香料的大量攝入。他還可以看到未來——看到最駭人的地方——一切的最終目標。


    我是一個怪物!他想,一個怪胎!


    “不,”他說,“不!不!不!!!”


    他發覺自己正在用雙拳捶打帳篷的地麵。(他那毫不妥協的意識卻把這作為一個有趣的情感信息記錄下來,置入了計算中。)


    “保羅!”


    他母親坐在他身旁,抓著他的手,隱約可以看到一張蒼白的臉,正盯著他。“保羅,怎麽啦?”


    “你!”他說。


    “我在這兒,保羅,”她說,“沒事的。”


    “你對我做了什麽?”保羅叱問。


    她的思路猛然清晰起來,覺得保羅的問題中含著某種深刻的根源。她回答:“我生下了你。”


    這個回答源於她的本能,也源於她那細微的理解力,真是恰到好處,使保羅冷靜下來。他感覺母親的手正抓著他,抬頭望著那張臉的模糊輪廓。(他那如洪流般的意識以全新的方式注意到母親麵部結構的某些基因痕跡,匯同其他信息,得出了最終的答案。)


    “放開我。”他說。


    她聽出保羅語氣中的強硬,便服從了。“保羅,你願意告訴我出了什麽事嗎?”


    “你知道你在訓練我時都做了些什麽嗎?”保羅問。


    他的語氣中已經沒有孩童的痕跡,傑西卡想。“我所希望的,就跟所有父母一樣——希望你……出人一等,與眾不同。”


    “與眾不同?”


    她聽出了他口氣中的怨恨,於是說道:“保羅,我……”


    “你要的不是一個兒子!”他說,“你要的是一個魁薩茨·哈德拉克!是一個男性貝尼·傑瑟裏特!”


    保羅的怨恨使她畏縮。“可是,保羅……”


    “你和我父親商量過這事嗎?”


    她在哀痛中輕輕對保羅說:“保羅,不管你是什麽,你身體內流淌著我和你父親的血。”


    “但你沒說過訓練的事,”他說,“沒說過那些……喚醒了……沉睡者的東西。”


    “沉睡者?”


    “它在這兒,”保羅用手指指著頭和心,“在我身體裏。它在不斷地發展,發展,發展,發展,發展,發展……”


    “保羅!”


    她聽出保羅已近乎歇斯底裏。


    “聽我說,”保羅說,“你想要聖母聽聽我的夢,現在,你來替她聽一聽吧。我剛才做了一個白日夢,你知道為什麽嗎?”


    “你必須冷靜,”她說,“如果有……”


    “香料,”保羅告訴她,“它蘊藏在這兒的每一樣東西裏——空氣中,土壤中,食物中。抗衰香料。它就像真言者之藥。它是一種毒藥!”


    傑西卡驚呆了!


    保羅放低聲音,重複道:“一種毒藥……精致巧妙,不知不覺……不可逆轉。隻有當你停止服用後,才會有性命之憂。我們再也不可能離開厄拉科斯,除非我們能把這個星球的一部分帶在身邊。”


    他的語氣非常嚇人,令人難以辯駁。


    “你,還有香料,”他說,“任何人食取足量的香料後就會發生變化,但還要感謝你,我可以清醒地意識到這種變化。我不會讓它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地發生作用,因為我能看見它。”


    “保羅,你……”


    “我看得見它。”他重複道。


    保羅的話裏透著瘋狂,傑西卡不知所措。


    但


    他重新開口時,聲音裏又恢複了堅忍的控製力。“我們困在這裏了。”


    我們困在這裏了,傑西卡也同意。


    她沒有懷疑保羅話中的真實性。不管是貝尼·傑瑟裏特施以壓力,還是什麽陰謀詭計,都不能使他們完全擺脫厄拉科斯:香料使人上癮。早在意識察覺這個事實前,她的身體就已經把它表現出來了。


    這麽說,我們將在這裏度過餘生,傑西卡想,在這個地獄般的星球上。這是為我們準備的地方,隻要我們能躲過哈克南人的追殺。我的作用毋庸置疑:我就是為貝尼·傑瑟裏特的大計保存重要血緣種係的一匹母馬。


