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綽坐在醉月樓二樓雅間臨窗的椅中,手中端了茶盅,側頭望著窗外。


    今日節氣大雪。早間起來的時候天空便是彤雲密布,至中午時分開始下起了雪霰子。而現下正值掌燈時分,窗外已然是飄飄灑灑的下了一天的雪花來。


    昨日他就已經下了帖子請周元正和杜岱今日到醉月樓一聚。而現下他兩個人還沒有到,他便坐在這臨窗的椅中,推開了半扇窗,望著外麵細密飄飛的雪花。


    那日在什錦閣中與簡妍一聚,隻是他還沒來得及與簡妍說上幾句話,徐仲宣便已來到。隨後他們兩個人一前一後的離開,竟是都沒有一個人正眼看過他一下。


    當時他唯有苦笑。


    想他沈綽也自認風流倜儻,形貌昳麗,無論是去到哪裏也都是會被女子矚目的那一個。可是那會在簡妍的眼中,隻怕他都是比不得徐仲宣的一根手指頭的。


    第一次被人這般的忽視啊。那種感覺其實很不好。


    他承認他一開始想接近簡妍,隻是因著他覺得簡妍在做生意上麵實在是有天分。而且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她腦中有許多他並不知道的東西,且胸中大有丘壑,目光並不讓須眉,絕非一般的閨閣女子所能相比。他想著,若是能娶了她為妻,有她在身後給他出主意,往後於他沈家的各項生意上必然是大有益處的。隻是後來,也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他發現自己竟然是真的對簡妍開始上心了。


    這樣的一個女子,隻怕是這滿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來的吧?明明上一刻還能如小女兒般的滿麵都是嬌羞之態,下一刻卻能落落大方,舉止應答不卑不亢的與他對峙。而且是這樣一個勢均力敵的存在......


    隻是為什麽偏偏徐仲宣也是喜歡她的呢?且瞧著那日的情形,徐仲宣對她已是勢在必得的意思了。


    沈綽甚少佩服人,但是徐仲宣卻不得不算一個。


    這樣年輕便做到了那樣的高位,又是教人尋不到一絲紕漏處,便是想著要扳倒他那也是無從下手的。


    可是若不扳倒徐仲宣,有他對簡妍的勢在必得,自己又拿什麽去爭簡妍呢?


    便是自己現下再是豪富,再是有著銀錢無數,可是他也知道,這些在徐仲宣的眼中並不算得什麽。若是徐仲宣當真想出手懲治他,隻怕他這沈家的數代基業都將毀於一旦。


    這就是商鬥不過官的悲哀。


    但他鬥不過徐仲宣,自然是有那能鬥得過徐仲宣的人。


    譬如說現下掌櫃的親自領進門來的這第一位。


    沈綽將手中的茶盅放到了旁側的幾案上,起身迎了上前去,唇角勾起了一個優雅無比的弧度,躬身行禮,笑道:“周大人,杜大人,你們總算是來了。可是教沈某獨倚寒窗好一番苦等呢。”


    有小夥計上前來接過了周元正和杜岱的鬥篷掛到了旁側的衣架上,隨後又奉了茶水上前來。


    沈綽挑眉笑道:“這是茉莉花窨過的普洱,兩位大人嚐嚐?”


    周元正什麽樣的好茶沒有喝過?當即也隻是隨意的抿了一口,然後便淡淡的說著:“好。”


    杜岱卻是笑道:“這茶水裏既有普洱的濃醇,又有茉莉的芳香,當真是好茶。”


    “既是君卿兄覺著好,我這裏還有兩罐子在這裏,待會君卿兄帶了回去喝。”


    杜岱也沒有與他客氣,不過麵上推辭得兩句之後便也受了。


    三個人又說了一會兒話之後,沈綽便吩咐著掌櫃的擺飯。


    今日他請周元正和杜岱吃的是火鍋。旁的不說,單裝著肉片的白瓷青花荷葉式盤子就有六七個之多,裏麵全都整整齊齊的放著切的薄薄的或兔肉,或羊肉,或鹿肉之類的肉片。至於其他的菜式更是不用說的了,琳琳琅琅的一張桌子都擺不下。


    用來涮肉的鍋子已是擺在了正中。下麵紅泥炭爐,裏麵燒的是上好的銀絲炭,再沒有一絲煙氣。而鍋子裏的水呈奶白色,看著平平無奇,但卻是用著鹿骨熬製了數個時辰的高湯。這當會正咕嘟咕嘟的輕聲的響個不住,白蒙蒙的水汽氤氳了整間屋子。


    杜岱便笑道:“這樣下雪的日子圍坐在炭爐前涮肉片吃,實在是人生一大享受啊。”


    一麵說,一麵又夾了一片兔肉到鍋裏的高湯裏涮了涮,然後撈了出來,放到麵前的調料碗裏蘸了蘸,送到了口中,立時又是一疊聲的讚歎。


    相比他的激動而言,周元正可就顯得淡定得多了。他隻是慢慢的夾了片羊肉到高湯裏涮一涮,然後再是撈起來慢慢的蘸著醬料吃了,中間並不發一語。


    沈綽是個什麽好打交道的人了?一顆心的心眼隻怕是比蓮蓬上的蓮子眼兒還要多,又怎麽會忽然請他們來吃火鍋來了?定然是有什麽事兒要說的。


    沈綽這時示意著掌櫃的給周元正以及杜岱麵前空了一半兒的酒杯裏續滿了酒。


    酒是秋露白,大內禦酒房所造,也不曉得沈綽到底是怎麽弄來的。


    “此酒清而不冽,味厚而不傷人,周大人和杜大人不妨多飲兩杯。”沈綽笑了笑,又示意著小夥計奉了兩隻錦匣過來,分別放在了周元正和杜岱的麵前。然後他便又笑道:“上次海禁之事多虧兩位大人提點,這是沈某的一點心意,還請兩位大人收下。”


    匣子都不用打開,周元正和杜岱便知道裏麵定然是銀票。且數額定然不小。


    沈綽在這方麵從來不小氣,在官商勾結這四個字上,做的比他老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多了。


    周元正和杜岱這些年中也沒少收沈綽的銀子。不然一個是當朝首輔,一個是通政司的右參議,為什麽要與一個商人結交?說到底不還是各取所需。於是當下兩個人也並沒有推辭,將這匣子都收了下來,交由了身後跟隨而來的心腹家人。


    沈綽見狀挑眉淺笑。


    其實還是周元正和杜岱這樣的人好相與。他們既然是想他手裏的銀子,那自然就得對他大開方便之門。且即便是心中再是看不上他,可麵上少不得的也要同他虛與委蛇。


    接下來他也並沒有說什麽,隻是不停的勸酒,一時麵上看起來氣氛甚為的融洽。


    酒過數巡,杜岱就有了醉意,極易好套話。而周元正半耷拉著的上眼皮下麵的一雙眼依然是清明薄涼若雪。


    沈綽自己這時又飲了一杯秋露白下去,因又接著剛剛的話題,巧妙的,不著痕跡的說著:“上次聖上的萬壽節,端的是辦的好。誰不稱讚呢?當時聖上夜宴外賓和群臣,最後的那場煙花放的姹紫嫣紅,直衝九天雲霄,真真是叫人看了就覺得熱血沸騰啊。那些來的外賓哪一個會不瞠目結舌,滿心欽佩的說咱們這是上邦之國的氣象?卻不知聖上的這萬壽節是哪一位大臣主持的?此人可真是個人才。”


    “還能是誰?就是徐仲宣啊。”杜岱大著舌頭,有些口齒不清的說道,“就是因著他這萬壽節辦的好,所以聖上隨後就調任了他為吏部左侍郎。才25歲的年紀就坐到了吏部左侍郎這樣的位置,咱們朝建朝以來也就他一個了。”