    “我必須把我的白日夢告訴你,”保羅說——現在他語氣中充滿了怒氣——“為了讓你相信我所說的,我首先要告訴你:你將在這裏——厄拉科斯——生下一個女兒,我的妹妹。”


    傑西卡的雙手抵著帳篷的地板,後背靠著彎曲的布牆,壓製住內心湧出的一陣恐懼。她知道自己目前還沒顯出有孕在身的跡象,她自己也隻是通過貝尼·傑瑟裏特的能力,發覺了身體的蛛絲馬跡,明白肚子裏已經懷有一個僅僅幾個星期大的胚胎。


    “隻為服務。”傑西卡喃喃道,死抱著那句貝尼·傑瑟裏特箴言,“此身隻為服務而存。”


    “我們將在弗雷曼人那裏找到一個家。”保羅說,“你們的護使團已在那裏為我們贏得了一個避難所。”


    他們已在沙漠裏為我們準備了一條路,傑西卡暗自思忖,可他怎麽會知道護使團?麵對保羅強烈的怪異之處,她越來越難克製住內心的恐懼。


    保羅打量著黑暗中的母親,他嶄新的洞察力將她的恐懼和每一個反應看得一清二楚,就好像她正站在一盞炫目的燈光下。保羅的心中慢慢湧出一絲惻隱之心。


    “這裏可能會發生的事,我還不能告訴你,”他說,“我甚至還不能告訴自己,盡管我已見到了它們。我可以感覺到未來,但這似乎並不受我的控製,它就這麽發生了。在最近的未來,比如說一年後,我能看見一些……一條路,像我們的卡拉丹中央大道一樣寬闊。有的地方我看不見……蒙在陰影中的地方……就好像在山背後,”他又想到了那塊飄舞的紗巾,“……還有許多岔路……”


    他一言不發,腦中全是記憶裏看見的那些東西。他這一生從沒有過任何預見性的夢想或是經驗,能讓他完全承受住這突如其來的一切,時間的麵紗被突然扯下,露出了赤裸裸的真相。


    他回想著那段經曆,同時想起了自己那可怕的目的——他生命的重負就像一個不斷膨脹的泡泡……時間也在它麵前不斷退卻……


    傑西卡摸到了帳篷的照明開關,點亮了燈。


    昏暗的綠光驅散了陰影,減輕了她的恐懼。她看著保羅的臉、他的眼睛——看透內心的直視目光。她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見過這種目光:在災難記錄中的圖片裏——在那些經曆饑餓和巨大傷害的兒童的臉上。眼睛深陷,嘴成直線,麵頰下陷。


    這是領悟到可怕事實的表情,她想,是一個人被迫知道自己必死命運時的表情。


    他確實不再是孩子啦!


    傑西卡開始拋開一切,思考保羅話中暗含的深意。保羅可以看到未來,看到一條逃跑的路。


    “有一個方法可以躲過哈克南人的追殺。”她說。


    “哈克南人!”保羅嗤之以鼻,“把這些變態的人丟在你的腦後。”他看著母親,借著光線審視著她臉上的皺紋,那些皺紋暴露了她的心思。


    她說:“你不該把這些人說得好像沒有……”


    “別太肯定你能明確其中的界限,”他說,“我們的過去與我們如影隨形。而且,我的母親,有一件事你還不知道,但你應該知道——我們是哈克南人。”


    她的意識陷入了恐慌,一片空白,所有的感覺都被封閉了。但保羅依然不依不饒,繼續拖拽著她。“下次麵對鏡子時,仔細看看你的臉——現在先看看我的。如果你不自欺欺人的話,你會看出那些蛛絲馬跡。再看看我的雙手、我的骨骼。如果這一切都還不能讓你相信,那就相信我的話。我見過未來,讀過一份檔案,見過一個地方,我擁有所有的資料。我們是哈克南人!”