    這話裏的嫉妒之意也是不言而喻了。畢竟說起來杜岱和徐仲宣當年可是同窗,且他的年紀還比徐仲宣大個幾歲,但是現下自己卻隻是一個通政司的五品右參議,且這還是這些年他依附周元正才能爬到這個位置的,可徐仲宣卻並沒有依附著任何人,憑著自己就坐到了吏部左侍郎的位置上。


    “哦?徐仲宣現下竟然已經是吏部左侍郎了麽?”沈綽做了一副極其吃驚的模樣出來,說著,“這吏部可是六部之首,管著朝中所有官員的考核呢,且還對四品以下的官員有任免權。不想徐仲宣如此年紀輕輕的就坐到了這樣的位置,那以後豈非前途無量?”


    “自然是前途無量。”周元正忽然在一旁慢慢的接口說道,“吏部既為六部之首,百官領袖,吏部尚書為天官,掌管著官員的升遷,門生故吏遍布天下,足可與我內閣相抗衡。而現如今的吏部尚書趙大人是個再端和謙讓不過的性子,又是年歲已大,早就生了請辭回鄉之心。聖上此舉,隻怕已是想培養徐仲宣一段時日,待得過幾年趙大人請辭回鄉之後,即時就讓徐仲宣走馬上任吏部尚書了。”


    這次沈綽是真的吃驚了,身子前傾,問著:“聖上為何會如此看重提拔徐仲宣?”


    便是徐仲宣為人再有才幹,在官場中再會經營,可是若沒有皇帝的一路提拔,他的官職也斷然不可能升的如此之快。


    周元正半耷拉下的眼珠子轉了一轉,瞥了他一眼,麵上浮起的笑意有幾分意味深長:“世侄似乎對徐仲宣很上心?”


    沈綽心中一凜,隨即身子後仰,坐姿隨意了些,唇角也淡淡的勾了起來,露出了一個似醉非醉的笑容,笑道:“這樣一個傳奇的人物,誰會不上心?沈某也隻是個常人,自然是想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什麽勁爆的□□消息之類的。”


    周元正笑而不答,隻是拿起手中麵前的酒杯慢慢的飲了一口裏麵的酒水,隨後也似笑非笑的答道:“並沒有什麽勁爆的□□消息。其實若說起來很簡單,但做起來卻很難。”


    然後他緩緩的放下了手裏的酒杯,慢慢的說道:“因為徐仲宣自入仕以來,展現給聖上的形象一直都是,他是一個孤臣。”


    沈綽恍然大悟。


    徐仲宣自入仕以來,生活一直簡樸。明明已是三品大員,但依然住著一所小院落,身邊也隻有兩個隨從。且他做事公允,便是他的叔父官位低微,甚至是最後被貶謫出京,依然不見他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勢去為他的叔父做過一件事,說過一句話。而最重要的是,雖然他一直同所有的同僚相處融洽,但是也並沒有拉幫結派的意思。他隻是對著所有的同僚,無論官職大小從來都是一視同仁的和煦以待。


    他整個人就是一股清流般的存在,在仕途上齲齲獨行。而做皇帝的,哪個不對黨爭兩個字深惡痛絕?現如今儲君之位未立,兩王相爭,以內閣首輔周元正和次輔吳開濟為首的朝臣分為了兩撥,一撥支持寧王,一撥支持梁王,皇帝又豈會沒有察覺?所以他自然是想培養一個足夠與內閣抗衡的人出來製約他們。而徐仲宣便是那個最好的人選。


    因為他是一個孤臣,不屬於任何一個黨派。這樣的人,自然也是極好控製的。皇帝想提拔的時候就提拔了,而想打壓的時候也就打壓下,壓根就不用去顧慮他身後是否會有任何的枝枝蔓蔓會被波及到。