    “是……哈克南人的叛逃者,”她說,“是嗎?是某一房表親……”


    “你是男爵的親生女。”他說。聽到此話,傑西卡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男爵年輕時有過許多風流韻事,有一次他被一個女人引誘了。但那女人是你們中的一員,是一位貝尼·傑瑟裏特,為了基因遺傳的目的而做的。”


    保羅說到“你們”時的語氣就像給了她一個耳光,但這使她恢複了理智,發覺自己無法反駁他的話。現在,有關自己過去的許多盲點逐漸連到了一起。貝尼·傑瑟裏特需要的這個女兒,並不是為了結束厄崔迪和哈克南之間的世仇,而是為了修正他們血係中的某些遺傳基因。是什麽呢?她找到了一個答案。


    保羅像是看出了她的心事,說道:“他們以為是我,但我並不是他們所期望的,我提前來到人世。他們並不知道。”


    傑西卡雙手捂住了嘴巴。


    聖母在上!他就是魁薩茨·哈德拉克!


    在他麵前,傑西卡感到自己無遮無蓋,渾身赤裸。他的雙眼能看出任何隱秘,什麽東西都逃不過。而這,傑西卡很清楚,就是她恐懼的原因。


    “你覺得我是魁薩茨·哈德拉克,”他說,“扔掉這個想法。我是另一種你意想不到的東西!”


    我必須想辦法遞個消息到學校去,傑西卡想,也許通過交配目錄可以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他們不會知道我的事。要知道也為時太晚。”保羅說。


    傑西卡想要轉移他的注意力,於是放下手,說道:“我們會在弗雷曼人那裏找到一個安身之地?”


    “弗雷曼人有句俗話,讚美他們的永恒之父,夏胡魯。”保羅說,“那句話是這樣說的:‘時時準備讚美你遭遇的一切。’”


    而保羅心裏在想:是的,我的母親,我們將藏身在弗雷曼人中。你也會有一雙藍色的眼睛,也會因蒸餾服的過濾管而在漂亮的鼻子旁留一個痂……你將生下我的妹妹:尖刀聖厄莉婭。


    “如果你不是魁薩茨·哈德拉克,”傑西卡說,“那是……”


    “你不可能知道。”他說,“你不親眼目睹,就不會相信。”


    他心想:我是一顆種子。


    他突然發覺自己墜落到的這片土地是多麽肥沃,有了這個領悟,那可怕的目的不禁充滿心中,爬過內心的那片空曠之地,意欲用悲痛令他窒息。


    在前方的道路上,他看到了兩條岔道——在其中一條岔道上,他碰到了邪惡的老男爵,對他說道:“你好,外公。”想到這條路上所要發生的一切,保羅感到一陣惡心。


    在另一條道路上,除了尖銳的戰鬥,便是灰色的朦朧。他看到了一種武士宗教,烈火在全宇宙蔓延,厄崔迪的黑綠戰旗在喝了香料酒的瘋狂戰軍的頭頂飄揚。其中有哥尼·哈萊克和他父親的幾個老部下,人數少得可憐。所有人都佩戴著鷹飾紋章,是從供奉父親頭顱的神龕中拿出來的。


    “我不能走那條路,”他喃喃道,“那是你們學校那些老巫婆們所期望的。”


    “我聽不懂你說什麽,保羅。”他母親說。


    他沒有吭聲,思緒紛飛,自己的確就像是一粒種子,同時第一次經曆到的那可怕目的的種族意識又不斷撩撥著他。他發覺自己已經不再恨貝尼·傑瑟裏特,不恨皇帝,也不恨哈克南人。他們都紛紛陷落在各自種族的需求中,為了更新散落的遺傳因子,為了在一個更大更新的基因池中配對,融合和改進血緣體係。而種族隻知道一種可靠的辦法——那種經過千錘百煉,所經之路無一漏過的古法:聖戰。


    當然,我不能選擇這一方法,他想。


    但他的心眼再一次看到裝著他父親頭顱的神龕,還有那黑綠戰旗揮舞下的猛烈戰鬥。


    傑西卡清了清嗓子,對他的沉默深感不安。“那麽……弗雷曼人會給我們一個庇護所?”


    保羅抬起頭,透過帳篷中的綠光,他看著母親臉上的近親繁殖的貴族痕跡。“是的,這是一種方法。”他點點頭,“他們將把我稱為……穆阿迪布。即‘指路之人’。是的……他們將這麽稱呼我。”


    他閉上雙眼,想著:父親,現在我可以哀悼您了。他感到淚水從雙頰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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