    沈綽一時都不曉得到底是該為徐仲宣感到慶幸還是悲哀。


    縱然是年紀輕輕的就身在高位,但隻怕每日也是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錯一步的吧。


    隻是,沈綽忽然似笑非笑的望著周元正,輕笑一聲,說著:“難不成周大人就這樣看著徐仲宣坐大而不加理會?為虺弗摧,為蛇若何啊。”


    周元正聞言,隻是淡淡的笑了笑,卻並沒有做聲。


    不過他心裏想的卻是,徐仲宣再是現如今如何得皇帝倚重,但也隻不過是羽翼剛豐罷了,背後又沒有什麽幫派,孤身一人而已,他還並不放在眼裏。但此人是個人才,若能拉攏來為自己所用,那是再好也不過的。畢竟現如今聖上如此倚重他,在兩王相爭儲君之事上,若是能得他在聖上跟前說一句寧王的好話,那無異於勝過其他朝臣說上百句。而這也正是他為什麽至今仍然容許徐仲宣一路坐大的原因。


    一頓飯吃的各懷心思。飯畢周元正坐著轎子歸家。他剛到漱玉齋坐下沒多久,周盈盈就尋了過來。


    “伯父。”周盈盈對他屈膝行了禮,直起身來便笑道,“伯父今日散值之後去了哪裏?倒叫我在家好等。”


    周元正正從錦匣裏拿了琉璃鏡戴上,翻看著手中的一本《宋史》,聞言便抬頭笑的溫和,問著:“盈盈可是有事找伯父?”


    周盈盈咬了咬唇,話還未出口,一張臉兒卻是先籠上了一層薄薄的紅暈。


    近來她下帖子請了簡妍和秦彥出來聚過幾次,心中實在是越發的對秦彥有意。打聽的他是寒門庶子出身,可為人卻是孤冷清傲,言談舉止之間全都是不屑於對任何人俯首低頭的傲骨,於是她心中便更喜他了。因有心想幫一幫他,於是便想著讓周元正好好的提攜他一把。


    “伯父,”於是她便臉帶嬌羞,低聲的說著,“侄女近來結識了一個人,他學問自然是極好的,今年的秋闈已是考中舉人了。侄女便想著,讓他做了一篇文章過來給您瞧瞧,您指點指點他如何?若是能得您指點,想來於他年後的會試總是很有益處的。”


    周元正畢竟是個人精,一雙眼明察秋毫。現下他見著周盈盈滿麵羞紅,又是說了這樣的一番話出來,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要知道這些年有多少人想通過周盈盈投路投到他這裏來,周盈盈從來都是不加理會的,可今日她竟然破了例,主動的開口對他提了這樣的事。


    於是周元正便扔下了手裏的《宋史》,微笑著問道:“哦?你的那位朋友,是個什麽樣的出身?年紀多大了?”


    “他,他的父親隻是個小小的州同知罷了。隻是他自己的學問卻是極好的,伯父改日有空見一見自是會知道的。至於年紀,”周盈盈想了想之後方才回答著,“好像是十九歲的罷。”


    “十九歲?”周元正點了點頭,“十九歲就能考過了鄉試,倒確實是個青年才俊。”


    周盈盈也附和著點了點頭,高興的說著:“是呢。論起來他還是徐仲宣徐侍郎的表弟,現如今正客居在徐宅呢。”


    “徐仲宣的表弟?”周元正沉聲的反問了一句。隨即見周盈盈麵上紅暈不減,因又笑著問了一句:“盈盈很喜歡他?”


    周盈盈聞言,一時麵上紅的都足可媲美天邊紅彤彤的晚霞了。


    她深深的低下了頭去,緊緊的抿著唇。雖然她並沒有開口承認,但卻也並沒有開口否認。


    周元正也不再追問,答案他自然是已經知道的了。


    “既然如此,下次我休沐之時你便帶他來見我罷。伯父倒也很想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男子竟然能被盈盈慧眼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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